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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青:女人面前只有一條路

        2016-05-04 22:22:05駱昌芹
        黃河黃土黃種人 2016年4期

        駱昌芹

        20世紀(jì)30年代的上海,比較出風(fēng)頭的女作家,除了張愛玲,還有蘇青。張愛玲眼界那么高的人,但對蘇青卻是毫不吝嗇地夸獎:“如果必須把女作者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么,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心甘情愿的?!?/p>

        蘇青在她的長篇小說《結(jié)婚十年》中說:“女人的力量只能及于愛她的人身上?!蔽矣X得,一個腦子清醒如斯的人,大概可以跟我這個現(xiàn)代人做伴了。

        看了蘇青的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女性所面臨的種種生存困境、情感困境,半個多世紀(jì)前的蘇青全經(jīng)歷過了,而且她說出來了,說得很激烈、很刻薄、很口無遮攔。她用驚人的語言,讓我們把現(xiàn)代女性在家庭與社會的夾縫中生存的委屈、痛苦、尷尬,了解得清清楚楚。

        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碧K青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挪了一個標(biāo)點符號,卻把從古到今女人對生活的要求,一語中的地說了出來,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女人最大的欲望,一是填飽肚子,二是有個男人。

        蘇青和她的丈夫都出身于浙江寧波的書香門第。因為家境不錯,蘇青很幸運地上了幾年中學(xué),在當(dāng)時的女性中,也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18歲的蘇青因婚輟學(xué),當(dāng)時她的丈夫20歲。

        蘇青和她的丈夫可謂青梅竹馬,成年后,一半由家里做主、一半自由戀愛,他們結(jié)了婚。如果心甘情愿一輩子待在家里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婚姻是可以維持下去的。然而,在逆境中,蘇青的丈夫暴露了他的不負責(zé)任。他不能養(yǎng)家,中國傳統(tǒng)男人的自尊心,又使他不能接受蘇青出外賺錢,他甚至不能容忍她讀報,不允許她投稿。一個自私、傳統(tǒng)的中國男人,始終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老婆就是老婆,負責(zé)生兒育女、料理家務(wù),至于情感溝通,他可以到別的女人身上尋求。至于老婆是否會苦悶、會寂寞,他不去想這個。

        蘇青——這個受過教育、個性很強的少奶奶,一直在說服自己接受丈夫,她的作品《結(jié)婚十年》中,有一段寫到她努力去適應(yīng)庸常的婚姻生活:“從此我知道買小菜應(yīng)該挨到收攤時去塌便宜貨,一百錢的雞毛菜可以裝滿滿一籃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來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紙匣子應(yīng)該藏起來,以后有必要送人時只要到小糖果店里去買些普通貨色來,把它們裝進沙利文匣子便是了……”

        這里面有一點黑色幽默的意味,也有一點荒誕,一點傷感。人生所有的無聊瑣碎、苦挨時光都在這里了,男人和女人之間是隔膜、悖謬,所有的溝通、理解,都像是緣木求魚。男人和女人就這樣零零碎碎地傷害著感情,結(jié)婚十年后的婚姻,一層一層被蒙上了塵埃,變得灰暗而陳舊,失去了最初的新鮮與活力。

        有一次,她向丈夫要生活費,丈夫給了她一個耳光,“他通紅著眼睛狠盯住我發(fā)燒的左頰,我也望著他暗中切齒,兩人巴不得互相吞噬對方才痛快”,蘇青對婚姻的忍耐終于到了盡頭。夫妻間感情壞到這種程度,再過下去,無非是傷人傷己,離婚成了必然的選擇。

        盡管這樣,但蘇青離婚時卻沒有從此解脫的輕松,也沒有任何斬釘截鐵的悲壯成分。

        “……他抱著菱菱跟過來,站在我的身旁。到了亞士林路蒲英路口,他黯然對我說道:‘那么我們就下車了。我低下頭去不再瞧他的臉,只低低說聲:‘再會吧。賢已抱著菱菱跳下車了,頎長的影子橫在靜靜的人行道上,孩子的手像蝴蝶般狂舞著,車開了,我最后還聽到菱菱的嬌脆聲音在狂喊:‘媽媽來呀!來呀……”

        看到寫離婚的這一節(ji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段再不堪的婚姻,也會有溫暖人心的剎那吧?何況還有孩子。這樣的文字,太切膚,太真實,心也不免被揪著。

        猶猶豫豫之中,她還是離婚了,跑出來了,立刻,她感到一個離婚女性進入社會的悲涼。她說:“一個美貌的棄婦與一個美貌的少女在戀愛市場中的估價乃完全不同,那就是說憑你的美貌也許有人來調(diào)戲你,但卻少有人來娶你,更不能娶了去始終看重你。至于能力,哼,一個女人憑美貌找職業(yè)還容易,憑能力來解決生活問題可都是氣惱與辛酸了。十八九歲的娜拉跑出來也許會覺得社會上滿是同情與幫助,二十八九歲的娜拉便有寂寞孤零之感,三四十歲的老娜拉可非受盡人們的笑罵與作弄不可了?!?/p>

        當(dāng)時,富家子弟獨自到社會上闖蕩的男子多的是,但敢于拋棄安穩(wěn)生活、獨立自主的女性卻微乎其微。除了傳統(tǒng)意識作祟,還因為一位離婚女性要在社會上立足,實在是太難太難了!蘇青走出家庭,首先面臨的就是生存問題:沒有房子住,借住在親戚家,飽嘗寄人籬下的滋味;拉扯著三個孩子,不能從前夫那兒獲得一分錢撫養(yǎng)費,完全是孤軍奮戰(zhàn),而她唯一的技能,不過是會寫兩篇文章而已!

        “我知道世界上有許多女人在不得已地生著孩子,也有許多文人在不得已地寫著文章,至于我自己,更是兼這兩個不得已而有之的人?!背鲇凇安坏靡选钡脑?,蘇青不得不靠賣文為生,也比張愛玲成名早。蘇青自己寫書,自己印書,自己收賬。據(jù)說,她非常精明。除了賣文,她還辦了一份散文、小說月刊《天地》,在當(dāng)年的上海灘,她也算是頗有影響的人物。

        蘇青就這樣因生活所迫成了一名職業(yè)女性,一度“很風(fēng)光”,經(jīng)常出入豪宅官邸……

        我想,那時上海灘上的流言、秘聞像蝗蟲一樣繁多,這對于一個獨自在社會上打拼的離婚女子來說,是必然要遭遇的吧!但蘇青不管不顧,四處奔走,只是為了讓自己和孩子、老母活下去。

        蘇青有著一顆堅強的心,是那種丟在泥淖里還在跳動、淌著血的心。她彷徨、矛盾、掙扎、抱怨,卻始終不肯屈服,向往著一種既有愛又有尊嚴(yán)的生活。

        美國南方的亂世佳人,會在窮途末路的時候扯下綠色絲絨窗簾縫制成裙子,然后儀態(tài)萬方地去尋求男人的幫助。而蘇青呢,她會在錢不湊手的時候,在大雪天里運上一車《結(jié)婚十年》四處叫賣。《飄》中的女主角郝思嘉永遠對自己說:明天,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蘇青的心聲則是:“是的,總覺得要向上,向上,雖然很朦朧,究竟怎樣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

        蘇青也是一位亂世佳人,卻不同于郝思嘉。她從一名女學(xué)生到婚姻不幸福的少奶奶,再到離婚婦女、職業(yè)女性,蘇青走過的道路,是一位中國知識女性在新舊交替、戰(zhàn)亂頻仍的動蕩時代里的掙扎過程。

        親身經(jīng)歷的這一切,激發(fā)了蘇青自覺的女性意識,也使她的作品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層強烈的女性色彩:“我要說我所要說的話,寫我所要寫的故事,說出了寫出了死也甘心。我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痛快地寫,一字一句,說出女人的痛苦……”她的所有作品,都是在書寫自己的心路歷程。

        對女性的境遇,她是不滿的。比如,談到男女平等,她會直言不諱地說:“我敢說一個女子需要選舉權(quán)、罷免權(quán)的程度,決不會比她需要月經(jīng)期內(nèi)的休息權(quán)更切;一個女人喜歡美術(shù)音樂的程度,也絕不會比她喜歡孩子的笑容、聲音更深……我并不是說女子一世便只好做生理的奴隸,我是希望她們先滿足自己合理的迫切的生理需要以后,再來享受其他所謂與男人平等的權(quán)利吧!”

        又比如,她寫社會轉(zhuǎn)型期大小姐、少奶奶向職業(yè)婦女轉(zhuǎn)變過程中的失落,她反對一夫多妻、性別歧視,倡導(dǎo)避孕節(jié)育,呼吁建立公共食堂和托兒所,以減輕婦女負擔(dān)……她說:“女人面前只有一條道路,便是向上、向上、向上!”

        如果把蘇青和張愛玲做個比較,張愛玲像九天玄女橫空出世,她的出身,她的才華,她的冷漠,她的清醒,你都覺得是不能企及的。張愛玲在文章中一直是親近世俗生活的,有一種悲憫情懷,“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钡诂F(xiàn)實生活中,她表現(xiàn)得矜持、冷漠,能遠離人群就盡量遠離,只有在沒有人的場合,她才充滿歡悅。

        蘇青不是這樣。蘇青是個溫暖的女人,像一盆燃燒著的炭火。張愛玲說,每次她和蘇青談話談到最后,總有些戀戀不舍。這種不舍,我認為,張愛玲的才華與見識無疑都超過蘇青,但蘇青有一種屢屢受挫而依然敢于全心投入的“健康的底子”,那正是張愛玲所缺少的。

        蘇青身上,有一種“往古來今無所不在的妻性和母性”,“女人就是她,她就是女人?!币粋€正常、普通、真實的中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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