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年——2009年),美國著名作家,畢業(yè)于哈佛大學(xué),后留學(xué)英國牛津大學(xué)。他曾在《紐約客》雜志任編輯,并在該雜志上發(fā)表了大量的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三年后辭去《紐約客》工作,23歲起專事寫作。在長達50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厄普代克寫出了“兔子四部曲”《兔子快跑》《兔子歸來》《兔子富了》《兔子歇了》和《半人半馬》《同我結(jié)婚:一樁羅曼史》等25部長篇小說,十幾部短篇小說集和大量的散文、游記、評論及詩集。他的系列長篇小說“兔子四部曲”兩次獲得普利策獎。2003年,在他71歲時,其短篇小說集《早期故事》又一次摘得普利策大獎。
當(dāng)他不能出門的時候,就常常到樓上來玩。不過他倒是希望能夠出門去玩玩。雖然說他都快十六歲的人了,可他畢竟還沒有長出胡須來,他的思想仍然被那股孩子氣所支配,稍不隨意,就惱羞成怒。我雖然喜歡接近他,但常常也不敢輕舉妄動。那一天,他患了流行型感冒,發(fā)燒不退,當(dāng)我在他的脊背上來回按摩的時候,對他背上那對稱的,排列有致的而且繃得緊緊的肌肉而感到驚異。他平素喜怒無常。然而他睡覺卻睡得很死,像井壁上的石頭上那樣出著汗。他希望自己十全十美。他也總愛糾纏我們,因為我們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特征,有的腰圓膀闊,有的幽默滑稽,有的邋里邋遢,有的脈脈含情,有的怪模怪樣,有的漫不經(jīng)心。他的媽媽是個煙鬼。他的弟弟總是張著嘴嚼東西。他的姐姐總把襯衣頂端的鈕扣留下不扣。他的妹妹總好和幾條狗打在一起,以其開心,不做家庭作業(yè)。家里人人胡說八道。他希望能作一個比他爸爸更勝一籌的孩子的父親??墒菚r間作弄了他,使他只能作個兒子。平時,假如經(jīng)過一番吵鬧之后,他還是有可能到外面去踢球的話,他就會退到一個屋角,以令人不可思議的、幼稚可笑的、臥獅一般的和小兒麻痹癥似的姿勢,斜躺在豆皮囊椅子上,和你慪氣。我們可以對他進行淋漓盡致的描述,但在這兒就不一一而足了。在一九七三年這個令人厭倦的年度,由于報紙的頭版總是刊登各項體育運動的消息,于是他對報紙就感上興趣了。
他在樓上正在寫一個音樂喜劇。這個喜劇說的是一九四九年一個星期天的事。也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他自愿地為一個中學(xué)會演準備了演出節(jié)目。人們就要開始演唱了。當(dāng)他潦潦草草地譜寫新歌詞的時候,那些新歌詞的時間問題使他頭痛了?!霸缟掀鸫采蠈W(xué)去,刻苦學(xué)習(xí)得好成績。”此時,樓下吱吱哇哇的破鑼嗓子的歌唱聲,就像是幾輛汽車穿過隧道似的,令人心煩意亂。他的父母都想望子成龍?!榜R里恩,你不了解那個人;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他父親的心理狀態(tài)更是錯綜復(fù)雜:他覺得,這個世界對他是一種恐懼,面對他妻子就像是一種枷鎖。然而,從他那卑躬屈膝、服服帖帖的樣子上來看,他倒是像一個被帶上了枷鎖的奴仆。一想到她孑然一人,隱居在農(nóng)場里頭,像受苦行一樣,忍氣吞聲,惟命是從,而他卻不得不出去與這個世界進行搏斗的時候,她就面紅耳赤,一直感到羞愧難當(dāng)。雖然這件事情司空見慣,但這對他們倒并非如此。但是這種霸占與屈辱的關(guān)系終究被社會的壓力改變了,使得妻子占了上風(fēng),丈夫俯首帖耳。這是社會所賦予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盡管丈夫常常帶著母性的慈愛,微笑著緊緊地擁抱了他心愛的妻子,然而他必須是付出了代價的。母親是個說話尖刻,不留情面的人,有時她還進攻一下。“你爸爸把你趕出屋外,我想是對你出于善意吧。”他的回答是, “這是義務(wù)要求他這樣做的,”按著,他又慢條斯理地宣稱,“社會契約是妥協(xié)的均衡?!眱鹤用靼祝@話會使她怒不可遏。正當(dāng)他心煩心亂的時候,她在樓下不由自主地用刻毒的語言說,“別那樣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把你的手從屁股口袋里拿出來,看你那副德行,像個女人似的!”盡管他們兩個人互相訓(xùn)罵,但他們的兒子卻充耳不聞。當(dāng)他坐在樓上寫音樂喜劇的時候,樓下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真真切切,并且撞擊著他的心靈:這兩個敵手都手拿咖啡杯在樓下的屋里踱來踱去;屋里那些不配套的家具也顯得破舊不堪;只有那些書籍還能給他以希望;墻上的相框里放著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抗?fàn)幜Φ倪z像,好像是受到威嚇的學(xué)生,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他對這個令他厭惡的誕生地并沒有什么好感——覺得他只是在它上面漂浮著,這時他四肢叉開仰面躺在床上,仿佛進入了虛無縹緲的幻景,當(dāng)這些幻景縈回在他腦際的時候,他嘴里偷偷地哼起了小曲兒(因為對面第一個房間住著一位名叫布盧姆夫人的法語教師)。哼完后,跳下床來,從樓下的窗戶向外眺望遠方褐色的沼澤地(去年夏季,牛蒡樹上葉子就像個字母表開頭的幾個字母一樣,屈指可數(shù),一棵蘋果樹只結(jié)了三個爛蘋果,仿佛在沉思著它們沒有落下來的原因似的。)盼望著星期一快快到來,期待著和他的爸爸一起坐車上學(xué),盼望著坐在扣人心弦的課堂上,等待著下課回家的鈴聲,盼望著游覽熱鬧非凡的百老匯,期待著出人頭地,飛黃騰達,永遠從這個鬼地方飛出去,飛出去。
他從那個地區(qū)送完報紙回來,發(fā)現(xiàn)餐桌上給他放著的幾個圣誕禮物。我一定要猜猜這些圣誕禮物的年代。是不是一九一三年的?然而他并沒有打開禮物,而是把它們都扒拉到地下,趴在桌子上,酣然入睡了。他準是有意識地使別人注意到他正在陷入困境:父親病魔纏身,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他不得不干活,當(dāng)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得掙錢,來養(yǎng)家糊口。他不過圣誕節(jié),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什么感覺:他總愛為所欲為,玩世不恭。但他立刻就又把這一套收斂起來;對了,另外他還沒有忘記這件事,是不是縮衣節(jié)食來積攢點錢。以后把它交托給兒子,過好多個圣誕節(jié)呢?他是個天生的教書匠,雖然他自認他這一生做一名小學(xué)教師是多么的不相稱的。
我領(lǐng)教過他上的幾節(jié)課,聽他講課有一種像一團亂麻纏繞著他似的感覺,但是現(xiàn)在就不知道他講課是否重點突出,條理清晰了,不過他的字跡(不久前有一張褪了色的粉紅許可證,從一本書里掉了出來,它已經(jīng)在書頁里被當(dāng)作書簽夾了二十年之久)一直是寫得清晰可辨的,就在他死的那天早上坐著作算術(shù)題的時候,都是這樣。
兒子用棕色墨水寫的那些字跡娟秀的來信仍然保存著,很像是在密蘇里州神學(xué)院里的他媽媽的字跡,他曾經(jīng)打算在那兒當(dāng)一名教師。他以前在那兒呆過三年,時間是一八八七年,一八八八年和一八八九年。在這三年時間里,沒有發(fā)生多少事情,只有一次,在教堂集會上因為他護送了一個寡婦而被大伙兒取笑了一頓,沒能去成新澤西州。他本想做一件好事,可就是那一小張褪了色的鉛字印刷品的傳看,使他從此一蹶不振,無聲無息,就好像他的心里早已明白自己不會成為一個有成就的牧師,或者根本就活不到晚年似的。而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到了垂暮之年的時候,還能驅(qū)車把那么多的信件送到幾百英里以外的密蘇里城。說來也奇怪,這個城壓根未曾有過什么變化。從他父親所描述的情況來看,密蘇里城的情況果然沒有出他所料,有高大的木馬,有澆透全身的大雨,有林立的懸崖峭壁。這個城他以前從一張別人寄來的明信片上看到過,而且使他非常向往,他就把它放到了閣樓上珍藏起來??晌腋赣H卻咒罵道:他父親過去那股悲傷的神情使他心灰意冷,意志消沉,從而引起他對生活的憎恨。我母親說她的身體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衰弱的。
我正興致勃勃地看他在踢足球。我的兒子個子比其他人矮,他就跳起來,用頭頂球,用腳帶球,聲東擊西,把球傳過去。這時候,一個大男孩把他撞了一下,摔倒在泥地上,他身上穿著上綠下黑色的校服,所以這一跤摔得他垂頭喪氣。我真羨慕,因為我從來沒有穿過得意揚揚,引以為自豪的校服,在隆重的開幕式上聆聽教練員對隊員們鼓勵士氣的講話,隨后同志們互相握手,拍拍對方的屁股。在臨近靜寂的黃昏前的十五分鐘,球場上出現(xiàn)了一個個的身影,戰(zhàn)幕正式拉開了,激烈的場面不亞于世界官方球隊的拼搏比賽。球員的母親和裁判員們歡呼,跳躍,手舞足蹈,活像吸引人的斑馬似的,戴著眼鏡的記時員拿著喇叭筒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當(dāng)他踢進一球時候,他舉起雙臂不顧一切地沖向他的伙伴們的懷抱,仿佛雙目失明的人又重新見到了光明似的欣喜若狂。他們一擁而上,把他抬起來,緊緊地擁抱著他。這一球踢得多么有力!多么勇猛!多么有技術(shù)!他的父親在場外觀看著這一景況,凝視著球場中央的自動計數(shù)器喃喃自語:他認為這孩子很有才能,就是應(yīng)該再勇猛善戰(zhàn)一點。
他們驅(qū)車到賓夕法尼亞州去看他們的兒子在彼玆堡讀書的情況。但是他們剛到,觀眾就知道了,這使他們簡直受不了;熱烈的掌聲一直隨著他們走了過去才消失下來。后來,我媽媽說,如果她盡量走背地方的話,恐怕是可以順利通過其他街道的。次日清晨,陽光明媚,我們?nèi)齻€人找到了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那幢房子,在那座房子里,他們度過了美好的歲月;在經(jīng)濟“大蕭條”沒有到來和我的家沒有受到襲擊之前,我沒有到過那兒,我的確也想象不出那兒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我們還找到了她過去常常讀《德干尼弗》的那個圖書館,那里還有一個小公園,許多叫花子在夏夜里就睡在鋪著石子的路邊;可是,那兒的街道卻不斷地把我們搞得暈頭轉(zhuǎn)向,雖然我們是坐著汽車來這兒的。之后,我們步行的時候,我媽媽發(fā)現(xiàn)了那棵樹,她說她認得那棵樹,過去她總愛從房間的窗子眺望那棵烏黑的椴樹。盡管它長得比以前枝葉繁茂,但它還是原來的那副老模樣??墒沁@座房子本身和整個街區(qū)都已不復(fù)存在了。草地上一塊磚石瓦礫,到處是百孔千瘡的景象,看到這一切,使人聯(lián)想起不久以前這里所遭受洗劫破壞的殘景。但我們卻站在一片空地上哈哈大笑了。他們心里明白,這個破壞是恰到好處的,因為火車鐵路線過去離這兒很遠。所以經(jīng)上級批準,一長列貨運列車就蜿蜒地自己向東駛來,列車的飛馳宛如行駛在水流湍急的河水上;這時,一列銀白色的客車向我們飛奔而來。曲曲彎彎的軌道使列車車廂稍稍向我們傾斜。金三角霧氣騰騰,朦朦朧朧,在離我們左邊很遠的地方橋梁林立。那天早上,我們就站在綠草茵茵、遍地瓦礫的草地上,這片草地曾經(jīng)被人踐踏過,而我們旁邊的那棵椴樹卻毅然挺立在那里,這使我們欣喜若狂,為什么呢?我們心中有數(shù)。
“‘不爸爸對我說,‘基督教牧師不是你稱心如意的職業(yè),這是個事務(wù)纏身的工作。我心里明白,他想叫我求他。我們壓根兒就少言寡語,但是我們息息相通,我們兩個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像你和這孩子那樣。不過我還是向他求了情。難道他曾經(jīng)干過這個行當(dāng)嗎?他說沒有,沒干過,從來沒有干過。假如以前他干的是這一行的話,那就糟了。這是后來他對我這樣說的。據(jù)我所知,他從不承認干這一行的任何人,不過他把我除外。我敢斷定,他認為這個職業(yè)很可怕。這就是我們關(guān)于這件事所說的所有的話。這就足夠了?!?/p>
他把他弟弟弄得號啕大哭,這就必須有人出面進行公正的賞罰。每次都是父親出面主持公道。我把這個老鼠在寢室里攆得走投無路;他把一個硬紙簡像拿著一把箭似地拿在手里。于是,搏斗的烈焰騰地一下就燃燒起來;我用全身的力氣向他撲過去,奪掉了他手里的武器。這時,他笑了。微微地笑了!是不是因為我的面部表情有點傻里傻氣?是不是因為他能夠頂?shù)米∥?,而且用這樣的行動得到了防衛(wèi)而感到高興呢?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不過我倒沒有揍他。我們僵持了片刻,然后父子倆一溜煙地跑到了足球場,他圍著我走到門口,“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在大廳里污言穢語大喊一通,又“砰、砰、砰”地把所有的門都關(guān)上了。這時,我們都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默不作聲,來挨過這個僵局的時刻;一會兒,戰(zhàn)爭又爆發(fā)了。鬧的整個大廳都翻騰起來了。下了樓,他的兄弟和母親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給我提出忠告和心理上的分析。說我太過分,他太嬌慣??墒牵欠N含有多意的微笑和我的心慈手軟的含義,一般人是體會不到的。在這個世界,憤怒和默默無聲的壓力重新來到之前,只有我對他那種內(nèi)心痛苦的孤寂有所了解。
當(dāng)我們聚集在一起低聲議論他的時候,我的兒子報了他的仇。他回到屋里彈奏吉他。今年冬天,他的吉他彈得很有長進;至少,他的雙手變得較大了點兒,他在吉他上找到了逃路。他在彈羅曼扎的那部分反復(fù)音時,用了一些如同栓塞的延音,讓他們沿著音階落下來:
音符終止了,他向我們很輕很輕地彈了一下,輕柔的音調(diào)落到了我們、我們的客人和我們的俘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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