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敘事性的書寫:尋找人生的意義
姜樹華,名字原本就富有形象和詩意。樹,是一種意象,好多人都用樹來作比,比如美國的一篇小說,叫《布魯克納長起的一棵樹》;比如,一首歌的名字《好大一棵樹》;比如,一篇童話《一棵倒長的樹》;比如,語文,好比一棵樹等等。樹已成了一種隱喻,詩意中深蘊著哲理。樹華,自然是樹上開滿了花,自然是一棵一棵的花,景象豐富、生動、繁榮、美好。也許是名字的暗示,姜樹華始終把自己當作一棵樹,從根開始,從小苗開始,長成一棵大樹,長成自己的樣子。姜樹華對自己的描述,很準確,很生動,也很鮮活,我讀了很感動。
不過,今天我不想再去說樹,因為,樹已長在藍天下了,樹花已開在他自己的心靈里,而且綠蔭成片了。我很想說的是,姜樹華這棵“長成自己樣子”的樹,彰顯了什么意義。他一直在回憶,我以為他是在進行“敘事性的歷史書寫”,在與我們交流、分享。用文化史家雅各布·布哈特的話來說,“交流、記憶構成了以往的視域”,而這樣的書寫,探討的不是“事情原來是怎樣的”這類問題,而是追問曾經發(fā)生的事情的意義所在。從通篇來看,姜樹華的確不僅是敘事、回憶、描述,而是尋找、探索、發(fā)現意義,不是一般的意義,而是人生的意義。
姜樹華追問得對。他們走過的從教這些年的人生之路,一直有著意義的伴隨。他的敘寫,讓我想起了關于“人是誰”的一段話:人是意義的存在。意義不是別人賦予的,而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值得注意的是,人既是意義的創(chuàng)造者,又可能是意義的破壞者。這段話的意思用茅盾文學獎得主劉震云的話來說,人活著不是問題,怎么活著才是問題;怎么活著也不是問題,怎么活得像個人才是問題;怎么活得像個人也不是問題,怎么活得像自己才是問題。顯然,姜樹華一直在思考這一重大問題,也許開始是不自覺的。與他的接觸、交談,看他的文章,我已深切感受到這一點了??梢哉f,姜樹華是意義的創(chuàng)造者,正在創(chuàng)造一種意義的存在?!帮h起,隨風,扎下鄉(xiāng)野的根”“向陽,肆意,渴望參天的夢”“綠蔭,成片,召喚森林的虔誠”……漸漸地,長成了自己的樣子,“長”出了意義。樹華用自己的努力與創(chuàng)造,正在實現著盧梭關于“人有兩次出生機會”的人生意義的判斷;也正在實踐著德國哲學家利奧塔首創(chuàng)的“重撰”的概念。利奧塔說,“重撰”既是“回歸到起點”,也是一次“深加工”。樹華,這次回憶,敘事性的書寫正是一次“重撰”,是一次關于人生意義的“深加工”。相信今后,你還會有一次又一次的歷史書寫、一次又一次的“深加工”、一次又一次的意義再創(chuàng)造。于是,你會不斷進步。
二、關于人與環(huán)境關系的意義“深加工”:“自己即環(huán)境”
樹華在書寫“重撰”中“深加工”了什么呢?在創(chuàng)造意義的過程中,他應答了一些什么問題呢?又給我們一些什么重要的啟示呢?
樹華回答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一個人該怎樣對待環(huán)境。樹華開初經歷的環(huán)境是:18歲,外鄉(xiāng)人,更偏僻的農村小學;不安,越來越厲害的虛空,還有一些惶恐;傍晚,深夜,好長好長的身影,好慢好慢的腳步,好小好小的鄉(xiāng)間小屋,好暗好暗的孤燈……這一切都是他從教之始的環(huán)境。但是,他沒有怨言,沒有后悔,更沒有隨波逐流,適應了,而且改造了自己,優(yōu)化了自己,沒有虛度年華,從那最偏僻的鄉(xiāng)村小學里找到了意義。
意義從哪里來?從經典中來,從讀書中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讀過這樣的話:“我知道的成功者,沒有哪個不熱愛閱讀的?!薄@是芒格說的。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句子:“我們需要的書,應該是一把能夠擊破我心中冰海的利斧?!薄@是卡夫卡說的。但是,樹華肯定知道這樣的臺詞:“最難耐的是寂寞,最難拋的是榮華,從來學問欺富貴,好文章在孤燈下?!薄@是昆劇《班昭》里的唱詞,是他錄用的。他也肯定知道這樣的話:“與其說,那段寂寞的村小十年是我人生‘冬天的話,還不如說成是我人生厚積的啟航準備。那段‘冬天,不僅給了我閱讀的豐富儲備,還形成了我的閱讀習慣?!薄@是他自己感悟的。其實,誰說的,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內心是否真誠。無疑,樹華是真誠的。
楊絳先生說過這樣的話:“我覺得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持的品質是肯吃苦,因為艱難孕育智慧。”卡耐基在討論人性弱點的時候,認為克服弱點,應該有個“大前提”:“我說的一切你都要建立在真誠上面?!闭沁@樣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這樣的真誠,造就了樹華關于人與環(huán)境關系的理論:“與其說‘人是人的環(huán)境,還不如說是‘自己即環(huán)境?!边@一見解頗為獨到,也頗為深刻。馬克思這么說過:環(huán)境可以創(chuàng)造人,人也可以創(chuàng)造環(huán)境。環(huán)境是外在的,只有當“人是環(huán)境”時,尤其是當“自己即環(huán)境”時,環(huán)境才為我所利用。樹華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小環(huán)境,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環(huán)境。后來,他也創(chuàng)造一個學校的環(huán)境,以他自己的理論創(chuàng)造出意義來。這是一種“重撰”,是一種“深加工”。
三、關于愿景與夢想的“深加工”:用時間來換取空間
樹華的發(fā)展愿景,有自己的夢想,那就是做一個好教師,做一個名師。正如他一貫的“不回避”的態(tài)度,愿景、夢想那么坦誠、自然,表達出內心的敞亮與澄明。人怎能沒有夢想呢?夢想是人的一種最偉大之處,丟掉夢想,不去夢想,不敢夢想,最偉大之處就暗淡無光。但是,現實在此岸,理想在彼岸,從此岸到彼岸,其間有多少困惑,多少挫折,多少艱難,有的人就在其間迷惑了,以至迷亂了。樹華卻不是,他有自己的定力。有這么幾句話,閃爍著樹華理性思考的光彩。第一句:“認識北斗星,走出沙漠。”幾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沙漠”,或大或小,或有或無,但是真正地存在著?!吧衬敝溉说娜觞c,心靈的蒼涼、荒蕪。走出“沙漠”,戰(zhàn)勝人性的弱點,才會發(fā)現綠地,發(fā)現汩汩流淌的水流。走出“沙漠”靠什么?靠北斗星。北斗星,心中的指南針,即人生的理想,人生的追求。樹華心中是有指南針的。第二句,向著“亮著”的方向。他說,“亮著”的方向就是課改的方向、兒童的方向、教育原本前行的方向。有了方向感,才會有目標感、動力感、前進感,也才會有信心、有勇氣、有力量、有智慧。“亮著”的方向是理想的召喚、愿景的期盼、青春的光焰,只要心里“亮著”,理想、愿景、青春才會“亮著”。第三句,“不要以為理所當然就是對的?!边@句話特有哲思。理所當然,或是經驗使然,或是習慣使然,或是想象、猜測使然。理所當然很可能是過去時,而非現在時,更非未來時。這是樹華對固有理念的反思與顛覆,他力求突破已有的經驗框架,走向反思,走向理性,走向研究,走向“重撰”和“深加工”,尋找新的生長點,產生超越。endprint
最有意思的是第四句:“課堂進步需要用時間來換取空間。”我們需要空間,也需要時間,甚至更需要時間,沒有時間,所有空間都沒有意義。用時間換取空間,是在時間中生出更多更開闊更深刻的意義來,讓意義充溢空間,讓空間成為意義的載體,用意義來開拓空間。人的發(fā)展、名師的成長就是時間與空間的編織,就是在時間與空間的互編中彰顯思想的張力和研究的價值。人生如此,名師成長如此,課堂教學亦如此。樹華的體悟是,“每一次磨課都應是一場暴露,暴露是為了更本質的進步?!毙?,心里,既是空間,更是時間,更是意義之所在。
四、關于教學主張的“深加工”:“言意共生”的語文教育追求
名師應當有自己的教學主張,這已成大家一個共同的命題。肖伯納說:“一個人要是沒有什么主張,他就不會有風格,也不可能有。一個人的風格有多大力量,就看他對自己的主張感覺得有多么強烈,他的信念有多么堅定?!备璧略凇陡璧抡勗掍洝分幸策@么說:“一個作家的風格是他內心生活的準確標志。”樹華一直在追求自己的教學風格,為此,一直在鍛造、錘煉、提升自己的教學主張。這是一個專業(yè)化的過程,是教育思想淬化和具體化的過程。他堅持著這一過程,讓自己的心里更“亮著”,讓那“北斗星”永遠照耀自己的語文教育。
追求的過程十分艱難,樹華認真經歷了:從“簡單”和“本色”,到“素”與“實”,再到“得意”與“得言”,這是一個追求本真語文的過程。應該說,簡單語文、本色語文、語文的“素”與“實”,都應是語文的本真,但是,樹華對自己的要求是:不要跟上別人的風向,而丟下了自己。他思考的是自己:內心的信念在哪?信念有多少堅定?對自己的主張感覺強烈嗎?內心生活準確的標志究竟在哪里?其實,事實與經歷告訴他,只思考自己還不夠,還應當思考語文的本質。陳望道先生說:“我們語文的研究,應該屁股坐在中國的今天,伸出一只手向古代要東西,伸出另一只手向外國要東西。”這也許叫“中西兼得”“中西共生”吧。植根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樹華伸出了兩只手,一只手伸向語言,一只手伸向意義、價值、情感,兩只手都在人身上,合二為一,兩者共生共長共享,具體化為“言意共生”,更具體,更可觸摸,更可操作。瑞士作家瑞麥·菲利普說:“語言讓我看見了現實,文字給予了語言人情的面孔。”1986年瑞典文學院設文學獎,目的不在文字而在語言,其任務是促進“純潔、活力和莊嚴的瑞典語言”。這些論述,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一個共同的意思:言意兼得、言意共生。這一主張讓樹華找到自己語文教育的魂,由此不難看出,“言意共生”也是世界各國關注和追求的。
我們常說,作者是尋找語言的流浪者。流浪者是自由的,但較為隨意。語文教育好比作者,因為他要“重撰”。樹華既是尋找語言的流浪者,又是尋找意義的流浪者,他心中有指南針,他理念系統(tǒng)中有主張,他既是自由的,又是規(guī)范的。這次的“深加工”,讓樹華的語文教育走上了一個新高度。
五、辦學主張的“深加工”:“明體達用”思想下的文化建設
樹華還是個校長,當了好多年副校長,最近幾年任校長。這里遇到一個問題:當名師與當校長的關系怎么處理?孰輕孰重?有了沖突,向哪邊傾斜?管理學家德魯克說:管理者和非管理者的區(qū)別是,當管理者之前是為自己發(fā)展,之后是為他人發(fā)展。這話有一定的道理,道出了管理就是服務的理念。但在樹華看來,二者卻應該是互相支撐互相促進的,不過,應當讓自己的專業(yè)發(fā)展騰出足夠的時空,首先為學校、為教師的發(fā)展。他說:“作為校長,我心知肚明:要做的不應只是專業(yè)擅長的語文學科,而是要辦好一所學校。要借助學校頂層設計讓所有老師凝神聚力,心無旁騖,步入專業(yè)發(fā)展的快車道?!彼悸肥乔逦?,重點是準確的。
一是明晰辦學的核心主張。將校名“安定小學”與教育家胡安定先生自然聯系在一起,“靜下心來,以千年的安定教育思想為源頭,對準新世紀的育人方向”,提出“明達教育”,并對胡安定先生的“明體達用”作出時代的解釋:所謂“體”,即“立德明理,價值引領”;所謂“用”,即“生活體驗,社會實踐?!倍敲魑鷮W生發(fā)展的核心素養(yǎng)。從“明”“博”“樂”“商”“潤”五個方面構建學生發(fā)展的核心素養(yǎng),具有濃郁的民族風格與地方特色,又具有普遍意義。三是明晰學校課程體系?!案F經以博古,治事以通今”——大閱讀課程;“游歷教學”“娛樂教學”——實踐體驗活動課程;“切磋互商,自立新解”——課堂新學態(tài);“潤澤斯民”——環(huán)境課程,并實施了“501工程”。四是建設教師團隊。“依靠”“守望”“順應”“創(chuàng)新”成了安定小學教師的精神生長地。
當安定小學校長還只是開始,但是姜樹華已有了良好的開局,并有了新的發(fā)展,令人欣慰。這一學校文化的“深加工”,讓學校走在文化之路上,用文化的力量,推動學校逐步邁向自由的境界。樹華用自己親身的經歷與體悟告訴大家,把個人發(fā)展的“深加工”與學校發(fā)展的“深加工”結合起來,自己才可能走向深處,學校才會走向高處,教育也會直抵核心和理想的彼岸。
畫家、作家、詩人席慕容在《回望》中說:“我多么希望,能夠像好友蔣勛寫給我的那句話一樣:‘書寫者回頭省視自己一路走來,可能忽然發(fā)現,原來走了那么久,現在才正要開始。”這似乎也是寫給姜樹華的。姜樹華會有更好的書寫和開始,因為他會在“重撰”中不斷“深加工”的。
(成尚榮,國家督學,原江蘇省教科所所長,21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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