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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的尊嚴

        2016-05-14 15:23:23姜戎
        小小說月刊·下半月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狼楊克鐵鏈

        姜戎

        這年初冬的第一場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氣中的濕潤,原野變得寒冷而清新。

        小狼越長越大,鐵鏈顯得越來越短。敏感不吃虧的小狼只要稍稍感到鐵鏈與它的身長比例有些失調(diào),它就會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樣瘋狂抗議:拼盡全身力氣沖拽鐵鏈,沖拽木樁,要求給它增加鐵鏈長度的待遇,不達到目的,幾乎不惜把自己勒死。小狼咽喉的傷還未長好,陳陣只得又為小狼加長了一小截鐵鏈,只有20厘米長。然而,陳陣不得不承認,對已經(jīng)長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長的鐵鏈還是顯短,但是他不敢再給它加長了。否則,鐵鏈越長,小狼助跑的距離就會越長,沖拽鐵鏈的力量就會越強。陳陣擔心鐵鏈總有一天會被小狼磨損沖斷。

        開始采取獄中斗爭的小狼,對拼死爭奪到的每—寸鐵鏈長度都非常珍惜,只要鐵鏈稍—加長,它就會轉(zhuǎn)圈瘋跑,為新爭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歡。

        陳陣不得不讓小狼繼續(xù)忍受,面對著雪原上連大狼都難以生存的漫長嚴冬,它一旦逃離這個狼圈,只有死路一條。小狼不斷掙鏈,更加延緩了咽喉創(chuàng)傷的愈合。

        小狼傷情的突然惡化,是在一個無風、無月亮、無星星和無狗吠的黑夜。

        那天后半夜,陳陣突然被一陣猛烈的鐵鏈嘩嘩聲驚醒。邊境大山那邊傳來了微弱的狼嗥,那些被趕出家園和國土的殘敗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剽悍的狼軍團攻殺,只剩下白狼王和幾只傷狼孤狼,逃回了邊境無人區(qū)。然而,它們無法返回充滿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尋找和收攏被打散的殘兵,準備再次率兵攻殺過去,拼死一戰(zhàn)。

        陳陣最為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久違的狼嗥聲忽然喚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它頓時變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變成一發(fā)炮彈發(fā)射出去,又急得想發(fā)出大炮一樣的轟響來回應(yīng)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傷,它發(fā)不出一絲狼嗥聲來回應(yīng)同類的呼叫,它急得發(fā)瘋發(fā)狂,豁出命地沖躍、沖拽鐵鏈和木樁,不惜沖斷脖頸,也要沖斷鐵鏈,沖斷項圈,沖斷木樁。

        陳陣嚇得掀開皮被,迅速穿上皮褲皮袍,沖出了蒙古包。手電光下,雪地上血跡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噴血,一次又一次地狂沖,它的項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頭,鐵鏈繃得像快繃斷的弓弦,胸口掛滿一條條的血冰。狼圈里血沫橫飛,血氣蒸騰,殺氣騰騰。

        陳陣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企圖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剛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塊羊皮。楊克也瘋了似的沖了過來,但兩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瘋狂,使它像殺紅了眼的惡魔,又簡直像一只殘忍自殺的瘋狼。兩人慌得用一塊蓋牛糞的又厚又臟的大氈子撲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上。

        小狼在血戰(zhàn)中完全瘋了,咬地,咬氈子,咬它一切夠得著的東西,還拼命甩頭掙脫鎖鏈。陳陣覺得自己也快瘋了,但他必須耐著性子一聲一聲親切地叫著小狼,小狼……不知過了多久,小狼終于拼盡了力氣,慢慢癱軟下來。兩人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著白氣。

        天已漸亮,兩人掀開氈子,看到了小狼瘋狂反抗、拼爭自由和渴望父愛的嚴重后果:那顆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顯然是在撕咬那塊臟氈子的時候拽斷的,血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臟氈上的毒菌咬進傷口里。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嚨里不斷冒血,小狼瞪著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血,皮袍上,厚氈上,狼圈里,到處是大片大片的血跡,比殺一匹馬駒子的血似乎還要多,血都已凍凝成冰。陳陣嚇得雙腿發(fā)軟,聲音顫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完了,這回可算完了……”楊克說:“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噴出來了,這樣下去血會流光的……”

        兩人急得團團轉(zhuǎn),卻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小狼止住血。陳陣慌忙騎馬去請畢利格阿爸。老人走進蒙古包搖了搖頭說:“活不成了……趁著它還像一只狼,還有一股狼的狠勁,趕緊把它打死,讓小狼像野狼一樣戰(zhàn)死!別像病狗那樣窩囊死!成全它的靈魂吧!”

        楊克用靴子踢著雪地,低頭說:“小狼已經(jīng)不是狼崽了,它長大了,它會為了自由跟咱們拼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寧死的種族。照這個樣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還是聽阿爸的話吧,給小狼最后一次做狼的尊嚴……”

        陳陣松開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雪塊。虛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渾身劇烈抖動,猶如古代被罰凍的草原奴隸。小狼終于站不住了,癱倒在地,它費力地蜷縮起來,用大尾巴彎過來捂住自己的鼻子和臉。

        小狼還在發(fā)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它全身都會痙攣般地顫抖,到吐氣的時候顫抖才會減弱,一顫一吸一停,久久無法止息。

        陳陣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鐵釬,然后轉(zhuǎn)過身,又把鐵釬藏到身后,大步朝小狼跑去。小狼仍然端坐著急促喘息,兩條腿抖得更加厲害,眼看就要倒下。陳陣急忙轉(zhuǎn)到小狼的身后,高舉鐵釬,用足全身的力氣,朝小狼的后腦砸了下去。小狼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軟軟地倒在地上,像一只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挺到了最后一刻……

        那個瞬間,陳陣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擊出體外,他似乎又聽到靈魂沖出天靈蓋的錚錚聲響,這次飛出的靈魂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

        陳陣像一段慘白的冰柱,凍凝在狼圈里……

        那一剎,陳陣相信,他已見到了真正屬于自己內(nèi)心的狼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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