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平

白花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綠化樹上的蟬鳴有點聲嘶力竭。透過柜臺的防彈玻璃和大廳的玻璃幕墻，刺眼的陽光加上單調(diào)的蟬鳴，劉小虹不由得昏昏欲睡……

“啊，又停電了？”就在劉小虹頭一勾的同時，坐在她旁邊柜臺的王婷驚叫了一聲。

劉小虹抬起頭，一眼看到了站在王婷桌邊，正朝她微笑著輕輕搖頭的李穎。

“昨晚又沒休息好吧？”李穎看著劉小虹的熊貓眼，邊走邊說。

“沒事。謝謝李姐。”劉小虹邊說邊站了起來，靦腆地笑著。

李穎入行七年多，做過四年柜員，干過三年業(yè)務(wù)經(jīng)理，去年年底競聘上了支行分管內(nèi)務(wù)的副行長。劉小虹是新入行的員工，上崗才七八天，前天、昨天連續(xù)兩個晚上加班清點、整理零鈔、硬幣，到家都快凌晨一點了。支行左右是日用品和蔬菜水果的批發(fā)、零售市場，零鈔、硬幣多，每兩周就要加班集中清點、整理一次或兩次。按照輪班的順序，昨晚劉小虹是不要加班的，但她主動來了。李穎要她早點回去，她沒走，堅持到最后。

“哎呀，這么熱的天，還要停電，這不是殺人么！”站著的王婷一手抹著臉上的汗水，一手抓著一個本子快速地扇著。

“別急，等一下就有電了。”李穎指了指過道后面。

“那頂個屁用，又只能給上帝享用，也涼快不到我們。”王婷瞟一眼過道，鼻子一哼，“要我說啊，當(dāng)初那些搞裝修的也好，買發(fā)電機的也好，就都是官僚主義、經(jīng)驗主義，因循守舊、目光短淺……”

過道盡頭“突突突”地吼過幾聲之后，就勻速地轟隆起來，接著燈又亮了，柜臺外面營業(yè)大廳的空調(diào)也開了。

“李行長，這熱死個人的，我可是受不了了。”王婷邊扇風(fēng)邊說，“你是領(lǐng)導(dǎo)，可得想個法子。我跟你說，真要是把我們熱死了，那誰來給你上班?。縿⑿『?，你說是么？”她稍稍偏著頭，盯著劉小虹，嬉笑著。

“我……”劉小虹看看王婷，看看李穎，目光落到了空蕩蕩的營業(yè)大廳里。

“噢，李行長，現(xiàn)在是中午，反正外面也沒有上帝，是不是我們先涼快一會，等有上帝來了，再關(guān)了我們里面的，開著外面的，行不？”

“你呀！”李穎指了一下王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點了點頭。

“李行長英明，李行長萬歲！”王婷向前幾步，抱著李穎響亮地親了一口。

李穎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探頭，出了營業(yè)室。

“劉小虹，你來了一個星期了吧？感覺怎么樣??？”王婷邊說邊找著空調(diào)的遙控器。

“挺好的啊?！眲⑿『缋砹艘幌聺癜土说膭⒑?。

“你就不覺得累？”王婷邊說邊示意營業(yè)廳的保安關(guān)了空調(diào)，見外面的空調(diào)關(guān)了才對著角落的空調(diào)按了手上的遙控，“哦，這幾天來，你好像還沒出什么差錯吧？嗯，還不錯，比我強呢?！?/p>

空調(diào)“唧”的一聲，張開嘴巴，吐出了清涼。王婷跑到空調(diào)跟前，對著空調(diào)吹著，又喊劉小虹過去。劉小虹嘴上應(yīng)著，手上卻在整理著上午的業(yè)務(wù)憑證。

李穎進(jìn)來了，走到劉小虹旁邊的時候，先看一眼探頭，再看一眼尾箱（錢箱），手剛摸到尾箱蓋，劉小虹的手就伸了過來，搶先把蓋蓋上了。

“我……”劉小虹紅著臉，看著李穎。

“小虹，平時就要養(yǎng)成好習(xí)慣，隨手關(guān)箱，不能敞開著?！崩罘f微笑中帶著嚴(yán)厲。

“嗯，記著了?！眲⑿『琰c著頭。

“哦，有上帝來了！”王婷指一下大廳門口，趕緊將空調(diào)關(guān)了，示意保安馬上開啟外面的空調(diào)。

客戶剛跨進(jìn)營業(yè)大廳，過道盡頭的轟隆聲也正好歇息了下來……

白里帶黃的斜陽照在玻璃墻上，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這怎么回事呢？下班盤點尾箱的時候，劉小虹發(fā)現(xiàn)錢比賬多了一百元零兩角。再次仔細(xì)核對、清點，還是一樣。她身子一顫，耳朵嗡地一響，冷汗就在額頭上冒了出來。

“小虹，你怎么了啊？”正在盤點王婷尾箱的李穎抬頭看一眼劉小虹，隨意問了一聲。

“哦，沒……沒什么。”就這一問一答之間，劉小虹想起來了，那兩角是前天就多下來了的，是一個客戶有意丟棄在錢斗里的兩枚硬幣，今天多的應(yīng)該是正好一百元。

可是這一百元是哪里多出來的呢？劉小虹快速地在腦海里回放著每筆現(xiàn)金業(yè)務(wù)，沒有發(fā)現(xiàn)有多出來的可能。從上崗的第一天起，她就告誡自己是新手，一定要小心又細(xì)致，不能馬虎，不能粗心，否則就會出差錯，出問題，因而辦理每筆業(yè)務(wù)都是小心翼翼，先保準(zhǔn)確無誤再求速度效率，每天下班前也要認(rèn)真核對賬款、賬實等是否相符，不像王婷那樣一般只是核點現(xiàn)金大數(shù)。

劉小虹知道，多了錢是長款，少了錢是短款，都算是業(yè)務(wù)差錯。今天長款了，怎么辦呢？她很快想出了三種處理辦法：現(xiàn)在就向李穎報告；將錢留在尾箱之內(nèi)，佯裝不知，聽李穎去核點；將錢拿了出來。她分析著：前一種相當(dāng)于主動承認(rèn)錯誤，主動暴露問題，雖然態(tài)度是端正的、積極的，也許會得到領(lǐng)導(dǎo)的原諒，會挨批評，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嚴(yán)厲的處罰，可自己才來了幾天，就出了差錯，會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對以后的發(fā)展不利；第二種可能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就是也許會發(fā)現(xiàn)，也許發(fā)現(xiàn)不了，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那自然是好，如果發(fā)現(xiàn)了，那是弄巧成拙，還不如主動承認(rèn)了的好；第三種最為安全，但要妥當(dāng)處理，不被人看到，如果被人抓著，那性質(zhì)又變了。想到這里，她抬頭看了一眼探頭。當(dāng)她的目光從探頭上往下移的時候，看到李穎邊接電話邊出了門，也看到了王婷正搖晃著身子，哼著小曲朝她笑著。剛看到王婷的瞬間，見李穎走了，她有想請教王婷怎么辦的念頭，但當(dāng)她把王婷跟平日一樣的笑當(dāng)作嘲笑、冷笑的時候，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了，也堅定了她選擇第三種方式的決心。她看了一眼探頭，挪動了一下椅子，好讓自己和尾箱調(diào)整到一個理想的位置和角度。

“什么??？我代你核一下？嗯……那好吧?！本驮趧⑿『缗矂右巫拥耐瑫r，王婷接到了李穎的電話。

“哦，小虹，李行長要我代她核點一下你的尾箱呢?！蓖蹑眠呑哌呎f，“怎么樣，準(zhǔn)備好了吧？”

“噢，好……好了?！眲⑿『缑Π焉斓轿蚕淅锩娴氖殖榱嘶貋怼?/p>

王婷核了一下賬，清點了一下現(xiàn)金大數(shù)，沒發(fā)現(xiàn)問題，拍了一下劉小虹的背說：“嗯，不錯，比我剛來的時候強，弄得規(guī)規(guī)矩矩、整整齊齊的?！?/p>

“沒有呢?！毙乜谕煌豁懼膭⑿『缒艘话杨~頭上的汗。

“哎，你怎么啦？”王婷看著劉小虹，關(guān)切地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沒有呢?！眲⑿『鐧C械地?fù)u了搖頭，又說，“謝謝王姐，我沒事?！?/p>

“謝什么嘍。”王婷手一揮說，“好了，快撿拾東西，鎖箱封箱吧，車子就快來了?！?/p>

“哦，好，好呢?！眲⑿『玳_始將印章等東西往尾箱里撿。

王婷看著劉小虹鎖了尾箱，上了封條才去鎖自己的尾箱。劉小虹捂著胸口，松了一口氣，可那口氣的尾巴還在嘴里，又回過神來——那一百元還在尾箱里呢。

一道橙黃色的夕陽從對面高樓的間隙間鋪瀉過來，越過馬路，躍上臺階，穿過玻璃，在營業(yè)大廳的地上閃動……

“哧”的一聲，接尾箱的專用車在大門外的路邊停下。身穿保安制服，頭戴鋼盔，手持槍支的押運員迅即從車上跳下來，或站立車旁警戒，或大步向營業(yè)廳走來……

“劉小虹，還發(fā)什么呆呀，接箱的來了?！蓖蹑锰崞鹆宋蚕?，“哎，你聽見沒有?。俊?/p>

“噢，好?！眲⑿『绲哪抗庖活?，從封條上移開，從王婷的后腦上掃過，落在走進(jìn)了大廳的保安身上。

王婷交接了尾箱，邊哼著《喜歡你》的曲子邊撿拾著自己的挎包。

劉小虹目送著尾箱出了營業(yè)廳，上了車。她望著車子起步，遠(yuǎn)去……直到車子消失在車流之中，仍在踮著腳，出神地望著。

“喂，小虹，看你癡癡呆呆，丟了魂似的?！蓖蹑眠呎f邊走到劉小虹跟前，打望一眼她望著的方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哎，你望什么呀？”又踮起腳打望了一下，“怪了，沒什么呀？”

“哦，是沒什么呀?！眲⑿『缡栈啬抗?，訕笑了一下。

馬路邊嘀嘀幾聲喇叭響過，一輛白色的奧迪Q3停在了路邊。王婷一眼看到張翔在車?yán)锵蛩惺?，就將包往肩上一挎，一溜煙出了門，到了大廳還邊跑邊向劉小虹擺手拜拜。

太陽收走了最后一縷陽光。營業(yè)大廳里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只剩下客戶引導(dǎo)員在整理柜臺上、桌面上的物品、資料。營業(yè)間內(nèi)也只有劉小虹還孤零零地坐在工位上。她靠著椅背，閉上眼睛，回憶著梳理著今天的每一筆業(yè)務(wù)，一遍過去了，又從中抽出可能的幾筆，特別是可疑的幾個片段、幾個節(jié)點。一輪下來，似乎有點眉目，但又不能肯定，再回頭一細(xì)想，那點眉目又不見了，變得一頭霧水，一團(tuán)亂麻，頭也有點漲痛。她坐起來，雙手半握著拳，用拇指壓著太陽穴，雙手肘撐到桌面上……

“咦，有點不對勁呢?！眲傔^十字路口，聽著歌的王婷突然一拍大腿，摘下耳機，對張翔說，“快，快停車！”

“怎……怎么啦？”張翔翻一眼王婷，往路邊一拐，一腳踩了剎車。

“快！”王婷揚了一下手，“不是停車，是調(diào)頭！”

“你……你早說么！”張翔又翻了一眼王婷。

“怎么？”王婷眼睛一睜，“不耐煩是么？”

“沒……沒有呢?！睆埾栉χ?。

“沒有？”王婷指了一下路，“那還磨蹭什么，快走??！”

張翔一腳下去，車子“嗚”地躥了出去……

“小虹！開門，快開門！”

猛然聽到王婷的叫喚，坐在椅子上的劉小虹一下彈跳了起來。

“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你還在這里！”王婷從過道里一腳跨進(jìn)營業(yè)間。

劉小虹連忙后退一步，讓過王婷。

“還在干嘛呢？”王婷掃視著營業(yè)間。

“沒干嘛?！眲⑿『珀P(guān)上門。

“人家那么敲門，那么喊你，你就沒聽見？”王婷盯著劉小虹。

“我……”劉小虹避開王婷的目光。

“劉小虹，我看你臉色有點不對哦?！蓖蹑闷^打量著劉小虹，“該沒什么事吧？”

“沒……沒事呢?！眲⑿『绲皖^走到桌前坐下。

“沒事？”王婷坐到劉小虹的對面，“剛才在路上，我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我給你盤庫的時候，你滿頭大汗的，好像有些緊張，有些害怕，后來尾箱接走了，你又出神地望著外面，望了好久……哎，你……你是不是有什么情況?。俊?/p>

“沒……沒什么啊?！眲⑿『巛p輕搖了搖頭。

“真的沒什么？”王婷攤一下手，盯著劉小虹。

“我……我真的沒什么，只是有點兒不舒服，可能是有點感冒了?！眲⑿『缒四~頭上細(xì)密的汗珠。

“噢，也是，這一下熱一下涼的，我都差點中暑了?！蓖蹑命c點頭，踱了兩步，“嗯，你真的沒什么就好。不過，小虹，我還是要跟你說，要是萬一有什么，那也沒關(guān)系的，說出來聽聽，我給你參謀一下，也許能幫幫你的，千萬不要埋在心里，免得自己遭罪，也免得到時候害了別人。你說是不是？”

“那是?！眲⑿『珙┮谎弁蹑?，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抓緊了扶手。

“不瞞你說，我剛?cè)胄械臅r候，沒幾天就險些出了個大差錯?！蓖蹑靡宦晣@息，“不過，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東西后來又找到了。”

“是嗎？”劉小虹抬起頭來。

“是呀。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弄明白，那天到底是出了個什么鬼?！蓖蹑貌[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我明明都找遍了的，怎么就沒看到，后來一下就冒出來了……”

“還這么怪？”劉小虹看著王婷。

外面響起了車子的喇叭聲，接著王婷的手機又唱起了《小蘋果》。

“催什么催??！”王婷看一眼手機，摁了，站起來，“哎，小虹，你是真的只是有點兒不舒服么？”

“我……”劉小虹撫著額頭，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那好吧，既然你沒什么事，我就放心了。”王婷走兩步又轉(zhuǎn)過身來，“哦，小虹，我們一起走唄。我送你回去，你也好順路買點什么感冒藥。”

“謝謝王姐。”劉小虹朝王婷淺淺一笑，“你還是先走吧，我還要撿拾一下?！?/p>

外面的喇叭一聲比一聲急地傳過來。

“催催催，催你個鬼呢！”王婷快步走到門口，扭過頭來，“小虹，那我先走了。你不舒服，也早點回去哦！”

“嗯，好呢。”劉小虹起身，又坐下。

王婷為什么會突然跑回來？為什么要反復(fù)問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或是看出了什么？她說的險些出了差錯指的是什么？她說的那天出了個什么鬼又是怎么回事？剛才是不是應(yīng)該把長款的事跟她說了？琢磨著這些，劉小虹隨著王婷遠(yuǎn)去的腳步稍稍輕松下來的心又揪了起來……

一直等到晚上八點，李穎既沒聽到劉小虹報告什么，也沒接到王婷的電話，心里不免有點窩火起來，抓起手機就要打劉小虹的電話，才找到劉小虹的名字，又改為撥打王婷，但撥到最后一個數(shù)碼時又打住了，隨手將手機扔在了茶幾上，抓起電視遙控，變換起頻道來。

都市頻道正播報著某銀行一名金庫管理員，利用管理上的漏洞和同事的信任，先后盜竊庫款兩百多萬用于買車、炒股、民間借貸，給銀行造成巨額損失?？粗鴪蟮?，李穎想起了三年前余敏的事情。那時余敏已入行四年多，也算是老員工了，人長得靚，嘴巴又甜，還隔三岔五地帶點好吃的給大家分享，挺討人喜歡的。

這時，李穎從柜員轉(zhuǎn)到業(yè)務(wù)經(jīng)理崗位才半年多一點。那天下午，李穎核點完余敏的尾箱，走到門口，突然有一種感覺，卻又說不清到底是什么，就停下腳步，定了定神，轉(zhuǎn)過身，朝余敏走了過去。余敏見她走了過來，慌忙將封條往已經(jīng)不在固定位置的尾箱上貼。

“哦，別封，我再看一下?！崩罘f邊說邊走了過來。

“哎呀，李姐，你看，我都貼好了。”余敏攤著手，嬉笑著。

“沒事，我就看一下?！崩罘f指一下尾箱。

“不剛看了嗎？”余敏笑著，“怎么？你還不相信我？”

“那倒不是?！崩罘f笑一笑，“就隨便再看一下?！?/p>

“哦，車子馬上就要來了呢！”余敏指一下墻上的鐘。

“不礙事，就一下?！崩罘f瞟一眼鐘。

“我……那……那好，看吧，你看吧！”余敏揭了封條。

李穎一沓一沓地點著，數(shù)著。余敏的目光隨著李穎的手指移動著?？禳c完的時候，李穎扭頭看一眼余敏。余敏避開她的目光。

“余敏，怎么不對啊，大數(shù)就差了三萬?！崩罘f說著又點了一遍，還是一樣。

“不會吧？”余敏一臉茫然。

“可是，我都點了兩遍。你也看著的，都在這里啊?！崩罘f盯著余敏。

“這……這是怎么回事呢？”余敏眨著眼睛，“會不會是……”她打開保險柜，沒看到什么，接著又拉開抽屜，露出一個紙包。

“那是什么？”李穎指著紙包。

“噢，就這個，就是這個呢?！庇嗝裟贸黾埌鞍パ?，怎么就忘了?！彼牧伺淖约旱念~頭，“看我這記性，看我這記性啊?！?/p>

“這……這怎么回事??？”李穎皺著眉頭。

“哦，是……是一個客戶，說要取三萬塊錢，要新的，還要給他包好，我就給他準(zhǔn)備好了，放在這抽屜里等他來取，可后來他又說不要了，沒想到下班的時候，我竟然忘記了放回尾箱。”余敏打開紙包，邊將三沓百元新票放進(jìn)尾箱邊說，“真是謝謝你了，要不是你再看一下，這錢就會躺在抽屜里過夜，那就是大差錯、大事故了呢?！?/p>

李穎沒說什么，但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七八分，就看著余敏封好條，上好鎖，直接向行長石光明報告去了。石光明立即找余敏談話。她開始還理直氣壯、百般辯解，接著是支支吾吾、躲躲閃閃，最后是和盤托出、如實交代。

一年多前，余敏和同學(xué)楊柳合伙開了一個店子，生意還不錯。一年下來，賺的錢比上班的收入要多得多。這讓她來了勁，和楊柳一商量，半年前又新開了一個店。隨著生意的擴(kuò)大，資金占用越來越多，流動資金有時不免有點緊張，只好今日在別處高息借來，明日有錢再還掉，不合算別說，還要欠著人情。有一天，楊柳對她說，你天天就坐在錢窩里，哪里還要去高息借別人的錢呢，從錢箱里拿出來就得了。頭一回楊柳說起這事，她還責(zé)罵了楊柳一通，說她不明事理，不懂規(guī)矩，錢箱里的錢又不是自己的，怎么能隨便拿呢。后來楊柳說得多了，她又反復(fù)一琢磨，就覺得今天拿出來，明天放回去，也不真正拿走，只是借用一下，況且也不多拿，每回只拿個兩萬三萬的，就是萬一發(fā)現(xiàn)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大的問題。有了這樣的思想，行動起來也就心安理得了。上周她開始了第一次行動，周二下班時拿出兩萬，周三中午楊柳以存錢的名義將錢送來，讓她放回尾箱，并巧妙地避開了同事的視線和監(jiān)控的攝像，一切正常，一切順利。楊柳送錢來的時候又買來了雞爪、鴨脖，讓大家吃得開開心心、樂樂呵呵。

今天是余敏的第二次行動，本以為萬事大吉，成功在握，沒想到李穎殺了個回馬槍。石光明問她有何想法，有啥要求。她說錢沒有真正拿走，只能說是借用，最多也就是個挪用，何況金額又小，也沒給銀行造成經(jīng)濟(jì)損失，更沒給銀行造成聲譽上的損害，愿意做出深刻檢討，也愿意接受批評教育和經(jīng)濟(jì)處罰。

石光明問李穎對余敏的事怎么看。李穎首先檢討了自己，說自己監(jiān)管不到位，要承擔(dān)一定的責(zé)任，愿意接受處罰，然后說支行對余敏不能遷就，不能姑息，必須嚴(yán)肅處理。石光明點點頭，問她應(yīng)該怎么嚴(yán)肅處理。她說余敏現(xiàn)在雖然拿的只是兩萬三萬，也沒有造成直接損失，影響的人也不多，可誰能保證她以后不拿二十萬三十萬，直到兩百萬三百萬呢？到那時誰又能保證不會給行里造成經(jīng)濟(jì)損失和聲譽上的損害，不影響全行員工呢？因此，余敏的做法是非常危險的，性質(zhì)是十分嚴(yán)重的，是不能寬恕的，是不能容忍的。為了不留后患，也教育大家，建議支行辭退余敏。石光明盯著她，問是不是必須辭退，能不能不辭退，但加大經(jīng)濟(jì)處罰，給她一個機會。她說那不行，余敏的行為已經(jīng)不適合再留下來，如果不辭退余敏，那她就不再在現(xiàn)在這個網(wǎng)點，也不再在現(xiàn)在這個崗位。石光明一拍桌子，說好樣的，我就要你這種態(tài)度。

第二天上午，石光明把余敏叫到辦公室，當(dāng)著李穎的面，向她宣布了支行對她的辭退決定。她一聽，眼睛一翻，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石光明和李穎慌忙將她弄到沙發(fā)上躺著。過了一會，她坐了起來，“哇”地一聲就哭了，邊哭邊說她知道錯了，是自己一時糊涂，昏了頭，做出了對不起支行、對不起石光明和李穎的事，一定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請支行給她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又說她進(jìn)銀行來不容易，今后一定要倍加珍惜，重新做人，還說自己在銀行干了好幾年了，和大家朝夕相處，有了深厚的感情，舍不得離開大家，如果真要離開，那還不如死了算了。李穎越聽越生氣，不等她說完就指著她說，余敏，你不要表演了，漂亮話也不用多說了，你要真是那樣就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你要還留在這里，今后還會做出更大的事來，到時候不知會害了多少人的。我這是真心話，也是為你好。你也知道，我是直腸子，不會轉(zhuǎn)彎抹角。說實話，我跟你無冤無仇，對你也沒有什么成見，只是容不得你這種做法。希望你不要怪我，如果你硬要怪我，那我也沒辦法，隨你去了。余敏怔怔地看著李穎，甩了一把涕淚，問李穎她是不是非走不可。李穎說是的。余敏又問石光明。石光明點了點頭。余敏仰天一笑，“嗵”地站了起來，指了一下李穎，又指了一下石光明，似笑非笑地說，你們的心真狠，真硬。石光明笑了笑說，可不是我們心狠、心硬，而是你做事出了格，觸了制度的紅線，就是我們想留你，制度也不會給面子。你自己也好好想想，還留在這里是否合適。余敏咬咬嘴唇說，那好吧，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我也不想再待在這里了，但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就是由我自己來辭職，而不是支行來辭退。石光明和李穎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說這個可以，這事我們也不會聲張，不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又說以后雖然不再是同事，但還可以是朋友，也希望她好好經(jīng)營店子，做一個遵紀(jì)守法的好商人。李穎說希望以后還是好姐妹，業(yè)務(wù)要到支行來辦。余敏說那自然，以后生意上還請多關(guān)照。

是不是做得過分了？是不是真的心太狠了？讓余敏走是不是石光明的本意？余敏會不會懷恨自己？別人又會怎么看我？看著余敏離去的背影，李穎驀然生出憐惜之感，悵然若失地這樣連連問著自己。

石光明問她在想什么，問到第三回她才反應(yīng)過來，說沒什么，就覺得余敏那么聰明漂亮，怪可惜的。石光明說也沒什么，她那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讓她走了，那是于公于私，對她對你對我，都是好事，又說要不是李穎的堅持，他還真下不了那個決心，得謝謝她。

晚上躺在床上，李穎回想著余敏的事情，烙餅似的老半天也沒睡著。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余敏，問自己為什么沒在她第一次動手就發(fā)現(xiàn)，好讓她收手？為什么平時不多組織一些規(guī)章制度的學(xué)習(xí)教育，讓她沒有那樣做的思想意識？為什么余敏開店一年多了，自己卻不怎么知道？為什么余敏或楊柳買些麻辣小吃過來，自己也和大家一樣，只是吃得樂樂呵呵，卻沒有想過這中間隱藏著什么？這樣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到什么時候才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唉，還說銀行的制度是怎么的健全，管理是怎么的嚴(yán)格，他怎么就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從金庫里拿得出錢來呢？還兩百多萬的，那么多，又拿來去買車、炒股、搞民間借貸，就沒哪個發(fā)現(xiàn)？真是的，就該關(guān)他幾個！”劉小虹的父親劉天放拍了一把沙發(fā)的扶手。

“銀行怎么了？人家就是比你們管得嚴(yán)，管得好?！眲⑿『绲哪赣H鐘愛蓮白一眼劉天放，“不說別的，你就看我們家小虹，她哪天遲到過，哪天不把事情干好了才回家，哪像你們那些人，一天到晚就是拖拖拉拉、嘻嘻哈哈，就是吃吃喝喝……”

“你你你……”劉天放拿著手上的遙控指了一下鐘愛蓮，將電視從都市頻道調(diào)到了軍事頻道。

“你你你，你什么??？”鐘愛蓮走到窗前，“喲，月亮都這么高了，小虹怎么還不回來呢？”她轉(zhuǎn)過身，“哎，你快給她打個電話，問一下?！?/p>

“打什么電話，該回來了就會回來的?！眲⑻旆蓬┮谎坨姁凵彛八窃诩影?，那不是又打擾她了。”

劉天放話剛落音，劉小虹就拖著腿進(jìn)了門。鐘愛蓮問一聲回來了，就邊將飯菜往桌上端，邊叫劉天放過來吃飯。劉天放邊走過來邊側(cè)身看著電視，直到坐在飯桌前的椅子上了，目光還沒離開那呼嘯升空的導(dǎo)彈。

“你不餓啊，還癡看個什么，吃飯了呢！”鐘愛蓮將碗往劉天放手上塞。

劉天放將碗往桌上一擱，指著電視說：“哎呀，你知道個什么。你看看人家現(xiàn)在的導(dǎo)彈，多威武，多神氣，可不是我在部隊那個時候的樣子了。那導(dǎo)彈可打一萬多公里，還能攜帶若干個彈頭呢！”

“都過了一二十年了，還不變??！”鐘愛蓮端上碗，“要還是那個老樣子，導(dǎo)彈打不到美國本土去，那還不給美國佬欺侮死了！”

“嗯，這美國佬還真是可惡，今天打這個，明天打那個，今天唆使越南挑事，明天又慫恿菲律賓挑釁，今天要賣武器給臺灣，明天又支持日本擴(kuò)軍，真不是個好東西！”劉天放拍了一把桌子。

“來，小虹，我們吃飯，不理他，讓他自個說去?！辩姁凵徠骋谎蹌⑻旆?，給劉小虹夾了一塊魚，“哎，小虹，你怎么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

“是……是沒休息好，沒什么?！眲⑿『绻粗^。

“真沒什么？”鐘愛蓮撫摸著她的頭。

“我看你是有點不對勁嘞。這么晚才回來，進(jìn)了門也沒吭半句?！眲⑻旆懦蛑鴦⑿『纾鞍?，你給我抬起頭來?！?/p>

劉小虹慢慢地抬起頭，怯怯地看一眼劉天放，別過頭去。

“小虹，你老實給我說，到底出了什么事？”劉天放拍了一下桌子。

“你……你要干什么？！”鐘愛蓮瞪一眼劉天放。

劉小虹放下碗，眼淚隨之從眼眶里滾了出來。

“你你你，看你……”鐘愛蓮在劉天放額頭上點了一下，撫著劉小虹的背，“小虹，別理他，有什么跟媽說。”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有什么就說出來！”劉天放又抬起手來，卻是輕輕地落在了桌上，“噢，小虹，你是不是犯什么錯了？”

劉小虹咬著嘴唇，眼淚汪汪地看著鐘愛蓮。

“小虹，有什么就說出來，不用怕，有媽呢啊?！辩姁凵從四▌⑿『缒樕系臏I水。

劉小虹看看鐘愛蓮，再看看劉天放，低下頭，把長款的事說了。

“哎呀，我還以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呢，原來就這么個芝麻小事?！辩姁凵彄嶂乜?，長吁了一口氣，“不就是多了一百塊錢嘛，那拿出來就得了呀，還急成這樣，就是少了也沒事，媽給你，你填進(jìn)去就沒事了?！彼厡⑼胪鶆⑿『缡稚戏胚呎f，“好了，來來來，快吃飯，別想了。”

“那可不行，不說清楚不能吃飯！”劉天放指著劉小虹，“你跟我說說，那錢是怎么多起來的？”

“我……我也不知道?！眲⑿『缈粗鴦⑻旆?，“我都反復(fù)盤點了，核對了，就是弄不清那錢是怎么多出來的。”

“還出鬼了不成？”劉天放一眨眼，“哪來的什么鬼，肯定是你自己弄錯了。”

“我……”劉小虹眼淚嘩地下來了。

“你……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小虹弄錯了？”鐘愛蓮瞪一眼劉天放，輕輕拍著劉小虹的肩膀，“小虹，別理他，媽相信你?！?/p>

“小虹！”劉天放敲了一下桌子，“那這事還有誰知道嗎？”

劉小虹搖頭。

“那你還沒跟領(lǐng)導(dǎo)報告？”劉天放問。

劉小虹點頭。

“那你打算怎么辦？”劉天放盯著劉小虹。

“那有什么怎么辦的?！辩姁凵徯币谎蹌⑻旆?，“還不拿出來就得了，反正也沒哪個知道，如果硬是有人找上門來了，給了那個人就是?！?/p>

“你你你，怎么能是這樣的呢！”劉天放指著鐘愛蓮，“這一百多得不明不白，本來就不行，得查個清楚。而私自拿了，那就是貪污，就是犯法，你就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就你知道，行了吧！”鐘愛蓮刮一眼劉天放，拉著劉小虹的手，“別理他，才多大的事，還上綱上線的了?！?/p>

“我本來是想要報告的，可當(dāng)時心里也沒把握，想等查清了再說，可不等查清箱子就接走了?！眲⑿『缫Я艘ё齑剑斑€有，如果報告了那就是一個業(yè)務(wù)差錯，就會給大家留下不好的印象，我……”

“還我我我，我什么呢？快說！”劉天放瞪一眼劉小虹。

“我就想把那錢拿了出來，先放在那里。”劉小虹瞟一眼劉天放。

“那里？那里是哪里？你你你，你這是……”劉天放騰地站了起來，“走，你跟我找你們行長去！”

“去去去，這個時候還去，你別嚇著了人家好不好！”鐘愛蓮剜一眼劉天放。

劉天放手一揮說：“有的事情是耽擱不得的，你知不知道？”

“就你知道！”鐘愛蓮不屑地瞟一眼劉天放，嘟噥一句，“明天還不天亮了不成？”

“那……”劉天放看一眼時間，“那就給人家打個電話，先報告一下，認(rèn)個錯，明天再好好去說個明白。”

“那……那承認(rèn)了錯誤，會不會……”鐘愛蓮看一眼劉天放，再看著劉小虹。

“會什么？”劉天放指了指鐘愛蓮，再指著劉小虹，“我告訴你們，這樣的事情是不能心存僥幸的，如果這次心存僥幸，隱瞞不報，那就會有下次，次數(shù)多了，就會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就會禍害個人，也會禍害集體。”他坐下，挪了挪椅子，“小虹啊，你過五關(guān)斬六將地，好不容易進(jìn)了銀行，那全是你自己的本事，也讓我臉上有光?！彼艘幌掠悬c濕潤的眼睛。

“那是的呢?！辩姁凵彎M眼慈愛地看著劉小虹。

“只是小虹啊，我跟你說，正因為來之不易，就更要好好珍惜?！眲⑻旆糯认榈乜粗鴦⑿『?，“你現(xiàn)在是工作在錢窩里，可你要時刻保持清醒，告誡自己，那錢一分一厘都不是你的，你不僅拿不得，也錯不得。你明白嗎？”

劉小虹點著頭，淚汪汪地看著劉天放。

“好了，小虹明白了?！辩姁凵徔匆谎蹌⑿『?，看著劉天放，“我看，電話也別打了，就明天早上一上班，小虹就去找領(lǐng)導(dǎo)，好好跟領(lǐng)導(dǎo)說清楚。”

劉天放和劉小虹都點了點頭。

余敏的事讓李穎有許多感慨，也有許多憂慮，在一段時間里，她暗地里老盯著柜員，覺得這個好像正準(zhǔn)備從尾箱里拿錢出去，那個又好像已經(jīng)從尾箱里將錢拿走了，防范著這個，戒備著那個，弄得自己天天提心吊膽，疲憊不堪，卻只能悶在心里，不好說出嘴來。

王婷是余敏走后兩個月進(jìn)來的，接的就是余敏的崗位。這余敏雖然走了，卻幾乎每天都到行里來打個照面，有時是辦個存取款之類的業(yè)務(wù)，有時是隨便和大家聊上幾句，隔三岔五地還要捎上一點好吃的，就好像不曾發(fā)生過什么，自己也沒有離開支行一樣。她第一次見到王婷的時候，就笑著對王婷說，我原來就是坐在這個位置的，看來我們兩個真是有緣呢。那天晚上，余敏請王婷吃了飯。王婷問她好好的怎么就離開了，要是不離開，那就是同事，那多好。余敏一笑，說她從小就自由慣了，受不了約束，再說銀行工作雖然說起來光鮮，其實并不是那樣，現(xiàn)在自己開個小店，做點小生意，那是自己給自己做事，自己給自己賺錢，比坐在防彈玻璃里頭要爽得多呢。

大概是王婷上班的第四天，李穎看著王婷給余敏辦了業(yè)務(wù)，聽著王婷和余敏說說笑笑，一個想法突然從她腦海中蹦了出來。

那天快下班的時候，李穎看到王婷急得滿頭大汗，翻箱倒柜地在找著什么，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沒找著，實在是沒法子了，才蔫著頭走過來，悄悄對她說少了一份存單，不知到哪里去了。

“什么？少了一份存單？”李穎一驚，“那可是大事，得找著才行的！”

“可我都找遍了，也反復(fù)找了，就是找不到?！蓖蹑玫椭^，垂手站著。

“地上桌下找了沒有？”李穎邊走邊說。

“都找了?！蓖蹑酶诤竺?。

“你再仔細(xì)找一找，包括桌子下面，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崩罘f指了指桌子。

王婷走到桌子跟前，鉆了下去。

“找到了嗎？”李穎敲了敲桌面。

“啊，找到了，找到了呢！”王婷一臉喜色從桌下鉆了出來，手上揚著存單，“就在里面，那個桌子腳的邊上?！?/p>

“哎呀，好，找到了就好！”李穎拍了拍王婷的肩膀。

“李姐，不好意思，嚇著你了吧？”王婷擦了一把鼻子上的灰，訕訕一笑，“其實我是也嚇了個半死的?！?/p>

“沒事，找到了就好。”李穎說著走了。

“謝謝李姐??！”王婷朝李穎鞠了一躬。

“嗯，還是李姐厲害，火眼金睛一樣，就好像看到存單在那里似的?！?/p>

不知是哪個這樣說了一句。李穎回頭看了一眼。

尾箱接走以后，王婷坐在桌前，苦思冥想了好一陣，可就沒想清楚那存單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為什么開始也找到了那里，卻沒有看到……

這就是王婷說的那個出了什么鬼的事。

李穎一聲嘆息，關(guān)了電視，閉了燈，卻見地上一片銀白，舉目一看，月亮就掛在窗外，月光流瀉進(jìn)來……她走到窗前，凝望著月亮，沐浴著月光，雜亂的心緒漸漸清晰起來，透亮起來……

余敏聽到將被辭退時的驚訝和涕淚縱橫時的痛苦、王婷滿頭大汗尋找存單時的焦急和找到存單時的歡喜、劉小虹清點尾箱時額頭上的冷汗和那緊張的神情……一一在她眼前閃過，又交替出現(xiàn)，再一一疊加……一種不安和愧疚油然從她心底涌起，擴(kuò)散……讓她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她靠在沙發(fā)上，想給王婷和劉小虹打個電話，但剛摸到手機又猶豫起來。就在猶豫之際，手機唱響了。此刻，她希望來電話的不是王婷，也不是劉小虹，可一看顯示的正是王婷的名字。她遲疑著，又想這個時候了，王婷還打電話過來，肯定是有急事，正要接聽，手機卻安靜了。她放下手機，在地上來回踱著，琢磨著王婷打電話要說的會是什么。她回?fù)苓^去，那邊占線。她想王婷肯定是在跟劉小虹通話。剛要重?fù)?，手機響了，她立馬接通。

“李行長，不好了！”

李穎一聽就嚇了一跳，忙問：“怎么了?。?？”

“出大事了！”

“什么事？你快說！”

“余敏跑……跑了！”

“跑了？”

“嗯?！?/p>

“什么時候？”

“下午?！?/p>

“怎么才說！”

“我也剛知道?！?/p>

“那……”李穎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

“李行長，這這這怎么辦??？”王婷打起了哭腔。

“我……”

“他……他們會罵死我的！”王婷哭了起來。

“你……你別急，跟他們好好說，他們……”李穎聽到那頭“啪”地一聲響，電話就斷了。她木然站了一會，自語著“怎么會是這樣呢”，再一聲長嘆，頹然倒在了沙發(fā)上。

余敏辭職后，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有的人見她大方豪爽，又講信譽，就借錢給她，獲取利息。余敏也不是見錢就收，還是有所選擇，不僅要看人，看人的職業(yè)，看人的地位，看人的個性，還要看錢，看錢的來路，看錢的多少，看錢的長短等等，也正是她這選擇性地接納，才讓人更加相信，更加放心，也就有更多的人愿意借錢給她，敢借錢給她。

王婷是去年夏天開始借錢給余敏的，按年息兩分，一個季收取一次利息。開始是試探性地放了五萬，到年底就累加到二十來萬了。這二十來萬中大部分是本金，少部分是派生的利息，本金中有四萬是王婷自己的積蓄，其他的是張翔從家里拿來給她完成任務(wù)的存款。這存款拿出來借給余敏的時候，張翔和他母親徐桂花最初都不同意，后來見借錢給余敏的多了，利息又按時支付，誰也沒什么問題，就默許了，徐桂花還幾次夸王婷比她會理財。

而李穎借錢給余敏，那就是兩個月前的事。那天是雙休日，李穎拜訪完一個客戶回家，順路買了一大袋子的瓜果蔬菜，正在路邊打的。余敏剛好駕車路過，老遠(yuǎn)看到了她，就在路邊停下，熱情地邀她上車。她還在遲疑之際，王婷下了車，先從她手上接過袋子放到車?yán)?，再連推帶拉地將她往車上弄。李穎半推半就地上了車。余敏笑著將手伸給李穎，說李行長能上車，那是給她面子，謝謝了。李穎握著余敏的手，雖然心里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嘴上還是笑呵呵地說，謝謝余總，給了一個體驗豪車的機會。這樣彼此客氣幾句之后，話題就由王婷引到余敏的生意上去了。余敏說這幾年自己的生意能順風(fēng)順?biāo)鞘峭辛死钚虚L的福，也離不開李行長的支持和幫助。李穎說哪里哪里，全是余總經(jīng)營得當(dāng)，管理有方。王婷說余總這幾年不僅自己發(fā)了，還發(fā)了不忘朋友，讓大家也搭著賺幾個小錢，發(fā)點小財。余敏灑脫一笑說，哪里哦，全是托了大家的福，既然大家那么看得起，這么幫襯，那當(dāng)然也不能只顧自己發(fā)財么，還是有錢大家賺的好。王婷開心地說，那是，我這一年多來，就倚靠余總這棵大樹發(fā)了點毛毛小財，比上班的收入那可沒得少的，又問李穎是不是也放點錢到余敏那里去。李穎不置可否。王婷說，哎呀，李姐，你把錢放在余總那里，不要操什么心，也不要管什么事，純粹就是坐在家里收錢而已，這樣的好事平時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李穎笑而不言。余敏朝李穎一笑，對王婷說，婷婷，那我可告訴你哦，我這公司做的是一個薄利多銷，賺錢也不多，可不敢保證今年兩分的息，明年再加到兩五，再說你也知道，這市場說變就變，公司今天好不等于明天還好，何況我這公司又不大，抗風(fēng)險能力也不強，說不定哪天一股風(fēng)刮來，將公司刮到太平洋上去了，讓你血本無歸，到時候可別怪我呢。王婷呵呵一笑說，余總謙虛，說笑話了。余敏哈哈一笑說，那可不見得就是謙虛，就是笑話呼哦。不過，有一點我是能夠做到的，那就是我寧愿自己少賺幾個錢，也不會讓朋友吃虧。婷婷，這一年多來，我沒少過你一分錢吧？王婷連連點頭，說那是，十分準(zhǔn)時，不少一分。余敏看一眼李穎說，李行長，這事我可不勸說，不勉強。不過，別人的錢我是不一定收的，但你的錢不一樣，只要你想好了，拿來了，我一定隨到隨收，不說二話，不打折扣。

王婷下了車。李穎說她也下車算了，反正前面拐個彎就到了。余敏說那不行，必須送到家的。李穎說還是別麻煩了。余敏呵呵一笑說，麻煩什么嘍，能有機會送行長，那是十分榮幸的事。李穎嘴上說著哪里哪里，心底卻是有一種淺淺的快感?？斓嚼罘f住處的時候，余敏說幾年前那樁事，自己一直感到心中有愧，對不起支行，更對不起李穎，不知道怎么來回報，如果李穎能給她一個補償?shù)臋C會，放點錢到她公司里去，那她可以按二分五的月息，按月付息給李穎，但不要跟別人去說，因為給別人的只有兩分。

這幾年來，李穎每每見到余敏，心里不濃不淡地有一種愧疚之感，覺得那時堅持要辭退余敏是有點過火，有點不近人情，好幾回想跟她聊一聊，卻總是難以啟齒。這時見余敏一臉笑容，又說得誠懇，也就有點心動了，但還是沒有明確表態(tài)，只是說謝謝余總。晚上她跟老公說起這事，他說這是好事，不妨一試，但她還是猶豫不決，說看看再說。沒想到第三天早上一上班，王婷就走到李穎跟前，說她放五萬太少了，應(yīng)該再追加一點。李穎莫名其妙，要她別亂說。王婷說沒事，行里借錢給余總的人多著，不只你我，用不著遮遮掩掩。她回家一問，是她老公昨天找到余敏，以她的名義放了五萬過去，氣得她三天沒跟他說話。

上個月李穎收到第一次利息的時候心中就有些忐忑，感到這錢來得太容易、太輕快，就想把錢收了回來，但她老公死活不肯。明天是第二次收息的日子，她想這回是怎么也要本息一起拿回來了的?？墒牵嗝艚裉炀团芰?。慶幸的是她沒有追加，就只有那五萬。但這也是自己大半年的收入啊！這還聲張不得，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了。上頭前兩天剛發(fā)文下來，員工不得參與民間借貸，誰參與了就要問誰的責(zé)，而且是從重從嚴(yán)。

“唉，這文件怎么不早點發(fā)下來呢？”李穎自語著。

王婷坐在沙發(fā)上，埋著頭，流著淚，地上濕了巴掌大的一片。

“我一開始就不同意借的，你非要借給她，現(xiàn)在好了，人都跑了，我看你怎么把錢弄了回來？”張翔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王婷。

“我……”王婷看一眼張翔，又埋下頭去。

“我我我，我你個鬼呢?！毙旃鸹ㄊ种覆铧c戳到了王婷的臉上，“你還沒進(jìn)門就這樣害我了，進(jìn)了門，還不要了我的命?。　?/p>

“對不起，阿姨，我錯了。”王婷抓著徐桂花的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這是干嗎！”徐桂花甩脫王婷的手，瞪她一眼，走兩步，“你給我少來這一套。我告訴你，我是不會原諒你的，除非你把錢給我弄回來！”

張翔的父親張大為示意他將王婷扶起來。他沒看到似的，一動不動。張大為瞪他一眼，他才走兩步，抓著王婷的手臂往上一提，再一推，她重重地摔倒在沙發(fā)上。她爬起來，紅著眼睛，不認(rèn)識似的盯著張翔。張翔轉(zhuǎn)過身去。

“怎么？你還有理了不成？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真是反了個天了！”徐桂花重重地拍了一把桌子。

“你你你，你干嗎呢，拍桌打椅的！”張大為指一下徐桂花，再指一下張翔，“我告訴你們，現(xiàn)在不是爭吵的時候，更不是打罵的時候。事情是這個樣子了，你們就是罵她一通，打她一頓，那又有什么用呢？再說小王當(dāng)初也是一片好意，她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啊。何況后來追加資金的時候，你們也都是同意了的，又怎么能全怪她一個人呢？”

徐桂花橫了張大為一眼。

“當(dāng)然，小王也太相信那個什么余敏了。這個相信除了你的善良，還有你對她的并不那么了解，其實你既不了解她的公司，也不了解她的經(jīng)營，更不了解她的為人……哦，張翔，應(yīng)該是三四個月前吧，我還提醒過你，是不是把錢收回來存上算了，你還說應(yīng)該沒事，放在那里利息高，拿回來也沒地方放，存在銀行又沒幾個利息?！睆埓鬄橹噶艘幌滦旃鸹?，“你也是的，我說把利息拿出來，你還跟我急，說不用，就讓利轉(zhuǎn)本金，本金再生利息，這樣越滾越多，更加劃算?！?/p>

“那也是她說了沒問題，我才那樣的?！睆埾柚敢幌峦蹑?。

“就是嘛！”徐桂花附和道。

“你們呀！”張大為一聲嘆息，指了指徐桂花和張翔，“歸根到底，你們吃虧就吃在了一個‘貪字上，貪人家的高利息，又不知進(jìn)退。你們也不想想，社會的平均利潤就那么百分之幾，人家憑什么要給你們兩分的息，后來還漲到了兩分五。他們拿什么來支付高息？還不是今天用張三的本金去付李四的利息，明天又用王五的本金付利息給李四。我告訴你們，那些老板，一個個的都比你們精明，你們貪他們的高利息，他們就要你們的本金?！?/p>

“好，我們貪，就你不貪，就你好！”徐桂花不屑地看一眼張大為，“這事后諸葛亮的話，哪個都會說的?！?/p>

“事后諸葛亮？”張大為眉頭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了，“那可不是哦。開始你們瞞著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年你們幾次說要添加本金，問我要錢，我始終沒有松口。幸好是這樣，要不陷得就更深了。是不是這樣？”

“嗯，這個倒也是。”徐桂花白張大為一眼。

“好了，你們也不用吵了，不用罵了。吵也好，罵也好，那都不是個辦法，只會惹自己生氣。”張大為笑了笑，“再說，這借錢的也不只你們，更不只我們一家，還有比你們借得更多的，吃虧更大的，就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別錢打了水漂，還傷了自己身體！還有，她余敏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多少總該還是能弄點回來的，你……”

“你倒是說得輕巧。虧你還說我們這樣那樣，自己卻不想一想，她人都要跑了，還不早做了準(zhǔn)備？還弄點回來，你做夢去吧！”徐桂花指一下王婷，“我還是那一句話，她要不把錢弄回來，我就不會原諒她！”

“好了，我明白了?！蓖蹑谜玖似饋?，看著徐桂花和張翔，“在你們的眼里只有錢，沒有我。不過，你們放心，你們的錢我一定會還給你們的！”她一甩頭，出了門。

“你……”張翔追到門口，早已不見了王婷的蹤影。

氣呼呼地快步走在路上的王婷接到了李穎的電話。李穎問她在哪。她放慢腳步，壓低喘息，說在回家的路上。李穎寬慰了她幾句。她說放心，沒事，謝謝。

“我……”

李穎和劉小虹都早早地到了營業(yè)間，一見面同時“我”了一聲，想說又都沒接著說下去。

“對不起，李行長?！背聊瑤酌胫螅€是劉小虹先開了口。

“又沒睡好吧？”李穎抹了抹劉小虹的眼眶，“看你這熊貓眼的，又深了。”

“李行長，我……我錯了?！眲⑿『缫е齑?，低著頭，“昨天我長款了一百塊錢，沒有及時向你報告。”

“對不起，小虹?！崩罘f握著劉小虹的手，“那事錯的不是你，是我?！?/p>

“是你？”劉小虹疑惑地看著李穎。

門一響，王婷進(jìn)來了。李穎向王婷招了招手。王婷走過來。李穎拉著的她手，捏了捏，彼此心中明白，不說借錢給余敏的事情。

“好，王婷也來了?！崩罘f讓她們在她的左右坐下，滿懷歉意地朝她們笑了笑，“昨天上午，我放了一百塊錢在小虹的尾箱里。當(dāng)時停電，監(jiān)控錄不上，而小虹的尾箱又沒蓋上，正好讓我鉆了個空子。下班之前，我一直在注視著小虹，看你是否會發(fā)現(xiàn)多了錢，再看你如果發(fā)現(xiàn)多了錢又怎么處理……盤完了王婷的尾箱，我裝著接電話的樣子走了，后來又要王婷代我盤點了小虹的尾箱……我一直在等著你們哪個跟我報告，可是你們誰也沒說。當(dāng)然，小虹剛才已經(jīng)跟我說了。”

“哦，原來是這樣！”王婷撓了撓腦袋，“那也怪我，怪我當(dāng)時盤點不認(rèn)真，沒有盤出來，要是盤出來了，那我肯定會向你報告的。”

“只怪我，是我盤點出來了，卻顧前顧后，怕這怕那，沒有及時報告?！眲⑿『缂t著臉，咽了咽口水。

“主要還是怪我，是我不該放錢到小虹的尾箱里去?！崩罘f看著王婷，“哦，王婷，那張存單也是我弄的。”

“是嗎？”王婷眨著眼睛。

“是的?！崩罘f點點頭，“當(dāng)時你開了一張存單之后，把半本存單放在了桌上，跟客戶說話去了，我趁機扯了一張。下班盤庫時你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張存單。我要你再找一找，就在你往桌下鉆的時候，我將存單丟在地上，踢了進(jìn)去?！?/p>

“是這樣的噢！”王婷拍了一下腦袋，“這事當(dāng)時我就沒弄明白，后來也沒想清楚，還以為是出了什么鬼了呢?！?/p>

“這都是我搗的鬼。”李穎站起來，向劉小虹和王婷鞠了一躬，“對不起，請你們原諒！”

“哪里，是我不該把存單放在桌上?！蓖蹑谜玖似饋?。 “也是我沒把尾箱蓋好，還知錯不報，又沒有按規(guī)定處理。”劉小虹跟著也站起來了。

“你們說的也是，如果不是那樣，那我就沒有下手的機會?！崩罘f拉著她們一起坐下，嘆息一聲，“只是……自從余敏離開支行以后，我就犯了疑心病似的，對誰都有點兒不放心，不相信……對每個新來的都想找個機會測試一下，看是否有責(zé)任感，是否可靠……我不想再有哪個出狀況，出問題?！?/p>

“謝謝你！”劉小虹和王婷異口同聲地說著，又都站了起來。

“可別謝我了。”李穎拉著她們坐下，“也不瞞你們說，自從扯了王婷的存單之后，我就心里有些不安，有些愧疚，好幾次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該不該，是不是應(yīng)該告訴王婷是怎么回事，可一想著這也是為王婷好，又沒哪個知道，也沒影響王婷什么，還知道了王婷是個好樣的。事實也是，王婷這幾年來沒出過什么大的差錯，更沒有惹出什么亂子來。這樣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就昨天又逮著機會，測試了一下小虹，順便又測試了王婷一把，想來個一箭雙雕?！彼龘u搖頭，“可是，昨天晚上，我想著王婷沒找到存單時的焦急和找到存單時的歡喜，想著小虹發(fā)現(xiàn)長款以后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痛苦，越想越不是個滋味，就覺得自己那樣偷偷摸摸地扯存單，放票子，和栽贓陷害又有什么區(qū)別，就感到自己是那么陰暗自私，那么無聊刻薄，那么卑鄙齷齪，可說是不擇手段，不……”

“不，可不能這樣說，你那也是為我們好?！蓖蹑谜f。 “那是，那是呢?！眲⑿『邕B忙說。

“雖然是為你們好，可也不能用這種方式??！”李穎擦了一下淚花閃動的眼睛，“這樣對你們，其實就是一種不信任，也是一種不自信?？墒?，在一個集體、在一個團(tuán)隊，如果這樣不信任，不自信，天天你防著我，我防著你，時時疑慮重重、顧慮多多，那這個集體怎么能融洽？這個團(tuán)隊又怎么會和諧呢？”她深呼吸了一口，“說老實話吧，這事我本來是想就爛在自己肚子里，以后不再那么干就算了?？墒亲蛱焱砩希曳磸?fù)問著自己，每問一次，愧疚就刺痛一下我的心，痛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巴望著快點天亮，早點跟你們傾訴……”她氣息急促，胸口起伏，眼前一片迷蒙……

“李行長，你別說了，我們都懂你！”王婷動情地說著。

“嗯，李行長，我們都相信你?！眲⑿『缒艘幌旅骖a上的淚珠。

“謝謝你們！”李穎接過王婷遞上的紙巾，擦了擦眼睛，看著王婷和劉小虹充滿真誠和信任的眼神，“我也相信你們！”

三雙手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