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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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莫奈的池塘》
趙 玫
最初的靈感來自于一位英國花園設計師。年輕而英俊的男人有著硬漢般的楞角,他設計的花園包含了各種不同的文化元素,有些來自于對歷史遺跡的靈感??傊苊篮苡纳畹?,那些花園,讓我驀地有了種想將此作為小說背景的愿望。
那時候,窗外,桃花盛開。早春時節(jié)的,很美的陽光。能在如此光線下寫作,讓我覺得平靜。卻轉(zhuǎn)瞬之間,桃花就迅速凋謝了。白花花的花瓣如落雪般,在春風里漫天飛舞。如此花飛花謝,淪落成泥碾作塵,所以,黛玉葬花,畢竟是凄涼的。
然后,夏至,窗外的雨。我愛夏雨,更享受那種雨水滴落在綠色葉片上那種滴滴答答的聲響。天色昏暗下來,卻獨自出某種浪漫。有時候那種浪漫的感覺,并不是愛,而是,心還不曾死的,證明。那是發(fā)自于心的某種倏忽間的迷蒙,在昏暗的蒼穹下,希冀著,找回某種曾經(jīng)的失落。
很安靜的早晨,窗外鳥在歌唱。有不那么熾烈的太陽,但心是溫暖的。一層層流走的云,被撕扯開,投下很美的陽光。然后,突然想到了泰戈爾的詩句: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而那一天,讓我興奮不已的是,我終于讓我正在寫的這部小說有了一個我喜歡的名字,《莫奈的池塘》。而這書名,幾乎是在寫到最后一章的時候才驀地跳了出來。當“莫奈的池塘”這幾個字終于映入我的眼簾,才悄然發(fā)現(xiàn),事實上我的主人公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談論到這片莫奈的池塘了。
不忘在巴黎的奧賽博物館,當那幅很大很迷茫的《藍色蓮花》突然呈現(xiàn)在你面前。那是你一看到就會被震撼的作品,那藍色,是的,一望便知那是莫奈的繪畫。
于是小說中的園藝師開始不停地說到這幅畫。因為他想為他愛的女人建一座同樣的池塘。他的靈感當然就來自莫奈的蓮花。不過,莫奈畫《藍色蓮花》時已是晚年,但他卻依舊不倦地描繪著不同光線下的池塘。他說這些水和倒影令我著迷。他說我最出色的作品就是我的花園。他說盡管我已蒼老無力,但仍舊能把感覺表現(xiàn)出來。又說,我想永遠留在水邊,死后,也要被葬在泥里。
所以左拉說,莫奈筆下的水是活的,深沉的,更是真實的。細小的淺綠色的波浪蕩漾在小船周圍,帶著白色微光,擴展成藍色的池塘,在一縷微風中微微顫抖。倒映在水中的桅桿被拉長,碾成碎片。暗淡的水泛著輕輕的亮光……
是的,莫奈,他總是把他的畫架支在池塘邊,在那里,他不知畫出過多少幅關(guān)于蓮花的作品。
后來,小說中的園藝師實現(xiàn)了他的夢想,終于為他心愛的女人建造了那座蓮花池塘。那是完全按照莫奈的繪畫完成的建筑,包括池塘上的那座簡潔而浪漫的拱形木橋。從此女人推開窗就能看到莫奈的繪畫。漫步在園中,就像是漫步在莫奈的畫中。
然后很長一段時間放下《莫奈的池塘》。因為總有別的什么文字需要完成。但始終將這部小說銘刻于心,哪怕依舊不知道究竟要寫什么。但只要確定了那座花園。那處可以容納愛恨情仇的地方。這里是小說的一個意義不明的載體。不僅要表現(xiàn)橫切面的人物關(guān)系,還要縱向探討每個人的內(nèi)心和他們曾經(jīng)的人生。于是糾葛起各種復雜而斑駁的往事。總之在這座建造中的花園里,曾經(jīng)的愛,和,曾經(jīng)的悔恨一類。
就這樣恣意妄為地胡亂猜測著。幾乎過一段時間就會想起一些關(guān)于這部小說的思緒。是的,這一次,很可能是真正的信馬由韁。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甚至到底多少人物、他們的命運如何都不甚清晰。就那樣興之所至的,無意識的,最后將形成一個怎樣的文本,幾乎難以預期。是的,寫作中,我完全不知道故事的走向,只能是跟著文字走。只能是,一邊走,一邊發(fā)現(xiàn),直到那個終點。
那之后,我終于開始了寂靜的寫作。終日坐在窗邊的太陽里,哪怕寂寥。于是,欣喜于終于可以啟動這部小說,并期待未知的結(jié)局了。一對曾經(jīng)的情侶再度相遇,卻誰都沒有機會從頭再來。短暫而熱烈的激情的火花不過是回光返照,怎樣的悲涼。待花園終于完成,便各自東西,不再回頭。
無論故事好看與否,我都會鍥而不舍地將敘述的語言,當作寫作中最重要的部分。這是我近年來始終不渝的追求,哪怕,不曾抵達那種預期文字的境界。我忘記了哪位作家曾說過,他希望他的作品中讓人看到的,只有語言,還是語言。于是我欣慰于有同好者,事實上在寫作《八月末》的時候,我就提出了,讓語言比故事更重要。
后來我終于找到了那個迷戀于語言的作家珍妮特·文森特。她說,我愛的是語言,敘事只是附帶而已。她又說,我渴望稀釋情節(jié),稀薄的語言,微弱的姿態(tài)。她還說,永遠不透露太多,永遠不說出完整的故事。
后來,我突然想讓舞蹈也進入到這部小說。這一直是我孩提時就糾纏不已的情結(jié)。年少時我卻曾真的學習過芭蕾舞,只是那時候跳的是《北風吹》。我知道那是種怎樣的藝術(shù),我的肢體對那種優(yōu)雅的旋轉(zhuǎn)和跳躍始終不曾忘懷。所以想把它拉進來,某種靜謐的凄惶。但畢竟物是人非,那又何妨。
是的,顯然我已經(jīng)開始了寫作,只是不知道究竟多少文字,才能完整地展示出故事的全部。所以任由天馬行空,不曾任何禁忌。就這樣,寫著寫著,就又寫成了小長篇。好像只有如此篇幅,才能承載起這座花園的悲歡離合。
后來在日記中說,今天有陽光,但明天有沒有陽光就很難說了。為什么,我總是那么在乎每天是不是有陽光?又說,昨天,拿著筆,一直寫一直寫,好像某種機械動作。但只要能寫,有可寫的。還說,不知道我日益在寫的這部小說到底有什么意義。而目前吸引我的已不是眼下的這部小說了,而是未來的那部。我甚至一想到未來的寫作就興奮無比,滿腔熱忱。為什么我總是對未來充滿激情,而把眼下的勞作只當作對自己的某種交代。是的,只要一開始寫,我就立刻對它失去了興趣。我甚至覺得眼下的這部小說就像流水,寫而已了。
幸好小說只剩下了結(jié)尾,而那個結(jié)尾,寫起來又覺得頗有意思。
最終,我還是回到了這部小說循環(huán)往復的尾聲中。本以為結(jié)尾會很短,卻又橫生枝蔓,將那難以了解的恩怨拖延了許久?;蛘呶抑皇前V迷于那種寫字的快感?或者,僅僅是為寫而寫,不想停下來。
當終于完成了小說的初稿,我才突然意識到,這部小說之于我,有如奇跡。整部小說,只憑著最初的動力,被文字帶著一步步地往前走。沒有提綱,更不知小說中的人物會怎樣發(fā)展。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憑借小說自身向前推進的,以至于原本很短的結(jié)尾,被拉得很長。我知道日后我還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將原稿輸入電腦,反復修改,但畢竟,我終于完成了這部被某種力量挾持的作品。
莫奈說,我想永遠留在水邊,死后,也要被葬在泥里。
然后我終于完成了《莫奈的池塘》。在小說中盡情描繪了池塘和蓮花。我越來越癡迷于那燦爛之夏花,哪怕故事的尾聲是憂傷而無奈的。
不久后園被廢棄,枯草叢生,只是將愛的故事留了下來。當黃昏,晚風吹拂,睡蓮綻放的時節(jié),你便能在泛著微光的水里和倒影中,聽到他們低聲細語……
《莫奈的池塘》,一個完全被寫作本身引領(lǐng)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