楊惠玲
李敏和劉慧的友誼是從小學開始的,卻是在成年之后得到鞏固和加深的。她們的性格其實是不相同的,李敏靜如處子,劉慧卻動如脫兔,李敏話少,劉慧話多。但這似乎恰好是一種互補,讓她們成為了一對很好的朋友。在她們各自的相冊里,都完好地保存著二人在不同時期的合影留念,從小學到高中,從未婚到已婚。影像是她們用來證明彼此友誼的一種固定方式。這個意見起初是劉慧提出來,但得到了李敏的積極響應(yīng)與擁護。李敏說,好呀,我們年年都照一張吧,從現(xiàn)在開始一直到老去。因此,她們相冊里的照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厚。人呢,也是從青澀漸漸地變得成熟起來。然后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直至老去。
中間也曾出現(xiàn)過一小段的疏離,那是因為李敏上了大學,而劉慧高中畢業(yè)后去了工廠當了一名紡織女工。之后,劉慧就嫁給了車間主任老魏,整天沉浸在蜜月的幸福里,不久便生了兒子壯壯。于是在繁重辛勞的哺育任務(wù)之中,她更是無暇顧及其他。
重新熱絡(luò)起來是在六年之后。而那時,劉慧已從繁重的哺育任務(wù)中擺脫了出來。只是,她又跌進了另一個深淵。那時候,紅火了多年的廠礦企業(yè),突然一下子開始不景氣了。許多工人前一天還熱情似火地在工廠里上著班,而后一日就猝不及防地被宣布下崗了。工人們先是哭,然后鬧,最后就安靜了。這是大氣候,就像是來了一場倒春寒,你除了積極地防御應(yīng)對以外,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一夜之間,街上冒出了很多人,就像雨后的春筍一樣,擠擠挨挨到處都是擺小攤的。男的,女的,年輕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應(yīng)有盡有。各人發(fā)揮各人的所長,鞋廠出來的,就擺個攤點修鞋子,傘廠出來的,就擺個攤點修雨傘。總之,曾經(jīng)的輝煌已經(jīng)成為過去,他們得在頹敗之中為了他們自己和家人尋求一條生存的途徑。
那天劉慧來找李敏,她說,我準備去賣我自己了。
李敏驚訝不已,眼前的劉慧把她嚇了一大跳。劉慧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面容憔悴,身體瘦弱,原先的那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也失去了光華,夾雜著大量的白發(fā)。困頓徹底把她打倒了。李敏看著劉慧,心里遽然一陣疼痛,說,你干啥不好,去干那個?
劉慧說,干這個來錢快呀,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難。人人都下崗,可人人都好好的,偏偏老魏這個人經(jīng)不起打擊,大病一場。給他看病不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的債,人也沒瞧好,癱了,每天都要吃藥。還有壯壯,他也要上學。你說我咋辦?偷,我不會;搶,又沒那個膽,只能去賣了。
劉慧說這話的時候,神情不斷地變化著,一會兒愁苦,一會兒又堅定,但目光卻始終閃爍著一種對未來充滿了迷茫的光芒。李敏想,她其實還是不舍得墮落的,不然不會來找我。
就是在這一刻,李敏產(chǎn)生了想要挽救她的想法。這些日子,她目睹了滿大街的下崗工人,見識了他們的各種變化,那顆柔軟的同情心早已被現(xiàn)實的殘酷磨了一層厚厚的老繭。她時時只能哀嘆自己有心,卻無力。可是劉慧不同,她是她的閨蜜,她不能撒手不管。
李敏說,你還記不記得,老魏曾經(jīng)讓你當過女王,你連一天的皇上都沒讓他當過,怎么能給他頭上戴頂綠帽子呢?還有壯壯,你想讓他在別人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嗎?
劉慧低著頭,身體微微地顫了一下,嘴里囁嚅著,像魚吐泡泡一樣,發(fā)出一連串的嘆息。那聲音極其輕微,在寂靜的空氣里卻無比響亮,驚心動魄,又凄凄切切,讓李敏心里好一陣的難過。李敏說,我借給你一些本錢,你去做生意。慢慢做,總會把日子過好的。說出這話,李敏一下子就覺得自己身心愉悅了,連身體都飄浮了起來。
陽光從玻璃窗里透進來,灑在兩個人的身上。李敏覺得那陽光無限明媚,有一絲溫暖的感覺滲透了她的衣衫,一寸一寸地往她的肌膚上爬,直至漫延全身。
本錢是東借西湊來的。李敏那時無職無權(quán),只是一個辦公室文員,不過這也常常讓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至少她不會像那些下崗工人那樣,終日為了生活而去到處奔波,抑或是,墮落到去賣自己。李敏的丈夫也是個小職員,拿著一份微薄的工資。所以,她的積蓄并不多。在夜晚明亮的燈光下,她將那些零碎的鈔票歸攏起來,放在床上一遍一遍地數(shù),數(shù)來數(shù)去,再加上存折上的錢,總共才有一萬五。這個數(shù)字實在太少,遠不夠做生意的本錢。她打聽了一下,在百貨商場里租個攤位一年的租金就是一萬五,還要上貨,最起碼也得八萬才能開張。那段日子,李敏逢人就是一副笑臉,僵硬地咧著嘴巴,像個傻瓜一樣把姿態(tài)放得低低的,討好地笑,低聲下氣地笑,為的就是能夠借到錢。
李敏借到六萬的時候,借不到了。親戚,朋友,同事,該借的都借遍了。李敏心里充滿了哀傷,覺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與無力??墒?,當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劉慧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樣子時,她的全身馬上就又充滿了力量。借錢的事,她絕不能半途而廢。李敏絞盡腦汁將那些熟人的名字一一地羅列到白紙上,目光密密地從那些名單上又一一掃過,就像是在打撈一條漏網(wǎng)之魚。幸運的是,李敏還真找到了一個被她忽略掉的人。
這個人就是范思文,李敏大學的學兄,曾經(jīng)的戀人。李敏盯著白紙,看著那三個字在白紙上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心里就像爬了一條小蟲子,有一絲絲異樣的感覺。往事一下子就浮現(xiàn)在了眼前。那時的范思文,帥氣,有才,還略顯羞澀。他們花前月下甜甜蜜蜜地談了兩年的戀愛,那兩年是李敏最單純最快樂的兩年。兩年之后,范思文畢業(yè)了,他進了一所中學教書。然而,他不喜歡這份工作,他覺得在這里施展不了他橫溢的才華,更實現(xiàn)不了他滿腔的抱負,卻又找不到別的途徑,只好委曲求全,娶了一個副縣長的女兒。因為范思文的極力邀請,李敏后來參加了他們的婚禮,見到副縣長女兒的時候,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一下,疼痛不已。那個她,怎么說呢?其貌不揚,小鼻子小眼睛的,一條腿還因為患過小兒麻痹癥,走起路來總是一甩一甩的。李敏真替范思文難過,那么帥氣的他娶了這樣一個老婆。范思文那天趁著人不注意,偷偷把李敏拉到酒店的一個雜物間里,把她抵在墻上,他的臉離她很近,她能看見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聲音哽咽地跟李敏道歉。他說,李敏,你要相信我,我是愛你的,我卻不能娶你,我對不起你。李敏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她想,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愛我又不娶我,那是一種什么愛呢?李敏掙扎著甩開他的手,努力地對他擠出一絲笑,說,我能理解你。
她究竟理解他什么呢?李敏至今都說不清楚。她只覺得這樁婚姻就是一場交易,不完美的,有瑕疵,更是不可思議的。她想象不出,范思文在跟副縣長女兒睡覺的時候,用不用手撫摸她的身體。李敏想,如果范思文摸到她那條細如麻稈般的殘腿時,還會像個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那般精神抖擻嗎?她覺得他肯定會疲軟,會委頓的。這樣一想,李敏的心里就又涌上一絲憐惜之情。她覺得范思文真是一個可憐的人。
后來的結(jié)果卻出乎李敏的意料之外,范思文不僅有了兒子,還當了局長,一副紅光滿面,春風得意的樣子。李敏心里先是有過一些失望的,她想,他并沒有委頓,他跟她肌膚之親了,他還發(fā)達了。后來她又覺得他的風光也許只是一種表面的假相,畢竟誰也不會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翻過來放到太陽底下暴曬,供人觀看和評頭論足。李敏終究又釋然了,又一次替范思文感到難過。
猶疑了很久,李敏還是去找了范思文。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還是一家三口呢。她想,范思文不僅是局長,還是副縣長的女婿,他是不缺錢的。
李敏找到范思文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后面,身子舒服地仰躺在一把老板椅上,雙腳高高地擱在桌面上,不時向左右搖擺著。那張桌子是朱紅色的,泛著油亮亮的光彩,像一面鏡子,將他的腳影子清晰地印在上面。他聽到腳步聲后,迅速地把雙腳從桌面上收了回去,放在了地上,身子接著就向前傾了過來,面色帶著一絲慍怒。待看清是李敏后,他的表情松緩下來,露出一副驚訝之色,說,你?怎么是你?我還以是誰呢。
李敏就將來意細細地說了。范思文端正了身子,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李敏的臉上,聽得極其認真。李敏覺得這認真里有他對過去的一份感念,還有他對她的一絲殘存的情感,也讓李敏看到了無限的希望。李敏說,也不要太多,只需要你借給我兩萬就行了。
范思文咧著嘴沖李敏笑了笑,說,兩萬?是,兩萬對我來說是不算多,我當然可以借給你,不過,我是有要求的。
李敏問,什么要求?
范思文眨了眨眼睛,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李敏,又指了指自己,說,你和我,重續(xù)前緣,嗯?
李敏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她瞪著眼睛看范思文,問,你說什么?
范思文有些不耐煩地說,就是做我的情人,跟我睡覺。睡了覺,我?guī)湍愕氖裁疵Χ紩皂槨?/p>
李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淚卻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涌。李敏也不擦,喘著粗重的氣息,淚眼蒙眬地盯著他看。她看見他臉上的肌肉已經(jīng)明顯松弛了,眼袋下垂,肚腹前凸,一副花天酒地縱欲過度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三十出頭的人。李敏一時有點懷疑,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眼前的這個人,她從他的身上怎么也找不到過去的一點兒影子,英俊、才氣和羞澀,沒有一樣能和眼前的這個人聯(lián)系得上?,F(xiàn)在的他一臉蠢相,虛偽,貪婪,丑陋不堪。李敏想,過去的他其實早已經(jīng)死了。她承認,在來時的路上,她曾想過,但凡他還有一丁點的可愛之處,只要他給她一個暗示,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墒?,物是人非。李敏大失所望。
李敏說,你和所有的人都做交易嗎?
范思文愣了一下,說,做交易有什么不可以?做交易是為了讓自己贏得最大的利益。
李敏咧嘴笑了笑,說,我在你眼里就只值這個價碼?
范思文呵呵地笑了兩聲,說,你以為你還是純潔的少女嗎?這個價碼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想想,跟了我你能得到多少好處?
李敏的眼淚突然就止住了,她心中先前的一點點柔軟,一點點感念,連同那一點點的憐惜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她只覺得有一種羞辱感將她牢牢地裹挾住。李敏揚了揚頭,盯著范思文一字一頓地說,你真無恥。
多年以后,每當李敏想起這一幕的時候,身體仍然會情不自禁止地顫抖一下。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李敏就發(fā)誓,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事去求任何人。一求人,你就不由自主地比別人矮了三分。李敏不愿意委曲求全。
后來,李敏將鄉(xiāng)下那座空置了一年的老宅賣掉了,總算給劉慧湊齊了本錢。但自始至終,她對自己受辱的事只字未對劉慧提起過,那是一道暗傷,她不會輕易揭給別人看。她不知道,如果自己說出來,劉慧是不是會像她一樣感同身受。但她知道,一說出來,就有了綁架和要挾的意味,劉慧在接受這筆錢的時候心里一定會不舒服。她不希望這筆錢給劉慧造成任何心理上的負擔和壓力。劉慧感動地一個勁地流著淚,她對李敏說,這世上除了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外,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曉得這些錢都是你從別處借來的,你放心,我賺一分錢就會還一分錢。等我賺了錢,我付給他們利息。我說話算話。
李敏淡淡地笑著,不停地點著頭,又連聲說,好啦好啦,客套話就莫說了。你就努力賺錢吧,賺很多很多的錢,把日子過好些。不過,賺了錢也不讓你付利息,你把錢都好好攢著,多給老魏和壯壯他們買些好吃的回去。
事實證明,劉慧還真是一塊做生意的料子。她嘴巴很甜,人也活泛,東西的價格也很公道。所以,她的東西總是賣得比別人快。三年之后,劉慧不僅還清了所有的借款,還有了一筆小小的存款。在這三年里,劉慧每年都不忘感謝李敏。她會買一些東西送給李敏,比如,一袋水果,一雙手套,或者一條圍巾之類的小東西。還要拿一筆錢去給李敏付利息。
通常情況下,李敏會收下那些東西。雖然那些東西并不值多少錢,但李敏覺得劉慧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也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這讓她感動。利息,她是萬萬不會收的。李敏瞪著劉慧,口氣有些惡狠狠地說,提利息,太見外了吧,我和你是誰跟誰呀?我們是幾十年的閨蜜呀,你還跟我說利息?
李敏堅決地把錢推搡過去,劉慧又堅決地把錢推搡過來。她們的手一來一往,便觸碰在了一起。她們能夠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那體溫帶著一絲溫潤再傳遞給了對方,讓人覺得是那樣的美好。劉慧說,那錢又不是你的錢,你做不了別人的主,當心人家跟你扯皮。
李敏說,能借給我錢的人,都是關(guān)系不一般的人,很鐵很哥們的人,就像你跟我,你說我能不能做得了他們的主?
她這樣一說,劉慧就笑,態(tài)度就沒那么堅定了,推搡的力量也變得弱小了起來。幾個回合之后,劉慧就不再堅持了,但她的表情卻是很犯難的樣子,愁苦著臉,嘆息一聲,就把錢收了進去,裝進一個醬色的皮革包里。劉慧把皮包拉嚴實后,神情就輕松了,像是肩上的重擔終于被她卸下似的,一下子就踏實了。劉慧說,利息也不要,你讓我咋感謝你們呢?
雖然李敏并不需要劉慧的感恩,但感恩畢竟不是一件壞事,它反而會令人心情愉悅。李敏笑笑,說,你把日子過好了,比還我利息都還讓我高興。李敏覺得這話是自己的肺腑之言,一點點的虛假造作都沒有。
第二年,劉慧又來送利息,被李敏聲色嚴厲地制止,說,再這樣,當心我跟你翻臉啊。這句話比什么都有力量,劉慧自此再也不敢提利息的事。相反,李敏對劉慧的饋贈卻要隱秘得多。那些送給劉慧的新衣服,都是按照劉慧的尺碼買的,只不過被李敏剪了吊牌。又慌稱是別人從外地帶的,退又退不了,你試試,能穿不?劉慧一試,恰到好處。李敏說,咦,不大不小,正合身,你能穿就送給你穿吧。劉慧先是惴惴不安地推讓一番,最后還是坦然地接受了。李敏喜歡看劉慧穿新衣服時光彩照人的樣子,覺得那仿佛就是另外一個自己。
后來,劉慧多次在李敏的面前提起往事,無一不是感慨萬千,說,沒有你的幫助,哪有我的今天啊。
劉慧說這話時,已經(jīng)不做生意了,改行賣起了商業(yè)保險。她的嘴比以前更加伶俐了,簡直就是巧舌如簧,三言兩語就能把不想買保險的人給說服了,主動掏出腰包來買她的保險。
起初,李敏對劉慧改行賣保險是不太看好的,也很抵觸。李敏說,瞎搞,賣東西賣得好好的,你賣的哪門子保險?。?/p>
劉慧說,賣東西太沒意思了,不自由,這幾年都快把我憋死了。賣保險多好,時間自由,人也自由,并且還能充分發(fā)揮我的聰明才智。
李敏撇著嘴說,保險?說句不好聽的話,當你買的時候,人家會對你笑,笑得臉上能開出花來,當你找他賠錢的時候,那就成了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還跟你死摳字眼,這也不在報的范疇,那也不在報的范疇,讓人覺得保險就是一個大騙子。
劉慧呵呵地笑著,說,涉及到掏錢的事,肯定得慎重啊。公司還不是和人一樣,你想想,隨便一個什么人讓你掏錢,你樂意嗎?你肯定不樂意,肯定有種在身上割肉的感覺。是不是這樣?又當即給予反駁,說,給臉色的人,完全是在砸自己的飯碗,我不做那樣的蠢事。你看我,啥時候都是笑臉相迎,啥時候都把客戶當成上帝來待。
李敏不再用刻薄的話語去挖苦保險了。她有了愛屋及烏的想法,既然劉慧那么熱愛保險事業(yè),她就得大力支持她,買幾份保險。這時的李敏,也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的那名辦公室文員了,她升了職。經(jīng)過十多年的錘煉與煎熬,終于把她自己熬成了一名辦公室主任。她家里買了車,車險一到期,李敏立即將車險從別的公司轉(zhuǎn)到了劉慧的名下,另外,李敏還買了五萬塊的分紅型基金險。不僅如此,她還到處動員自己的親戚和朋友都到劉慧那里去買保險。她的這一舉動常常讓人誤認為她在搞第二職業(yè)。其實她一分錢的酬金都沒拿過,但她吃過劉慧的兩頓飯。劉慧說,提成你不要,那我請你吃飯總可以吧?要不然,我總覺得自己欠著你的情。她這樣一說,李敏就不好再拒絕了,只好硬著頭皮去。
王庭芳調(diào)來三個月后,李敏才敢跟她提保險的事。李敏說,你買保險嗎?我有個朋友在賣保險,買的話你可以找她。
之所以三個月后才跟王庭芳提這事,是因為李敏覺得像王庭芳那樣出手大方的人,是不會不買保險的。李敏也知道自己的這個判斷,其實沒有一點兒因果的邏輯性,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果然不出她所料,王庭芳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好呀,姐給介紹的人,我當然得找她買幾份保險。
從來的那天起,王庭芳就稱呼李敏為姐。其實她比李敏還大三天,由于平時保養(yǎng)得好,她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多。王庭芳經(jīng)常會親昵地摟著李敏的肩膀說,好姐姐,這個我不會,你教教我唄。李敏雖然很反感王庭芳這樣把自己當成小蘿莉,動不動就賣萌的樣子,但又覺得王庭芳之所以這么喊自己,是因為她尊重自己,就像江湖上的兄弟,總是把自己尊敬的人稱為大哥。所以,李敏就答應(yīng)了,并一直都認同王庭芳這樣稱呼自己。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劉慧和王庭芳才算正式相識。王庭芳一答應(yīng),李敏就趁熱打鐵,說,要不今天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把我朋友叫上,你們認識一下,買的話你就直接找她。
王庭芳說,行。
她的行事果然如她的話一樣干脆,王庭芳當晚一出手就買了三份保險。樂得劉慧在王庭芳走了之后,還沉浸在一種無法抑制的亢奮情緒之中。劉慧說,嘖嘖嘖,這人什么來頭???真爽快。
李敏說,不知道。
劉慧瞪著兩顆大眼珠子,說,你們一個屋里辦公你不知道?
李敏搖了搖頭。她們雖然在一個屋里辦公,交流卻很少。剛來的時候王庭芳就被領(lǐng)導安排跟李敏一起辦公。領(lǐng)導對李敏說,王庭芳暫時就跟你一起辦公吧,她剛來,對業(yè)務(wù)不太熟悉,你多帶帶她。對于這樣的安排,李敏心里隱隱地有些不快。由于角色的重要性,她向來都是獨立的辦公室。再說,單位里閑置的屋子還有不少,為什么不能騰出一間來給王庭芳辦公呢?但她還是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有些法則她得遵守。在單位,李敏幾乎每天都在寫材料,而王庭芳則悠閑地坐在靠進門的窗戶前,蹺著蘭花指,端著一個玻璃杯子輕輕地啜茶。有很多次,李敏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要對王庭芳大吼一聲,我請你馬上從我眼前消失。可最終她沒敢喊出來。她想,老子就把她當成空氣好了,有她過年,沒她還過年。
劉慧說,她莫非是你們領(lǐng)導相好的吧?這么照顧她。
李敏剜了她一眼,說,莫瞎說啊,人家剛才還買了你的三份保險呢。李敏說這話的時候,腦海里浮現(xiàn)了王庭芳跟領(lǐng)導打情罵俏的一幕。那次是李敏不巧撞見的。在領(lǐng)導的辦公室里,王庭芳和領(lǐng)導挨在一起,用手親昵地拍領(lǐng)導的后背,領(lǐng)導像只快樂的鴨子一樣,立即發(fā)出一連串嘎嘎的笑聲。那笑在李敏聽來,帶著幾分狎昵和曖昧??蓛H憑這一點,就能證明他們相好嗎?李敏不敢貿(mào)然下這個結(jié)論。
劉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情莊重地說,我得給你提個醒,你要提高警惕,當心王庭芳搶了你的位置。
李敏歪頭看著劉慧,挖苦道,你真不地道,人家王庭芳來給你送錢,你卻在背后不停地說她壞話,什么人呀。
劉慧并不生氣,說,我提醒你是為你好,聽不聽全在你。接著,劉慧就對此事展開了她精準的分析。劉慧說,你們領(lǐng)導把王庭芳安插在你身邊,又不讓她做任何事,說明了什么?
說到這里,劉慧停頓了一下,看著李敏。不等李敏回答,她又兀自說了起來,說明了他們的關(guān)系很不一般。今天我一看到王庭芳,就曉得了她是個很有手段的人,會勾引男人,她會利用男人來為她做任何事情。你莫以為人家成天不做事就沒有一點兒野心,她那樣做,其實是為了隱藏她自己,并讓你對她放松警惕。但只要機會一到,她就會馬上把你踩在腳下。她是屬于腹黑的那一類人,就你這性格,是搞不過她的。
李敏吃驚地看著劉慧,覺得她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她跟她也是無話不說的,但都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幼稚而淺薄,從未像今天這樣深刻過。
說實話,李敏打一開始就對王庭芳并無好感,可打死她她都不會相信,像王庭芳那樣懶散的人會有勃勃的野心。她不以為意地笑了,說,她想搶就讓她搶吧,這個辦公室主任我其實早就不想干了,一天到晚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
劉慧盯著李敏看了半晌,才說,你真的不會在意嗎?也許你只是說說而已。
那件事發(fā)生之后,李敏常常會想起劉慧的這些話,常常會在心里感慨劉慧的深刻。她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劉慧能夠透過事物的表面,一下子看到事物的內(nèi)核呢?想了很久,最后她給出的答案是,保險。她覺得賣保險讓劉慧見識了各色人等,又學了跟各色人打交道的技巧,必定不會再像原來那般簡單和純凈了。她變得圓滑、世故,也更現(xiàn)實了一些。
春天到來的時候,李敏的單位里進行了一次人事大調(diào)整。調(diào)整之前,有人曾悄悄地給李敏透過口風,說單位有可能調(diào)動她的工作,讓她找人活動活動,謀個好職位。但李敏沒太在意,單位里每年都會有一些小小的人事調(diào)整,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再說,她也發(fā)過誓,這輩子都不會再求任何人。李敏想,隨便他們怎么調(diào)吧,只要不少了我的工資??墒堑鹊筋I(lǐng)導宣布結(jié)果的時候,李敏徹底震驚了。王庭芳果然取代了她的位置,當上了辦公室主任。此時,恰好是她來單位十個月零二十一天的時間。而李敏自己成了一名工會主席,基本上算是升職無望,退居二線了。
李敏隔著桌子明目張膽地盯著王庭芳看。她發(fā)現(xiàn)王庭芳的臉上閃著一種亮光,那是勝利之光,得意之光。李敏的心情頓時跌入低谷,黯淡極了。李敏想,我真的在乎那個職位嗎?李敏覺得自己是不在乎那個職位的,而且在這個職位上她給過三任領(lǐng)導寫了十年的材料,像一支蠟燭把自己燃燒到最后一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這些,領(lǐng)導都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的念起了。她現(xiàn)在就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后宮妃子,一下子失去了寵愛,被打入了冷宮。她心中所有的美好和希望,像肥皂泡沫似的破滅了,那種失落和沮喪讓人無法言喻。
她知道自己的臉上此刻正如她的心情一樣,蒙著一層塵埃。李敏越發(fā)覺得沮喪,好在,她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將笑容燦爛地掛回到臉上。李敏想,老子不能有一丁點的悲傷,一悲傷就中了她的圈套,會讓她更加得意。為了表明自己并不悲傷,李敏甚至還在會后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跑去向王庭芳道喜。她笑著對王庭芳說,祝賀祝賀。她不知道是否有人看得出來她的偽裝,但她知道自己說出這句話時到底有多艱難。
最佳的傾訴對象仍然是劉慧。李敏說,你說的沒錯,我真是小看她了。劉慧在第一時間里對李敏表示了安慰,說,你也莫太生氣了,氣壞了身體不值得。不就是一個職位么,她要干你就讓她干好了。就她那個樣子,能干好?嘁,咱們就等著瞧吧,她王庭芳哭的日子還在后頭。
她們?nèi)匀皇窃谀羌也宛^里說著王庭芳。相同的地點,相同的人,不過心情卻大不似從前了。李敏的心里發(fā)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她聽著劉慧大肆貶損王庭芳的那些壞話,心里竟然十分的快樂和滿足。
劉慧不停地往李敏碗里舀雞湯,一邊舀一邊說,以后你莫跟她比工作了,你跟她比身體。你多喝點雞湯把身體養(yǎng)好,讓她累死,讓她氣死。
李敏撲哧一下就笑了,說,對,我把身體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我氣死她。李敏不得不在心里佩服劉慧,她的這種安慰人的方式還是蠻有效果的。雖然這種快樂來得有些陰暗,但與她王庭芳的手段相比,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稍微轉(zhuǎn)換了一個角度,李敏的心情就沒那么糟糕了。不能升職,不能加薪又如何呢?一個好的身體比那些都值錢。李敏就到瑜伽館里辦了一張卡,每天都到那里去練兩個小時的瑜伽。她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給她打電話了,像個催命鬼一樣催她回單位去上班。她現(xiàn)在是一個悠閑自在的人,她的時間她自己掌握。
一天,劉慧來找李敏。一見面就說,你能不能出面幫我請一下范思文?我想請他吃頓飯,讓他幫我促成工業(yè)園區(qū)所有工人的保單。
李敏其實是聽清了這個名字的,但她的心里莫名的有一些慌亂,還夾雜著一些怨懟。李敏看著劉慧問,誰?你說請誰?
劉慧說,范思文呀,你們不是同學嗎,你不是還跟他談過戀愛嗎,你出面,這筆大單我肯定能簽成。
李敏想都沒想,一口就回絕了,說,這不可能。
劉慧顯得很意外,從小到大,李敏一直都是竭盡所能地幫助她,而這一次,她卻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劉慧愣了半晌,才低著聲音問,為啥?
李敏冷冷地說,啥都不為,我不愿意求別人。
劉慧說,那就算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強你。
接下來就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她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面對面端著身子枯坐著。片刻之后,劉慧起身離開。李敏一直目送著劉慧的背影遠去。她覺得劉慧的腳步一點也不從容,顯得急切而匆忙。李敏想,如果她知道其中的原因,她會理解我的苦衷嗎?
夏末的一個傍晚,李敏從瑜伽館里出來,迎面撞見劉慧和王庭芳肩并肩地朝旁邊的一家茶樓里去。她們一路有說有笑,親密的樣子就像是一對閨蜜。李敏心里像是突然打翻了五味瓶,頓時五味雜陳,剛想側(cè)身躲進門后。不料,王庭芳眼尖,她朝李敏招手,姐。李敏只好迎上前去,她的目光從王庭芳身上一掠而過,長久地停在劉慧的臉上。劉慧的目光躲躲閃閃,卻找不到一個棲息的地方,目光只得越過李敏的頭頂,落在一個虛空里,說,真巧啊,在這里碰上你。
李敏偏不讓劉慧自在,目光緊緊地追著她,臉上越發(fā)笑得燦爛,說,是啊,這么長時間都不見你人了,真沒想到在這里卻見到你們兩個。李敏把最后四個字音咬得很重。隔著暮色,李敏也能清楚地看見劉慧的臉上驟然一層黯淡,猶如蒙塵。
王庭芳看著她們兩個一直站在那里說話,有些失去了耐心,說,劉慧,快點吧,我晚上還有事呢。又轉(zhuǎn)頭對李敏說,我剛幫劉慧簽成了一筆大單,你知道這筆單有多大嗎?說出來能嚇人,算了,我還是不說。所以,她硬是要請我喝茶呢,姐,我們一起唄。
她張揚的樣子讓李敏覺得無地自容。李敏想,她到底沒有像劉慧說得那么糟糕,她過得好好的。李敏臉上火辣辣的,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她拔腿就要走。但劉慧卻過來拉了她的胳膊,說,李敏,你跟我們一起進去喝杯茶吧。
李敏掙扎著甩開劉慧的手,說,不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李敏轉(zhuǎn)過頭的那一刻,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她的心里滿是酸楚。她在心里說,王庭芳你真是太狠了,不但搶了我的位置,還來跟我搶朋友,我哪里得罪你了?
那天晚上,李敏失眠了,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夜很靜,她的思緒雜亂又遼遠,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和劉慧的往事,從小到大,從前到后,一幕一幕,像電影那樣慢慢地回放著。在快接近尾聲的時候,她無法抑止地悲傷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實在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劉慧跟王庭芳成為朋友。如果說,王庭芳當初搶了她的位置,好比往她心里捅了一把刀子。那么現(xiàn)在,劉慧等于是拿起那把刀子,往她的更深處又狠狠地捅了一下。李敏痛得渾身發(fā)抖,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將相冊翻出來,開始一張一張地撕照片。那兩個親密的人終于被她撕成了兩半。李敏一邊撕一邊不停地流淚。
天一亮,李敏就給劉慧打電話,說自己急等著用錢,要把那五萬塊錢的基金退出來。劉慧說,你現(xiàn)在要退出來的話,那錢就會縮水的。你莫退,要用錢的話錢我借給你。
李敏輕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窮了,但我從不輕易問別人借錢,你馬上給我退出來,縮好多水我都不會在乎的。
劉慧在那邊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說,好吧,縮水的錢我會從自己的荷包里給你補上的。
李敏尖聲高叫了起來,你太小看人了,我不在乎這點錢,我不需要你給我補上。一字一頓的,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迅疾而決絕的樣子。
她們再一次坐到了一起。辦手續(xù),退保。劉慧在忙碌,李敏端坐在一旁冷眼看著她。
劉慧把單子填好后遞給李敏,讓她簽字。遞過來時,她稍稍猶豫了一下,說,為啥要退保,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李敏乜斜著她,只顧扯著嘴角冷冷地笑,并不回答劉慧的問話。劉慧怒目瞪著李敏,突然提高了嗓門,憤然地說,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曉得你退保的原因嗎?你看到我和王庭芳在一起,你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這樣?
李敏昂起頭,目光平靜地迎著劉慧,說,是又咋樣,不是又咋樣?
劉慧怒氣沖沖地說,你說,我憑什么就只能和你一個人好,憑什么就不能跟王庭芳好?人家王庭芳能把男人搞定,人家王庭芳能幫我,我憑什么不能跟她好?
李敏呆呆地看著劉慧,一時有些發(fā)蒙。她覺得劉慧的嘴就是一臺正源源不斷地往外吐草的機器,那些細碎的草屑在李敏的眼前恣意橫飛,讓她一時有些目不暇接。李敏想,難道以前的那些事,都可以被她忘得一干二凈嗎?
劉慧仿佛是看透了李敏的心思,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滿臉憤懣地說,不要以為你以前幫過我,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就可以干涉我,你沒有這個權(quán)利。你以前是幫過我很多,可你知道我那時的感受嗎?你那時高高在上,滿臉的優(yōu)越感。而我必須低下身子,用仰視的目光來接受你的施舍。你讓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卑賤的叫花子。我們同樣都是人,都是人啊,憑什么那么大的差別?憑什么我一輩子都要對你感恩戴德?劉慧說完失聲號啕起來。
李敏覺得劉慧的這些話猶如一頭兇猛的動物,朝她直撲過來,將她一下子掀翻在地,然后奮力撕咬。李敏渾身疼痛難忍。有那么一刻,李敏以為自己快要死過去了,可是卻沒有。她驚詫地瞪大了雙眼,看著劉慧的身體在陰影里一抽一縮的,心里竟然又起了一絲憐惜之情。她想,人真是可憐又脆弱,總是要把自己偽裝成一頭兇猛的動物,來抵御外來的傷害??墒俏也]有想要傷害她呀,我的那些善舉怎么就被她看成了施舍呢?
李敏這時才猛然意識到,她跟劉慧的閨密關(guān)系其實是有些陰差陽錯的。依照性格,劉慧應(yīng)該是最適合跟王庭芳成為朋友的,她們有許多的共同之處。李敏想,她們都是殘忍的人,都善于利用別人來達成自己目的的那一類人。李敏冷笑著說,劉慧你果真變聰明了。
劉慧說,整個世界變得都那么快,人人都在變,我變我有錯嗎?
李敏淡漠地看著劉慧,一下想起了劉慧在餐館里的那番話,現(xiàn)在在她看來,就仿佛是某種預兆的開始,只不過她大意疏忽了而已。
她們其實離得很近,中間只隔著一張桌子,燈光下,劉慧臉上的幾粒斑點一覽無余??衫蠲魠s覺得,她們的距離正在越來越遠,遠得讓她看不清劉慧臉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李敏催促劉慧,說,我還有事要辦,麻煩你搞快點。
劉慧就加快了速度,她將錢數(shù)好后,遞給李敏。李敏伸手去接錢,一不小心碰到了劉慧的手。一種微妙的感覺順著她的皮膚慢慢地往她胳膊上爬,像是有一條蠕動的蟲子,又一點一點地往她的皮膚里滲透,頑強而堅忍地一直往里滲透。李敏知道,那其實是劉慧身上的體溫,可她卻沒有溫暖和溫潤的感覺了,也沒了原先的那種美好感覺。她覺得那是冰涼的,堅硬的,讓她毛骨悚然的感覺。李敏迅速地把手縮了回來。她的手亦是冷的,錢也在她的手心里一點一點地冷卻了。
選自《漢水》雜志2016年第四期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