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生/文
劉體智:小校經(jīng)閣藏書情
●汪德生/文
在上海市新閘路和陜西北路路口附近,有處院落,里面有一幢兩層飛檐式八角小樓。小樓四周被高樓大廈包圍著,顯得很不起眼,但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這里卻是上海灘的一個藏龍臥虎之地。她就是大上?,F(xiàn)存唯一的一幢近代舊式私家藏書樓舊址——小校經(jīng)閣。他的主人則是近代著名收藏大家、安徽省廬江縣人劉體智。
了解小校經(jīng)閣,首先讓我們了解他的主人——
劉體智 (1879—1962),字晦之,晚號善齋老人,安徽省廬江縣礬山鎮(zhèn)劉墩村人,乃著名淮軍將領(lǐng)、四川總督劉秉璋四子 (乳名“小四”)。因其姐是晚清重臣李鴻章長子李經(jīng)方之妻,故他從小就隨姐姐出入合肥李府?!靶∷摹弊杂讬C智伶俐,天資出眾,聰慧好讀,深得李鴻章心歡,便收為義子。隨之進入李府私塾,與李氏諸弟子一起讀書學習。嚴師的教誨,弟子間的交流使他養(yǎng)成了嚴謹?shù)闹螌W方法,與李氏門生故吏之間隔代的交往使他學識廣泛,博才多學。成年后,娶清光緒帝師、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創(chuàng)辦人孫家鼐小女為妻。
身為良將之子,劉體智雖以父蔭任晚清戶部郎中,但他并沒有躺在父輩的功勞簿上享受榮華,而是靠自己的智慧和一種執(zhí)著的精神,打拼自己的世界,創(chuàng)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劉體智晚清時就遠離官場從事金融業(yè),進入民國后,以其卓越的才華,于民國8年(1919)擔任中國實業(yè)銀行上海分行經(jīng)理 (該行的總行在天津)。十幾年后,劉體智當上了總經(jīng)理,把總行遷到了上海,并在北京東路虎丘路路口,建起了一棟雄偉的中實銀行大樓。
劉體智
民國22年(1933),他以超人的膽識和魄力,借鑒法國萬國儲蓄會辦的“有獎儲蓄”,率先在上海舉辦了聲勢浩大的 “特別有獎儲蓄”。公告一出,轟動上海灘,繼而全國轟動,開創(chuàng)了國人舉辦“有獎儲蓄”之先河。儲戶出于中獎致富的心理,紛紛前來認購。中實銀行儲蓄資金一度達到了4000萬元。這在當時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數(shù)字,僅次于中國銀行。
俗語 “人怕出名豬怕壯”,中實銀行的飛速發(fā)展引起中外銀行界的妒嫉,于是想方設(shè)法對其內(nèi)外夾攻。尤其是時任財政部長宋子文,見“特別有獎儲蓄”這么紅火,鈔票像潮水一樣流入,心里很不舒服。恰逢當時他正在準備推行“航空獎券”,怕劉體智的“有獎儲蓄”影響“航空獎券”的發(fā)行,于是下令中止中實銀行的 “特別有獎儲蓄”。劉體智得知后,立即委派銀行要員前去商榷,豈知宋子文卻借機猛敲竹杠,要他拿出60萬元法幣,否則就立即停辦。
顯赫的身世,生就孤傲清高,劉體智從不向權(quán)貴屈服。他當即決斷:一分錢不給,立馬停辦。并親自坐鎮(zhèn)銀行大樓,從全國各分行調(diào)集現(xiàn)金,所有儲戶的儲蓄款全部兌現(xiàn),沒有出現(xiàn)任何擠兌風潮。民國24年(1935),宋子文又借推行全國實行法幣政策之機,把發(fā)行鈔票權(quán)收歸國家銀行,兼并那些他不喜歡的私人銀行。中實銀行被宣布“改組”,加入了官股,并更換中實銀行總經(jīng)理,奪了劉體智的權(quán)。
面對強權(quán),劉體智安之若素,淡然處之。他徹底離開金融界,回歸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一頭鉆到他的“小校經(jīng)閣”,致力于收藏。
劉氏原本書香門第,在廬江老宅建有藏書樓,是劉氏祖上幾代人的藏書積累。得家風之遺傳,劉體智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種天生的依戀。
早在宣統(tǒng)三年(1911),劉體智來到大上海從事金融、實業(yè)之余,雅好收藏,且以甲骨文、青銅器及善本古籍為大宗,兼及書畫瓷器、秦漢璽印、漢魏名碑、明清精墨、古硯鼻煙壺等。日積月累,所收藏各類書目逐漸增至30萬卷,著錄2400余部。住宅里實在容納不下逐年增多的藏品了,劉體智便在住宅院內(nèi),單建一座兩層八角型古典式藏書樓,名“小校經(jīng)閣”。
劉氏住宅原本是李鴻章長子李經(jīng)方(即劉體智姐夫)寓所,劉體智到上海后,李經(jīng)方廉價售讓內(nèi)弟。該住宅分里外兩個院子,迎大門有4棵高大的廣玉蘭,那廣玉蘭長得枝粗葉大,青翠欲滴,遮蔽了院內(nèi)一半的光影。穿過前院的林木和草坪折向西部,有一道嵌著琉璃漏窗的花墻,花墻中部綰著一個月洞門。進得門來,院內(nèi)是兩幢風格截然不同的建筑:北側(cè)是西洋風格的鋼筋水泥建筑,南側(cè)則是中國風格的八角小樓——小校經(jīng)閣。這是一座古典主義建筑,建筑面積214平方米,二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八角樓,每層高3米,飛檐式樓臺;墻面裝飾花紋類似中國古代窗花并有如意形花紋。房頂由琉璃瓦鋪就,底層屋檐起翹,下有斗拱,八個飛檐上都有吉祥物裝飾,色調(diào)典雅、莊重。
小校經(jīng)閣之營造,主要用于藏書,藏書數(shù)量達10萬冊之巨,以明清精刻為主,亦不乏宋元古本。時至上海解放,尚有宋版9部、各地方志1000余部,善本達1928冊。這些書籍分裝在500只特制的書箱里,打開書箱箱蓋,上面罩了一層細細的鐵絲網(wǎng),這是為防老鼠鉆進去而特制的。
小校經(jīng)閣收藏中最顯赫的部分是甲骨。據(jù)甲骨文專家的統(tǒng)計,甲骨至今在世的總量約近16萬片?,F(xiàn)中國國家圖書館共收藏甲骨35651片,其中劉體智的舊藏占百分之八十。不惟數(shù)量如此之大,收藏質(zhì)量之考究也令人欽佩:全部甲骨分裝在150個拉蓋式木盒中,每片甲骨都編號且繪有其形狀輪廓,與這150盒藏品配套的是18卷甲骨拓本,分裝為18冊,這套拓本名為《書契叢編》,每冊拓本后面都附有該冊甲骨的釋文。這反映了他對于祖國文物的熱愛,也反映了他精到的專業(yè)修養(yǎng)。著名考古學家郭沫若曾贊揚道:“劉氏體智所藏甲骨之多且精,殆為海內(nèi)外之冠?!?/p>
青銅器是小校經(jīng)閣里名氣更大的一種收藏。劉體智收藏青銅器達四五千件,內(nèi)有三代及秦漢兵器87件,其中一件“呂不韋戈”曾名重一時 (至今仍為上海博物館的重點展品之一)。文物專家、號稱“中國通”的美國人福開森,在編輯青銅器的工具書 《歷代吉金目》時,評價中國青銅器收藏情況說,“劉體智是民國以來收藏青銅器最多者”。
劉體智在1935年刊行的其青銅器目錄 《善齋吉金錄·序》中說:“予自幼至京,嗜金石之學。適關(guān)隴河朔之間,古器物日出不已,自龜甲、鐘鏄、鼎彝、戈戟、權(quán)量、符鉥、泉鏡、以及碑志、磚瓦、泥封,上起三代,下逮朱明,凡屬古物,靡不寶愛,耳目所及,既擇其可喜者留之,即遠至千里之外,亦必多方羅致。左右其間,寢饋不厭,三十年藏,粗有可觀矣。摩挲之余,不欲自秘,因先就吉金一類,繪其形制,拓其文字,記其度數(shù),次為十錄,付諸影印,用質(zhì)當世。雖計其總數(shù)所得,遠逾前人,顧有時見新器出,無力致之,則以此而易彼。錄中所載,今日亦不盡在寒齋,特存其目而已……”這就等于向世人宣告:我的青銅器收藏乃當世第一,不信,請看目錄。時在1935年抗戰(zhàn)之前,有資格說此話的,恐怕也只有劉體智。
劉體智收藏文物,保護藏品,具有高尚的愛國主義精神??谷諔?zhàn)爭初期,日本人欲以高價收買其所藏文物,被果斷回絕后,又欲請其出山,他輾轉(zhuǎn)香港避擾。國難當頭,要為文物謀一安全之地,“勿落估人手”,尤不可落入日本人手中,他將107件藏品廉價轉(zhuǎn)讓給中央博物院,以得保護收藏。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復(fù)旦大學的胡厚宣教授從大后方回滬,常來小校經(jīng)閣拜訪劉體智,參看他的藏品。之后便經(jīng)常帶學生們來,劉體智概為以禮相待,免費參觀。
上海解放后,劉體智將所有的藏書連同500只箱子,全部捐給上海市文管會,后又轉(zhuǎn)入上海圖書館。第一批捐書326箱,67873冊;第二批捐歷代碑刻拓本282種,共436冊,其中有漢魏名碑50種,晉至隋79種、唐185種、宋金元明122種、雜帖36種;第三批捐書34箱。
1951年9月,捐獻上古三代及秦漢時期的兵器130件,分裝20個箱子里,后由上海市文管會轉(zhuǎn)交上海博物館保存。為此,新中國上海市首任市長陳毅專題頒發(fā)嘉獎令,表彰他的愛國精神。
劉體智畢生致力于收藏,但在生前則把所有藏品捐獻殆盡(還有一大批古墨古硯捐獻給安徽省博物館,該館為之特辟“中國歷代古墨陳列室”),身后不留一石一木,如此淡泊名利,在私家收藏史上,實為罕見。
1952年,劉體智搬出小校經(jīng)閣,遷居淮中大樓。1962年,劉體智被聘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同年病逝,享年84歲。
進入21世紀,隨著民間收藏事業(yè)的發(fā)展,小校經(jīng)閣和它的主人從冷落多年的角落被推到聚光燈下:2005年,劉氏住宅和小校經(jīng)閣被列為上海市第四批優(yōu)秀歷史保護建筑;2006年11月,上海市靜安區(qū)政府為新閘路1321號的小校經(jīng)閣鄭重掛上了 “靜安區(qū)文物保護單位”的銅牌。
2008年,筆者在續(xù)修《廬江縣志》期間,懷著朝拜般的心情,專程前往上海尋找小校經(jīng)閣舊址。在劉氏后人的引領(lǐng)下,來到新閘路1321號,一處僻靜的院落。院子?xùn)|面的圍墻還是高高的舊竹籬笆,四棵廣玉蘭遮天蔽日,草叢里依稀可見一些零碎的太湖石。小校經(jīng)閣的門窗還是老樣子,雖然八角小樓上的琉璃瓦和吉祥物都不見了,但琉璃漏窗和爬山虎印證著劉氏宅院昔日的生活。
小校經(jīng)閣,上海市僅存的唯一一幢民國私家藏書樓,她是安徽人留在上海的一座豐碑,是一代名門望族精神生活的象征,也是民國期間文化人友好交往的歷史見證。
歲月流逝,故人已去。然而,劉體智無私捐贈文物的悠悠愛國熱情,卻仍在安徽、上海劉氏后人中綿延傳承。
小校經(jīng)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