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迪飛
1
我回到家。推開門,屋子里沒有一個人,弟弟去哪里了呢,怎么連門都不關,是剛出去嗎?我疑惑地看著周圍,坐在門口的舊椅子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
我是從K城回來的。下午,列車正點到達,哪想到外面刮風。外面的風很急,火車站附近一些平房的房頂發(fā)出嘭嘭的響聲。
火車站顯得很破舊,很久都沒有修過了,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似的。前面卻碼著一堆磚頭,上面也落滿了浮灰。站前有幾個小商販,賣茶雞蛋和香煙之類的,再加上剛下火車的乘客,一共也沒幾個人。有個騎三輪車的拉著我要我坐他的車,被我掙開了。他在后面罵了我一句,我沒聽清楚,風太大了。
我穿得很少,有些哆嗦。也許是因為那難以抑制的激動。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已經有五六年沒回來了。這條街道依然是空空的,只有幾個行人。風確實很大,抽打著我。我這次回來是因為舅舅。弟弟打電話給我,說舅舅死了,死在了一家化肥廠里面,死了好幾天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尸體都發(fā)臭了。舅舅死了,怎么死的呢,弟弟沒說,只是說“你回來吧,舅舅對你挺親的,活著的時候每次見到我都說起你來”。我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好像都很陌生,他們的臉在下午稀薄的陽光里閃動著,每個人都有一種陌生而尖銳的角度。這里面,沒有我舅舅,也沒有別的我認識的人。我的口很渴,很想馬上就找個地方去喝點酒,可附近的小酒館太臟了,我已經有些不習慣和那些冒著熱汗的、拉三輪車的、賣豆腐的、跑堂的、推銷毒品的家伙們在一起喝酒了。我腦子里還在不停地響著火車輪子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振得我有些麻木。眼前是縣城晃動的簡陋的街道,多少熟悉的舊房子還在那里,我回來了。牙所、電影院、印刷廠、我上小學和中學的幾所學校,還是原來的老樣子,甚至在街上跑著的狗都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灰突突的、蔫頭蔫腦的。我的肚子咕咕直叫,似乎在呼喚著一種孩時的有關饑餓的記憶。風刮起的灰蒙在我的臉上、衣服上。這風是多么鋒利,和刀子一樣,已經很久沒感受到了,那臉上的疼痛讓我心懷感激。小城的街道上走的都是些陌生人,當風大了的時候,我就用手擋著臉,好讓風沙別迷了我的眼睛。當我轉到離我家很近的那條街上的時候,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我好像看到了那些兒時的朋友,一瞬間,我看到了我舅舅,他還活著呀,在離我不遠的一家小酒館前笑著沖我招手,讓我過來。我的心有些顫抖,悲傷的感覺莫名地沖擊著我的胸膛。那些幻影已經消失不見了。我眼前閃動的是那條小街,不知不覺我已經在這條街上走了一會兒了,我就是在這條街上長大的。那些灰蒙蒙的房上是瓦藍瓦藍的天空,晃得我眼睛疼。就像被什么咯了一下,一下子,那些幻影又冒出來了,笑著,跑著,嬉鬧著,甚至叫著我的名字。其中有的我熟悉,有的我已經說不上認識他們了,真不知道他們是藏在哪里的。我忽然間想起來,我就是在他們中長大的。那些小胡同,那些水漬,那些奔跑的身影,搖曳的花朵和大睜的眼神……在一瞬間疊加在一起,在我的眼皮下活躍地閃動。
這炕真舒服,烙著我,我全身趴在了這炕上,不愿意再動彈一下,熱量透過我的衣服,溫暖著我的身體。悲傷的感覺還是在我心里不停地翻滾著,漸漸地,我小時候的樣子模模糊糊地閃現(xiàn)出來,接著是我的母親、奶奶,她們都笑著,看著我,慢慢地走來。她們的笑和說話的聲音都很模糊。她們就那樣出沒在這個屋子里面,洗衣,刷碗,做飯。在這間報紙糊墻壁的黑熏熏的屋子里 ,她們不知道從哪里出來的,看著我,那神情像是不認識我了。是的,媽媽和奶奶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可這間屋子如果是有靈的,就會記住她們的影子,她們忙碌的姿勢,以及她們閑談時的聲音……一切都那么久遠,這炕的熱力傳遍了我的全身,我想死在這里,讓死的激情和舊時的記憶混合在一起,把我湮沒在徹底的黑暗里吧。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要把我吸進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既熟悉又陌生,讓我陶醉,也使我恐懼。
光線漸漸暗下來了,靠窗戶的桌子和墻上那面鏡子已經看不清楚了。是因為我半閉著眼睛還是因為時間在暗中偷轉?那些零零碎碎的印象,在昏昧中依然紛至沓來,亂糟糟的沒有順序。我看到一點光斑在我頭上的天空不停地閃爍著,幾乎穿過我的整個童年;我看到草在慢慢地由黃轉綠了,里面埋藏著鞋子在悄悄地腐爛;我看到我的背影在郊外的一處養(yǎng)馬的房子里走過來走過去;我看到城西的一所小學校失火了,火光照亮了西邊的半個天空,和夕陽的余暉混合在一起;我看到祖母給我在炕上鋪被褥,媽媽在一旁卷著紙煙。我又看到那只貍貓在火爐下面的坑里呆著,偶爾喵喵地叫兩聲??刹灰粫?,那貓就不見了。在那貓兒遠去后的一個大雪中的夜晚,一個人打著燈籠來我家給我送藥,我模糊地聽到家里人的某種聲音,說我快要不行了,多虧那個送藥的人了。這之后,她出現(xiàn)了,帶著一種疲倦的微笑,習慣性地用手捋著掉下來的一綹頭發(fā),她向我伸出手,我一下子從炕上坐了起來,可她卻消失了,我沮喪地重新躺下,重重地喘著氣……終于,在一陣從遠方傳來的若隱若現(xiàn)的童聲合唱里,我睡著了。
等弟弟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他重重地推開門,哐當一聲,把我從胡思亂想中驚醒,我嚇了一跳。他拉開燈,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站在門口,從黑洞洞的夜晚剛剛歸來。他望著我,一種僵硬的笑容從臉上不自然地擠了出來,“你回來了。”他輕輕地說,同時按亮了門旁的電燈開關,那骨節(jié)粗大的手似乎不知道放到哪里,只是在一起不停地搓著。
我們已經分別很久了,說實話,他的忽然出現(xiàn),真的有點讓我手足無措。他站在我眼前,在忽然亮起來的燈光下面,已經難以辨認了。他的身體很強壯,腮上結滿胡茬,眼睛充滿血絲,穿的衣服上面也滿是油漬,像是很久沒洗過了。他也并不問我什么時候到的,只是很隨便地問我吃過了嗎?他抽抽鼻子,這個動作我是那么熟悉,我心里一下子和他有了親近感,可又不知道怎么表達,我只有依舊保持沉默。“你還好吧?”我喃喃著,他點點頭并不回答,只是笨拙地走到外屋,不一會兒拿來一個燒餅遞給我。這個燒餅又冷又硬,拿在手里沉沉的,這就是弟弟日常的食物嗎?我剛想向他問點什么,他已經轉過身走向對著門的沙發(fā),然后很重地倒在上面,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一會兒就睡著了。他的身體就像是一只剛剛從倉庫里搬出來的麻袋,鼓鼓囊囊的。他躺在那兒,有一種無助的疲憊,這使他的強壯給人一種無用的感覺。他偶爾翻個身,說幾句夢話,我聽不清說的是什么,那夢話是那么的冰冷和寂寞,像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發(fā)出來的,從某個荒漠的角落傳出,使我想起冬天就要到了,人卻沒有地方躲避。我聽到他打呼嚕的聲音很大,和著風聲,我似乎看到了他那雙紅腫的眼睛,因為呆滯而有一種動物的獰厲,而那獰厲里又摻雜著嬰孩般的稚氣。他強壯的身體在那張沙發(fā)上顯得很不協(xié)調。夜已經很靜了,鐘表在墻上滴滴答答響著。弟弟所在的角落,被窗外滲進來的月光照亮,使我影影綽綽地能看到弟弟的后背和后腦勺。
記得小時候,弟弟就是個沉默的孩子。也不記得是哪年的事情了,也是這樣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曾粗暴地把他按到地上狠狠地揍過一頓,因為他偷了我的一本小人書,我就用那本小人書抽他的臉,讓他記住偷竊的可恥?,F(xiàn)在,他已經長大了,更沉默了,足以一拳把我擊倒。也許他還恨我吧?他那雙憤怒的眼睛又在我眼前閃過,那雙在記憶中已經有些淡漠的眼睛漸漸清晰起來,那雙眼睛也是充滿了血絲,只是那時的憤怒里面有一種孩子氣的純潔在燃燒,幾乎能把整個夜晚照亮,他背著手站著,小小的影子投在墻上,一聲不吭。媽媽和奶奶去世后,就弟弟一個在家里了。他原來在一家面粉加工廠工作,晚班白班倒著干,回家時工作服上總是蒙著一層白色的面粉。他常常兜里揣著一點皺巴巴的錢到街頭的小店和朋友喝酒。那家工廠后來倒閉了,他就呆在家里,這也有好幾年了,我呢,在這中間離開了家,從那以后,我就沒問過,他究竟靠什么活著,也許,我已經習慣了沉默,一切離我都很遠,甚至一切都與我沒什么關系。舅舅死亡的消息是幾天前他告訴我的,這以前已經很長時間沒聽到他的聲音了。現(xiàn)在,月亮已經不見了,我望著外面漆黑的夜晚,聽著西北風長久不息的呼嘯,想象著那黑暗的震蕩里好像有無數(shù)個穿著笨重的人在無目的地走,舅舅就在這些面目不清的人中間,我傾聽著,從各種雜沓的聲音里辨認著他沉重的腳步聲和尖細的咳嗽聲,久久也睡不著,那黑暗中的房梁影影綽綽地橫在我的頭上。我在這近乎徹底的不可見中也能看到弟弟倒在沙發(fā)上的沉重的身影,能看到墻角上那塊松動的墻皮,那墻皮正在不知不覺間向下滑落,總有一天會啪的一聲掉落下來……舅舅呢,舅舅又在哪里?聽弟弟說,舅舅是死于肺病,他那紅腫的咽喉向我敞開著,一邊咳著一邊說他的病,咒罵著生活,似乎這病是生活強行塞給他的,他沒有任何承受的責任。這,應該是后來的舅舅,那時的他,我已經不甚了了,只是聽到別人說起罷了。
弟弟又翻了個身,呼嚕聲卻弱了下來。外面的暗夜里面活動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我卻期待著公雞打鳴。我起來,沿著墻慢慢走著,撫摸著粗糙的墻壁,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像電流一樣流過我的全身,我倚在墻壁上,不能動彈。我似乎嗅到了母親的呼吸,聽到她在喃喃自語,說著一些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往事。我似乎看到了她那件綴著補丁的藍布衣服,那是我小時候最熟悉的一件了,掛在晾衣繩上,隨著夏季的風旗幟一樣飄蕩。在我兒時,母親的樣子就是和這件藍布衣服有一種共同的語義,母親隨時隨地都是穿著這件衣服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現(xiàn)在也是這樣。那時,她總是穿著這件衣服為這個家操勞著,永遠也不知道疲倦。而祖母晚年的形象也清晰起來,她肥胖的身體端坐在椅子上,頭腦已經昏聵,記憶失常。她常常大聲罵著,凌亂的白發(fā)遮擋著面龐,一些混亂的字句從她的嘴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似乎要罵走在她眼前閃現(xiàn)的幻影。那些過去的記憶也如同祖母眼睛里的一些渾濁的鬼影,在我身邊擁擠著,糾纏著,隔著閃著黑光的窗玻璃(那就是祖母日益昏暗的眼睛吧),呼喊著,要和外面那個廣大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我又回到炕上躺下來,像小時候那樣,孤單,而又耽于幻想,癡呆地望著窗外,因為睡不著,就等著黎明的到來。
2
等我醒來的時候,弟弟已經走了。晨光隱約透過窗簾,屋里的光依然不怎么亮,我裹著被子躺在這暗的光里,心情壓抑。弟弟已經走了,在我熟睡的時候,弟弟是這個幾乎沒有情節(jié)的夢里身形巨大、精神脆弱的怪物。他躺在那里,有一種接近死亡的麻痹狀態(tài),我覺得他似乎翻著眼白看著我,就像一條瀕危的魚。現(xiàn)在,在這個有些冷的空落落的屋子里面,我覺得弟弟并沒有離開,只是僵硬地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好像是表示一種無聲的敵意,他的表情有層次地在黑暗中變化著,固執(zhí)地看著我,直到我毛骨悚然。我忽然理解了,我們都是來自黑暗的生物,基本上是無助的,在一種莫名的巨大威力下,終日憂心忡忡,彼此猜疑,不得安寧。
我穿好衣服,坐在我剛才想象弟弟坐的那個位置上,點燃了一根煙。我沒有拉開窗簾,覺得這樣呆著很舒服。在這昏昧的光線里,弟弟走來了,臉上還掛著淚水。那時他還小,牽著我的手,我領他到河邊去玩。剛剛開春,灰色的水面上漂著些還沒完全融化的小塊的浮冰,打著旋,映照著從云層里剛剛露出來的大半個太陽。我忽然看到有一個穿黑衣的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走著,我以為是錯覺,因為前一秒鐘我們的前面沒有人,現(xiàn)在,這個人悠閑地走在我們前面。我喊了一聲,他就回過頭來,我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啊,沒有五官!弟弟也看到了,驚訝地大張著嘴,像是要呼喊,卻什么也喊不出來。這個人走路的時候輕飄飄的,聽不到一點摩擦的聲音,可他確實是和我們一樣一步一步地走著。就這樣走了幾分鐘,他就進了水里,慢慢地向深處走去,直到水漫到了他的頭顱下面,這時,他又回過頭來,依然是那張沒有五官的臉。我看到那張臉上有著斑斑的血跡,并且不停地有新的血液涌出,可流進河里卻不留一點痕跡。這時,那人又慢慢地轉過了臉,水漸漸地沒過了他的頭頂,當我看到他的頭在一圈圈寒冷渾濁的水里最后消失的時候,忽然感到一個人的影子很迅速地在我眼前走過,狠狠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接著就跳躍著在灰色的水面上消失了。弟弟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手心里濕漉漉的。這時太陽又被云層遮蓋住了,天陰暗下來。一股風忽然吹過來,吹得河面不停地顫抖,我打著冷戰(zhàn),領著弟弟迅速地逃離了河岸。當時,我想一個人在還沒完全化開的大地里面奔跑,甩掉一切緊緊抓住我的有形的和無形的手,驚悸地抖動,呼喊,可我卻聽到不知從哪里傳來的笑聲和咳嗽。我陰沉著臉,拉著弟弟,快速地幾乎無意識地往家里趕?;氐郊依?,我什么也沒說,弟弟也沒說。只是他的臉上鼓起了一個青色的腫塊,是奶奶用燒了的紙灰涂在上面,過了一個禮拜才消了下去。我呢,則把我的小人書箱子打開,一直翻看到半夜,直到蠟燭的油燒干了,我才流著口水抱著那個裝過餅干的紙盒箱子,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那天我睡得很熟,夢到在我眼前始終有一種藍顏色的霧狀的東西,緩緩地飄著,我想用手抓,可我一旦靠近,這藍色的霧就消失了,等我向后退縮,就又慢慢地從我眼前一點點地涌了出來,直到把我完全地吞沒。于是,我哭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真的沉入了那黑沉沉的忘憂的睡鄉(xiāng)。當時,我覺得弟弟是看到的??蛇^后,又覺得弟弟似乎什么也沒看到,我看到的也不過是幻覺吧,連弟弟和他臉上的腫塊也是幻覺。弟弟恍惚的眼神似乎在夢游,浮腫的眼皮總是青色的,眼睛里有一種沉默,超出了他這種年齡的人所應有的諱莫如深。有好幾天,弟弟都是這樣的。直到夏天到來,那明晃晃的太陽懸在我們頭上,灼熱的陽光無休止地傾瀉,弟弟好像才康復了。我呢,則很快就忘掉了,在我的那張課桌改造成的小桌子上終日用鉛筆在用過的作業(yè)薄的背面畫小人,我畫了一些殺人的游戲,里面的大人都是一些猛獸變的,我始終在一種朦朧的近似于金色的光線里畫著這些殘暴的情節(jié),藍色的血液像葡萄酒一樣在混亂的線條里不停地流著,打濕了我的紙張和夏季里我幽暗的內心世界。那種光線里,好像總是有無數(shù)只有著透明翅膀的小蟲飛來飛去,它們組成了一團游動的霧,我呢,好像已經忘掉了自己,存在的只是我頭腦里昏暗的殺戮,這使我越過了我們這個世界,我看到忙碌的媽媽和奶奶也如同影子一樣,是從那團金色的霧靄衍生出來的,已經不具有人的真實的樣子。只是到了某一天,一個比我大的孩子揍了我一頓,我才如夢方醒。那天下午兩點左右,我走在一條小徑上,低著頭,可我面前忽然閃過一個影子,還沒等我明白,一個人就向我壓了過來,在一種被嚇懵了的感覺里,拳頭和大頭鞋不停地打在和踢在我身上,我用手護著我的頭,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我兩眼漆黑,看不到當空的太陽,但卻不時地有爆炸的太陽的碎片飄過,只是每一片都是黑的。他是誰,我沒招他、沒惹他,可他為什么打我?我哀傷地一遍遍地想,一動不動,甚至忘記了疼痛,任由他擺布。等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我看到了他的背影,并認出那是我們學校一個高年級的學生。我的心久久疼痛著,我知道自己永遠打不過他,我不知道的是他為什么打我。那次,我沒有哭,只是感覺到我生存的這個地方是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那人已經走了很久,我還呆呆地站在那里。后來,已經過了很多年了,我聽說那人因為幾件案子被“正法”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沒有一種復仇的快感,只是為他感到悲傷,好像我們是失散多年的伙伴,他和我那么相像,他加之于我身上的拳腳,不過是一種黑暗的舞蹈,和我在紙上用鋼筆做的事情是一樣的。那屬于少年時的無窮的幻想和耽于沉思的歲月,那兒時的暴力就像是一場夏日的暴雨,驟然而至,又驟然而止,隨后就是普照萬物的陽光和晃得人眼睛疼的天空。這之后,我就沉湎于學習中了,成了一個好學生。不停地翻著課本讓我感覺安全,那些生字和數(shù)學習題,讓我遠離了那些無常的脆弱的幻覺,更遠離了這里面潛藏的黑暗的誘因。我依然是孤獨的,除了弟弟,幾乎沒有玩伴,可無窮的時日卻讓我安靜,人們都說我是個老實的孩子,確實,我甚至老實過頭了,按我媽的說法,就是太熊了。
現(xiàn)在,我坐在那把破舊的布滿灰塵的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想著這些遙遠的往事,就像是坐在世界最邊上的一個寂寞角落里,莫名地注視著窗簾那漸漸明亮起來的光影,看到了那粗糙布紋的奇怪的組織和構造。這件窗簾已經舊了,被洗得發(fā)白,那上面的紋理卻清晰可見,這些紋理是這樣的抽象,我無法把他們和我頭腦里的思想分開。我沉在這些雜亂的過往中,好像那窗簾外面的世界,就是我這紛亂的思緒里糾纏的印象。但這些有規(guī)則的紋理卻使這些回想有了回味的安詳、布的溫暖。我是個多愁善感的溫情主義者嗎?不,可這些回憶讓我快樂,快樂地想對著這隱秘的但卻透光的窗簾流淚。這快樂是不真實的,如懸在空中稍縱即逝的印象。比如當我想起弟弟臉上的腫塊,我接著就想起了弟弟那時的模樣,已經忘掉多年的弟弟小時的樣子豁然清晰起來,就像站在我面前,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可這么清晰又這么虛幻,是因為隔了太長的時間,以至于弟弟像是在一個深邃的鏡子里看著我,后面是我家的院子和他平時愛坐在上面的小板凳。哦,對了,弟弟現(xiàn)在已經長成了一個我?guī)缀醪桓艺J的壯漢。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抽出一根煙,又毫無知覺地擦著火柴。我吸著煙,沉浸在那煙霧的變幻莫測的運動中,弟弟兒時的臉消失不見了,那些煙縷也不知道要飄到哪里,只是在無聲地分離,擴散,在我眼前徘徊,在我頭頂上轉悠,在窗簾前那曖昧的陽光里面一絲絲地變淡,就像那個藍色的漸漸消失的夢。我看到在屋子的一角,就是斜對著我坐著的地方的墻邊,那里有一個鏡框,我剛才怎么一直沒看到呢。我不用仔細看,就知道那是我爺爺?shù)恼掌?/p>
我爺爺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的,也就是我剛剛有記憶的時候。我記得人們在忙來忙去,可爺爺卻安靜地躺著,我不知道他是誰,穿著一身黑衣,臉是一種蠟黃的顏色。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是睡了嗎?(當時我可能這么想嗎?)在屋子中央的一個很大的箱子上躺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有的在他身邊停了一會兒,有的干脆只是看了一眼就走開了,這些人在我意識的屏幕上晃動著,互相交叉著走過,就這樣一直也沒停下來,我伏在奶奶的肩上,看到有人在哭,我也哭了。這就是我最初的記憶,就像一團模糊的光,而且越來越淡漠,最后只剩下影影綽綽走動的人,以及祖父定格在那里的僵硬的表情。也就這些了,至于這之前的事情,對于我是一片漆黑,就像我的來路和去路一樣。這張照片是否在那天就掛在墻上的呢,我確是一點也不清楚了。只是后來,我漸漸大了,這張照片才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印象里,因為出現(xiàn)得過于頻繁,幾乎看不見了。所有過于熟悉的事情似乎都是這樣被我們忽略,可卻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又重新冒了出來,一下子擊中了你?,F(xiàn)在,我慢慢地走到這張照片跟前,只有半米的距離,我先是感到了鏡子的反光,然后又注意到了鏡框的那種不是很清楚的斑駁的顏色,最后,祖父的面容才從那灰蒙蒙的鏡子下面透出來。我看到了他那憂郁的眼神、隱隱約約的皺紋和木訥的嘴巴在這張黑白照片泛黃的空白處,也就是爺爺臉龐的右側,印著手寫體的阿拉伯數(shù)字,記下了拍照片的那個日子。這照片在我眼前,越來越顯示出了更多的細節(jié),可以看到被水浸染過的痕跡,仔細看,那痕跡是淡藍色的,就像是被沖淡了的鋼筆水一樣,邊緣處的藍深一些。這張臉就這樣隱藏在我那被忽略的歲月的波濤里了么?我聽不到那響聲,就這么毫無覺察地流過。我不知道弟弟為什么把這張照片掛在這兒。現(xiàn)在,爺爺?shù)哪抗庠诎堤幾⒁曋遥瑵u漸地看到更遠的地方,一下子照亮了那些被遺忘在角落里的日子。又是一個夏天,一個傍晚,我在雜物間的一個牛皮紙口袋里找到了這張照片,已經很久不見了,爺爺那張臉已經陌生,我不知道是誰,什么時候把它放到這個口袋里的,和那些線團、紙屑、莫名其妙的卡片混在一起。我把它夾在自己的課本里。后來,我又把它放在我的小箱子里,和一些畫本放到了一起。在一個雨天,外面的雨在深邃的暗夜里下著,雨和黑暗讓我不安,我翻箱倒柜地把它找出來,貼在一塊窗玻璃上,屋里開著燈,外面的雨水從窗縫滲進來,在玻璃上縱橫交錯地流著,照片不一會兒就濕透了,浮現(xiàn)出淡淡的藍色。在這不停地流進來的雨水和昏黃的燈的光暈里,祖父的表情很淡漠,就要和雨水一起化開了,再也看不清楚了。不過,我卻恍然覺得那是從廣大的夜的深處飄來的,是夜應該有的表情,屋里的燈光略略亮了一點,我覺得自己和祖父很像,像他那樣抿著嘴唇,好像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外面的雨下得大了,間或有閃電在遠處劃過,撕開這黑沉沉的天空,甚至能看到南邊那所最高的樓房的輪廓,倏忽間又回到了黑暗里面。忽然一陣哭聲從不遠處傳來,混合著瓢潑大雨,這時,奶奶推開門進來了,她后面還跟著一條小黑狗。奶奶的神色很不好看,沉默地拿起掃帚,準備去清掃廚房。在走出去之前,她對我說,鄰居張叔叔被水淹死了。我不知道說什么,也不感到驚訝,張叔叔是誰,我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張叔叔家是最近才搬過來的,他長什么樣子于我依然是模糊的。爺爺?shù)哪菑堈掌€貼在那里,看著我,可卻一下子從剛才那個隱秘的世界里剝離出來了。因為他那孤單的表情已經完全被水漬沖淡了,我又回到我們生活著的世界里來。奶奶看到了,放下掃帚,把那照片從窗子上揭下來,壓在大木柜上的玻璃下面。我看著重新變得空蕩的那塊窗子,爺爺?shù)挠白雍孟襁€在,只是漸漸地融化在雨水里了。外面的雨水依然不停地打在窗玻璃上,可我卻一下子發(fā)覺外面的雨聲忽然聽不見了,一個笨重的身影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那身影好像長滿了潮濕的毛,有點綠。我看到了那條小狗,它的皮毛濕漉漉的,正蹲在炕沿下面看著我,它那雙晶亮的眼睛像一個孩子的。這時,我又聽到了雨聲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那哭聲有的時候很大,有的時候又很小,被雨聲所沖淡,有時停了一會兒,我以為再也不會聽到了,卻又響了起來。雨漸漸地小起來了,好像就是從我家門口開始弱下來的,看來要下一宿了。再后來,媽媽回來了,她為我們帶回了一兜糖果,不一會兒,弟弟也回來了,穿著白色的雨衣。我忽然想到,這和外面?zhèn)鱽淼目蘼曀坪跻稽c關系都沒有。媽媽問這條小狗是哪里來的,奶奶說,是在路上撿來的,她是在一個水溝旁邊看到它的,覺得它很可憐,就給它買了一個饅頭放在水溝旁,然后就走了??傻人斓郊伊耍虐l(fā)現(xiàn)它就跟在后面。“鄰院的張叔叔死了?!蹦棠逃值吐曊f,然后蹲下來用抹布給小狗擦身上的雨水。媽媽半天沒說話,最后才問,“怎么死的?”奶奶搖搖頭說,到北大河游水遇到大雨,淹死了。我這時才想起,也許正在我把爺爺?shù)恼掌N到窗子上的時候,張叔叔正在水里掙扎,那時,我的眼睛湊近了窗戶,在看到祖父的眼睛的同時,也看到了夜的深處忽然顫抖了一下,一根河流深處的草在我眼前搖曳,月亮的光暈在雨水中浮動,照亮了更多的草,以及草里面的一雙皺巴巴的皮鞋。媽媽和奶奶走出去了,我則和弟弟躺在炕上,躲在被窩里,炕燒得很熱,我卻緊緊地裹著被,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溫暖和安全。外面很安靜了,只聽到小雨依然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有些困倦,可卻依然睡不著??荒穷^的弟弟已經睡了吧,因為我聽到他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我湊近他,看到他蒼白的臉上泛著紅暈。媽媽她們怎么還不回來呢?燈一直開著,我怕熄燈后張叔叔會從外面推門進來,那摻和著雨水的綠毛里面,一定會生滿了虱子,它們在他身上趴著,像一個個白色的斑點兒。我仰望著房屋正中的燈,鎢絲一明一滅,像是馬上就要斷了。在這十五度燈泡的亮度里面,我想張叔叔就是我和弟弟在河邊碰到的那個人,他冰冷地從門外飄進來了,在一塊門板上面,那塊門板曾放在我家的煤棚里,上面深紅色的油漆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他就躺在上面,不知道在夜晚的哪個地方飄來飄去,在別人家的門口經過,他臉上的雨水很冷,也不知道用手擦一擦。他的眼神很清澈,只有死去的人才有這樣干凈的目光,他看到了一扇扇關著的門,不知道該敲哪扇才能進去,他已經無家可歸了嗎?想到這里,我更深地往被子里鉆了鉆,把頭蓋上,在那透底的黑暗里,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就這樣,我也漸漸地睡著了。我感到自己在一個什么也不生長的地方走著,后面跟著我的弟弟,也可能是那條被祖母撿回來的小狗。我的前面,躺著一個個像是用繩子捆緊了的什么東西,等我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個個人,他們被粗大的白色塑料管纏著,有的嘴里發(fā)出急促的呼吸聲,有的嚼著什么,咯吱咯吱的,我觀察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就是我腳下的土,那些土又粗又硬。我低頭看著他們,他們的表情都那么悲哀,我很可憐他們,可卻不知道怎么幫他們。那些粗大的管子畢竟太大了,超出了我的力氣所能做到的。我也試著為一個瞎了眼的解他身上的管子,他感激地望著我,充滿了獲救的希望??晌叶紫聛碣M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些管子還是紋絲未動。我絕望了,似乎覺得自己身上也纏滿了管子,并且濕漉漉的:在這么干燥的地方,怎么會這么濕呢?這時,那條小狗跑到我的跟前,啊啊地叫著,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我抬頭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尖利的可怕的叫聲。我醒來了,那叫聲依然在凄涼地響著,我爬起來,到窗子前,我看到外面一個黑影在踉蹌地向前跑著,她好像是個女的,因為披散著頭發(fā),后面還跟著幾個影子。我知道那可怕的叫聲就是前面的那個影子發(fā)出來的。那幾個人在不遠的地方攆上了她 ,有一個身材粗壯的抱住了她并把她往回拖,她還在喊著,只是聲音漸漸小了,是沒力氣了喊不動了,還是害怕了呢?我聽到有個人大聲怪叫著,把她抬走。另一個跟在后面的影子走過來,像是抓住那女人的腳,這一團參差不齊的影子一股腦進了鄰居家的房屋,門“嘭”地一聲關上了,這樣,外面又安靜下來了。只是間或聽到有人小聲說話。我回頭,看到睡眼惺忪的弟弟在我后面張望著,我捅了他一下,就縮回被窩里去了。到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媽媽和奶奶才回來,外面雨已經停下來,透過灰蒙蒙的窗戶,能看到院子里的海棠樹翠綠的葉子上綴滿了水珠,微微地在枝頭顫動。
到第二天上午,鄰居家里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一些人,我也擠進了人群里面,看到了張叔叔,他躺在一個草墊子上,臉色鐵青。他沒有躺在門板上,這讓我很失望。我看著來來去去的人,恍然覺得他們和爺爺葬禮上出現(xiàn)的是同一群人。那些帽子和衣領,那些灰藍色的衣服,那一張張假面似的臉。奶奶和媽媽也在這群人里面幫著忙活,他們安靜的面容和從容的舉止,令我心安。外面,是個晴和的好天,我看到張叔叔的兒子蹲在一個角落里面,沒人注意到他。也許,他還不到六歲,他看著這群人,也許根本不明白他的爸爸為什么躺在中間,已經不再動彈,身上還蓋著塊白布,粗大的手臂伸了出來,手松開了,里面什么也沒有。那可憐的孩子的眼神里沒有悲哀,只有莫名的恐懼和深深的惶惑,他像是躲避著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個異樣的世界吧。我從人們的縫隙里串來串去,到了里屋。我在門旁站著,門半掩著,透過門縫,我看到有個女人坐在床上,屋里只有她一個人,她的頭發(fā)披散著,屋里的光線很暗,可我卻感到她頭發(fā)的波光,她眼睛很亮,臉色蒼白,并不確定地向外面看著。我覺得她看到了我,因為她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可她卻沒有一點反應。她很美麗,臉上偶爾閃過一種超凡脫俗的嘲弄的笑容,讓我入迷。我就這樣站在門邊看著她,直到她向我笑了一下,并輕輕地用手理了一下頭發(fā)。她的手指很長,也很白,我這才想起她家有一架舊鋼琴,也想起了偶爾能聽到的琴聲。我慌亂地跑開了。
回到自己家里,周圍是那么安靜,我的心臟卻嘭嘭不停地跳著。她家剛剛搬來不久,我以前見過她幾次,都是在門前碰到的。她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她身上有一種很難接近的氣息,我覺得她是另一個我根本無法接近的世界里的人。我又想起了她那雙長長的手,她手指的纖細,在紛亂的頭發(fā)里纏繞。我嗅到一股從來沒有過的芳香,那芳香來自她的身體和夢幻般的眼神,這香味迷亂了我的心神。我跑到那個雜物間,像是怕別人碰到。那里的黑暗使我更能清楚地想起她的表情、她的笑。今天,我好像是頭一次看到她,她那不可戰(zhàn)勝的憂傷的笑容,她柔軟的手指,她紛亂的沒有用發(fā)卡攏住的頭發(fā)。我迷失了,不知道哪里響起鋼琴那雜亂的彈奏聲,那聲音好像是淋進了雨水,生銹了。不過,這生銹的聲音正好表達我的惶惑。我感到她的手指在琴上飛速掠過,暴風雨就要來了??涩F(xiàn)在,我在這個狹小的黑暗的房子里面,早已忘掉了曾經發(fā)生了什么。雨后寒冷的潮氣撲面而來,我哆嗦著,盲目地揮動著手,像是一個不能奔跑的人在拼命地向前跑。這四壁緊緊地向我壓來,我無法呼吸。我被拋棄了,再不會有誰理我了。而且我也不想理別人,我莫名其妙地這么想。我摸索著找到了燈繩,拉開了燈,看到了一些破舊的箱子和口袋到處堆著,落滿灰塵。雜亂的影子投在墻上,閃爍不定,就像一些精靈聚到了一起,嘲弄地圍繞在我身邊嬉戲玩耍。我仰面看著燈,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混在那些影子里,映在墻上。我就坐在這些布滿灰塵的箱子里,從來沒有過的孤單。我拉滅了燈,躺在了一個裝滿舊報紙的麻袋上,這些報紙咯疼了我,可我卻并不在意。這一切又消失了。是的,黑暗吞噬了我,寒冷吞噬了我,我絕望地睜著眼睛,卻什么也看不到……我隨手在地上抓起個什么,拿到手里才看出是個蠅子拍?,F(xiàn)在,我拿著手中早已熄滅的煙蒂,手依然有點顫抖,我真的很奇怪,自己怎么會無來由地想起那女人呢?我還以為她已經從我的記憶里消失了,現(xiàn)在居然連屋子墻壁上的花紋都想了起來,那淡黃色的壁紙,還有桌子上的玻璃杯,以及淡藍色的吸管。也許我是把她和別的女人混淆起來了吧。那間屋子不是很黑嗎?我怎么可能看到她是坐著還是半臥著呢?她的臉只是在隱約的玻璃后面顯露出來,她真的沖我笑了嗎,笑里有一絲誘惑?我看到她濕潤的嘴唇真的在黑暗里張開了嗎?還看到了牙齒?她真的是一動不動嗎,還是扶著墻站了起來?她的頭發(fā)是解開了還是扎著?她細長的手指真的理了下頭發(fā)嗎?她的面容真的很蒼白嗎?我這么漫無邊際地想著,直到再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來。也許,她的樣子根本不是我現(xiàn)在想象的樣子,我也從來沒碰到過這個女人,我的記憶欺騙了我。但那個淹死的男人也不存在嗎?不想了,因為思想,我覺得整個人都有些虛脫?,F(xiàn)在,時間已經快中午了吧,弟弟還沒回來。我饑腸轆轆,可又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懶懶地躺在沙發(fā)上。我似乎睡著了。可那種饑餓感卻不允許我真的睡著。我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了那女人的臉上。
那天晚上,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可我卻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來了。我不知道,就在那天,我的童年結束了。我神不守舍地一個人在街上走著,什么也不想,只是那女人的臉和死去的張叔叔的臉交替地閃過。我在一盞路燈下面坐了很久,看到不遠處的一個乞丐怎么把麻袋鋪在身體下面,心滿意足地躺下了。一條野狗跑到他身邊嗅了嗅,又跑開了,跑到斜對面的一家燈光昏暗的小吃部前面找吃的去了,那個老板娘走出來用掃帚攆它,它就叫了兩聲,跑掉了,在街角的暗處消失了。我漫無目的地溜達,來到河邊,河水顯得空蕩蕩的,嘩嘩地流著。我蹲下用手試了一下河里的水,很涼。我想起了那個沒有五官的人,他的臉光光地面對著前面同樣光光的河水。我倒很想坐在河邊看著流水和他聊天,和他耳語,不過,他有耳朵嗎?河水和盲人的目光一樣。我脫光了衣服,踢掉鞋子,走向河水,水在我眼前晃著,我慢慢地向前走,試探著,水有點涼,先是沒過了我的腳踝,又沒過了我的膝蓋,當沒到胸口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河水在夜幕里不停地流著,擦過我的身體,我很平靜。天邊有一顆流星寂靜地滑過,倏忽間照亮遠處的流水,那流水安靜的波光閃了一下,又倏地沒入黑暗。黑暗是廣大的,我是孤單渺小的。水就要沒過我的頭頂,那安靜的波濤撫摸著我,那么多的波紋在我身邊靜靜地流向遠處,和黑暗匯聚到一處,又和深藍的天空連成一片。我沒有往前走,而是轉過身,走向岸邊,穿好衣服,悄悄地回到家里。我敲開門,媽媽并沒有說我什么,只是給我準備了毛巾和香皂,讓我洗臉,然后睡覺。那條小黑狗靜靜地在一邊看著我。那天我睡得很香,直到第二天中午。
一個禮拜過去了,我又見到了那女人。
我不知道怎么來到了那個院子,不論是那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回憶不起來了。院子里靜悄悄的,陰影密密匝匝的前庭,我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響,有水的響動和人的呻吟。我循著聲音,打開門,穿過門廳,來到了后院。聲音就是從那兒發(fā)出來的。我看到在那兒有個浴缸,周圍都是些拂動的雜草,那女人躺在水里,皮膚白得透明,有個男人體格粗大,長滿了黑毛。他撥弄她的乳房,那女人輕輕嘆息,那個浴盆里面有著銹蝕的黃水。男的肩上的肌肉很有力量,他把那女人抱在懷里,那女人像一塊面一樣柔軟。他就那樣揉搓她,她在他的揉搓下變形。她呻吟著。他渾身的肌肉都很有力量,他的黑和她的白混在一起。她很滑,在他懷里像條魚,隨時都可能游走。那水很渾濁,水面上甚至有一只蚊子,有時粘在那女人身上,有時又被水沖開。那女人仰著臉,大張嘴,氣息微弱,那骯臟的水流進她的嘴里。他的嘴唇壓了上去,她忽然發(fā)出一陣尖利的喊叫。他沖撞得更有力了,不停地起伏著。我躲在那兒,有一種窒悶的感覺,害怕被他們看到,那窗戶擦得并不干凈,也許他們看到我了?我甚至又看到那女人沖我笑了一下。那女人在水里的身體更蒼白了,有一種病態(tài)的光滑之美,像橡膠做成的。那男的累了,伏在她身旁喘氣。她用那雙纖長的手摸他的頭,溫順而又有耐心。他馴順得像個孩子。我看到她好像又沖我笑了一下。那玻璃上蒙著我的哈氣,上面有一道道的。我靜靜地站起來,走了。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我想起了那個男人的樣子,他是我們附近煤站里裝煤的,曾經給我家送過煤。他不是很愛說話,抽卷煙。他們兩個在一起干那種我只是朦朦朧朧知道一些的事情讓我沮喪,我很長時間緩不過神來,恨那個女人。那男人粗硬的表情和那女人痛苦而又極端享受的快樂混合在一起的表情,都使我既厭惡又激動。我模仿著那男人用惡狠狠的眼神,自己問自己那女人是不是因為他這樣才那么狂熱。他們的汗流到了一起。他的身體摩擦著她纖細的肌膚,玻璃和汗混到了一起,當時我的眼睛發(fā)酸。他們的頭發(fā)也混到了一起,那女人的頭發(fā)搭在浴盆的邊沿,全都濕了,男人又用手使勁地攥著,又用自己鐵板刷子一樣的頭發(fā)刺激著她的臉,她的乳房顫抖著,她用手摟緊他的后背。因為他用力過猛,她幾乎抓不住他,就使勁地扣著他的身體,留下一道道血痕。她的指甲居然那么尖利。她甚至用嘴咬他肩膀。我覺得這一切是這么邪惡,可對我又有著超乎尋常的吸引力。
同樣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在那之后,很長時間里,我不再說話,近乎癡呆,無來由地憂傷。看起來我?guī)缀醢阉?,也再碰不到她了??墒蔷驮谖乙詾樽约赫娴耐羲哪程欤以诜艑W回家的路上看到她向我招手。我迷迷糊糊地跟在她后面。她穿著一身藍色的衣裙。
在她家里,她開始彈鋼琴。她端莊地坐在那里,頭發(fā)散開,專注地彈著,手指靈巧地在琴鍵上跳動,動作很輕柔,像是忘了我的存在。我不安地站在門邊聽著,像個傻瓜那樣用手抓著衣角。窗外,一切都很安靜,只有風偶爾吹過,發(fā)出一陣陣輕輕的嘆息。以前,我總是聽到一些雜亂的聲音,可現(xiàn)在,那琴鍵上流瀉出來的一連串的聲音卻是那樣的美妙。開始時是一種低沉而又清澈的緩慢的重音,我在一汪布滿石頭的水中,一塊塊石頭在水里安靜地立著,接著是一陣輕快的彈撥,那種輕盈的音流如同清澈見底的溪水在歡樂地流淌,在歡快里夾雜著憂傷的哀歌,我聽得入迷,雖然我并不知道她彈的是什么。彈完了,她輕輕對我笑了,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臉。問我好聽嗎,我點頭。她的手指很涼,她的撫摸細致入微,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她把我領到她的屋子里,躺下來,脫掉上衣,露出了乳房。她也讓我躺下來,我順從地躺在了她的對面。她拿著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她的乳房很小,也很蒼白。我輕輕地摩挲著她的乳頭,乳頭也是涼涼的,不那么柔軟。她的藍裙子半搭在肩上,她的肩膀瘦削狹窄,我怯生生地在那兒親了一下。她那雙濕潤的在黑暗中有點發(fā)綠的眼睛看著我,笑了,就緊緊地抱著我的頭一邊笑著一邊親。我在她懷里嗅到那讓我?guī)缀跬俗约旱姆枷愕臍庀?。我看到了一個花園在我眼前展開,里面的花朵都有碗那么大,是秋天吧,那種粉的顏色已經有些舊了,在這里面,我?guī)缀跏チ酥X。我困難地呼吸著,感到她的臉貼緊了我的臉。我又親著她的脖頸,并摟著她,完全忘了自己。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起來了,微笑著看著我。她拉著我的手,我也起來了。然后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蘋果遞給我。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也不知所以然地傻笑著看著她,咬到了手指也不知道。等我吃完了,我抹了抹鼻涕,她沖我微笑著點點頭,和氣地說:“走吧,回家吧,孩子。”我一下子感到那種親近感消失了,機械地跑到鋼琴旁,輕輕地按了一下,到了門口,我看到她站在那里,雙手交叉在一起悠閑地看著我。我跑了,回頭又看了她一眼,心里怦怦跳著離開了。
我在房后的地方躺著。一個比我大點的孩子,我的后院的鄰居走過來和我說話,我只是機械地回答著,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他忽然從兜里掏出一根煙,放到我的嘴唇上,并且點著。我抽著,嗆得我直流眼淚,等我睜開眼睛,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我扔掉了煙,可又馬上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嘴唇上,看了半天,才狠狠地抽了一口,接著就一直抽了下去。我的腦袋渾渾噩噩,我習慣性地閉上眼睛,她就慢慢地出現(xiàn)了,穿著那件藍色的套裙,微笑著,在陽光下,黑亮的眼睛寧靜地閃爍著,這樣我一下就安靜了,似乎她就躺在我的身邊,用她那手指長長的手,像剛才那樣摩挲著我的鬢角,并輕輕地笑著,嘆氣。我能感受到她那柔軟而又飽滿的身體,我偶爾不經意地碰到了她的手,或是腿,或是乳房,這讓我不停地戰(zhàn)栗,這樣我就把頭倚向她的身體,希望她能緊緊地把我摟住,可她卻消失不見了。我睜開眼睛,看著天空那鑲著粉紅色邊沿的云朵,才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
后來,很長時間我沒有再看到過她,也沒想著去看她。我有時自己一個人跑到河邊,躺著,看著天空,想著回味著那天的所有細節(jié),有時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能讓我想上一個下午。我有時納悶地想,她真的住這里嗎?有次,我聽到了那架鋼琴的響聲,我隔著她家的木板杖子向里看,卻連個人影都沒看到。只是她家院子里的花卻開得很旺,那綠色的葉子和紅色的大麗花朵遮蓋著東邊的半個窗子,紅磚鋪就的甬道兩側,爬滿了牽?;ǖ奶俾偷凵幕ǘ?。院子里幽深而又涼爽。她在哪里呢?那天是一個夢嗎?可她的那件藍色裙子還掛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已經洗得有點發(fā)白了。她不在這屋里,那她屋子里傳來的琴聲是誰彈的呢?我甚至記住了其中的一段旋律。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和老上海的那些所謂的靡靡之音有些相仿,只是多了一種我說不上來的使我想哭的什么。我照舊一本本地翻看我的小人書,可卻有些心不在焉,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腦子在想些什么。媽媽有時問我怎么像丟了魂似的,我也不回答,甚至連頭都不抬一下,同學來找我玩,我就讓弟弟告訴他們我不在家。我渴望見到她,卻根本鼓不起勇氣去找她。每天,我都在夜半時候聽到琴聲,這琴聲讓我想到她那包裹在那藍色衣裙里的柔軟的肉體,想到她拿起梳子梳頭時的樣子,而她的乳房在我怯生生的手里像水一樣柔軟。我在思念中睡熟了,夢到她整個身體光裸著,我們躺在一起,我不再緊張了,柔軟而溫暖的被子很舒服,隨意地摸著她,輕輕地在黑暗里親著她耷拉著一縷頭發(fā)的臉,親著她的脖頸。她光滑的身體舒展著,她一只手臂摟著我,另一只手捏著我的鼻子,我甚至緊緊地握住了她冰涼的腳,“多好??!”我喃喃地嘆息著說,就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人。她也不說話,只是笑著,拉著我的手去往下邊摸,可摸到那里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里是用另外一只手擋著的。我掰開她的手,徑直地摸過去,卻像摸到了一塊冰,激靈一下,我從夢里醒來了,她迅速地不見了,像是突然跑掉了。我虛脫一樣喘著粗氣,絕望地看著頭頂上的黑暗。沒人能幫我,我想。那一刻,我陷入到深深的絕望和極端的恥辱之中,并且頭一次覺得她是個壞人,可她的壞卻又讓我不可企及。暑假到了,我還是沒看到她。這期間,弟弟感冒了,那條小黑狗失蹤了。下了幾場暴雨,暑假也快結束了。直到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坐在屋里,又聽到了那段琴聲。外面下著小雨,那旋律像是隨風刮來的,敲打著我的窗子。我看到了窗玻璃上剛剛落下的幾個雨點。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出去,沒關門。我走到她家門口,很意外,門也沒關。小雨依然下著,打在牽牛花搭就的棚頂上,發(fā)出刷刷的響聲。那段旋律依然響著,只是在小雨里更清晰了。等我到了門口,鋼琴聲就停住了,里面彈琴的人似乎察覺有人進來了。門玻璃隱隱地映著一朵朵粉色的、白色的和紅色的大麗花朵。我小心地推開門,前廳里沒看到人。這時忽然刮進了一陣風,這風如此猛烈,好像有誰在我后面推了一下,我大步向前沖了一下。那植滿門庭的大麗花撲簌簌地響著,門也不停地吱吱扭扭地響著。在我身后,雨也大了起來。她一定是在那個屋子里面吧,我甚至聽到她低聲的呼喚。我的心怦怦跳著,怕她認不出我。我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和鞋子,覺得自己穿得太破爛了,有點打怵。我又聽到了她的呼喚聲,就在我耳邊響著,她在說:“來吧,來吧!”像是在雨幕后面發(fā)出的呼喚。就這樣,我來到門前,有點狼狽和匆忙。我看到她果然站在門口,一邊向我招手一邊打開門。她牽著我的手把我拉進去。然后用雙手捧著我的臉,有些激動地說:“你怎么才來找我呀!”我不說話,忽然覺得胸中有一陣酸楚,我忍著,沒有哭出來?!澳惆盐彝税桑 蔽矣挚吹搅四鞘煜さ奈⑿?。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不停地流出來。她有點兒好玩地幫我擦著,并且把我拉向床邊。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兩只豐滿的白色手臂都露在外面。
我們在床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夢。她也是這樣把我的手引向她的隱秘之所。這回,我終于摸到了那里,這讓我感到奇妙,她也引著我深入了她。我有點兒驚慌,可只那么一會兒,就一點也不緊張了。她摟著我,不停地親著我的頭發(fā)、額頭,她的親吻是那么從容不迫,充滿歡欣。我慢慢地進入,像是進入到一個溫暖的沒有孤獨的地方,我迷惘了,她卻那么溫柔,用嘴唇含著我的耳朵。外面的雨越來越大,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這間小屋里一片昏暗。風從窗縫里刮進來,她的頭發(fā)有些亂。我緊緊抱著她,生怕忽然間失去。那難言的甜蜜和憂傷,使我?guī)缀鯗I流滿面。她就那么抱著我,搖晃著我,我覺得她也和我一樣是閉著眼睛的,我在進入一趟漫長的旅行。我慢慢地進入她的身體,好像到了一個遙遠的充滿陽光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天空的藍色和蜜蜂的嗡鳴。她還是摟著我的頭,輕聲地在我耳邊說著什么,我卻聽不清楚。在一陣輕柔的搖晃中,我慢慢地睡著了,睡得那么深??善婀值氖牵业亩呉恢表懼曷?。雨聲漸漸小了,后來,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面已經很明亮了。我一個人很驚奇地看著周圍,眼前空落落的。這間屋子里什么人也沒有了,她已經不在了。我想喊她,可卻想起來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輕聲喃喃著,“你在哪里?”我什么也不想,只是在這個空蕩蕩的屋子里走著,到處都彌漫著她的氣味。我又回到床上,悄悄地趴著窗臺向玻璃外面看,大滴大滴清澈的水珠從房檐向下綴著,拉長,最后才滾落下去。外面那些樹木翠綠的葉子也被這玻璃上的雨水模糊了,那些水珠在微風里顫抖著,只是還能感到在風里搖擺。在那棵柳樹下面,我看到我家的那條小狗正趴在草上瑟瑟發(fā)抖,有一個人戴著草帽,蹲在那里好半天,站起來就消失在那棵樹濃密的枝條后面了,也許回家了吧,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在那棵樹后面,是一片空曠的菜園,蔥綠的大白菜上到處都滾著水珠兒。我又躺下來,從窗縫里刮來的新鮮濕潤的空氣吹著我。這時,一種噬骨的憂愁在我心頭升起。那件藍色的套裙就放在我身邊,伸手可及。她的那面小鏡子也擺在床頭柜子上,照著鏡子前的那把梳子和外面一片朦朧的綠色樹枝??伤谀睦锬兀课冶灸艿馗械轿矣肋h失去她了,她就像她臉上的微笑,在雨停了的時候消失了。她在哪兒呢?這里分明就是她的家呀,我再也看不到她用手整理額頭上滑落的頭發(fā)那個動作了。我從床上起來,到前廳去,大門沒關,門前有好幾株大麗花被風吹折了壓倒了,那條甬道就被這倒伏下來的枝葉和花朵擋住。我走進去看,驚奇地看到一朵白色的花上染著斑斑血跡,我用嘴舔了舔,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再看,那血跡并沒有被我舔掉。那條甬道顯得更加幽深了,有一件小孩衣服被隨意扔在道上,已經被踩臟了,塌在水坑里面。我又回到前廳,看到那架鋼琴就擺在那兒,我坐下來,試著按響了琴鍵。這鋼琴里面似乎也灌進了雨水,聲音發(fā)悶。我第一次彈琴,居然可以找到調兒,彈出了我常聽到的她彈的那段旋律。這旋律哀婉凄涼,合著她那穿著涼鞋的輕快的腳步。只是,她在我眼前一閃就不見了。記得曾經,那曲子常常在我經過的胡同里響起。我會聽著它尋找某種不知所然的東西。有一次,我找到一只蟋蟀,在幾塊廢磚縫里,另一次,我找到了一張電影票,粉紅顏色的,只是已經過期了,可我還是把它夾在了一本書里面。還有一次,就是一邊聽著這支曲子,一邊走著,我迷失了道路,卻因此找到了通往郊外的一個廢棄的奶牛場,那里的房子幾乎都是殘缺不全的,在夕照里面,離離的荒草隨風搖曳,我在里面走著,從一間房子到另一間,如同走在一座迷宮里面?,F(xiàn)在,我就坐在已經喑啞的鋼琴前面,我的手指有點顫抖,我好像看到了她在窗外走動,可當我走到窗口,卻只看到院子里那些有些殘敗的花朵。我光腳走出去,走在一地落英之上,腳心癢癢涼涼的。我看著眼前的一片虛光,照著這些凌亂的沾滿雨水的花朵。有一陣風起了,我在一片花葉上找到了一只蝸牛,我把它拽下來扔在地上,它就和地上的沙子混在一起,找不到了,就像一枚忽然消失的閃光的硬幣。天光漸漸暗淡下來了,我看到了她剛才穿著的白色透明的涼鞋,干凈地放在窗臺上。接著又看到了她那件無袖圓領的連衣裙,就是剛剛穿著的那件,掛在晾衣繩上,搖動著。裙子的下擺有點濕,像是被那場雨淋過了。天已經放晴了,西邊大朵大朵的云彩透出粉紅色的光,遠處的一排排房頂上的煙囪已經開始冒煙了,我知道吃晚飯的時間快到了。我坐在院子角落里的一只小板凳上面,什么也不說,杖子擋著我,我并不著急回去,直到夜色吞沒了我,角落里到處都是蟋蟀的鳴聲?;秀钡?,我在暗中好像聽到了她的說話聲,像是在呼喚著我的名字,可仔細聽,只不過是風聲,在那些葉子和花朵的縫隙里穿過,把一些雨點甩到我身上。
這樣,那屋子里的琴聲再也沒有響起來。后來我問媽媽,鄰居家怎么總沒動靜?。繈寢屨f,他們早就搬走了,在張叔叔死了之后。我問,那怎么總能聽到琴聲?媽媽卻搖頭,說我胡說。我又問,那個煤場里扛麻袋的呢?媽媽說,他早就在一次翻車的事故中失去了生命。我什么也沒說,就像這一切都理所當然似的。
后來,我又翻木板杖子進去過幾次,里面已經很荒了,就像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門前的臺階上放著一只杯子,里面盛滿了黑色的液體,不知道是什么。推門進屋,那架鋼琴還在,我打開蓋子,里面的鍵子有許多塌陷進去。這架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鋼琴,已經是個廢棄的物件了,里面也鉆進了許多灰塵,鋼琴的上面掛著蛛網。是的,整個屋子里都是灰塵嗆人的味道,床上也是。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放在床上的藍色連衣裙和掛在晾衣繩上的裙子都不見了,是被誰拿走了呢?放那涼鞋的地方,不知道被誰把窗臺上的水泥砍掉了一塊。我在這嗆鼻子的灰塵味道里走著,沒有碰到一個人。那條甬道上面的牽?;ǘ家呀浛菸?,纏著彎成拱形的架條。那些大麗花也都死了,變成了舊紙一樣褪了色。只是那朵我以為是沾著血的,居然還開著,而且花朵比原來要大一圈,是那么妖嬈耀眼。我又低著頭用舌頭舔了舔,卻是一種苦澀的味道。我在這灰蒙蒙的屋子里找了半天,卻沒找到一件熟悉的物品。在這個秋天,一切似乎都完結了。
門響了,我看到弟弟走了進來,他把一盒盒飯默默遞給我。里面的菜是豆角和土豆,我坐在沙發(fā)上扒拉著,貪婪地吃著,我覺得弟弟在觀察我,可等我抬頭他就又把視線挪開了。弟弟的臉上依然胡子拉碴的,很久沒刮過了,粗硬的皮膚上已隱隱地顯出皺紋,眼睛紅腫,昨天一定是沒睡好。他曾幾次把身上的毛毯踢掉。我不知道他為啥才回來,可看他那無精打采的樣子,就什么也沒說。我匆匆把飯吃完,走近弟弟。我想摸一下他的頭,就像小時候碰到他不開心的時候來安慰他,可又不好意思,就只是問他:
“舅舅死了這么長時間了,你才打電話?”
他搖搖頭,說:“小妹不讓說,怕影響你的情緒,你又那么忙。”
“這么大的事兒,無論如何得回來呀!”
“這年頭,誰知道呢?”
弟弟莫名其妙地擱下一句。弟弟說的小妹是我舅舅的孩子,我的腦海里閃過她十幾歲時的樣子,辮梢上永遠扎著根紅頭繩,我們也好久不見了。
“你工作沒了,現(xiàn)在靠啥活著呀?”
“瞎活唄,反正怎么活還不是活?反正我本來就啥也不是嘛。”弟弟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又不說什么了。
我眼前這個人幾乎讓我有些認不出了,他是我的弟弟嗎?他這么漫不經心地和我說話,好像故意和我斗氣。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我下意識地看看墻上的石英鐘,鐘表面的玻璃已經破裂了。這鐘指向十二點,每根指針都一動不動,其中的秒針已經斷成一截,在布滿灰塵的表面,時間已經停滯了。窗簾透進來前面鄰居家窗口的燈光,在燈下可以分辨出有幾個活動的影子,像是在做飯。時間真的很晚了,我只能看清弟弟的輪廓。我看到弟弟彎著的腰,在專注地玩著自己的手指。這個舉動使他像個孩子。
這時,有人敲門,是鄰居的小孩過來借一把錘子。我拉開燈,弟弟在燈光斜射過去的墻角的一個木頭盒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了,遞給那個一直緊張地瞄著我的孩子,那孩子接過來,謝謝也沒說,馬上跑掉了。
我母親去世后,弟弟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了。記得那時他才剛過十六歲吧。也不上學了,開始時整天窩在家里,有時偶爾有人從外面敲窗戶叫他,看到窗外鼻子被壓扁的臉,他就匆匆跑出去,連臉也不洗,這樣的時候,他多半會夜不歸宿。后來,他就幾乎天天不著家了,人們看到他和一幫小混混在一起,在街上蕩來蕩去。他晚上不回家,整夜在外面鬼混,像是神魔附體。奶奶有時就一宿睡不著,坐在炕上抽煙,一直等到東方發(fā)白,窗戶透亮,才嘆息著躺下,可依然輾轉難眠。不長的時間奶奶的頭發(fā)就全白了,記得有一次,我看到奶奶在街口站著,一縷縷白發(fā)被風吹起,我真的心如針扎,可又有什么辦法呢?有時生活是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這幾乎是盡人皆知的道理。直到有一天,弟弟回來了,后面跟著個戴大蓋帽的,說他到大修廠偷電線,被廠里抓住了要罰款。奶奶給他掏了100塊錢。事后,奶奶什么也沒說他,卻給他煮了一碗雞蛋面,熱氣騰騰的,親手遞給他,只是淡淡地說:“孩子,趁熱趕快吃吧?!?/p>
這件事發(fā)生后,弟弟好像懂事了,有很長時間呆在家里。過了大概三四個月,弟弟開始煩躁,跟我和奶奶吵架,終于,有一天吵完之后,他摔了個杯子,就跑出去了。這樣,弟弟又常常夜不歸宿了。奶奶只有在家里唉聲嘆氣。在一個夜晚,我從同學家回來,在街口轉彎處,我看到幾個人迅速地跑過來,其中跑在前面的,忽然摔倒了,被后面的追上,一個人手里似乎拿著根木棍,往他身上揍,發(fā)出沉悶的嘭嘭聲。另一個人把他從地上拽起來,用手抓住他的頭往墻上撞,他哀叫著,說出的話連不成一句話。我覺得這聲音好熟悉,可又對不上號。等那伙人罵罵咧咧地走散了,我才走近那人,那人踉蹌著站起,臉上血淋淋的,看著他眼眶發(fā)青的眼睛,我驚叫一聲,那不是弟弟嗎?我把他背回家,他緩了兩天才從炕上起來,從此以后,弟弟真的變了,和那伙朋友徹底斷了關系。其實,雖然弟弟長得很高大,但畢竟不是個膽子很大的孩子。那些殺殺打打的刺激不是他能享受得了的。不久,他就找到一份到木器廠做木工的活。我呢,也因為一個同學的關系,離開故鄉(xiāng)去省城了。
弟弟咳嗽著,像是有點冷。我從壺里倒了杯開水遞給弟弟。
他喝完了,抹抹嘴,半天看著我,忽然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你知道嗎,哥?母親死后,我就和奶奶兩個在一起,那時候,奶奶手里還有點母親攢下的錢,我們就靠這點錢活著,而你當時跑哪里去了呢?幾年里一點信兒都沒有,誰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呢?”
我低下頭,看著地面。是啊,我干什么去了呢?一瞬間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荒謬。
“我在十八歲的時候,找到了木器廠的工作,這之前,我還在煤場做過臨時工。你知道嗎?有時一天要干十個小時的活,我天天是咬著牙堅持下來的。”
“我知道,老弟,這些年你遭罪了,受苦了??晌乙矝]享什么福啊。在外地,我從一份工作換成另一份,卻沒攢下什么錢。你說,我就是留下來又怎么樣呢?”
弟弟不說啥了,倔強地沉默了。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睡下了。
在睡夢里,我夢到了舅舅,他還沒死,只是看著我。我已經疲倦極了,他的眼睛也像焦炭一樣灼燒著我。我醒來了,看到弟弟依然在熟睡。我的喉嚨渴得冒煙,我起來找水喝,可水壺里的水已經喝干了。我就跑到外屋,打開水缸,水缸里的水還有大半缸吧,我拿起瓢,那瓢已經有點要裂開了,我舀了一瓢,咕咚咕咚喝下去。涼涼的水穿過我的喉嚨,進入我的胃里面,我能感到水那黑暗的清澈,這感覺舒服極了。我重新回到炕上半躺著,外面的星星從窗簾沒有擋住的一角漏進來,那一角顯得分外深邃。我向外看著,腦袋里什么也不想,只是覺得有些虛脫,想到這兩天就要到舅舅家去,便感到茫然和害怕。弟弟今天睡得很沉,還是沒脫衣服就倒在沙發(fā)上,可以聽到他輕輕的鼾聲,甚至無意識中吸鼻涕的聲音,他感冒了嗎?
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只好坐起來,一邊抽煙一邊想著心事。舅舅的面容就在我眼前晃動,我甚至能看清他鼻子下面的那顆痣。他是一個多么生動的人啊,在那每一天都長得過不完的童年,他可是我的一個好玩伴。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少閑散的時光,那些時光是不是隨著舅舅的死亡同樣要在我記憶里漸漸消失呢?我們真的能保存自己的記憶嗎?并且,我們的那些回想真能復原當時的情景嗎?我們的記憶也會背叛我們,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意識的底層會堆積著越來越多的黑暗,如同沙子,最后,把人間的光明印象一點點吞噬掉了。那時,我們就回到了最徹底的黑夜里了。關于舅舅,我能想起些什么呢,他的生與死究竟和我有著怎樣的關系?想起來有些殘酷,這幾年我?guī)缀醢丫司藦氐淄袅?。他是怎么死在了化肥廠的?在最后的時刻,在沒有一個人的情況下,他是如何與死亡的恐怖掙扎的?他是在那一袋袋裝得滿滿當當?shù)幕士诖校嶂蕟鼙亲拥奈兜?,咽了最后一口氣的么?我努力想著化肥廠的位置,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只是有一點微弱的印象,那好像是在一個非常偏遠的地方。陳舊的廠房,雜草,灰塵,煙塵在陽光中彌漫著,一間破舊的釘著木條和帆布的門半開著,舅舅就在這房子渾濁的黑暗里死去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現(xiàn)在,我看到了舅舅的樣子。他沮喪地坐在我面前,吸著煙,一言不發(fā)。那是我快離開時的舅舅。他已經失去了早年歡樂的面容,臉色發(fā)灰,雙腮塌陷,凹進去的眼窩是青色的,那是因為長期失眠。他向我抱怨他的境遇。他當兵回來后,本來應該分到武裝部,可卻被一個當官的孩子給頂了,只好到一家街道工廠當保衛(wèi)干事。這是他總是說起的一個話題,我差不多能背下來了。在我離開前的幾天,舅舅病了,我去看他,他幾乎是躺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每根都沒吸完就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他抱怨著天氣,抱怨著睡不著覺,也抱怨著該死的物價。他從兜里掏出一堆皺巴巴的票據(jù),說是看病的藥單,已經很多錢了,卻沒地方報銷。他一張張擺弄著,弄亂,又捋齊,焦躁地重新揣進兜,舅舅變得斤斤計較了,這可不是我所知道的舅舅。已經很長時間了,我們疏于往來,就是因為舅舅已經變得漸漸讓我不能習慣了。原來的那個人哪里去了呢?似乎在一個深深的胡同里模糊了,然后又消失了。舅舅自己呢,卻渾然不覺。我看著他的側影,看他彎著腰重新?lián)炱鸬厣系臒燁^,感覺到他已經老了,其實,他也不過就四十歲出頭吧。那一天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陣陣悲哀堵著我的胸口,我只是茫然地看著窗外那條灰不拉嘰的狗,在院子里找著什么,它找了半天,卻什么也沒找到,就回到自己的窩里,老實地呆著去了。那天,舅母很晚才回來,舅舅問她到哪里去了,她并不回答,甚至不看舅舅和我一眼,只是走進里屋去再沒出來。我和舅舅告別,舅舅只是在椅子上揮了揮手,頭都沒有回。我快走出院子了,才聽到他在屋里大聲說:“別忘了回來看我!”我應了一聲,就跑掉了。這就是我對舅舅最后的印象。
現(xiàn)在,我又想起舅舅來,不過,在那張疲憊的臉后面,卻有一張異常年輕的面容漸漸顯露出來。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才是我的舅舅。他曾領著我走遍了這所小城市的每個地方,我想起他,童年的時光就會從黑暗里掙脫出來,如同萬花筒里燦爛的花朵般怒放。我看到了什么?是那閃閃發(fā)亮的小河里,舅舅游得很遠很遠,只能看到他的小小后腦勺兒,在白花花的波浪里起伏,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又看不見了,最后消失在那動蕩不已的水中。那灰蒙蒙天空下的河水,緩緩流淌,舅舅好像是里面的一條自由的魚,順流而逝。這樣的時光永遠是閃亮的,晃得我眼睛疼。而在這光亮照耀處,舅舅的笑聲是那么新鮮,他在一條狹窄的街上追一條骯臟的小白狗,抓住它的尾巴,用力地拽,小白狗急了,回頭咬了他一口,舅舅的手指流血了,疼得直跳,等他回過神來,那狗已經跑遠了。我呢,則在一邊快活地直拍手。舅舅手指上鮮紅的血,在我的眼睛里跳躍著紅色的斑點,卻是我快樂童年的醒目標志。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所學校的操場上玩皮球,舅舅和一幫孩子打起來了,先是被幾個孩子按在地上,拳打腳踢。然后要跑掉,就從地上站起來,找了塊帶尖兒的石頭塊,追了過去,那些孩子見了都拼命地跑,舅舅抓住那個跑得最慢的,用石頭上的尖兒狠狠地戳向那孩子的腦袋,結果戳出一個血紅的大口子,那孩子倒在地上昏過去了,然后舅舅領著我不慌不忙地走了。那孩子的家長最后找到了舅舅,舅舅在全校學生面前挨了批評。舅舅呢,卻偷偷地找到批評他的教導主任家,把他家的一塊玻璃砸碎了。在那一堆晶亮玻璃的轟然的碎裂聲中,漸漸地,舅舅長大了,他并沒有成為一個不良少年,不過,也沒有成為一個好學生,他變得沉默了,耽于沉思了。那時的舅舅,已經是個美少年,他穿著當時時髦的喇叭褲,留著長發(fā),在這個小鎮(zhèn)里東游西逛。明顯地,他是孤獨的,他甚至弄了把吉他常常胡亂地撥著,唱著一些我聽不懂的歌謠。他戀愛了,那個姑娘是我家的鄰居,他常常讓我給他傳紙條。作為獎賞,他總是塞給我一些花花綠綠的糖塊,害得我直到現(xiàn)在牙齒也不好。那個姑娘并不漂亮,不過卻有一種憂愁的氣質,她身體不好,單薄,多愁善感,害羞,不愿意說話,也許這些就是舅舅喜歡她的原因。舅舅明顯變得快樂起來了,他們的身影常常出現(xiàn)在我家的那條巷子里,又很快就消失了,那大多是暮色籠罩的時刻,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并用我孩子的心為他們祝福。后來,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舅母,她更漂亮,也更開朗,舅舅似乎也厭倦了那種過多的愁緒,就甩掉了我家的那個鄰居,和舅母好了,媽媽大罵了舅舅一頓,可舅舅除了低頭、沉默,什么也沒說。那姑娘很久看不到了,后來,我才知道,她離開了這座小城,嫁到省城里去了。再后來,舅舅就當兵去了。等他回來,我已經上高中了,舅舅呢,也就結婚并工作了。
對了,舅舅還給我講過許多鬼故事,他說,他曾見過許多的鬼,不過,這些鬼對他都很友好,甚至有的還給他煙抽呢。不過,他們都挺聽話的,他不高興就把他們都打發(fā)走了。當時,舅舅的胡說八道我居然信以為真。
現(xiàn)在,我在睡意沉沉中看到了舅舅的白骨,在曙色漸明的胡同里走著,越走越近,好像就要敲我家的門。我渾身激靈一下,睡意全無,穿好衣服,隨便用手巾抹了把臉,走出門去。外面還灰蒙蒙的,只是街道兩旁的房子已經顯出了輪廓,一條夜游的野狗從我身邊迅速跑過,我很快就走到了大道上,這時,東邊已經微微地露出了太陽。我走在這土路上,眼前的一切曾經是多么的熟悉。
我在外面整整溜了一個上午?;貋砗螅颐摴庖路?,用大盆的涼水沖著身體上的灰塵。我看著自己尚未衰老的身體,感到一種透徹的快意從腳跟一直通到頭頂,一下子沖開了這兩天來的壓抑和郁悶。外面雖然是晴天,但依然很冷,在屋里也感覺到了逼人的秋意。洗完澡,我不得不照往日多穿了件外套。弟弟在屋里收拾自行車的內胎,戴著副臟兮兮的已經看不出底色的棉線手套。我呢,漸漸地從冷戰(zhàn)中緩了過來,怪舒服地倚著墻坐在炕上,我好像專注地看著弟弟干活,看著他攤在地上的一大堆東西,其實呢,什么也沒看。
第二天,我和弟弟早早就來到了舅舅的家。
舅母已經很平靜了,她已經有四十歲了吧,可依然顯得很年輕和美麗。她穿得很樸素,一件藍色的罩衫,襯托她那張素白的臉,顯得很端莊。她并不多說,偶爾用手理一下自己的鬢角,只是把我們讓到了里屋。小妹也跟在后面,她確實已經大了,十六七歲了吧,眼神里有一種幽暗的憤怒,在這中午的陽光下閃爍。在里屋,我看到了舅舅的照片,正好在陽光里面,玻璃的光影之間,被掛在墻上,照片下面是一張供著幾個蘋果、點著香爐的桌子。舅舅的照片是年輕時的,眼神沒有變化,還是那樣的快活清澈。
“舅舅是什么病???”我輕聲問,舅母搖搖頭,不說話,只是在輕輕地嘆息。小妹呢,只是用那樣的眼神瞅著舅母,我也說不清楚那種眼神意味著什么。是仇恨么?為什么?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舅母到屋子里給我們拿橘子和蘋果。我又問小妹,你爸爸死得痛苦嗎?小妹也不說話。
“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啊?”
“肺癌?!?/p>
這兩個字只是在嗓子眼里響了一下。隨之,一張潰爛的器官的X光照片在這個屋子的某個地方閃了一下,那就是舅舅已經爛掉的肺。
舅舅家的四壁已經老舊了,很多年沒有粉刷,顯得發(fā)黃,銹跡斑斑,和舅舅那張黑白照片的顏色類似。墻角的墻皮已經脫落了。不過,屋子收拾得還算干凈,紅色的地板雖然油漆剝落但一塵不染。小妹還是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白涼鞋,這么冷的天她還穿著涼鞋。我正要出去,舅母已經進來了,用盤子裝著幾個蘋果和橘子。屋子里彌漫著燃香的味道,不知道為什么,這讓我不愉快,這味道和廟里的味道類似。
幾個人輕聲地聊著,舅母說舅舅臨死前幾天變得很安靜。當時,他的皮膚顯得很薄,透明得像黃色的蠟紙。不過,他的面容很安詳,幾乎沒喊過痛。在死前的那天,他的狀態(tài)出奇地好,只是覺得有些冷,要穿那件毛料衣服。那天,他的眼睛一直望著窗外,他說外面那些樹木怎么那么稀疏,而且里面的草也枯黃了,那幾個女的在里面說什么呢?我知道他是出現(xiàn)幻視幻聽了。我看了眼弟弟,奇怪舅母為什么沒說起舅舅是死在了化肥廠,弟弟有些心神不定地在那里吸煙。我問,舅舅葬在哪里了?舅母說葬在老家了,在老宅后面的一塊荒地上,是村里舅舅的幾個朋友幫的忙。漸漸地,我習慣了舅母那沒有表情的聲音,也習慣了香煙繚繞的味道。舅母拿出一本影集遞給我,這里有舅舅各個年齡段的照片,甚至包括我和他在縣里當時最有名的一家叫“迎春”的照相館里拍的相片,這我早都忘記了。我看到影集里的舅舅,有和我玩得正好的那個舅舅,那時他真年輕啊,眼睛里閃著我熟悉的頑皮的光。我翻到他和舅母的結婚照,舅母指點著說,那天她穿的這身婚紗是借的,從縣文化館的一個老師那里借的。這婚紗現(xiàn)在看起來也發(fā)黃了,就像是象牙的那種古雅的黃色。舅母的笑容也是沉靜的,有些游離,眼睛望著前面,眼睫毛很長。舅舅呢,倒是有點不自然,是因為自己身上的西裝嗎?要知道,據(jù)舅母說,在那之前舅舅可從沒穿過西裝。這之后,是舅舅、舅母和小妹在省城的公園里玩兒,小妹抱著個大氣球,大概是對著陽光吧,瞇著眼笑著,舅舅和舅母也笑著,他們坐著,周圍是綠色的草坪。我不知道舅舅是怎樣進入那個陰暗空間的,沒有任何光明來自那個世界嗎?也未必吧,當我看到一張舅舅的奇怪的照片,我不禁哆嗦了一下。那是一張舅舅的黑白照,幾乎可以稱作是一張面部的特寫,可是在左眼那里,卻被煙頭燒成褐色,右眼很模糊,傳達出一個如同先天弱視者的微弱的目光?,F(xiàn)在,對著舅舅的這張照片,我覺得那個被煙頭燒過的地方傳來一種很具穿透力的喑啞的光芒,我們這個屋子里的人都被照亮。在被照亮的瞬間,我們都消失了,就像那煙頭把我們的痕跡抹去了。我問舅母,這張照片,是廢的呀,舅舅怎么會保留著呢?我知道,舅舅的虛榮心是很強的。舅母說,這照片是他一次病后照的,那次他得了癔癥,有時半夜起來唱歌,不讓他唱他就打人。那時,他的臉色煞白,有次他洗完臉刮完胡子照鏡子,把自己嚇了一跳。后來,他說他看到了一個小孩從他自己的面門跑出去了,就好了。為了紀念一下他精神的康復,他提議去拍張照片。在照相館,攝影師很認真地擺布著舅舅,還和我們吹噓了一下自己的照相技術。可等取照片時,發(fā)現(xiàn)相片照虛了,攝影師也沒朝我們要錢。他回去后,覺得很憋悶,就用煙頭把左眼給戳成那個樣子了?!澳菚r,他的狀態(tài)不是很好,他還想進武裝部,可卻因為找不到人就拉倒了。他那時什么也不干,天天在家里呆著,有時就找人到外面下象棋,一下就是一天,也不和我說話?!本四附又f,沉靜地理理頭發(fā),聲音很柔和、纖細,有的話我?guī)缀趼牪磺宄陟o靜的聲音里,卻有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哀傷。她低著頭,耳廓顯得很薄,在秋天下午的陽光下,近乎透明。這些都是我已經知道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舅舅因為沒有去成武裝部,就有些頹唐,舅母暗示,他還同時和好幾個女人來往。舅母這樣說的時候,有點漫不經心,似乎在說著別人的事情,可我卻覺得她的心已經沉到了很深的潭底。
我一邊聽舅母說,一邊翻手里的相冊。我抬頭才發(fā)現(xiàn),小妹已經不在這里了。弟弟在那里打哈欠,好像他陪我來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舅母繼續(xù)說著,舅舅和一個朋友開始跑長途販運,掙了點錢,精神也好了很多,可后來,有一次,舅舅在外面玩,和一個家伙打了起來,把那人的鼻子打出血。在一個晚上,那人領著一伙人,把舅舅堵在家里,叫舅舅賠錢,舅舅不干,他們就把他拖出去暴打了一頓,打斷了一根肋骨。舅舅又消沉下來了,買了個小車床,一天就在家里做陀螺,也不賣,都擱在下屋棚子里了。后來,到了冬天,就都被舅舅填到爐膛里燒掉。講到這兒,小妹又進來了,用一只畫著蘭草的白瓷碗給我們端來一碗半青的杏兒。她緊蹙著眉頭,也不看我們,把碗放下就走了。舅母看了一眼小妹的背影,用一種遙遠而又陌生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使屋內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接著,她又開始說起來,說舅舅在這兩年幾乎什么也不干,就靠她養(yǎng)著。是今年年初,開始咳嗽,也沒怎么在意。抽煙的人,咳嗽兩聲也正常啊。后來有一次咳血染紅了整整一打紙,舅舅才慌了??蓻]想到越來越厲害,最后檢查出得了肺癌。
那束光已經從窗口移過去了,一屋子的人就都在那種秋天下午特有的澄澈里面了。舅母臉上的陰影很柔和,就像她說話那么柔和,就像在回憶著一連串過于遙遠的故事似的。她偶爾看一下窗外,似乎在等著什么,不著急不著慌,反正早晚會到來。窗外,有一棵杏樹,結的果實并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青的,還有幾個很小的,但已經黃了,隱在樹枝的暗處,不是很顯眼。杏樹下放著一把躺椅,舅舅就常常躺在這樹下乘涼吧,我想。病了的舅舅躺在這棵樹下,想到了什么呢?當時,在這么涼爽的天氣里,舅舅的病越發(fā)重了。像舅舅這么驕傲的人,不出聲地死去大概是他最后的一點尊嚴吧。我隱隱嗅到一絲藥的氣味,那些過濾藥渣的紗布有一堆晾在窗臺上已經干得皺巴了。有一條狗,在杏樹下面趴著,幾乎一動不動,只是偶爾像是想起了什么,跑到大門口叫兩聲,就又回到原處,趴在那里一聲不吭了。我跟了過去,摩挲狗身上的毛,它看著我,嘴里咻咻地響著,眼睛很濕潤。我轉到后園,在房根地下撒了泡尿才又回到屋里。弟弟還是坐在沙發(fā)邊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也不說話。我們又坐了會兒,就走了,臨走前我給舅母拿了300塊錢,舅母笑了一下,連忙推脫。最后還是收起來了,不過臉上有一種內疚的笑容。
現(xiàn)在,外面已經快黑斷了,門口,我看到有個人坐在窗下,看到我們出來就站起來了,原來是小妹。她輕聲和我們說再見。那狗依然趴在樹下,我在想象著它那雙眼睛,和舅舅那張照片里的相似,一只眼睛被煙頭戳傷了,我僅僅是這么想了一下,就到了門口,小妹已經在前面打開了院門。舅母和我們告別后,她依然跟我們走著,“別聽她的,在最后的時候,她已經不管爸爸了,整日里不回家?!毙∶帽瘧嵉卣f,“在3月20日那天,我們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我去找她,她正在和一幫人玩麻將,對我根本不理睬,后來,是一群工人發(fā)現(xiàn)爸爸的尸體的,最后找到了我們,我至今也不知道爸爸為啥跑到了那里?!?/p>
我看著小妹,輕輕地捋了下她的頭發(fā),然后嚴肅地對她說:“不要責怪你的媽媽,好嗎?有許多事,你還來不及了解。”
也許是時間的緣故吧,我對舅舅的死似乎并沒有太大的悲傷?;氐郊依铮艿荛_始在外面做飯,他知道我明天要走,就買了塊肉和一包酸菜,還有一只燒雞。弟弟知道我愛吃這個。我躺在炕上,炕和廚房的灶坑連在一起,弟弟在外面燒火,屋里的炕就熱了。我要給弟弟打下手,弟弟說啥也不干,把我推到炕上,我也只好躺下了。窗戶上蒙著水汽,那是因為炕散發(fā)著熱量的緣故,而外面已經很冷了,也許已經落霜了。在屋里這樣呆著,胡思亂想,真舒服。我想著舅舅,感覺那也是一個很遠的存在了。外面,聽到一個孩子唱歌的聲音,一個女孩嘻嘻笑著,那男孩就不唱了。又有一個大人在很遠的地方喊著他的孩子回來,也許就是那男孩和女孩里的一個吧。不大會兒,又過來一個賣冰棍的,不停地喊著:“賣冰棍嘍,賣冰棍嘍!”只是聲音越來越遠了。是不是我也在這其中呢?我如同一個影子,走在這些人的后面,為他們掖好衣服,默默地祝福他們,并且摸著那兩個孩子的頭,告訴他們轉過前面的那個胡同,就是他們最喜歡的屋子了,那里面有搭不完的積木。那里面放著他們最愛吃的年糕,是甜的,窗戶上貼著窗花,和過年一樣,而且各種顏色的小蠟燭也為他們準備好了。他們可以在里面玩過家家的游戲。院子里面是那么安靜,可以聽風從樹的空隙間輕輕穿過。我就在他們中間,在他們眼前,可他們卻看不見我。比如某個坐在門口的老頭,因為太老了,抽著的煙斗從嘴邊滑落下來,他大睜著雙眼呆呆地看著前面的一團黑影,不知道那是我,我以為他會忽然倒下來,可沒有,而是站起來,轉身走了。離他不遠處站著一條狗,向遠處看著,看了一會兒,就夾著尾巴跑掉了,不知道轉進了哪一道門。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飄著煙,彌漫在每一家的窗口,也彌漫在每一條胡同,胡同里的夜色和煙縷就這樣混在一起了。人和狗,這些走動的,就分不清了,只是聽到喊聲呼叫聲才能辨別。那里面走動的人呢,也是那樣的面目不清。我就分不清那個女鄰居和那個在水邊看到的沒有面孔的人。她們在某個街口嘰嘰喳喳地聊著,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可一走到她們跟前,她們就不說話了,我走了,就又嘰嘰喳喳地說起來了。后來,舅母也加入了進來。她還是那么安靜,只是赤裸著身體。風吹過來了,吹來了一些小紙片,還有幾個氣球,也不知道是什么顏色的,只是飄過來了。輕輕地,在我的頭頂飄過。我嗅到一陣薄荷的清涼味道。等我再過來時,她們已經走了??蓞s看到了小妹,她笑著,不再那么嚴肅和悲憤,她的辮子甚至打開了,不再為秋季的熱情所苦。啊,秋天的風,把很遠處菜地的那股味道吹過來了,也吹過來河水的潮濕氣味。我想起了河流兩岸的房屋,那里的炊煙和嬉戲的孩子,以及那種漂流中的遼闊的氣息。多么美呀,這夜晚,還有歌聲里的那狗、那人。我想起了舅舅,那黑暗燃燒的眼睛,那樣的焦灼,類似一種無形的渴望,他在我身邊安坐著,他那眍著的眼睛,有力地望著屋里的某個角落。他瘦得骨架很大,也許是墻壁上的一個斑點,那是一種貧乏生活的標記,他曾日日地注視著,默默思想。他并沒有和那些也許是他自己虛構出來的鬼告別,也沒有和他們那灰暗的身體告別,在他們的褲兜里,揣著一些和舅舅一樣的生活標記。他沒有逃出他們快步追逐的腳步,他們嘻嘻哈哈玩笑著,并且把這玩笑永久地帶入自己的內心。那些傳說的人物,并沒有靈魂,但舅舅那健康的外表似乎也無法抗拒他們的誘惑,也許, 這是一種更為真實的游戲,比我們所能見到的游戲更加讓人投入。這種游戲里有的是激情和恐怖,超出了日常的按部就班的情節(jié)。我看到舅舅那雙快活的眼睛,他走到大街上隨時隨刻地張望,這愛好確實是很危險的,他研究著每一個人的臉色,有的肥得流油,有的卻是那種十足的菜色,似乎他們都是一個龐大隊伍里的過客?,F(xiàn)在,我如此安靜,似乎已經不再怕那些幽靈的打擾,甚至是舅舅。舅舅已經死了,這樣,他就不會像我們活著的人一樣怕死了。是這樣吧?我混在舅舅們中間,已經足以和他們游戲了。秋天,這么冷了,可我卻感到溫暖。當?shù)艿茏哌M來的時候,他笨拙地捧著一個大湯盆過來,里面是熱氣騰騰的酸菜。我們開始吃飯,沉默著,只能聽到我們的嘴在咀嚼著。我看著弟弟的臉,那張臉依然沒什么表情,迅速地吸溜著,嚼著,腮不時地鼓起來。我喝著碗里的湯,湯不小心灑在衣服上,弟弟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在門后面消失了。他回來的時候,遞給我一個湯勺,說給你,又不說什么了,只顧埋頭吃起來了。我吃得很飽,弟弟又遞給我一卷紙,我擦了擦嘴。弟弟站起來,我拉住他:“我們說說什么吧!”弟弟笑了:“哥,你放心,我不會有什么事的?!彼局皖^看著我。
“我知道,我們都會好起來?!蔽依艿艿氖?,這樣說。
這個動作我已經有些陌生,最后一次拉弟弟的手是在什么時候?那時他還小吧,我也剛剛進入青春期??涩F(xiàn)在,我們都已經活過了很長的時間,現(xiàn)在的我,甚至弟弟,臉上都已顯出了蒼老的跡象。
“不過,不要緊?!蔽也蛔杂X地說了出來,用力握著他的手。
弟弟笑了,點點頭。
“我明天就要出去工作了,找了一個建筑工地?!钡艿艿难劾锖σ?。
我放下他的手,寧靜地看著他,心里卻有一種壓抑著的酸楚。親愛的弟弟,保重!這是我喊在口里沒有說出的話。
弟弟安靜地走出去了。我在椅子上出神,外面,不知道是誰在走過,并吹響了口哨,我沉浸在這口哨幽靜的旋律里,沉浸在外面的夜色里。停了許久,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個女人,她彈奏的不就是這首曲子嗎?多么遙遠了,那曲子和那穿著藍色衣裙的女人。這曲子讓我不自覺地流出了淚水,我觸摸到了她,她的肌膚、頭發(fā),那蒼白的火焰般的美。不,我要那有血有肉的美,我要在這飄渺的旋律里,用她的眼睛和嘴唇,重新創(chuàng)造出一個在大地上的世界,一個可以行走的愛的世界。
弟弟回來了,他好像去了很遠的地方,走了很多天,剛剛歸來,略帶倦意。
“我們該睡覺了,明天你還要早起?!蔽逸p聲地說,好像不是對著弟弟,而是對著窗外那輪無聲的月亮。
“是的,哥,你也早點睡?!钡艿苤蓺獾匦α?,眼神那么清澈,腮上的胡茬很清晰。
我關上燈,夜晚像河流一樣一下子淹沒了我們的房間。
責任編輯 梁智強
宋迪非:詩人、畫家。20世紀90年代開始寫詩,曾在《詩林》《詩歌報》《詩選刊》《上海文學》《山花》《詩人》《廣州文藝》發(fā)表詩歌百余首、小說數(shù)篇。畫作曾參加“宋莊及周邊藝術家田野調查”等數(shù)個展覽。著有詩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生活準則》《鋼琴詩》《夜晚的白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