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中
《西部》六十年,編輯部選編這部《〈西部〉60年精品集》,回顧走過的艱難曲折的不平凡歷程,這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我作為這個文學期刊的老編輯,是親歷者,也是見證人,對這套《精品集》的編輯出版表示衷心的賀忱,也想說說我所知道的這份期刊的過去與現(xiàn)在、困難與壓力、光榮與夢想。
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是一部文學期刊史。因為文學運動的開展、文學流派的形成、文學思潮的起伏嬗變,特別是作家作品確立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都離不開文學期刊。而《西部》(其前身為《天山》《新疆文學》《中國西部文學》)則是新疆創(chuàng)刊最早、歷史最長、影響最深遠的綜合性文學期刊,它既是新疆漢語作家群成長壯大、逐步成熟的主要園地,也是新疆各民族作家相互交流、共同繁榮的重要平臺,還是邊疆文學和內地主流文學多重橫向聯(lián)系的重要渠道。因此,這部按不同文體、以刊發(fā)時間先后為序編輯而成的《精品集》六冊,不僅集中展示了新疆六十年來不同時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而且為我們了解研究新疆多民族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交流史、文學思潮和文體的演變史,提供了第一手資料、最可靠的對象和最清晰的發(fā)展線索。同時,透過作品也讓我們看到了新疆遼闊大地所發(fā)生的驚天動地的巨大變化,看到了新疆各族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的奮發(fā)身影。其所具有的欣賞價值、認識價值、文獻價值和研究價值,都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一
新疆多民族當代文學及其創(chuàng)作隊伍是在艱難曲折中成長壯大的。新中國成立之初,在隨軍進疆的文化工作者、陸續(xù)支援新疆的知識青年和大學生中,產生了第一批業(yè)余文學作者。1956年《天山》月刊正是在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剛剛提出,文學充滿美好希望的時機創(chuàng)刊的;漢族作者和兄弟民族作者一起,很快聚集到這個刊物周圍,形成了最初的多民族作家隊伍。他們是沐浴著共和國的朝陽,滿懷崇高的革命理想,用高昂而誠摯的歌唱投身文學事業(yè)的。他們中能堅持創(chuàng)作、才華出眾的,就成為新疆多民族當代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奠基者,有的則成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創(chuàng)作實績顯著的代表性作家。如維吾爾族的賽福鼎、祖農·哈迪爾、尼米希依提、艾里坎木·艾合臺木、鐵依甫江、烏鐵庫爾、克里木·霍加、柯尤慕·吐爾迪等;漢族的劉蕭無、王玉胡、鄧普、周非、朱定、權寬浮、丁朗、霍平、吳連增、歐琳等;哈薩克族的布哈拉、孔蓋·木哈江、郝斯力汗、庫爾班阿里等;蒙古族的巴岱、刊載;滿族的沈凱、何永鳘;回族的白練;錫伯族的郭基南;柯爾克孜族的阿曼吐爾等。
但是,我們也看到,在“文革”前的十七年,主要是1956年“雙百”方針提出前后,還有1960年代初調整文藝政策提出“廣開言路,廣開文路”這兩個短暫的時期,文藝的百花才得以綻放;更多時間則是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極“左”思潮愈演愈烈,而每次運動首當其沖的就是作為“階級斗爭晴雨表”的文藝領域,特別是文學期刊。在《天山》《新疆文學》上開展的1957年的反右運動,1960年批判資產階級“人性論”,1964年以貫徹兩個“批示”為中心的文藝整風,每次大批判,都有一些敢于探索創(chuàng)新的作品被打成毒草,一些敢說真話的作家被打入另冊。直到1966年“文革”爆發(fā),這種極“左”的文化專制主義發(fā)展到登峰造極,《新疆文學》被勒令???,編輯部負責人慘遭迫害,剛建立的新疆多民族創(chuàng)作隊伍也被徹底打散,摧殘殆盡了。這樣的歷史教訓是不應忘記的。
破壞容易建設難,靠日積月累、訴諸人心的文學尤其如此?!拔母铩焙笃诘?974年,刊物更名為《新疆文藝》復刊了,但仍長時期籠罩在“文革”極“左”思潮的陰影之下。直到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發(fā)出“實事求是,解放思想”的召喚,全國展開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新疆也緊隨其后,撥亂反正,昭雪冤假錯案,重新集結文學隊伍,迎來又一個文學春天。盡管早春天氣“乍暖還寒”,不是運動的運動時時襲來,但畢竟無法阻止新時期改革開放的時代潮流。編輯部同仁以極為振奮的心情,也時時頂著壓力,發(fā)起“開發(fā)者文學”征文,努力發(fā)現(xiàn)和扶持文學新人,倡導“新邊塞詩”,展開關于“中國西部文學”的討論,使新疆文學界逐步地掙脫禁錮,解放思想,開闊視野,新疆當代文學也終于進入了一個最好的發(fā)展時期。1980年恢復《新疆文學》刊名,1985年又改刊為《中國西部文學》,可以看做是新疆當代漢語文學由復蘇走向振興的兩個實際步驟。20世紀80年代中期,新疆漢語文學界已形成一支老中青三代同堂的可觀的文學隊伍,特別是一批有了生活和文學雙重準備的中青年作家成為文學舞臺的中堅力量。如詩人周濤、楊牧、章德益、易中天、石河、李瑜、東虹、楊眉等;小說家艾克拜爾·米吉提、陸天明、唐棟、趙光鳴、文樂然、肖陳、韓天航、董立勃等;散文、報告文學作家豐收、矯健、孟馳北、張列等;評論家雷茂奎、周政保等。他們的處女作或初期的代表作,大都發(fā)表在《新疆文學》,有的還從這里超越過去成為全國知名作家。特別是新邊塞詩派(又名西部詩派)的形成,成為當時全國詩壇的重要一翼,也是這個時期新疆漢語創(chuàng)作的一道亮麗風景。這套《精品集》收入最多的正是這一時期的作品,這也證明文學這種民族精神之花,只有在昂揚、奮發(fā)的時代精神感召下,在寬松和諧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才能綻放得絢爛繁盛、多姿多彩。
時光進入世紀之交,隨著社會向市場經濟的全面轉型,再加上互聯(lián)網等現(xiàn)代傳媒的沖擊,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期刊面臨著新的困難和挑戰(zhàn)。一方面,文學越來越趨向商品化、低俗化、娛樂化,我們的刊物也在市場和文學之間搖擺不定,面臨生存和發(fā)展的兩難選擇;另一方面,堅守文學品質,堅持文學創(chuàng)新的有識之士也大有人在:首先是周濤,以“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辛棄疾詞)的底氣和豪氣,于20世紀90年代初,在《中國西部文學》上發(fā)出“解放散文”的吶喊,亮出了“西部散文”的旗幟,并以《稀世之鳥》《游牧長城》等一批散文率先前行;隨后一批20世紀“60后”“70后”的青年作家很快跟進,創(chuàng)作了大量有文化底蘊、有新的時代精神的散文,一時蔚為壯觀。其中產生了劉亮程寫邊地鄉(xiāng)村生活,具有哲思意味的別開生面的散文;李娟寫阿勒泰牧區(qū)日常生活的原生態(tài)美文,給新疆和全國文學界吹進了一股清新、活潑、強健之風。西部散文的崛起也帶動了其他文體的突破,如趙光鳴、董立勃的小說,韓子勇的評論,沈葦?shù)脑姷?。他們的?chuàng)作能扎根于西部深厚的多元文化土壤,又能以現(xiàn)代性的世界眼光觀照當今西部的自然、社會和人的精神生態(tài),從而引起讀者的歡迎和全國文學界的關注,成為文學邊緣化年代新疆漢語創(chuàng)作的突出亮點?!段鞑俊芬步K于在文學與市場之間找到某種契合點,堅持純文學期刊的應有品位。2010年5月,《西部》再次全新改版,以邊疆文學“去邊緣化”為己任,提出“尋找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學表達……”的辦刊宗旨,要辦一本“地方性與國際視野相結合”,具有文學與文化的“混搭風格”,“拒絕去廢品收購站”的文學期刊。這種文學雄心和高遠目標,可以看做是今天《西部》正在努力實現(xiàn)的文學夢,是讓我這樣的老編輯深以為慰的。
從以上粗略的回顧中,可以看出《西部》的命運起伏和新疆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流向是完全一致的。留給我最深的感觸是:當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得到真正的貫徹,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身規(guī)律得到應有的尊重,文學有了相對自由開闊的生存空間和創(chuàng)造空間,作家的主體性、獨立性得到較充分的發(fā)揮,這才能創(chuàng)作出“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也即有生命有個性的文學作品;而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談得上為人民和時代所真正需要,才經得起人民和歷史的雙重檢驗,從而具有某種久遠的藝術魅力和思想、審美價值。文學一旦淪為“政治的工具”或“市場的奴隸”,要么就是公式化、圖解化的“假大空”偽文學,要么就是滿足一時消遣和感官刺激的“快餐文學”,或者干脆成為牟利手段的“廣告文學”,所有這些,只不過是稍縱即逝的肥皂泡而已。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記住昨天,正是為了珍惜今天,開創(chuàng)更美好的明天。
二
新疆當代文學是多民族、多語種、多梯隊的邊疆文學,各民族文學之間相互交流,相互欣賞,彼此交融,共同繁榮,是新疆文學發(fā)展的特點和優(yōu)勢所在,也是《西部》創(chuàng)刊以來一直堅持的辦刊理念之一。
20世紀50年代《天山》時期,主管部門曾硬性規(guī)定:“漢文刊物百分之六十應是翻譯介紹新疆各兄弟民族的優(yōu)秀創(chuàng)作和民間文學作品。”1958年我剛分配到這個刊物時,新疆文聯(lián)黨組書記劉蕭無和主編王玉胡也一再強調新疆文藝工作的重點是繁榮兄弟民族文藝,并提到執(zhí)行黨的民族政策的高度來認識。當時這既是政策需要,也是從實際情況考慮的。一方面是新疆漢族作家隊伍還剛剛起步,而兄弟民族大多有豐厚的民間文學,維吾爾、哈薩克等民族更形成了古典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特別需要向全國文學界介紹;另一方面,當時新疆還沒有一個民譯漢的文學刊物,這個任務也就不能不落在《天山》身上了。后來隨著漢語創(chuàng)作的成長壯大,特別是1980年創(chuàng)辦民譯漢的《新疆民族文學》后,這種狀況逐步改變。但即使到了《新疆文學》《中國西部文學》時期,重視兄弟民族文學的翻譯、評介和研究,仍是刊物的一貫做法和特色。這不僅體現(xiàn)了刊物多民族文學爭艷斗奇的豐富色調和多樣風格,而且也使各民族文學在相互比較、相互借鑒的過程中,取得長足進步,產生了多方面的積極效果。
首先是一大批兄弟民族的作家詩人,不僅為新疆漢語文學界所熟悉,而且借此走向全國,成為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的共同財富,有的甚至產生了世界性影響。如維吾爾族詩人黎·穆塔里甫、鐵依甫江、克里木·霍加,哈薩克族詩人庫爾班阿里等的大量充滿愛國激情和民族異彩的詩歌;維吾爾族作家祖農·哈迪爾的小說《鍛煉》、戲劇《蘊倩姆》,哈薩克族作家郝斯力汗的小說《起點》《斯拉木的同年》,錫伯族作家郭基南的詩歌和散文等,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就為人們所熟知。進入1970年代之后,維吾爾族的祖爾東·沙比爾、買買提明·吾守爾、阿拉提·阿斯木等的小說,哈薩克族的朱瑪拜·比拉勒、艾克拜爾·米吉提、葉爾克西等的小說,夏侃·沃阿勒拜的詩歌,維吾爾族阿扎提·蘇里坦、哈薩克族夏里甫汗·阿布達里的評論,也逐漸受到全國的關注。至于對新疆各民族民間文學和古典文學的譯介更是大量和一貫的,從中國三大史詩中的兩部——柯爾克孜的《瑪納斯》,蒙古族的《江格爾》,到維、哈、蒙、柯族的民歌民謠,民間故事,寓言笑話,諺語謎語,特別是《阿凡提故事》及其在新疆各地的變體《毛拉則丁的故事》《賽來恰坎的故事》;從維吾爾古典文學經典《福樂智慧》《突厥語大詞典》,到愛情長詩《熱碧亞與賽丁》等的大量古典詩歌,大都是這個刊物率先介紹,才逐步得到廣泛傳播的。這里,翻譯家的精心譯介,評論家的傾心推薦,也是功不可沒的。
其次是漢族作家從兄弟民族文學中汲取藝術營養(yǎng),使?jié)h文化和邊疆少數(shù)民族文化達到某種融合,從而在創(chuàng)作上有所突破有所創(chuàng)新。聞捷的詩,劉蕭無、王玉胡的小說和電影,周非的長篇小說,就是漢族作家反映兄弟民族生活的最早嘗試,在他們的作品中不僅有著兄弟民族的民情風俗、節(jié)慶禮儀的生動描繪,而且還對兄弟民族人物形象的心理素質即民族性格作了極為有益的探索,這也是他們的作品當時能受到普遍歡迎的原因。再如周濤的新邊塞詩和西部散文,更是在多元文化的大背景上,抒寫西部的大山河、大歷史、大景觀,常??梢愿惺艿綕h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農耕文化與草原文化既對峙又交匯、既沖撞又互補的關系,滲透在他為人為文中的那種智慧的瀟灑,天真的游戲態(tài)度,多少有些自由散漫的騎士風度,都可窺見游牧精神潛移默化的影響,難怪有人稱周濤是“半個胡兒”“都市里的牧人”。還有劉亮程的散文,如《驢車上的龜茲》,則是從一個地區(qū)維吾爾族底層人民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生存的智慧;沈葦直接借鑒維吾爾族古老詩體柔巴依寫成的《新柔巴依》,更體現(xiàn)了兩種文化混血的特點。他們吸收異質文化的營養(yǎng),化為自己的血肉,使自己的作品具有一種別樣的新鮮滋味。還有在新疆待了十多年的小說家紅柯,對邊疆兄弟民族文化更有一份難舍的摯愛和獨特的理解,并將它融化在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這正是他小說“充盈著瑰麗、奇詭的詩意化審美情趣,體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浪漫主義精神稟賦”的奧秘所在。當然,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但善于創(chuàng)造性地吸納兄弟民族優(yōu)秀文化元素,也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
新疆各民族文學的交流和融合,還突出表現(xiàn)在一批雙語作家的涌現(xiàn)。他們扎根本民族深厚的文化土壤,又能借助漢語走向更廣闊的世界,把現(xiàn)代性和民族性更好地結合起來。正如精通維吾爾語的王蒙所說:“只有比較過母語和外語的人,才能真正認識自身的母語的全部特點,才能從比較中得到啟示,得到聯(lián)想。”這就是說,雙語作家能從兩種或多種語言文化的相互比較參照中來審視和把握生活,來思考和表現(xiàn)生活,從而帶來開闊的視野、自由的聯(lián)想和深邃的探究,帶來表述上的豐富和新鮮,藝術上的變化和創(chuàng)新。這些雙語作家跨文化寫作的成功實踐,出手不凡的創(chuàng)作實績,也預示著新疆多民族文學誘人的發(fā)展前景。
1957年5月,老舍先生在新疆作家協(xié)會成立大會的祝辭中,就十分強調各民族要互譯文學作品,深化文學交流。他說:“我以為沒有別的東西能像文學作品那樣會使彼此從心靈上相互了解?!倍@種心靈的相互了解,正是各民族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同心協(xié)力、和諧相處的精神前提,也是各民族認同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的重要途徑。文學界互譯活動也增進了各民族作家、翻譯家、評論家之間的友誼。王一之與鐵依甫江,郝關中與祖爾東·沙比爾,趙國棟與烏鐵庫爾,正是在翻譯活動中長期合作,成為彼此信任、終生不渝的朋友。這樣的事例在新疆文學界屢見不鮮,已成為新疆多民族文學的寶貴傳統(tǒng)。
三
作為邊疆地區(qū)的刊物,推動新疆多民族文學與全國主流文學的多重聯(lián)系和雙向互動,也是新疆當代文學不斷發(fā)展的重要條件和力量源泉。
在不同時期,一些全國知名作家或在新疆較長期的生活工作,或來疆短期體驗生活,都留下了可觀的反映新疆生活的作品,對新疆各民族作家創(chuàng)作起到了直接的推動作用。新中國成立初期,以記者身份在新疆工作的聞捷、杜鵬程,以駐會專業(yè)作家身份在新疆生活四年多的碧野,盡管他們的作品大都未在新疆發(fā)表,但都因抒寫新疆的時代生活、自然景觀和民族風情而廣受推崇。如聞捷的抒情詩《天山牧歌》、敘事長詩《復仇的火焰》就開了“新邊塞詩”的風氣之先,碧野的《天山景物記》,包括發(fā)表在《天山》1959年10月號的《南疆千里行》等,也影響著新疆幾代散文家的創(chuàng)作。
更難忘的是20世紀60年代初,大詩人艾青,當時還是青年作家的王蒙,先后以“戴罪之身”來疆安家落戶,長期扎根新疆,他們熱愛新疆這塊土地和父老鄉(xiāng)親,王蒙更視新疆——伊犁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艾青最早發(fā)表在《新疆文學》上歌頌石河子的詩《年青的城》(1964年1期),王蒙復出后發(fā)表在《新疆文學》《中國西部文學》上的小說《買買提處長軼事》《心的光》《葡萄的精靈》等,不僅大大豐富和提升了新疆當代文學,而且也成為各民族作家學習的范本。王蒙還一度是《新疆文學》的編輯,我們的期刊也因為有這樣兩位當代文學大家的支持和加盟而備感自豪。
短期來新疆訪問的內地作家主要是兩個時期:一是20世紀60年代初,詩人郭小川、賀敬之、李瑛、田間、嚴辰、張志民,散文家袁鷹,先后到天山南北走訪采風。一方面他們不僅向新疆文藝界介紹了全國文壇態(tài)勢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驗;而且以高遠的視角和豐富的學養(yǎng),寫下了一批具有文學史價值的作品,對提升新疆文學創(chuàng)作水準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如賀敬之的詩《西去列車的窗口》,袁鷹的散文《天山路》(《新疆文學》1963年1期)。郭小川還最早提出了“新邊塞詩”的概念,成為二十年后新邊塞詩派崛起的預示。張志民組詩《西行剪影》在《新疆文學》1962年1月號發(fā)表,后匯編成書出版,維吾爾族詩人克里木·霍加將其譯成維文,在新疆各族作家中產生了持久影響,也成就了文學史上民漢作家親密協(xié)作的一段佳話。
再就是20世紀80年代進入文學新時期以后,內地作家和新疆作家交流互動日益頻繁。如1982年,汪曾祺、鄧友梅、林斤瀾三位小說家聯(lián)袂來訪,曾與新疆各族作家座談,他們的發(fā)言都曾在刊物上發(fā)表,汪曾祺的《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以其切身體會回答了當時文壇最關切的問題,對新疆以至全國文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986年,劉再復、謝冕、何西來、陳駿濤受《中國西部文學》之邀,來疆講學,他們高揚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精神,以全球化視角,從文藝美學高度,對新時期文學包括西部文學的輝煌成就和存在問題作了高屋建瓴、深入淺出的闡釋,對新疆各族作家開闊視野、活躍思想起到了很好的啟迪作用。
短期訪問新疆的內地作家的作品,對新疆本土作家無疑是一種啟發(fā),一種借鑒。特別要提到的是回族作家張承志,他在成名前后多次來新疆考察,一直關注和支持我刊,一度擔任刊物顧問;他反映新疆的優(yōu)秀作品如《老橋》《雪路》《凝固火焰》等,都發(fā)在我們刊物上,受到本土作家的極大喜愛并反復學習。還有一位西部名家張賢亮在新疆短暫訪問后寫出了小說《肖爾布拉克》,從立意到人物塑造,都高于當時本土作家的小說,一時成為新疆作家熱議的話題,從而促使本土作家重新審視自己熟悉的土地,反思自己創(chuàng)作的不足。還應提到20世紀80年代,一批港臺和國外作家,受古絲綢之路和新疆這塊正待開發(fā)的熱土的吸引,紛紛來此訪問,在我們刊物上也留下他們的行蹤和作品。如日本作家井上靖,臺灣作家陳若曦,香港作家張君默、夏婕等,他們視角獨特的精短散文,也使我們眼界大開。
與此同時,一批在我們刊物上起步的作家,在他們成名之后,因種種機緣調到了內地,把邊疆雄奇壯闊的生活、絢爛多姿的文化和剛健豪放的文風帶到了全國各地。如小說家陸天明、唐棟、艾克拜爾·米吉提、文樂然、王剛、紅柯,詩人楊牧,評論家周政保、韓子勇等等。但他們仍忘不了滋養(yǎng)過他們的土地,忘不了扶持過他們的文學家園,他們中的不少人仍和刊物保持著聯(lián)系和友誼,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也成為新疆和內地互通信息、深化交流的使者。作為一個地區(qū)的文學刊物,有一批作家從這里走向全國走向世界,這正是我們的職責,我們的期盼,也是我們最大的慰藉。
進入21世紀后,在市場經濟的大背景下,隨著信息網絡技術的快速發(fā)展,邊疆和內地的距離大大縮短。我們的文學期刊逐漸由作者本位轉向讀者本位,更多考慮的是閱讀需求,刊物的地域特征開始淡化和模糊,這種“與時俱進”的變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作為一個邊疆多民族地區(qū)的文學期刊,培植和造就一個多民族的相對成熟、整齊的文學方陣,仍是無法推卸的重要職責,也是衡量一個地區(qū)刊物貢獻大小的主要標志。說到底,“引進來”是為了更好地“走出去”,是為了取得多種參照和借鑒,以提高一個地區(qū)的創(chuàng)作水準。外地作家包括到新疆短期觀光采風的作家的作品終究不能代替扎根這塊土地、有著銘心刻骨生命體驗的本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這需要我們有更長遠的目標,花更大的力氣,但也是我們必須堅守的文學責任。
老舍先生1957年曾預言:“多民族的新疆必將成為燦爛如錦的一片百花齊放的廣闊而腴美的文學園地。”如今,回望六十年來的這片園地,她有過風和日麗,春暖花開,也有過疾風驟雨,百花凋零;時序更替,花開花落,不經風雨,怎見陽光,這也是正常的自然規(guī)律。只要園地還在,只要有一群忠誠的守護者,一群辛勤的耕耘者,百花終究會越來越茂盛鮮艷,色香各異。我們堅信,作為民族精神的火種、時代生活的深層記憶的文學,必將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事業(yè)中,在構建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中,進一步發(fā)揮其凈化、美化人的心靈,提升人的精神素質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2015年5月18日
(作者系原新疆文聯(lián)副主席、新疆作協(xié)常務副主席,1982年至1984年任《新疆文學》主編,1985年至1991年任《中國西部文學》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