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1938年初，聶紺弩與蕭軍、蕭紅、端木蕻良、田間等人同去位于山西臨汾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學教書。丁玲領導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也來到臨汾。

時局紛亂，日軍南下。幾位還沒開始教書的“教授”決定，隨丁玲的服務團去西安。蕭軍沒有一起去。他對聶紺弩說，他要去五臺山，因為自己不同于這些“書生”朋友，“苦也吃得，仗也打得”。

臨走前，他把蕭紅托付給聶紺弩照顧?！八龁渭?、淳厚、倔強，有才能，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他又說：“我絕不先拋棄她！”

一向目光犀利的聶紺弩，暗暗感覺出蕭紅會被她自己提到的“女性自我犧牲精神”拖累，預見到她的悲劇命運。他也看到，“D.M.”（端木蕻良）似乎已經(jīng)在向她發(fā)起“進攻”。

一次聊天時，他想起蕭軍的囑托，便說：“飛吧，蕭紅！還記得愛羅先珂童話里的幾句話么：‘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隸的死所！”去延安之前，他見到蕭紅，對她做了個朝上飛的手勢，又用手指著天空。蕭紅會心地笑。

他沒想到的是，四年之后，蕭紅客死香港，而他自己也同樣沒能擺脫折翼的命運，將失去自由長達十年。

“你的樣子難看極了！”

聶紺弩與“二蕭”相識于1934年12月的上海，魯迅組織的梁園飯局上?！澳樞褪菹鳎嫔n白，具有一雙總是在諷刺什么似的似笑的小眼睛”的聶紺弩，給蕭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之后的一天，聶紺弩和夫人周穎在家中吃晚飯，一位女客來訪，穿著嶄新的藍綢旗袍，“頭發(fā)蓬得像雞窩，臉上擦著一臉粉”。二人左思右想，想不出眼前的人是誰，但周穎還是熱情地把她讓到了樓上。

半個小時之后，遲鈍的聶紺弩恍然大悟，這位女客就是蕭紅。他很生氣，因為面前這位魯迅所稱的“最有希望的女作家”卻這樣涂脂抹粉地出現(xiàn)。他忍不住跑到樓上對蕭紅說：“你的樣子難看極了！”

在上海的相聚，以及后來在臨汾、西安等地的交往，使聶紺弩與二蕭成了終生的好友。

聶紺弩1922年加入國民黨，念過黃埔軍校第二期，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過，參加過國共合作的第一次東征。1932年，他在胡風的介紹下，加入了“左聯(lián)”（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1935年，他徹底脫離國民黨，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雖然堪稱老資格的革命者，但聶紺弩卻從不諱言，自己是個“落后分子”。“在中山大學混了兩年（指莫斯科中山大學），共產(chǎn)黨未吸收我入黨，我也沒有申請，就是證據(jù)，雖然我也不是康澤、谷正綱那樣的反共分子?！倍嗄旰螅绱藢懙?。左翼作家，才是他真正的本色。

在臨汾和西安時，聶紺弩和蕭紅有過幾次暢談，談魯迅的作品，談蕭紅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稱贊蕭紅是“才女”，“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蕭紅告訴他，自己并非像旁人議論的那樣“不學而能”。她像《紅樓夢》里面的“香菱學詩”，在夢里也要用功琢磨寫文章的，只是別人不知道罷了。

1938年在西安分別后，聶紺弩當年在武漢又見過蕭紅一次。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此后，聶紺弩輾轉(zhuǎn)于桂林、重慶等地，編輯雜志、進行寫作。1947年下半年，他來到香港。1950年，擔任了香港《文匯報》的總主筆。

1951年，他回內(nèi)地參加中南區(qū)文教會議。離開香港前，特地到淺水灣為蕭紅掃墓，寫下了《浣溪沙·掃蕭紅墓》：“欲織繁花為錦繡，已傷凍雨過清明，琴臺老曲不堪聽?！?/p>

“自己也疑心自己是特務了”

開完中南區(qū)文教會議之后，聶紺弩回北京探親。老友馮雪峰正在籌建人民文學出版社，力邀他出任副總編輯兼古典部主任，并且向他保證：“只要好好研究馬列主義就行?！彼邮芰搜?。

在聶紺弩動蕩的生涯里，1951年到1954年是一段安逸的歲月。

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集中了張友鸞、顧學喆、黃肅秋、舒蕪等名家名編。編輯部氛圍寬松，大家經(jīng)常談天說地。聶紺弩喜歡交友，生活不拘小節(jié)，穿拖鞋上班，站著也能與人聊半天。舒蕪回憶，他“正事交代完了還坐在那里，什么都聊，思想也交流了，工作問題也解決了”。

聶紺弩將精力放在了編輯業(yè)務上，閑時就研究《水滸》《紅樓夢》和《封神演義》等古典小說。這段時間，他一共寫了20多萬字的《水滸》研究文章，并收集了300多種舊小說，打算寫一部《中國小說史》。

他沉浸在文人的小天地里，完全未意識到，風險正在臨近。

1955年1月，中共中央批轉(zhuǎn)中宣部《關于開展批判胡風思想的報告》，之后，又發(fā)出《關于開展斗爭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

聶紺弩寫了9篇“歷史交代”，包括與胡風、康澤、谷正綱等人的交往，還有在香港期間的情況等?？吹竭@些經(jīng)歷，辦案人員在材料中批注：“與康澤關系不淺?！笨禎稍巍皬团d社”中央干事和書記、國民黨中央委員，是蔣介石的愛將。

7月，聶紺弩被隔離審查，又寫出兩份補充材料。

他稱，自己與康澤是湖北同鄉(xiāng)，也是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同學。

康澤曾對他說：“第一次和你談話的時候，就奇怪你怎么沒有加入共產(chǎn)黨。”1935年加入共產(chǎn)黨后，他曾在組織安排下赴四川，到康澤那里打探情報。但他一方面覺得與康澤不投機，一方面又害怕康澤知道他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因此并未久留。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他曾到南京為“上海救亡演劇隊”籌款，康澤資助了他。1948年，康澤在襄樊戰(zhàn)役中被解放軍活捉。他按照以前的約定，寫下《記康澤》一文，發(fā)表在《野草》雜志上。

但這些材料仍未過關，被打回重寫。領導啟發(fā)他，材料不真實，因為凡真實的東西都是可以理解的，要他說清楚和康澤到底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關系。

聶紺弩給時任文化部副部長陳克寒寫信說：“那么，如果我說那（與康澤的關系）是政治關系或者有政治關系，就什么都可以理解了。而且我想我的問題也容易解決了。那么為了貪圖問題早解決，我似乎可以說是有政治關系的。只有一點，我堅信黨絕不容許我把本來沒有做過的事情說成是做了的?！?

1955年12月，他寫下了《我和反革命的關系及危害性》等交代材料。他如此描述自己和胡風的關系：“我是胡風理論的體現(xiàn)者，他主張不要階級立場和世界觀，我正沒有階級立場和世界觀，他煽動作家脫離政治、脫離群眾，我正是如此；他鼓吹自發(fā)性，反對學習改造，我正是沒有經(jīng)過任何學習改造，醉生夢死地過日子……”

1956年2月3日，聶紺弩已經(jīng)三天沒合眼了。他對著一張白紙，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可寫的了。他又給人民文學出版社黨支部寫了一封信，信中稱，自己“沒有問題可交代”，但也“找不出自己不是特務的任何理由”。因為他的入黨介紹人吳奚如已經(jīng)成了“叛徒”，加入“左聯(lián)”的介紹人胡風是“反革命”，同學康澤是國民黨特務——“我簡直連自己也疑心自己是特務了”。

聶紺弩最后沒有被定為“叛徒”“特務”。1956年5月，他被開除黨籍，后改為留黨察看，原職務被撤銷，改任普通編輯。人民文學出版社內(nèi)正準備出版的《紺弩雜文集》也被叫停。

從右派到現(xiàn)行反革命

1957年，聶紺弩夫妻雙雙被劃為“右派”。周穎被降職降薪，保留工作。聶紺弩被開除黨籍，與中央國家機關1300多名“右派分子”一起，到黑龍江密山農(nóng)墾局850農(nóng)場4分場勞改墾區(qū)勞動改造。

聶紺弩在北大荒勞動了兩年多。當時他已經(jīng)年近六旬，承受不起繁重的體力勞動，還因為不會“燒炕”引起火災，導致入獄兩個月。

1960年，中央決定讓這上千名知識分子都回來。當年，聶紺弩回到了北京家中。畫家黃永玉曾回憶再次見到聶紺弩時的情景：“正在吃晚飯，門外進來一個熟悉的黑影，我不想對著他流淚，‘相逢莫作喈嗟語，皆因凄凄在亂離，他竟能完好地活著回來！也就很不錯了?！?/p>

聶紺弩回京后，被安排到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工作。日子比起剛解放時清貧了一些，但他依舊淡定地過著文人的生活，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作，并潛心研究《紅樓夢》。

1964年，聶紺弩南游廣州，再度祭掃蕭紅墓，并寫下四首律詩。“萬紫千紅猶有恨，恨無葉紫與蕭紅。”當年梁園飯局上兩位意氣風發(fā)的老友葉紫和蕭紅，如今都與他天人永隔。

這次回京后，平時嬉笑怒罵的聶紺弩謹慎多了，但他還是改不了直抒胸臆的脾氣，不時會發(fā)表對時局甚至領導人的看法。

1964年11月16日晚，聶紺弩在莫斯科餐廳與友人小聚。席間，他感嘆說，1957年左右真是個黃金時代，吃的東西什么都有，而且每家館子有每家館子的特點，現(xiàn)在呢，都一樣了。文章也是如此，剛解放時有些報告文學寫得真好，有真感情，現(xiàn)在呢，不敢寫。

他不知道，這些言行早已被人默默記錄在案。

1966年8月23日，作家老舍投水自盡，聶紺弩寫下一句詩：“周文老舍都成鬼，漢武秦皇轉(zhuǎn)笑人?！边@是他被捕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詩。周文也是“左聯(lián)”作家，解放后任中央馬列學院秘書長，1952年受批判后猝死。

感覺山雨欲來，1967年1月，聶紺弩給被判有期徒刑、在四川蘆山縣苗溪農(nóng)場“監(jiān)外執(zhí)行”的胡風寫信，要求他將兩人的書信與酬和詩作燒毀。他一連寫了兩封，在第二封信中補充說，以后不再來信了。

然而，一切為時已晚。

1967年1月25日，聶紺弩在北京東直門新源里寓所被捕，罪名為“攻擊誣蔑”的“現(xiàn)行反革命行為”。逮捕時，并無正式法律手續(xù)。很長時間，家人都不知他的關押地點。

提審記錄顯示，他承認自己批判過毛澤東“不民主”，并隨口傳播過江青和林彪的謠言。

他說：“我作了些舊詩，詩中包含了對毛主席不敬重的地方，在下放到北大荒時我歌頌勞動，同時說明這么多勞動好的人都劃為‘右派，認為毛主席有不民主的地方?！薄拔衣犎思艺f，在‘文革中，林彪和江青談戀愛，有男女關系問題，后來我也對別人講過。我和誰講記不清了?！?/p>

此后，聶紺弩輾轉(zhuǎn)監(jiān)獄。1970年10月，他被判處無期徒刑。

“同聲一唱大江東”

1975年，根據(jù)毛澤東指示，公安部清理監(jiān)獄里關押的國民黨“省將級黨政軍特人員”，一律釋放。1976年10月，聶紺弩被山西高級法院列為“國民黨軍警特人員”，裁定予以釋放。

獲釋時，他已73歲了，被關押了近10年。

晚年的聶紺弩，喜歡臥床寫作。他的外孫方瞳告訴記者，這一是因為他身體不好，二是他自覺時間緊迫，因為壯年時期都浪費在了農(nóng)場和監(jiān)獄中。他不改諷刺本色，戲稱自己是“臥游”。

1982年，他的《散宜生詩》出版，引起了文化界的震動。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喬木主動為詩集作序，稱它的特色“也許是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史詩上獨一無二的”。他說，聶紺弩“用詩記錄了他本人以及與他相關的同志二十多年來真實的歷史”，是“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

1982年舒蕪60歲時，聶紺弩為他賦詩一首《重禹六十》（舒蕪字重禹），其中寫道：“錯從耶弟方猶大，何不紂庭咒惡來?！笔媸徣バ庞懡?，聶紺弩回信說，他看見有人寫文章，說舒蕪是猶大，以出賣耶穌為晉身之階，感到非常憤恨?！叭藗兒蕺q大，不恨送上十字架的總督之類，真是怪事。”

聶紺弩與蕭軍、胡風等人仍然保持著友誼。1980年2月，出獄后的胡風病重。當時，他尚未平反。在胡風的女兒張曉風和蕭軍的書信請求下，3月，中共中央組織部將胡風接到北京醫(yī)治。正好聶紺弩在北京郵電醫(yī)院就醫(yī)，4月11日，蕭軍弄了一輛車，把胡風拉到聶紺弩的病房。

三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合影留念。蕭軍賦詩紀念：“刀兵水火余唯死，雨露風霜兩自清。七十行年欣宛在，同聲一唱大江東?！?/p>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