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微
上天有時候會給我們一些禮物,有可能是和顏悅色地給,有可能是風馳電掣地給,有時候是快樂的,有時候是痛苦的。怎么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要發(fā)現(xiàn)禮物,還要盡力接到禮物,打開禮物。
“喜歡上一個人”,發(fā)生在14歲,還是被禁止的。忽然之間,我有很多事要忙,忙著憂郁,同時忙著掩飾憂郁。
就在這心事重重、無法自處的階段,班主任楊震宇老師一個特殊的作文訓練,制造了一個情緒的出口,延緩了我的內(nèi)傷。那次作文課,楊老師帶來一個畫架和幾張圖片,他把那幾張圖片釘在畫架上,圖片內(nèi)容分別是人物、靜物和風景,然后讓我們隨便選一張自己有感覺的圖片,寫一篇作文。
“如果看不清,可以走過來看仔細,文章寫成什么樣的都行,散文、議論文、小故事,隨你們的便,字數(shù)也不限。我就只有兩個要求,一要發(fā)掘自己的觀察能力,二要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p>
楊老師總是這樣,他有很多時候“隨我們的便”。
我因為身處暗戀中,情感特別豐沛,特別需要借題發(fā)揮,于是隨便選了那張風景畫,洋洋灑灑寫了篇以“傷離別”為主題的文章。
隔了一周,我的作文被當作范文在作文課上朗讀。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聽到別人念我寫的字。在楊老師的誦讀聲里,我全身的細胞像受到電擊一樣。
下課之后,楊老師收拾好他的教案,在離開教室之前,他沉吟了幾秒,轉(zhuǎn)頭叫我的名字,示意我跟他走。我膽怯地跟在楊老師身后,跟著他走進辦公室。
楊老師放下教案,在旁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轉(zhuǎn)身遞給了我。
“你可以看看這個,說不定有一天,你也可以寫出這樣的東西,也出書?!?/p>
我接過那本書,是一本三毛的散文集。
楊老師說:“我喜歡的作家杰克·倫敦有一個特別的寫作訓練,他會隨時隨地把他認為有意思的東西記錄下來,通過這個,練習觀察能力和敘述能力。靈感都是熟能生巧的結(jié)果,如果你對寫作有足夠的熱情,我建議你試試這個方法?!?/p>
就是從那天開始,我開始寫觀察日記。楊老師的要求是“一定要仔細觀察,認真體會,把你觀察到的如實記錄下來,既不夸大,也不回避,就是盡量看、盡量記錄、盡量思考。時間長了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觀察力越來越敏銳”。
一周之后,我把觀察日記交給楊老師,那一周我觀察的是陽光的變化。
楊老師把那個本子還給我的時候,在下面這句話后寫了一個很大的“好”字——“今天的光線強烈,我抬頭看了太陽一眼,再低頭,看到了世界的底片”。
盡管只有一個字,然而正是它,啟蒙了我對愛的認知。之后一輩子,每當談論“愛”,我都認為,所有的愛,必須基于對一個人的了解和欣賞。
我的觀察日記又持續(xù)了幾周,從陽光轉(zhuǎn)向植物再轉(zhuǎn)向每天趴在學校門口炸糕攤旁的流浪狗。第一個本子快寫滿的時候,楊老師又給了我一個本子,同時作業(yè)升了級:“從這本開始,寫一個你感興趣的人。”至此,我從楊老師那兒得到了一個“偏方”,那些堵在我心里的單戀,伴著對那個人無法克制的“觀察”,被我一字一句地寫了出來。我媽看到我經(jīng)常奮筆疾書很高興,偶爾拿一兩樣零食進來問我:“寫什么呢?”
我說:“我們老師留的作業(yè)?!?/p>
她探身過來,剛好看到我正在引用一個詞——“寵辱不驚”,成語總是能起到瞬間深奧一個句子的作用。我媽很滿意,說了句:“哦,好好寫?!本蜎]再深究。
不久之后,我從最初只能寫出“今天J遲到了,沒參加晨跑”,到后來,在楊老師的種種啟發(fā)式的評語中,已經(jīng)能把J課間十分鐘之內(nèi)的動態(tài)寫得跌宕起伏。
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寫作訓練,除了一些看得到的成就感,還有就是:我內(nèi)心那些擁擠著的情緒,都借由文字盡快釋放出來。
出于對楊老師的信任,我對J的單戀,在觀察日記中一覽無余。
楊老師從未過問,就事論事地在每篇文章上圈圈點點,指出他認為好的部分和有待商榷的部分。
一個少女,在十三四歲,有幸把對這個世界的情感化作文字,練就一種技能,不管是否以此為謀生的手段,它都是珍貴的禮物。
沒多久,J和另一個女生成了我們班里一對公然出雙入對的戀人,他們成為全班熱議的焦點。楊老師對此沒有任何表態(tài),但不久后有一天自習課,楊老師走到我的座位旁,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來”。
我跟在他身后,穿過校園,跟他走進一個獨立的辦公室。
楊老師示意我坐下,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干凈的茶杯,沏了一杯熱茶,放在我面前。然后他隔著桌子坐在我對面,說:“要是最近不想寫,可以先停筆。要是想寫點兒別的,隨時可以問我?!?/p>
我的淚水閘門瞬間被打開,開始對著那杯茶掉眼淚。
楊老師看著我的眼淚時疾時徐地掉進茶杯,他沒對事情有任何議論,更沒有任何肉麻的肢體語言,他的關切,自成氣場,很淡,可是顯而易見。
少年的容身之所其實非常有限,當成長推擠著少年們在父母面前掩藏真實的自己時,學校就成了最重要的陣地。一旦在學校也要背負另外的偽裝,時光就會變得難捱。
還好,在一個進退兩難的孤寂時刻,楊老師給了我理解和關懷,好像一個人失足落水后及時出現(xiàn)的救生衣。很多時候,支撐一個人度過人生中的諸多困境的,就是“了解”。而那些在少年的你受傷時沒有假以任何道德的指摘和批評的大人,是真君子。
楊老師在任由我掉了一陣眼淚之后,轉(zhuǎn)身從他身后的書架里抽出一本書,給我講了一部他喜歡的作品。
他講的是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
他最后說:“上天有時候會給我們一些禮物,有可能是和顏悅色地給,有可能是風馳電掣地給,有時候是快樂的,有時候是痛苦的。怎么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要發(fā)現(xiàn)禮物,還要盡力接到禮物,打開禮物。那些禮物,你不接住,或是不及時接住,就錯過了,就是暴殄天物,‘禮物是不會等你的?!?/p>
我聽了他的話,暫時從傷感中抽離,為他如此自如地使用各種成語而折服。
那是我少年時代的運氣。在我的單戀像觸礁一樣撕裂沉沒之時,楊老師以君子之姿,告訴我“禮物可能是痛苦的”。這一劑及時的“了解”,送我回到可能痊愈的歸途。也正是這個痛苦的過程,為我?guī)硪粋€重要的領悟:每個人這輩子對自己最大的負責,就是——你要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個“我”。一個怯懦的或昏惑的人生,是沒有“我”的。
直到受到楊震宇老師鄭重的肯定,我才忽然想要對著自己問上一句“我是誰”。繼而,為了這個“我”,我必須于茫茫人世中,獨立、勇敢地走出來,走下去,無論何種境遇都不能退縮,直至走到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