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將閆文盛的散文集《你往哪里去》拿在手中,翻閱那些文字細密的書頁時,我想到的是“文字暗箱”這個詞,這本裝幀設(shè)計精致的散文集實在太像一個裝滿了很多詞句段落的微型“暗箱”,易于攜帶,就像是專為一個火車旅客而準備的漫長旅途上的一個陪伴物。與火車旅客一路上看到的不斷從車窗外閃過去的風景相對應(yīng)的是“折疊”在這個“文字暗箱”中的暗風景,它們是一個人仔細打磨的時光片段。
在閆文盛的散文中,陌生感彌漫其中,一切生活中的、外部世界的圖景和人事都被陌生感籠罩,成為一個作家遙遠的陌生國度。法國詩壇怪杰米修有一組散發(fā)著濃郁的異國情調(diào)的敘事詩,題目為《我從遙遠的國度給你寫信》,詩人設(shè)想了一個神秘的女子在非常遙遠而不確定的年代里給“我們”寫信,她在“信”中杜撰了一個烏有卻非常迷人的奇異國。在我看來,這個奇異國不過是詩人的一種詩意的遐想,一種對于某個陌生國度的渴念和虛構(gòu)的產(chǎn)物。異國情調(diào)即陌生感,這對于詩歌乃至其他種類的文學作品來說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在散文集《你往哪里去》,我認為最具陌生感的作品非其系列散文《主觀書》和《你往哪里去》莫屬,在這兩個龐大的寂靜文本中——我認為它們是寂靜的,雖然它們有著塵世的煙火味——敘述者以孤零人的眼光和裊裊愁緒將外部的庸常生活世界翻轉(zhuǎn)到了內(nèi)心的遠方,使得一個散文家在內(nèi)心世界漫游成為一種真實。
有人概括說,法國詩壇怪杰米修一生經(jīng)歷了四種“旅游”,即:實地旅游、內(nèi)心空間漫游、想象異國的暢游和失常天國的神游。在我看來,實際上除去他的實地旅游,其余三種均可歸納為精神之旅。閆文盛通過他的《主觀書》系列在一點一點地實現(xiàn)他的精神之旅,現(xiàn)在對于他在散文文本中所進行的漫游做一個總結(jié)或者貼上一個標簽,我想為時尚早,我聽到這個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的寫作者如是說:“如今,我以散文為重,且不僅限于此時此刻,而是準備延長十年戰(zhàn)線,將我目下已進行近三年的系列散文《主觀書》持續(xù)寫下去?!覍⒃谶@條道路上走得如此漫長而遙遠。她或?qū)⒇灤┪疑氖⒛?。”(《我與散文》)我注意到,他將這些如影隨形地陪伴著自己并且由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本稱之為“她”,這種稱呼有一種客觀和少許甜蜜的味道,“她”就像一個精神上的伴侶,這樣的寫作是幸福的,這樣的寫作者是富有的。
單篇散文和長篇系列散文的寫作區(qū)別是什么?一個寫作者為何以一種固定的風格和形式進行一種令人心力交瘁的寫作?在我看來,長篇系列散文的寫作更能考驗一個寫作者的意志,也更能進一步穩(wěn)固他的風格。任何作家的寫作就像一個鐘擺,它擺動的幅度和范圍是一個扇形,而長篇系列散文的寫作是閆文盛的“鐘擺”直指地心的重力時刻。在這樣下墜、沉穩(wěn)的時刻,寫作者才能感到不飄忽、不焦慮。而以千日之久進入《主觀書》的寫作狀態(tài)是不易的,而一個人寫作的狀態(tài),往往是出來容易進入難。那么閆文盛是如何做到始終深深地沉浸在這種“鐘擺下垂”的穩(wěn)定時刻的?照我看來,當閆文盛每日進入他的《主觀書》的寫作中,就是去成為一個連自己也感到陌生的“異己者”:“有一些時候,在對消失時空的追憶里,我會變成另一個?!笔堑模爱惣赫摺?,在《主觀書》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與生活中的人和往日寫作中的“我”相迥異的“異己者”。我發(fā)現(xiàn)閆文盛花費千日時間寫成的長篇系列散文《主觀書》幾乎就是“四字詞語”的集結(jié)之書,“四字詞語”隨著敘述者綿延起伏的主觀傾訴不僅制造了古奧的語言風格,也帶來了一種沉郁頓挫的節(jié)奏。在我看來,“四字詞語”的力度和典雅對應(yīng)著潛伏在敘述者身上的另一個“異己者”的個性。不愿意重復自己,不再提及以往的“陳詞濫調(diào)”,我想這也是閆文盛進行《主觀書》系列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主觀書》中,作者一再地告誡自己“寫作意味著不斷地顛覆、履新,從頭再來。當舊日被消除,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立在起點,寫作意味著可怕的犧牲、必要的孤寂,甚至暗夜里的獨自嚎啕。”而《主觀書》的主題是彌散的,它是一樹的烏鵲,只需輕輕一搖樹干,那些鳥們就會四處飛散,成為藍天中的黑點。而號召烏鵲們聚集的人正是這個喁喁細語的敘述者,他言辭懇切地說道:“或許,我該寫一部茫然書?!?/p>
《主觀書》是由一些微小而又重密度的片段組成的,每個片段有獨立的標題,大部分的片段是不分段落的,這制造了一種密集的視覺效果。在我看來,這種顯微鏡下玻璃載片式的文字結(jié)構(gòu)形式逼使讀者必須以一種文本細讀的方式來觀察。《在公交車上》是我在《主觀書》中隨意翻讀到的一個片段(是的,隨意翻讀,這樣更顯閱讀的自在),在這個小小的由三百來字寫成的片段中,我卻感受到了一部短小說的容量,它是完全可以用一些鋪陳的語言來稀釋和補充而形成一部荒誕小說的文字片段,它可以改編成一個中年人乘坐公交車覺得自己是在和一群夢中的人去旅行的短小說。而某種沖動被壓抑了,散文化的敘述點到即止,圍繞著這個荒誕的人的演繹沒有鋪開來,僅一些淡淡的想法氤氳在車廂里:“我看著公交車上的每一個人,時刻都有一種說點什么的沖動,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彼裕⑽慕o人的感受是專屬于散文的,它與小說隔著一扇玻璃車窗的距離。而我卻透過《主觀書》看到了小說中的場景、情節(jié)的痕跡和人物的騰挪閃現(xiàn)。故此,我認為《主觀書》是在文體的斷崖邊緣做危險的站立,它是一個奇異的文本。
在我看來,長篇系列散文《你往哪里去》是一種對日?,嵥樯詈蛯懽髡叩木耦I(lǐng)域進行深刻剖析的散文,它記錄下了一個人似乎是當下的生活瑣事和所見所聞,似乎瑣碎無緒,就像一個作家的生活日記,讓人覺得散文是一種最易得手的文體。但事實卻并非那么容易,我看見這個敘述者似乎是有意在尋常的瑣碎生活中發(fā)現(xiàn)不尋常的意義,要在“日光下無新鮮事”這種生活的單調(diào)和干枯中覓得存在的意義。這讓我想起里爾克的以透徹、別樣的觀察而著稱的札記體小說《馬爾特札記》,其多樣化的自述緩慢呈現(xiàn)了一個清晰的主人公形象。盡管《你往哪里去》作為系列散文,其四十六篇雖未見明顯聯(lián)系,但大量的精神狀況自我陳述和對日常生活的觀察思考文字片段使得它們凸顯了一個潛在的敘述者形象的“水印”。這個敘述者既是生活者也是生活的觀察者,他說“我一直在感到不安。這些年來,我深陷在這樣的情緒里不可自拔。”又說“生活的發(fā)展演變與內(nèi)心的躁動一脈相承?!贝罅康淖晕覂?nèi)心剖白和對于生活鏡像的無所顧忌的觀察思考,使人覺得《你往哪里去》具有一種珍貴的私密性,這讓人在閱讀這些毫無線索可循的四十六個篇章的時候,覺得有些羞恥。但羞恥過后,我們感到震驚,就像我們閱讀卡夫卡的那些文學性的日記,我們認同這個人講出了同樣發(fā)生在我們身上、我們這個時代的種種難堪和可怕的處境。所以,《你往哪里去》的這種日?,嵱浐同嵥迹⒉皇峭偈挚傻?、一揮而就的文本,而是非文學性的深加工不能成型的日記體散文。
當然,在這個已經(jīng)走上散文寫作“迷途”的寫作者的階段性總結(jié)的散文集中,尚存在著一些不令人陌生的篇什,出于實際情感抒發(fā)需要的紀實類散文,比如他的《父與子》《兒子的睡眠》《購房記》和《樓下的小巷》等等,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它們是一個寫作者寫作歷程完整性的體現(xiàn),就像我們讀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部“冷血”的奇異小說文本時,我們不時地回過頭來重新打量他的嚴格按照小說規(guī)則寫作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從中體會一個寫作者在文體“約束”狀態(tài)下的寫作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可愛與可親。然,在閆文盛的紀實類散文中,不時地冒出要掙脫常規(guī)敘述的強烈欲望,他終究是一個不安分的寫作者。閆文盛的單篇散文《一眼望不到盡頭》看似是一篇游記,實則是一篇披著游記外衣的沉思錄,邊“游”邊“思”,我們聽見這個在一群游客中仍舊保持著孤單個體和冷靜思維的旅行者不無失望地說道:“除了隨處可見的越南文字,我?guī)缀鯖]有發(fā)現(xiàn)這里與我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因而無論是越南下龍灣的大海上的航行,還是在越南城市河內(nèi)的邊緣旅館居住、甚至是乘車穿越這個東南亞國家冬天的北方,這個反身內(nèi)窺的旅客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找尋“旅行的意義”和觀察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處境中的人的生命變化。所以,我們?nèi)绻胍谶@篇沉思錄式的“游記”中找到旅游指南式的異域風情的忠實描寫,定將是失望的。我們在文章中看到的是一個異鄉(xiāng)人經(jīng)由隔閡感而引發(fā)的冷靜思考,正如在文章中這個緊張而小心的敘述者寫道:“身在異國,我無法不對自己的生命觀察得更為仔細一些……”或許,在這個寫作者看來,即便我們周游世界,我們只不過是在自己與世界保持著警惕的距離的內(nèi)心游了一遍。我們永遠無法通過旅行深入到異鄉(xiāng)人的生活中,當“我”在游輪上扭頭看見一個坐在竹筏上兜售海鮮的孩子,看見他“端然盤坐在上面,恬適自得”,“我”感嘆道這是“我們向來不熟的另一種生活”。不是嗎,所有的生命體都在各自的生活方式中“恬適自得”。因此,我們可以體會到的是,在這篇貌似游記的散文《一眼望不到盡頭》中,敘述者(也就是旅行者)通過他的反身內(nèi)窺、沉思遐想獲得了在異鄉(xiāng)體驗到的一種內(nèi)心獨白的“恬適自得”。
在我看來,散文的寫作層次高低之分在于它是否有哲學背景,散文的思想性也即是哲學的生活化的體現(xiàn)。我認為閆文盛的散文寫作是體現(xiàn)了存在主義的哲學思想的,他通過《主觀書》和《你往哪里去》系列散文深入地探討了關(guān)乎作為個體的人的種種存在問題,并體現(xiàn)了時間意識、衰老意識、幻滅感、恐懼感等屬于人的幾個主要生命意識。閆文盛在他的《主觀書》中毫不諱言自己的“知音”,其中就有卡夫卡、普魯斯特、佩索阿等這些現(xiàn)代主義文學大師,但我看到他在《主觀書》中寫道:“ ……除了佩索阿與我相似之外,我至今還不愿意承認受到了誰的影響。我狂妄地視一切書本上的東西為自身之外的附加物。我只想寫下自己內(nèi)心那巨大的真實?!碑斠粋€寫作者排斥他者的影響并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規(guī)則之時,我想他的這種“我愿意成為我愿意成為的人”的巨大的念頭正在通過他的那些白日夢成為一個眼睜睜的事實,那就是他所自述的:“句子的源流。靈感與沖動。我在睡夢中永生?!?當我一頁又一頁地觀察、注視這些細密的文字片段時,我仿佛聽到這個孑然一身盤桓在內(nèi)心的遠方的人在自言自語地說:“在我的時間里……”
宋烈毅,1973年出生,詩人,作家,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1988年開始寫作。有大量詩歌和散文、讀書隨筆發(fā)表于《詩刊》《散文》《書城》《文景》《文學報》等國內(nèi)報刊,作品入選《60年中國青春詩歌經(jīng)典》《中國詩典1978—2008》《散文2013精選集》《散文2012精選集》《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2》《中國隨筆年度佳作2011》《散文中國》等選集四十余部。著有散文集《與火車有關(guān)的事》(敦煌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