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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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些太陽過冬
劉運勇
我的大姨沒有生育,老兩口住在姨爹單位的宿舍,兩室一廳單衛(wèi)的套房,獨間廚房,陽臺上可以養(yǎng)花、晾衣物。姨爹種了十幾盆花草。老兩口平時出門,遇到的都是同事或者熟人,樂哈哈地打著招呼,問候他們:上街了?吃過飯了?去跳壩壩舞?日子過得像陽光一般燦爛。大姨喜歡做事,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隔了一兩天,就將衣物全部漿洗一遍。姨爹喜歡與人擺龍門陣。先是坐在樹陰下,端一個大茶缸,周圍團轉(zhuǎn)六七人,談論《參考消息》上那些事;后來樹下聊天不時興了,就去茶館,兩人對坐,聊單位改革、家長里短,或側起耳朵聽旁座神侃;再往后,年輕人占領了茶館,那些卡通、穿透搞不明白,就到麻將館去搓牌。他發(fā)現(xiàn)搓麻比聊天更現(xiàn)實,打一元的小麻將,輸贏雖然不多,論性質(zhì)還有爭強好勝的功能,使得人心年輕一些,也就每天下午,定時去牌桌龍爭虎斗一番。
至于生活,老兩口隨意買些肉蛋禽魚,烹調(diào)了食用,不缺錢不缺米不缺油,水電氣也少有停止,日子過得十分消閑。
只是一個偶然事件使得這種消閑戛然而止。
這日,打完麻將回屋,大姨爹把鑰匙往沙發(fā)一丟,賡即發(fā)現(xiàn),上午買回的水果不翼而飛。他是個謹慎人。見微知著,繼續(xù)搜索到廚房,拉開冰箱,不見了兩支豬腳、一條坐墩兒肉。那是一周的肉食,豬腳燉海帶做湯,二刀坐墩兒做回鍋肉。姨爹那張馬臉頓時拉長,聲音喑啞,急忙喊大姨來檢查。大姨看后就說好在偷得不多。姨爹硬說偷兒不會恁簡單,還是進里屋看看。進了臥室,他發(fā)現(xiàn)衣柜、抽屜全部被拉開,急忙去查錢,發(fā)現(xiàn)一百多塊現(xiàn)金沒了,工商行和重慶銀行的兩張卡無影無蹤。
姨爹很奇怪:我啷個會招小偷?雖不缺隔夜之糧,可并不富裕;每天進進出出,只是采購一些大肉小菜;況且,早些年辰,那些小偷小摸的家伙,不是還來向我拜年嗩!啷個就熟門熟路,開鎖進屋,偷竊老子財物?心里就不平衡了。
大姨說你還想啥子,趕緊通知二妹,想個辦法,把錢、把存折,都找回來噻。
姨爹就給我妹妹打個電話,說怪了呃,青天白日的,屋里頭進了小偷,不偷米不偷油,專撬抽屜、敲墻壁,看樣子是找保險柜。妹妹說現(xiàn)在的偷兒要求高,誰還偷米油,都找現(xiàn)款。姨爹卻說,哪個恁傻,把大量現(xiàn)金存放在家中,豈不是惹得偷兒覬覦。妹妹問他損失啥子東西沒有?姨爹很坦然,說我兩個退了休的老頭、老婆婆,除了兩張銀行工資金卡,買菜剩的現(xiàn)金,幾十塊錢,啥子搞頭都沒得。
妹妹放心了,說:你還是要把鎖換了,其它一切不管,先拿身份證去辦銀行卡凍結。
大姨在電話那頭插嘴說換鎖沒得用噻。
妹妹恍然大悟,說最好是換門,既然撬開了這把鎖,新鎖也不難撬開,換門,換上最好的防盜門,量偷兒使用高科技手段也撬不開,砸門就會發(fā)出響聲,驚動隔壁鄰居。
大姨沒有回答,仿佛對換門的建議不以為然,或者另有想法,比如搬家?
妹妹聽到電話里,大姨還在責怪姨爹:你說噻,又還害怕,又還不好意思說。
姨爹沒吭聲,好像在反復斟酌,小偷進屋的事,可大可小,可以借題發(fā)揮,但是,自己沒有想好怎么說,或者到底說些什么,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
妹妹陡地起疑,心想:有啥子事情說不得噻?想著就著急了,連連催問:大媽,你說的啥子嘛,大聲點,我沒有聽清楚,是不是傷到哪里了,不會發(fā)了心臟???再想想不對,心臟病發(fā)作,還打得電話?都怪自己過于性急。
而性急聽不得著急事。
電話靜默著,姨爹顯然在思考,總會說出想法。
一會兒,姨爹想明白,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管兒,才發(fā)問,說二妹兒,你說那個偷兒,會不會回來?
回來?你屋是他的家?妹妹不解,然后理直氣壯地,說他回你屋做哪樣,不怕警察等他,不怕我們守株待兔抓現(xiàn)行,又不是進麻將館,牌輸了,還要來找回去!他娃倒還瀟灑呃。
姨爹并不是這意思,又不便直言不諱,說這個嘛,那個,不是說偷兒。
妹妹急了,說姨爹,你是不是遭傷到腦殼,神智錯亂了,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
姨爹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妹妹問:那是為哪樣?
姨爹才說個理由,我怕偷兒摸熟了路,又沒有搞到錢,下回再來行竊,會拿刀逼著,追問銀行卡的密碼,不可能不說噻,說給他們了,我這幾個養(yǎng)老錢,還有剩的嗩?
妹妹沉吟:這個,當然沒得了。你為啥肯把密碼說跟他?
突然靈光一閃,姨爹究竟有多少積蓄,竟能引起小偷覬覦,難道他做過糧食生意,有一大筆存款,遭偷兒踩中了盤子?
姨爹十分無奈,說妹兒,不跟他們說,就有生命危險,喊聯(lián)防都來不及。
社會治安聯(lián)防隊比公安派出所鄰近,但是,等小偷進了屋,拿刀拿槍逼著,哪里來得及喊聯(lián)防,只好任其所為,要綁就綁、要逼就逼,什么抗拒都不得行。
妹妹無語了,說那就報案,那些偷兒,在派出所立了號的,只要逮到一個,其余的通通跑不脫。
姨爹啞嘶嘶地說:妹兒呃,你好糊涂喲,警察跟小偷,那是相當于火炮跟火柴,一點就爆,炸得一塌糊涂、遍地狼藉的,撿都撿不起,你還敢去點藥線兒,還不躲遠點?
妹妹問,你說啷個辦?
大姨爹想不出辦法,把心一橫,照樣上午買菜、下午搓麻,晚飯后到長江邊散步。
姨爹退休前是區(qū)糧食公司的采購員。
糧食公司設有糧庫,陸地設驛,水岸還有碼頭。長江中浮出一道形似馬脊的沙梁。經(jīng)過多年變遷,石梁涮平,江水改道,稱為馬王坪。怒潮激岸,一波波,發(fā)出嘩嘩嘩的碰響。馬王坪下,長江水外溯,形成一沱。曾經(jīng)是重慶港九碼頭。周圍俱屬巴縣,惟港口、毛紡廠、糧食公司倉庫一塊,屬九龍坡區(qū),為隔江相望的飛地。
姨爹無所畏懼,索性把銀行補發(fā)的借記卡交給妹妹,老兩口要錢只有工資,量小偷不敢要命。
大姨非常害怕,徹夜難眠,想起了許多過去受難的事情,舊社會的特務好兇的哦,心子一陣陣地發(fā)緊。平時聽慣姨爹的鼾聲突然變得大響而刺激。次日起床,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了。大姨摸索著蒸好醬肉包子。然后從冰箱里摸出牛奶,丟在蒸格下燙起。趁早餐時,大姨對姨爹說,我眼睛有些模糊。姨爹還調(diào)侃她,說你是高興導致,現(xiàn)在我們有安全住房,保姆照顧,夫妻共同做家務,等于多請個炊事員,高興得很,禁不住淚水糊了眼睛。
姨爹懷疑,說:啥子眼淚水恁釅,傷得了眼睛?
大姨是五級漆工,手工刷出的各型電機殼,摸上去十分光滑,表皮不哽手。油漆噴刷很傷眼睛。大姨工作的時候,廠里沒什么保健措施,只戴一只口罩,每周加一份蒸燒白或者回鍋肉,還常常托人捎肉回家讓姨爹分享。
接連幾天,大姨的眼睛都是粘起的,眼前盲濁濁的一片。妻說不能大意。她不是眼科醫(yī)生,曉得大姨疑似視網(wǎng)膜損傷,卻開不出藥方,治不了她的病。
妻帶著大姨,找到第三軍醫(yī)大學的眼科專家,幫她檢查視線模糊的眼睛。專家仔細檢查后,發(fā)現(xiàn)大姨的眼睛已經(jīng)半失明,便說是嚴重白內(nèi)障造成的角膜肫化,完全無法用藥,只有依靠手術。
姨爹說希望得到捐獻的角膜。
醫(yī)生說,這要求實在太難為他,姑且不說啥時候有,即使現(xiàn)在找到了,以大姨八十高齡,是否經(jīng)得過全麻手術,還在疑問中,不如給她請個好保姆,起居飲食照顧得好一些。
姨爹說還請啥子保姆喲,我就是保姆,免費服務的,還可以當二十年,又不擔心做幾天工作就跑掉。
那醫(yī)生就說老人家好風趣,女老人家有你幸福陪伴,一定會長命百歲。
大姨的眼睛屬于損傷型,姨爹當右派逾二十年,她傷心落淚,整整哭了二十年;又在廠里做油漆工,天天受化學油漆薰燎刺激,再也堅持不住了。醫(yī)生說,很快會雙目失明。
醫(yī)生道出病因,姨爹哇地哭了,頓著腳,連聲訴說:哎呀,侄兒媳婦呀,是我造的孽呀!姨爹從不叫苦的。他觸到機器邊察看結果,醫(yī)生分析說會眼盲,姨爹的身體和精神再支持不住,踉蹌幾步,退到了墻壁跟前,人軟得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蒼老十歲。
妻和護士連忙把他扶起。
大姨還不知情,在病房里找不到姨爹,扯開喉嚨,就喊老頭兒,老頭兒,你到哪里去了!
姨爹趕忙跑進去,邊說老太婆,我來了,你莫著急嘛,急了對身體不好。
大姨問,老頭兒,我眼睛啷個看不清楚?
姨爹猶豫一下,回答說:砂子?
大姨不解,問哪來砂子喲?
姨爹走到病床前,含著眼淚,說夾了砂子噻,對的,剛剛吹了一陣風,把砂子吹進你眼睛去了,老太婆,你把腦殼昂起,我?guī)湍愦?、吹出來嘛?/p>
大姨閉起眼睛,昂起腦殼,嘴巴緊緊閉著。窗外陽光把她的臉龐照得明朗朗的。姨爹坐到她跟前去。大姨雙手摸索,抓住姨爹衣服,拉緊了不放。姨爹伸手掰開她眼皮,鼓起一口氣,對準眼睛,噗地一吹。大姨感受到了,眼睛變閉了閉。姨爹低頭噗噗噗一下下輕輕的吹。大姨很舒適,等他吹,還問,老頭兒,我是覺得眼睛花,結果是砂子哽,吹了就好,吹了就好了,是不是?姨爹也不敢出聲,吹了十幾下,要她照樣閉起眼睛,躺下,再好生休息一陣,莫又灌進了砂子。
姨爹無力在病房面對大姨,扶她睡下,又回到走廊,重新癱坐到條絲椅上。
妻怕出事,趕忙扶住姨爹手肘,要他撐持住,端坐在椅上。自己去找紙巾擦椅子。姨爹嚯地站起,朝擱椅子的反方向走,妹妹又趕忙把他拉回來。她問,姨爹,你啷個了?
姨爹很奇怪,說看不見了,白晃晃的,我到哪里去了?
妻也奇怪,說在醫(yī)院,看病噻。
醫(yī)生忙說他是暫時失明了,你莫打擾他,穩(wěn)穩(wěn)坐一陣,平心靜氣的,一會兒就恢復。
妻明白現(xiàn)在什么都不能說。
我和弟弟、妹妹趕到,大姨在病床上睡著了,妻說姨爹在外頭。我們拐出走廊。姨爹半癱在條絲椅上,眼睛似睜似閉的,雙唇囁嚅,好像在嚼干胡豆。
妹妹上前,伸手搖醒了他,又勸,說姨爹莫傷心,油漆薰傷了大媽眼睛,又不是人為破壞的,沒得生命危險的噻。
姨爹捶胸頓腳地嚎叫著,說啷個不怪我嘛,我當了右派,你大媽才出去找工作,做油漆才眼睛瞎了,這不是我的責任的話,會是哪個的責任?你說是不是,老大?
我只好說,這個責任嘛,也不能這樣分;當時,不是搞階級斗爭的嘛,要追究責任,不是追到幾十年前了嗩?
妹妹說該追好久追好久。
我說好妹妹,這有意義嗩。
妹妹說啷個沒得意義,要是姨爹辦到了離休,大媽啷個會氣瞎眼睛?
我說這也不怪姨爹呀。
妹妹說哪個喊他打胡亂說,世上哪有人腦殼蛇身子的人,明明曉得說不得,偏要過嘴巴癮,早判了勞教,影響大姨過好日子。
我說后來不是平反了嗩,恢復工作,補發(fā)了工資,照樣當采購,全國各地跑。
妻說這也不會生病。
妹妹很激憤,說放屁!都是你們干部搞出的,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沒得病都搞病了,不反動都遭逼得反動了!
話說得倒輕巧。
我們一爭論,護士就來招呼,說那幾位先生、女士,曉不曉得,這里是病房,要吵要鬧,都下面停車場去!我們聽得愣住了,問為什么要到停車場?護士轉(zhuǎn)身就走。我們連忙說不吵了,也沒去停車場,后來才弄明白:醫(yī)院里,允許大聲說話地方,只有停車場,不然,停止我們的探視。
姨爹說你們莫爭了,都是我想得太多,要是不想那些,平安過一輩子,多么好哦。
任何一個家庭,要得到美滿與幸福,就得是雙子星座,男人圍繞著女人、女人圍繞著男人,個對個的進行旋轉(zhuǎn),缺了一個,必須迅速地補齊,否則很難生活。大姨眼睛半瞎了,姨爹宛若缺了對星,想做家務就要放棄打牌,想打牌就不能做家務。
大姨夫婦遇到困難,當然要找親戚,幫上一把忙。
姨爹有兩個妹妹,分別嫁到祝家和周家,俱是人丁興旺。我稱她們?yōu)閶鷭?。大孃育有三子四女,二孃育有三子兩女,我都呼為老表。他們都是純粹的農(nóng)民,不如我們?nèi)置茫枪珓諉T或國企干部;況且,這重親戚,沒有血緣關系。重慶人自尊心強,我們不遇紅白喜事、或者相互有求于對方,是不多于來往的。
大姨想跟著我母親過,姊妹情深,相互間有個照顧。我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母親七十了,以副科級從縣委辦公室退休,請了一個小保姆,日子好過,天天打麻將,跳壩壩舞,炎夏到貴州或川西高原避暑,冬臘月間會去海南或北海熬冬。區(qū)縣生活條件并無多大區(qū)別。大姨表達了到樂城的意思,妹妹找我和弟弟商量,開宗明義:如何解決大姨遇到的困難,都覺得有些棘手。
我跟弟弟,一個在市人大系統(tǒng)工作,一個是中央新聞單位高管,自己的工作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照顧老人。更為現(xiàn)實的是,妹妹在縣城開辦飛機和火車的售票點,妹夫跳槽到重慶大公司替老板開車,外甥進法院做了助理法官,接兩個老人到樂城,每天哪個去買菜、哪個來做飯、哪個來照顧他們,盡都是極棘手的事兒,總不能頓頓像本人那樣下飯館吃盒飯。我曾聽妻子安排,勉強把母親安置在家中,以為她能夠自己做一頓飯吃,空閑了去打打麻將,假如能上超市買菜就更好。結果卻行不通。母親只熱剩飯吃,不現(xiàn)做飯。與小區(qū)那些老年人打麻將,兩元的小局,她是會計出身,精于計算,做好清一色,手頭還剩下一對七筒、一對八筒等著,人家打一個七筒,她先碰了,再打出八筒,自摸回來,胡了三方的清一色加自摸再加金鉤釣,家家輸她二十元!那些老人打不贏她,打過幾次,不跟她對陣,弄得很是沒趣,早鬧著要回樂城。
樂城是母親的故鄉(xiāng)。屬渝西地區(qū),氣候溫和,夏天不太熱、冬天不太冷,春秋兩季更是鮮花盛開黃葉如金,溪水碧如藍,身處其中,宛若處于仙境里,簡直舒服極了。
前車之鑒不遠,要是接去了反而不愉快,白費心機不說,豈非知錯犯錯。妹妹說得十分剴切。我有過前車之鑒,說最好莫要接到樂城,他們到縣城,跟母親到重慶城一樣,根本不習慣,費心盡力,還不能落個好。弟弟就說隨便。隨便的意思是接到樂城,臨時居住可以;不接到樂城,隨時買些米面油鹽去看望他們也行。可見隨便這詞之高深莫測。是否隨便,當然還得妹妹定,我哥倆只是建議建議。
這是一種巧妙的反對。
妹妹急了,說你兩兄弟倒好,一個反對,一個隨便,我既反對不得又不能隨便,你們收點太陽光,也好過冬的噻。你們還不痛不癢的,又想沽名釣譽、又想撒手不管,不得行!
弟弟搶了一句,那就到你屋頭居住,多兩個人,不過多擺兩雙筷子嘛。
妹妹嗆他,說:大記者,說你官僚又不是個官,我老公兄弟一家,現(xiàn)住我屋,都兩三年了,房間占完,你喊大爹大媽睡客廳呀。
弟弟說哪就住媽的老屋。
妹妹腦筋沒有轉(zhuǎn)彎,懷疑說媽媽都在哥哥屋里住起得,天天吼起要回家,大媽姨爹啷個住嘛?
我聽出他們的意思,似乎住在哪里都可行,關鍵是有地方住,住十天半月再說,如果住得慣,那就繼續(xù)住下去,當前住上幾天,似乎不成問題。于是,提出個折中的意見,說幺妹,老屋啷個就不可以住,獨立居室,廚房、客廳、衛(wèi)生間、浴室一應俱全,比好些單元房還寬敞,十多平米的曬臺養(yǎng)花種草,下樓就是鬧市,多大的一個花園,鍛煉身體十分方便,我看住得慣。
妹妹反詰,說:我看你是打廣告。
弟弟贊成了,而且發(fā)揮想象,說:哥呃,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我看媽媽和大媽、姨爹住老屋,合用一個保姆,照顧三位老人,簡直比老年公寓還周到妥貼。
妹妹立予駁斥,說:媽媽不住老年公寓的,我去年跟她說過,老年公寓就是老年人的旅館,建議她住進去,你猜她說啥子?
啥子?我們兄弟齊問。
敬老院!妹妹忍不住大笑,片刻間,笑得眼睛水都流出來,連忙拿手帕去揩,咳咳地不停,說實在好有趣喲、好有趣的喲,虧她老人家想得出來,敬老院!
妹妹笑得花枝亂顫。
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現(xiàn)代觀念,敬老院是個好地方的嘛,說老年公寓是敬老院,有什么好笑的?實事求是,老年公寓就是敬老院,是新世紀的敬老院,比上世紀的敬老院好到天上去了。
家中老人怎么就住不得老年公寓?
在那里,不是老年人更多,大家有共同語言,說不定還能碰上個老伴么;兒女們、甚至孫子、外孫們工作繁忙,誰有閑心來陪老人呀?老年公寓里服務員、醫(yī)生都有,有了病、想單獨吃點啥,十分容易。老年人住老年公寓,自己幸福、兒女輕松,應該是最佳選擇,怎么會產(chǎn)生反感呢?
弟弟也說確實不好笑,報社后頭的濱江老年公寓,修葺得跟花園一樣,老頭老太婆兩人一間房,互相有個照顧,天天做游戲,有服務員照顧衣食住行,比進幼兒園還周到下細,老還童了嘛,打一角錢一張的小麻將,輸贏極少,不會慪氣。
妹妹同我對視一眼,曉得母親相當家中慈禧太后,說一不二的,讓弟弟去勸她,碰幾個釘子再說。
當?shù)刂V語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三兄妹純百姓家庭,父母最寵愛弟弟。其所言有理有據(jù),以父親在世時的暴烈脾氣,都要將就于他,說一不二的,何況母親。當然,母親更愛護他,影響到兄妹,諸事盡都附和弟弟的建議或者意見,與弟弟相處,妹妹和我共同采取了三不主意:不爭、不斗、不慪。既然他說老年公寓能夠住得下老人,就像太陽能夠照亮大地一樣簡單,我們兄妹立刻予以承認,還一齊贊同說重慶陰霾再大,敬老院那座紅彤彤的太陽島,即使母親不愿意去,大姨和大姨爹不一定就不肯去噻,不可同日而語;到時候二比一,母親就是陪大姨,也不能不服從。
我們的意見即將達成一致。
想不到妹妹又反對,說母親和大姨既是親姐妹,母親不樂意做的事情,大姨不見得愿做。
弟弟便憤怒地瞪她,問:姐姐你話里是啥子意思,難道你還有力量照顧老人?
妹妹說閑時看望、病時照顧、平時哄哄,還是有能力的。
弟弟說那就好,母親和大姨、姨爹就交給你了,我和哥哥放心,很放心!
這話怎么聽都像氣話。
現(xiàn)場氣氛就有些尷尬,對待老人,怎么都是自己照顧妥當,妹妹想插嘴說明自己的想法。
弟弟不容她接嘴,繼續(xù)說,我建議你跟姐夫商量一下,免得說話不算話,把老人晾起!
妹夫出身于農(nóng)家,儉省慣了,平時三兄妹湊份子,總有些吝嗇。
沒等弟弟說完,妹妹唬地站起,橫目豎眉,與人吵架般,說老幺你太蠻橫了!重慶姑娘批評兄弟定要先說對方蠻橫。接著又說媽媽要人照顧,大媽跟姨爹也要照顧,八十歲的人了,沒得親生兒女,手心手板都是肉!這是說家中老人猶如心頭肉。繼續(xù)闡述,說你搞忘了,當初姨爹遭攆回農(nóng)村,窮得五斤曬成一斤,趕場賣菜,總還要給我們留一把,看你調(diào)皮,教你畫連筆兔兒,才養(yǎng)成耐煩心的,有了耐煩心才坐得住,學習成績才好,不像我這樣讀個高中學歷就停止。妹妹說著說著,拉扯得遠了,最后歸納一句,說:當然,長輩老了,晚輩就該將就他們的噻,我們都要老,先收點太陽放起,將來好過冬的噻。
關鍵是把太陽收藏到哪里。
我立即附合,說就是嘛,就是的噻,人都要老的。母親、大姨、大姨爹想分住、合住、進老年公寓居住,就滿足他們的意愿,努力給他們?nèi)マk妥。
妻照例不開腔。
弟弟眄了我們一眼,說我懂起了,你們想把三個老的打包照顧,容易,極其容易,就在媽媽老屋,請一個保姆,所有花費AA制,三一三十一,我們兄妹承擔,簡單極了。
好!妹妹和我拍手贊成,說到底是新聞記者,頭腦就是靈光,一點就通。
這樣,在三個方案中選擇:大姨和姨爹住妹妹家、母親單??;聯(lián)系他們進重慶城的老人公寓里居??;母親和大姨、姨爹住我家在縣城水巷子分的老屋。反復考慮,覺得還是第三方案妥帖,面面俱到,老人們?nèi)菀捉邮堋?/p>
我母親,大姨和姨爹,都同意這個方案。
妹妹曾經(jīng)過繼給了大姨。
過繼的理由有兩條:一是大姨無生育,抗日戰(zhàn)爭時期,她嫁給地下黨外圍人員的姨爹,受了些驚嚇。當時,國民黨封鎖《新華日報》,缺新聞紙,上線領導指示大姨爹,開了一個小印刷廠,偷偷印幾刀,由大姨送到城里報館去,風雨無阻,甚至來了月經(jīng),也得翻山越嶺去送,一次不幸流產(chǎn),沒有得到及時、正確的處理,以致終身不育。二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父親膽大包天,為北方老家做好事,介紹樂城及附近區(qū)縣女青年嫁到河南,地方上硬說他們是人犯子,被判刑十年。那時姨爹還在鄉(xiāng)下當右派。大姨自作主張,跑到樂城,說幺妹,你的工資養(yǎng)不了三個娃兒,我抱養(yǎng)劉二妹。母親很是舍不得。外婆勸她,說大姑娘是幫你忙,真的要抱娃兒,兩個兒娃隨便要一個,哪有要姑娘的,又不能夠傳宗接代。母親勉強同意了,嘴里還不肯,問大姨,你啷個要抱個女兒噻?
大姨道出了一個理由,說:我住在女單身宿舍,抱女孩兒去,食住都比較方便。
上班時間,大院里談話,基本無人干涉。外婆和大姨,各據(jù)八仙桌一方,共同說服幺姑娘。
母親猶豫不定,說等老劉回來,曉得獨生女沒得了,他們北方人脾氣暴躁,還不跟我鬧個夠?
那時生活簡單,對兒女看得卻重。
外婆拍著胸膛打擔保,說他還敢鬧,當初想要跟你結婚,當面下了保證的,我說個啥子他就做個啥子,還敢食言反悔。
父親與母親結婚時,征求過外婆的意見,立下了錚錚誓言:家中一切都聽隨外婆安排!
母親勉強同意了。
大姨又說,既然答應抱給我,就找人寫封抱約,三頭對六面,不興反悔。
母親立即后悔了,說:都是親姐妹,寫啥子抱約,一言九鼎,當?shù)侥棠痰拿妫f了作數(shù)。
重慶地區(qū),有稱呼親生母親為奶奶的習慣,叫做隨孫親。反悔都是一言不慎逼出的。大姨堅決要寫抱約,還要打上一個手印,擺出一副毅然決然的模樣兒,不作任何解釋了。這時候抱人過去只有添麻煩的。母親想不出,姐姐究竟為什么,白白增加負擔不說,姐夫右派戴帽,還罟在農(nóng)村,生活不寬裕,猶豫著不肯將就。
外婆冷眼旁觀,曉得幺姑娘動起心思,大姑娘不愿意妹妹多心。兩個姑娘都是一根腸子里頭爬出來的。啷個會不曉得她倆正在打著肚皮官司,就分頭說服,說幺妹不要懷疑,你姐姐是個好意。果然,大姨也怕妹妹多心了,解釋說,你經(jīng)濟緊巴巴的,上要撫媽媽、下要養(yǎng)兒女,我?guī)湍愎芤粋€女兒,負責養(yǎng)到高中畢業(yè)。母親的眼淚就往下流,說姐姐呀姐姐,我不該心多岔腸多的噻,你說啷個辦就啷個辦,寫啥子約定都要得。外婆就喊對面的謝老中醫(yī)來寫了抱約,挨一挨二撳了手印,順便請他作保,把妹妹過繼給大姨,只是沒有改姓。
妹妹跟大姨生活了將近十年。
過繼,只是一種手段,使妹妹的窮日子,過得不太窮,喊大姨為大姨媽姨爹為大姨爹,沒有什么特殊。所以大姨爹一直不承認這事。父親平反之后,家境逐漸好轉(zhuǎn),妹妹又回到母親的身邊,讀完高中,在樂城縣石油公司就業(yè),當上了會計,同本公司一位駕駛員結了婚,依舊認作大姨的女兒。
這樣身份和閱歷,自然做得主張,說辦事就得立刻去辦。
未來并不遙遠·004木刻 80X68cm 2012年 作者:付繼紅
妹夫開著車,嘎嘎的輾著泥濘,把大姨和姨爹接回樂城,然后說老板要用車,悄悄把車開走的,必須迅速返回重慶,他猛甩一把盤子,汽車嘎地倒出水巷子,便開得不見了蹤影。
妹妹追著車喊,你得有個意見噻!
母親攔著她,說二妹不要喊,你男人在車上說過了,你的意見就是他的意見。
妻證明說,是真的。
并無多長時間,妹夫就把大姨和姨爹,接到樂城來了。妹妹接著姨爹一家,手腳沒得個停歇,拿著行李,幾步踅進了屋。大姨他們跟著,一重重走過那些天井,往里面直通通進去。院里靜悄悄的,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沒有上班上學的都出去買菜或者打牌,不會傻傻地呆在屋里。
樂城彭家大院是解放前彭地主的住宅,共有五進四天井,為川東院落式民居。頭進大門,長方形天井,左右耳房住保驃和門房;二進住廚娘和花匠、丫環(huán)、轎夫等,方形天井,兩側廚房;三進傍水井,設客房,天井方形;四進客廳寬闊,邊有老爺夫婦的住房,便于出房會客,亦是方形天井;五進少爺和小姐們居住,緊接封閉式后花園,無天井。到父母住進時候,由縣人民政府分配入住,每月繳納房租費,只分到五進的三間,父親自己在花園一側搭了個廚房,屬違規(guī)建筑。但是,可以多住一家,后來這套房就分配給了父親。
經(jīng)過早期改造,這屋有了三室一廳一廚單衛(wèi),住入三人,似乎不算太擁擠,各項設施使用順當,有些像大雜院,住的都是機關干部,老人們比較滿意。
大姨喜歡院落式住處,說這地方鄰居熟悉,安全有保障,就不想離開了。姨爹卻反對住在彭家大院,說它是資本家老屋,充滿腐朽沒落氣息,寧愿去住幺店子。幺店子相當于家庭旅館。那里有整潔的房間、有現(xiàn)成飯吃、不用鋪床疊被,當然十分舒服,人人都愿意去的??墒乾F(xiàn)階段并非共產(chǎn)主義,住店要付錢,而且房價不便宜,住得起的人不多。姨爹參加革命工作的時間一直沒有確認,拿的是退休干部工資,屬于只能在幺店子暫住幾天的人群,并不能長住家庭旅館,嘴里說說,還是跟著妹妹進了屋。
妹妹告訴大姨爹,說:我們商量好了,在屋里住一晚,明天就搬到水巷子去,與媽媽同住,共同請一個保姆,費用嘛,保姆費我們出,媽媽不收你們房租,水電氣和菜錢分攤,三一三十一,你們看好不好呀?
大姨連說不好,啷個都要出房租費噻,還有件事情,就是你姨爹飯量大,應該算兩個人交飯錢。
妹妹說你要有錢多拿去醫(yī)眼睛。
姨爹說好,雖然我多吃點飯,這是娃兒們的孝心,就不要斤斤計較嘛,我飯量大點,由我另外出錢買一回肥肉吃,算個彌補,何必斤斤計較噻。
母親臉色一垮,冷笑著,說肥肉吃多了會發(fā)胖。
我們曾經(jīng)給母親請過一個小保姆,十七八歲,圓圓個靚臉,一笑倆酒窩兒,腰細腿長,是大巴山區(qū)的貧困孩子,名叫小菊。小菊的姐姐是我妻子的同事。兩姐妹的父母早逝,由婆婆養(yǎng)大,所以特別喜歡婆婆型人物。
母親和大姨都是婆婆輩。姨爹雖是男人,頗有心機,看上去長眉癟嘴的,類似婆婆形象。
在我家時候,保姆由母親調(diào)教,領著她買菜,教她炒菜,指揮她做清潔。小菊會脆脆地答應。然后,翻起腳腳兒,在院兒里竄進竄出,逗得我們哈哈大笑。聽到快樂的嘲笑,小菊會瞪大眼睛,莫明其妙的看我們,似乎不能理解。于是,我們會繼續(xù)笑她,直笑得眼淚花花的,開心到了極點。
母親的拿手好菜,是蒸鲊,工序極其復雜。先是將糯米炒熟,至微黃程度,再用石磨推成米面;主菜是鮮豬肉,切成竹筷子厚薄,一塊塊拌上鲊面?zhèn)溆茫皇O碌镊嚸?,合了空心菜、豇豆,或四季豆,用來打底,最后將底子和肉片上籠,擱在摻滿水的鐵鍋里蒸,要蒸三四個小時才能熟透。
這是必學項目,全家人愛吃,不過年不逢節(jié)也蒸鲊吃。
當然,小菊最先學的,不是蒸鲊,而是煮飯。這很簡單。準備好電飯煲,按比例摻入大米和清水,守二十分鐘,揭開鍋蓋就可以吃了。
小菊煮上飯,母親就教她擇菜,把蘿卜外層皮全部削掉,切成細絲兒,炒蘿卜絲;或者用指甲殼將空心菜劃開,分葉摘斷,這樣才容易炒得入味。
母親傳承著膾不厭細的儒家飲食原則。
吃過午飯,母親是要小睡片刻的,然后外出打麻將,分派小菊搓洗衣物。
姨爹是吃過午飯立即出去搓麻將。
姨爹每天三件事:買菜,看《參考消息》,寫上訪信。買菜為了滿足口福,自己想吃點什么,親自到菜市挑選,菜錢可以歸入總賬。這是姨爹的私心??础秴⒖枷ⅰ穲笫顷P心國家大事,長期養(yǎng)成的習慣,平時學了文件、讀過權威發(fā)布新聞的《人民日報》,還想拓展知曉,就得看《參考消息》報。老同志多有這類習慣。寫上訪信令人費解,原來,在解放前,姨爹參加過重慶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民工隊,解放后陰錯陽差,先是因家庭出身地主的成分不好,后來當右派,等到落實政策時候,上線領導又被迫害致死,工作經(jīng)歷一直沒有認定為全國解放前參加的革命,到齡退休就沒能得到離休待遇,想起想起的,姨爹就不服氣,發(fā)一封信上訪。早先上訪之后,有關單位還說來信已轉(zhuǎn)某部某處辦理,便滿懷希望去問,對方答復他,此事還沒有進行研究,后來收到的就只是一張鉛印的回復,上面千篇一律的寫著“您的來信已收到”,便無下文。
退休后閑極無聊,姨爹也去馬王坪街上混,下幾盤象棋、甩幾把升級,直到把搓麻將的手藝揀起,平和、對處、金鉤釣的,跟那些退休干部鏖戰(zhàn)一番。
因此有人說他遇盜是麻將打大了財露了白。
姨爹最關注的事情還是離休,希望組織上承認自己地下黨外圍組織成員的身份,更改參加革命工作的年限,明確為離休干部!
中國的干部到了年齡,要么退休,要么離休。退休和離休都是退出工作崗位。但是,在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前參加革命工作、且按供給制收入的,到齡離職休養(yǎng),西藏自治區(qū)及海南省等晚于此日解放的,可適當延長到解放之日,干部退下來之后,依然享受和原職位相同的所有工資福利待遇,就和上班一樣。該漲工資就得漲工資,該發(fā)物資就得發(fā)物資;之后參加工作的,則沒有這一類待遇,退休就徹底退出工作崗位了。
姨爹抗戰(zhàn)初期就參加革命,卻不能享受離休待遇,心里不服,長期向上級組織部門申訴。
這些上訴的回函,通通投往水巷子街道,致使街道在統(tǒng)計上訪人數(shù)時,年年要計入姨爹一名??h上有關部門很為惱火,此人明明不是本縣干部,卻在本縣上訪,甚至成為老上訪戶,縣上無法阻止,派人與我溝通:有哪個老上訪戶長期住在領導家中?
我回答:我大姨父在反映情況。
縣委組織部門就出面打招呼:領導你要多注意喲。
我對不認可姨爹離休,也不滿意,趁機反問:不是還唱竇娥冤吧?
問得打招呼那人啞口無言。
其實人家是好意,都是組織部門的干部,認真追究起來,我就不好解釋:什么事情本單位解決不了,非得封封信寄到市里?清楚事實真相后,他們曉得事情很難辦,悄悄跟我商量:是不是讓你姨爹姨媽搬回去???
姨爹得到了消息,跟妹妹說,他們不愿搬回去住。
大姨說害怕,狗日的偷兒,光偷東西還不怕得,就怕再加搶劫,然后殺人滅口,我老倆口結婚六十年,中間就分離了三十年,只想過清靜日子,哪怕不上訪,也不搬回去跟偷兒打交道!
妹妹也說堅決不能搬,哪個要你們搬,本姑娘打上門去講道理,看他們哪個敢說。
這次,母親態(tài)度強硬,對水巷子街道書記說:我姐姐在老劉遭難時候,收留我姑娘,如今他們都是七八十的老人了,無兒無女的,把他們攆到哪里去,堅決不走!
書記試探:你們不是處得不好?
母親斬釘截鐵地說:牙齒跟舌頭恁親近,還有遭咬了的時候,何況姐夫跟妹兒。
書記苦著臉,說阿姨,單位有人上訪,一把手要負責任,人不走可以,你老人家得勸勸,喊他莫要上訪,等待組織決定,要不要得?
母親答應了他,回到家中,當著我們兄妹的面,把事情都說穿。姨爹卻說我哪怕住街沿坎都要上訪。大姨很理智,說解放前你當廠長,吃香的、喝辣的,沒有做啥子工作,還要享受離休待遇,當老革命,我看是癡心妄想!
姨爹反駁她:當初那些跟我跑二排的,遞個字條條兒、上街發(fā)幾張報紙,還生怕特務發(fā)現(xiàn),悄悄丟到郵筒里頭,我是造新聞紙的!沒得新聞紙,他們到大廠去搞紙張,不曉得要犧牲好多地下黨,啷個就不能享受離休待遇?
母親說問題不是享受待遇,而是你搞上訪,影響水巷子街道黨組織形象。
大姨接嘴說形象孬。
姨爹更為氣憤,說其實,啥子影響形象,那些當頭兒的,并不為我們老百姓辦事情,只顧往他們腰包里頭撈鈔票,到底哪個形象孬?
母親討厭他亂說話:你說話要有根據(jù)。
姨爹咬牙切齒地說:啷個沒得根據(jù),我在糧運公司搞供銷時候,看到那些糧耗子,一包一包往自己屋里拿,絕對行賄受賄。
母親不屑:那是哪個時候。
姨爹咬住不放,硬說:都是一樣,現(xiàn)在住小區(qū),房屋樣式一樣,我認不出了,小區(qū)是腐敗的根據(jù)地。
母親只好勸他:你莫恁個說,姐夫你得的教訓深刻喲!
姨爹固執(zhí)地說:我才不怕,老都老了,莫非再打我一個右派嗩?不揭發(fā)那些壞分子,清除蛀蟲,我憑啥子入黨!你們害怕,我不怕,不行就搬出去住。
大姨突然接嘴:你管不住各人的嘴巴,才當了右派,落得個恁不好的下場。
說得姨爹呆若木雞。
小菊添了照顧大姨的事兒,照顧她吃飯、沐浴、入廁、散步,須增加工資六百元。姨爹和大姨的退休工資約五千元。這筆保姆費,如果由母親、姨爹和大姨分攤,就顯得不合理了;既然不是三位老人的同等消費,我們兄妹也不好單獨添加,雖說三位老人都是長輩,畢竟有親有疏的,而且他們并不缺錢。
看到我們?nèi)置敏篝趑篝舻模l都明白是在猶豫,姨爹就慷慨地說由他自己全部負擔。
這幾年,母親信了佛,經(jīng)常買些魚類、鱉龜、泥鰍放生,因此不食這些動物。三人同住,兒女們以為妥當,母親身臨其境,逐漸遭遇了行為和意見的分岐。所謂矛盾無處不在。比如,母親不食鴨子、姨爹愛吃酸蘿卜燉鴨;母親說燉豬腳膽固醇高,姨爹說常食燉豬腳軟化血管;母親說回鍋肉太咸容易造成腦血管兒硬化,姨爹說回鍋肉是四川人的特色飲食。
因此,大姨爹喜歡吃燉豬腳、豆瓣魚、回鍋肉,而且?guī)熡袆e法,燉豬腳要用豌豆燉,豆瓣魚先抹鹽漬起,回鍋肉用豆腐干配料,可保姆小菊不會做,母親不大愿意教。
教會保姆、滿足口欲,所以,姨爹爭著去教導小菊。
農(nóng)村姑娘進城,似乎都愿意舍身立足,面對三位七老八十的人,小菊并無不良企圖,只是借我家做跳板,蹬地奔到幸福生活,所以乖巧聽話,不分男女老少,喊她做啥她就做啥,偶爾遇到姨爹逗逗她,也像孫女對待爺爺般,撒嬌耍粘的,并不以為非禮。姨爹教小菊炒菜,少放點鹽,燉得硬一點。她就少放點鹽。母親教小菊炒菜,要多燜一陣子,有滋有味的,不能吃起來淡而無味,哪還不如就吃生菜!她就多放鹽,飲食分餐,得到兩人喜歡。
生活制造的小矛盾,似乎并不影響老人們的關系,反倒儲藏起一些口舌,說給兒女、侄兒侄女聽,獲得勸解的樂趣。
大姨有些慪氣,說姨爹沒得良心,既然妹兒不要一分錢房租,就該把全部伙食費承擔了,不要母親多出津貼,啥子三一三十一,根本就是占妹兒的便宜。
人心頭不高興,就要去弄個明白,免得心里頭悶久了,捂出一身病來,就是過河船、劃不來了。
任何事情,又都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大姨用心觀察姨爹,就看出問題了。姨爹習慣下午打麻將,午覺都不睡了,出去跟那些中年婦女混,有說有笑的,你摸我的手、我摸你的手,跟舊社會窯姐差不多,還涂脂抹粉,作風極不正派。買菜也有些問題,賣菜的啷個都是女人,姨爹還沒有選好,她們就挨過來,幫他把菜包起。這不是多大錯??墒前诉^程不正派呀,不曉得從那里摸出個薄膜袋子,鼓起腮幫子狠吹。這個姿勢也不很錯。但是,吹薄膜口袋絕對異常,臉兒漲得彤紅,胸前那兩個家什,用力鼓得跟氣球一樣!姨爹喜歡看,目不轉(zhuǎn)睛,接過去就放進推車,等她吹第二次。還有,就是跟保姆小菊兩個,噓噓吼吼的,腦殼又挨得緊,身體差點就接觸身體了,背后那只手疑似在摸她屁股!當然,懷疑只是懷疑,沒有得到證實前,是不能當真的。
終于有一天得到證實了:大姨看到,姨爹跟小菊在親嘴,腦殼湊得像兩個吐哺的鳥兒!
大姨捉了個現(xiàn)行,上去拉開小菊,朝她那張俏臉兒,啪地煽了一個耳光!小菊大叫,說大姨婆你做啥子嘛?大姨倒笑不笑的,說,你問我做啥子,跟你老實說,我是防止你們犯錯誤。小菊見勢不對,趕緊躲到一邊,理直氣壯地問,我犯了哪樣錯誤,大姨婆你不說清楚,我是不得依的。大姨奇怪,說,咦,你犯下了嚴重錯誤,還不思悔改,還要不依?便伸出雙手,向前方摸索,想抓住她再煽一耳光。
小菊見她瞎子過河一樣,臉上窮兇極惡的,急忙找人幫助,說大姨公,大姨婆冤枉我,你也不開腔,幫我說明原因。
大姨說亂搞男女關系還需要啥子原因。
小菊立即跳腳,說大姨公,明明是我?guī)湍愦笛劬?,啷個成了亂搞男女關系,我還是個小姑娘,糊了一砣牛屎,二回啷個嫁人的噻。
姨爹曉得,再不說明情況,一老一小怕是要立刻打架!上前攔住大姨,說老太婆呃,我跟小菊,確實在吹眼睛。
吹眼睛?大姨憤怒地質(zhì)問,你啷個不給我吹眼睛,把嘴巴吹到小菊臉嘴了?
姨爹說你眼睛又沒有塞砂子,小菊啷個給你吹,再說,你要人吹眼睛,也要支使人呀,既然沒有喊小菊吹,她憑啥人給你吹嘛,吹了不挨你罵嗩!
大姨沒得話說了。
大姨從來就說不贏姨爹,所以姨爹要喊她辦事,總有話說服她,然后老老實實去辦了。
大姨說不贏,就打胡亂說,大叫大嚷,說你兩個老不正經(jīng)、少不正經(jīng),在屋里親嘴打啵兒,遭我捉了現(xiàn)行,還死不承認,就是在亂搞男女關系!
她一耍橫,姨爹就沒得辦法了,不得不打電話,向正在買菜的母親求援,請她趕快回家調(diào)解。
母親莫名其妙,菜都沒買,擔心大姨犯了病,立即往回趕。進了屋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大姨氣得呃吃呃吃喘個不停,姨爹扶著她肩膀抹后背理氣,小菊眼望天花板發(fā)呆??杉葻o打架撒潑,也沒有吵嘴角逆,好歹算是平和。她就問,姐姐,你們啷個了,啥子事件沒有搞對頭?
聽到母親問,大姨哇地一聲哭出聲來,說幺妹呀幺妹,我還以為你姐夫好歹有點天良,哪曉得狼心狗肺,我還在屋里頭,他就跟小菊亂搞男女關系,枉費我一片苦心喲。
姨爹急得臉紅脖子粗,辯解說,幺妹,你姐姐越來越說胡話,我八十老人,啷個會跟小姑娘亂來,有那個心也沒得那本事,你姐姐硬要冤枉我。
越辯解,越不曉得如何才辯得清,母親聽了個糊里糊涂。
好在她向來有主意,扭頭問,小菊,你是當事人,究竟發(fā)生了啥子事情,給我說清楚。
小菊確實是幫姨爹吹砂子,是不愿意對大姨解釋,聽母親一問,靈牙利齒地回答,說婆婆,大姨爹正在看電視,陽臺外頭吹一陣,把砂子吹進他眼睛里頭了,睜都睜不開,睜不開眼睛啷個看電視嘛,就喊我?guī)退?,我就上去吹砂子,大姨公挨都沒有挨我,大姨看到了,硬說我們在親嘴,好么羞死個人喲,我一個黃花姑娘,跟八十老頭亂搞,二回啷個嫁得出去了噻,婆婆你要替我伸冤。
母親立刻感覺腦殼大了:小菊說的是事實,十七八一個妹兒,到了屋里就是屋里人,只有相互尊重的份兒,沒得哪個比哪個高貴,可以任隨指責、誣蔑。
不過,先要把大姨安撫下來,避免她到外頭去宣揚,掃了自己的面子不說,還影響一家人的形象。
母親很嚴肅地勸大姨,說姐姐,你眼睛不好,沒有看清楚,姐夫是喊小菊吹砂子,是她服侍你們二老嘛,啷個就是親嘴呢,你恁格說小菊妹兒,別個可以要告你破壞名譽!
大姨怕母親,更怕法院,只好說我眼睛沒有看清楚,但是要預防他們親嘴,這回就算了嘛。
小菊見勢,得意了起來,說哪咋個要得,婆婆,你要大姨婆給我道歉,堅決要求伸冤!
不伸冤又會怎樣?
母親覺得不能壓服,把小菊拉到一旁,輕言細語地說服。她說小菊姑娘呀,你人勤快,性格又活潑,我們?nèi)焕先?,都喜歡跟你打打鬧鬧的,也沒得哪個說空話。只是大姨婆眼睛產(chǎn)生了白內(nèi)障,看不清楚。你幫大姨公吹砂子是事實。至于挨得近了點兒,不挨近點,啷個吹得干凈的噻。我是充分理解你們的,八十歲的男人怎么會跟十八歲的姑娘,摟著抱著親嘴噻?大姨婆起了誤解,那也是眼睛看不清楚,不是她懷疑你們。這個,你作為晚輩,晚兩輩,也應該原諒大姨婆,啷個拼命要她道歉呢?道歉是啥子,是犯了明顯的錯誤才做的,你認為大姨婆犯了罪?大姨婆還認為你犯了罪!兩個人都計較,只有到法院打官司,法院是同情大姨婆還是你呢?
小菊心頭透亮:到法院去打官司,無論輸贏,都等于立即失去這份工作!因此說,我就原諒大姨婆,請她今后自己給大姨公吹沙子,莫惹得她老人家冤枉人。
母親說那不得行,該做的事,你必須做好。
小菊一扭身體,將那個還顯得稚嫩的背脊,朝著母親,肩頭一聳一聳的,哭了。
母親將就了小菊,大姨立刻感到背叛,氣得一夜沒有睡著,次日起床,就不認得家中人了,在屋里轉(zhuǎn)圈,邊說死老頭沒良心,邊叉腰甩手如做健身操。
經(jīng)檢查,大姨患了嚴重的老年癡呆癥。
如此過去,倒也沒有大風波,可有一天,來了個客人,影響到姨爹和大姨安度晚年。
來者是大孃孃的兒子大有。
姨爹的一姐一妹,生長于解放前,都嫁在農(nóng)村。小富即安,嫁的都是附近小地主。解放后兩家日子不大好過。兒女長大,雖然評工分比貧下中農(nóng)要低一檔,占在勞動力眾多,家庭總工分拿得不少,糧食分得就多,日子勉強過得去。
因為她們家是地主,我們是革命家庭,平時來往很少,偶爾來樂城趕場,都不進彭家院,在街上碰到,請父親幫忙買到兩包化肥,就喜出望外了。
大孃孃家年長的兒子叫大有,純粹農(nóng)民,面相已由豐滿聰睿,逐漸老化,變得粗糙野蠻。姨爹平反以后,他們兩家有了來往,僅限于年節(jié)時走走親戚。大有來看舅舅、舅娘,攜帶一些新米、蔬菜、臘肉,每回都有姨爹喜好的一只豬腳桿。姨爹偶爾回屋,探望大孃和幺孃,就帶著幾包冰糖、葡萄、江津米花糖,看著她們老掉牙的口腔里,嚼著甜甜的冰糖,心里甜滋滋的舒服。在雙方走動中,大孃孃去世了,幺孃孃年老多病,從此再無走動。
大有突然來了,對母親說,想把姨爹接去養(yǎng)老。
姨爹拒絕他,說你舅娘為我,苦了幾十年,她愿意在妹妹屋,我要將就她,你屋就不去了。
大有說舅舅,你沒得親生子女,要說血緣關系論起,還是我跟小有幾個更親些,何必罟在外人屋里,放棄了外甥。
小有是幺孃的兒子。
姨爹對母親,屬于把她姐姐哄走的,總有一層隔駭,無事都要生出是非來,何況大姨對他有了意見,母親非幫大姨不可,口里不幫,飲食生活是一定要幫的。
大姨人突然清醒,說那倒不必!大有,你舅舅勞教回農(nóng)村,你不關心他;現(xiàn)在退休回了屋,你倒來關心,我看你假巴意思的。
大有很會說話,說舅娘,那時候我去看舅舅,不但關心不了他,還會帶去災難。
大姨不明白,問為啥子?
大有說我是地主子女成分,互相走動,大隊革委會要說我們反革命串連,抓到公社領賞,倒弄得我跟舅舅挨斗爭!
姨爹說就是,虧得你沒有來,要是走動頻繁了,我的地下黨外圍人員身份,更加得不到承認。
住在組織部門干部的家中便于落實政策。
事情被大姨阻止,可大有突如其來,究竟想做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有數(shù)。那是他們的家事。我們?nèi)置貌幻靼?,只圖接老人來,解決他們無人照顧的問題,不大計較對方家事。
可是,自從大姨眼盲并逐漸腦萎縮后,大有來了好幾次,跟姨爹暗地里打商量。大有每次帶新鮮蔬菜來。姨爹喜歡,炒了、煮了吃,就向大姨念叨,說大有很有孝心,菜蔬很新鮮,炒起特別好吃。大姨也就跟著說好吃。大有就勸她,說舅娘,你跟舅舅無人照顧,到我屋里去,天天吃新鮮蔬菜,要不要得?
大姨滿心歡喜,說大有買的菜好吃。
姨爹也勸她,說老太婆,既然菜好吃,我們經(jīng)常去吃,你同意不同意的喲。
大姨說我同意,然后問他們,吃了菜,好久回樂城?
問得大有和姨爹面面相覷,大有不好抗言,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示意姨爹問。
姨爹又說飯菜好吃,就長期住下去,回樂城來做啥子!
大姨堅定地說,不回樂城,見不到妹妹跟二妹兒,一點不好耍,我不干。
大有只好告辭了。
他們背后做大姨思想工作的事,傳到母親耳朵里,顯然是要爭奪老人。母親心頭很不服氣。她明白,這大有跟小有,平時從不孝敬他們的舅舅,現(xiàn)在盯到他幾個退休工資、一套住房,產(chǎn)生孝心了,簡直豈有此理!
她便喊了妹妹去商量。
母親說大有那個人嘛,我是曉得的,他媽他老漢的墳,就在他屋邊邊,逢年過節(jié)紙都不燒一張,現(xiàn)在纏住你姨爹,哄得他團團轉(zhuǎn),你說啷個辦噻?
妹妹說我們不缺那兩個錢,他要哄就哄,姨爹吃了虧,就曉得人好人壞。
母親否定了,說:那不得行呃,你們姨爹吃虧,大媽也跟著受苦,堅決不得行!
想起大姨吃的那些苦,妹妹心里惻然,也不贊成把兩個老人送到狼嘴里去了。但是他們獨自在外住宿不比由大有照顧更好。妹妹趔趑趑地說,要是大有下保證,照顧得好兩位老人,就讓他試一試。
母親罵她,說:你好糊涂,那兩條沒得良心的毛狗,叼了你大姨跟姨爹去,他還要管嗩?幾天虐待死了,啥子遺產(chǎn)都是他的,你幾兄妹好意思跟他爭?
妹妹卻說,我是過繼給大媽的,他爭啥子,好意思來爭?
母親反駁她,說:不等你繼承,姨爹就把老底兒全部交給大有,你過繼個屁!
妹妹說我有當初寫的抱約,哪個怕他,到法庭打官司都可以。
母親這才想起,當初,大姨非要寫抱約,自己還不愿意,看來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那一紙抱約會限制多少野心,母親估計不出,但是肯定能使一些野心家望而卻步,自動退出競爭的舞臺!
大有的陰謀沒有成功。
母親跟大姨親,疏遠姨爹,皆因解放前后的一些家事。
重慶解放時,母親才十二歲,與姨爹本無隔閡。姨爹同母親家,主要是同外公外婆關系,是被保護與保護的。外公是當?shù)嘏鄹缍鏍敗R痰沂峭恋刂?,參加地下黨外圍組織,全靠外公幫他撐起,外婆幫他打聽消息,所以沒有暴露。在新社會里,大姨爹先是成分不好,后來又打成了右派,然后在鄉(xiāng)下管制勞動。這些,對于追求進步的青年,當然是個莫大負擔,間接有很大的負面影響,母親認為姨爹對我們兄妹會產(chǎn)生壞影響。
姨爹還說,當初鄉(xiāng)場老家房屋,是自己出大洋購買,后來感謝外公支持,送給外公的??墒峭夤珡奈刺峒啊=Y果弄得外婆也氣他,說老頭子生前,你啷個不敢說,死無對證,你說了老娘也不認!姨爹當然不能硬爭。房契上寫著外婆的名字,怎么會是外人的呢,況且,饋贈也是一種財產(chǎn)轉(zhuǎn)移,哪有送了,又把房子要回去的!
這話算姨爹輸理,右派改正過后,姨爹回公司工作,再不說買房子的事,現(xiàn)在住到母親家中,不繳分文房租,就說鄉(xiāng)場老房子是他的,住得理直氣壯。
當?shù)厮自捳f,割卵子敬神,人死了、神也得罪了。姨爹做事往往如此。然而,大姨遭難,母親是要管的,附帶把姨爹管了。有大姨在,兩家至親長輩,就剩他們?nèi)焕先?,我們不管誰管?如今大有兄弟想管兩位,就他那個條件,恐怕是姨爹倒貼錢管,非他們兄弟姐妹來照顧大姨和姨爹。
論起來,母親是主人,與大姨是親人,怎么看待姨爹都是外人。便主動找他商量,如何具體處理保姆費。姨爹提出,自己和大姨都沒有使用過保姆,大姨手腳雖有些不方便,自己就是她的保姆,所以用不著請保姆。妹妹不贊成,說你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照顧各人就不錯,哪里還能照顧對方;有個保姆,協(xié)助大姨洗澡、洗衣物、外出散步,是十分必要的,姨爹你照顧得了?姨爹說,我能夠照顧你大姨一部分,另外一部分不需要照顧,節(jié)約請保姆哪些錢!妹妹聽明白了,姨爹的意思是省錢,寧可自己受苦、不愿出錢請人,特別不讓我們兄妹出。我們兄妹一心想盡孝心。于是我做主,說我們兄妹出請保姆錢,盡盡孝心,應該沒有問題了!當時每人出三百元錢,隨著保姆費漲價,逐漸出到每人四百元、每人五百元。保姆的費用比較麻煩,如果姨爹與大姨算兩人,母親算一人,保姆食用分攤;那么,姨爹就要付二點六七個人的菜錢和水電氣費!他覺得有些吃虧。這次母親操大方,說姐姐經(jīng)管我女十年,我也管姐姐十年,保姆算我的人。姐妹倆各算兩人。仍然是AA制,即所有費用一人一半。
因此,母親和大姨以月為單位,輪流負責買菜。矛盾就從買菜引起。第一個月,輪到姨爹買菜。他省吃儉用慣了,割回半斤肉,吃了兩天;第三天買回兩種小菜,安排吃兩天。然后端一碗豆花下一餐飯,煮一盆老南瓜算一頓菜,再就配豆腐乳,或者老咸菜下飯。
母親有講究營養(yǎng)習慣,見姨爹太節(jié)儉,就勸他要注意身體,如今不困難了,要天天見肉食。姨爹說自己的政策沒有落實,節(jié)約鬧革命,不能鋪張浪費。跟他攤牌,母親說只要錢落實了,就可以吃雞吃鴨,不管啥子政策,每周必須吃三次肉,再加一次魚、一只雞或鴨!
姨爹說不過她,何況不缺錢花,只好照辦。一次次割肉讓他心痛不已。于是,半夜想些歌來唱,買菜時總要打打折扣,每周割兩次肉、買一次魚、殺一只雞,或者每周割三次肉、買一次魚或殺一只雞,把五次變?yōu)樗拇?,以為母親不會察覺。
母親是縣委機關會計退休,這些經(jīng)濟板眼兒,玩得嫻熟無比,只是和為貴,前兩輪忍了。
長期用腦的,容易罹患腦萎縮、腦血栓病。母親聽說,用黨參燉雞鴨,能夠活血化淤,堅持要經(jīng)常燉來吃,既治療大姨的腦萎縮,又防止姨爹和她自己腦血管硬化,提議每周吃兩次燉雞鴨。姨爹則反對。母親質(zhì)問他,說身體重要,又不是吃不起,啷個不買?
姨爹有套理論,說老年人多食雞牲鵝鴨,容易升高血脂血糖,要多吃素、少吃肉。
母親嘴一撇,表示懷疑,說我啷個沒有聽說過?縣醫(yī)院、還有重醫(yī)那些的名老中醫(yī),都說吃雞肉吃鴨肉很好,可以降脂,啷個會引起啥子腦血管疾病。
姨爹辯解,說我在九龍坡區(qū)糧運公司,遇到那些退休老頭,都是恁格說的。
母親把小菊喊攏,甩打著菜籃子,說糧運公司的人說的?他們只曉得吃糠咽菜,啷個曉得煮肉熬湯。
這話,接近于批評那些老工人,罵他們山豬兒吃不來細糠的意思,頗有些殺傷力。糧運公司主要是搬運工人,退休后生活水平低。他們過去有過很好的日子,現(xiàn)在篼里錢少,吃不起大魚大肉了,卻也不至于吃糠咽菜,母親說得有些過分。
姨爹到糧運公司,是因重慶臨解放時,接手了外公的糧店。他對這事兒不滿,常對母親說,幺妹,我在糧運公司,是被迫的,要不為了給地下黨組織籌集經(jīng)費,哪個龜兒才接手爸爸的糧店。
母親那時年幼,不明內(nèi)情,只好閉緊了嘴巴。
大姨頂簧,說咦,老頭兒,你硬不要良心嗩,不是爸爸的糧店,你解放前辦印刷廠虧了本,餓都餓死了!這時,她清醒了。
姨爹卻說你不要亂說,我抽了資金,幫助華瑩山游擊隊買槍,啷個叫做虧本的噻?
大姨堅持,說:莫說買槍買炮,腰無分文,買火炮都會虧本!
這話振聾發(fā)饋!
難道解放初姨爹真的找不到組織?是他根本沒有做過多少事,組織不認可,沒有派人來找他;還是他自己居功自傲,妄想黨組織來請他,到重慶城吃茶喝酒當官。殊不知,凡屬要求別人做到的事兒,都得自己先去爭取,哪會有人白送!
母親說還是姐姐有見識。
姨爹堅持吃素。
引得我們?nèi)置泌s回屋,共同聽取了意見,說服他:確保營養(yǎng),方能延長生命!
姨爹是看過三國演義的,便對我們解釋:東漢董昭長期食淡的健身方法,經(jīng)過一千多年后,已被現(xiàn)代醫(yī)學家證實了,的確是延年益壽的調(diào)理人體要訣。姨爹繼承淡食理論別有用意,我們一時猜不出,當然也不同意母親和大姨吃素。
母親蠻橫地說,不吃鹽巴,還挖得動泥巴嗩?
姨爹說不是不吃,是少吃葷腥,食淡。
母親嘲諷他,說還不是等于一樣。
姨爹說這是有區(qū)別的。
母親蠻不講理,說啥子區(qū)別喲,麻老百姓,哄娘哄老子的。
姨爹又說,肉類的脂肪糖分超高,人要多吃蔬菜,這句話不得錯的噻。
母親就反駁,說蔬菜要選了吃,有的吃了興奮,有的吃了會撈腸刮肚的,未必樣樣都好。
姨爹說不贏了。
母親乘勝追擊,扭頭問妻,是不是雞鴨肉吃了腦血管會硬化?妻張口就要否定。我看姨爹臉色變灰,扯開話頭兒,問母親是聽那個說過的這話?母親估計姨爹是在瞎扯,很得意,說是你們大姨爹研究的最新科學成果。妻頓時明白了,猶豫說任何肉類吃得太多,會影響消化,倒沒聽說會引起腦血管疾病。
母親因此不喜,也看出這是我的背叛,說老大官當?shù)貌淮?,官話學了不少,還說是個書呆子,我看你也學會當官了。
我說媽媽,何必對吃啥子恁計較,雞鴨也好,蔬菜也好,中國人吃了幾千年,長命百歲的人比比皆是,沒聽說啥子吃不得、啥子吃了要得病。
妻補充說吃了得病的,都是添加劑,化學物品,沒聽說飯菜有么子毒。
姨爹也不滿,說你們倒是夫唱婦隨。
吃完飯,姨爹說,你們在屋里慢慢耍,我要出去運動,幫我把你們大姨哄好,不要悄悄拱出去走丟了。
我們立即答應。
姨爹是闊少出身,風流倜儻,飲食起居原本十分講究,偏偏當了右派,開除工職,回農(nóng)村監(jiān)督改造,弄得衣食無著,年底殺條豬兒,要賣掉肉換錢,準備給他母親抓藥,留下四只豬腳腌臘了,分季度燉海帶來吃,即打牙祭,雖然后來恢復工作,有錢吃肉,可是他不慣于吃了,偏生要講淡食養(yǎng)老,與常人相異,使得母親大為不滿,我行我素,不管他要吃什么。
母親上午不買菜,就去打麻將,給了姨爹可乘之機,親自教導保姆按自己喜歡口味做飯炒菜。川菜雖無味道差異??墒?,選擇的菜品及配料不同,還是有差別的,白米飯不能當肉吃,把肉當成了白米飯,也有人不喜歡吃。
姨爹常常趁母親不防,帶著小菊,到超市買了菜回屋,飛快就做好了,端到桌子上,強迫母親食用。
比如蹄花湯。
一個月里,連吃三周蹄花湯,母親覺得不對了,而且,姨爹同小菊商商量量,上超市時,盡挑選肥肉買,便不高興。悄悄叫小菊進屋,進行教育。
母親盤問保姆小菊,說妹兒,啷個頓頓都吃蹄花湯,也不吃雞,也不燉鴨子?
小菊低了頭,手捋衣角,辯解說,是大姨公硬要我買的。
母親憤憤不平,問你是我拿錢請的,啷個聽他的話,你們中間有啥子勾結?
小菊哇地一聲哭出,說婆婆,大姨公都是八十歲的人了,我才十八歲,啷個會跟他勾結?
她眼睛滴溜溜的亂轉(zhuǎn)。
母親正要相信,見小菊眼睛轉(zhuǎn)得怪異,扭頭一看,姨爹正站在自己身后,終感不妥,繼續(xù)訓斥,說我看你是把皮子耍得懶了,明明看到大姨婆在樓下,就是不去扶一把,讓她摸起走上樓梯,出了事,哪個負責!
姨爹上了當,果然來幫腔,說幺妹,小菊負責煮飯,你姐姐主要由我照顧,你莫要吵她噻。
母親冷笑,說我吵保姆,姐夫你來幫啥子腔?
姨爹莫明其妙心虛,說我只是勸嘛,幺妹你冒恁大的一場火,四鄰八舍聽見,還以為我兩個吵架哩。
小菊飛跑出去攙扶大姨。
姨爹又裝得若無其事,拿起不銹鋼勺,揭開鍋蓋,伸湯勺去攪了幾轉(zhuǎn)。
母親心想我總要說得你開不起腔!
大姨又清醒了,見屋里沒人,悄悄對母親說,幺妹,你姐夫不是個人!母親問姐姐,沒得證據(jù)不可以亂說。大姨就說,那天我跟小菊在河邊散步,你姐夫硬要喊她回屋,我見小菊好久不出來,就回屋去看,輕手輕腳的進了屋,聽到小菊房間有聲音,門開起的,就推開一條縫,歪起腦殼一看,嘿,小菊坐在你姐夫懷里,扭來扭去的,說幾句話,就低頭親他一下子、又咯咯地笑;你姐夫抱著小菊腰桿兒,在伸手摸她,摸了胸部,又摸大腿,小菊出來時候,我見她衣領扣都解開了,好不要臉喲。
母親嚇一跳,左右一看,說:姐姐,你沒得證據(jù),不要亂說,謹防姐夫慪氣,說你誣蔑他還不要緊,要說你誹謗小菊,人家還是個黃花小姑娘,二回啷個嫁人!
大姨問你的意思是說不得?
母親說不能說。
大姨果然不說,卻把這件事記在心頭,清醒時想起就慪氣,糊涂時就胡亂發(fā)脾氣。
氣惱憋在心頭會悶出病來。
一日晨起,大姨突然抓住姨爹,正反甩了他兩耳光。姨爹的雙臉頰立刻紅腫。大姨說,你龜兒敢耍流氓,爬到我床上來,敗壞本大小姐的名聲,老娘扯你進派出所!
說著,就挽袖子要拉人。
姨爹哭笑不得,苦著嘴臉解釋,說老太婆,我是老頭兒呀,你的男人噻,啷個你都認不得我了!
大姨理直氣壯地說,老頭兒?我曉得了,你娃就是那個壞右派,我是工人,工人啷個肯跟右派睡在一起?純粹是耍流氓動作,你就是一個大流氓!
小菊看得嘻嘻地笑。
姨爹哭笑不得,極尷尬地看著小菊,直到把她看得臉紅,然后一扭屁股離開。姨爹過去摟著大姨。他把嘴巴湊攏她耳朵,悄悄地說,老太婆,我是你的丈夫,老頭兒,耍啥子流氓?
大姨堅持說我不認得你,你走開些,離我遠一點,不要賊哈哈的干擾我。
她用力把姨爹推一個踉蹌,從此,堅持不跟他同床。
家中再無多余房間。
母親只好同姨爹商量,他暫時在沙發(fā)上睡,或者讓小菊睡沙發(fā)、你睡小菊那個屋,等姐姐病稍微好一些,認得出人了,再回到你們夫婦的臥室居住。
姨爹說,小菊年輕妹兒,睡沙發(fā)不方便,還是我睡吧。
母親驚訝地望著他,懷疑這就是維護,如果沒有其它想法,維護一個保姆做什么?
從此,姨爹就睡沙發(fā)過夜。
姨爹的風流軼事,母親不便告訴妹妹,便找我說了,希望我跟姨爹談談,要他克制自己行為,畢竟同小保姆有染,是不道德行為。我反對說,姨爹八十多歲了,有賊心沒得賊本事,無非跟小妹兒嘻鬧一番,哪里就會出事。母親說那不見得,舊社會,百歲老人都有生育兒女的,小菊十七八歲,身體機能旺盛,萬一懷起個崽崽,你姨爹還活得到養(yǎng)育小幺兒恁久?你是組織干部,遇到作風問題放任不管,運動來了,脫不到手,我是不得管的!
我只好答應下來,回到屋里,去同妻子商量:有沒得必要去批評姨爹。
妻聽得哈哈大笑,說你媽就是無事找事做,生怕你沒得事,哪有八十老人還會生娃兒,無非就是小菊耍粘,姨爹摸她幾下,就像逗小貓小狗耍弄,還把小菊生吞活剝了不成!
我就沒有批評姨爹。
母親曉得了,不好指責我妻子,卻有意無意的,說老大辦事陽奉陰違,把對我的氣憤,通通轉(zhuǎn)移到姨爹身上,意思是我們包庇他,反倒不尊重母親。
大姨發(fā)病種種癥狀,妻子首先起了警惕,告訴我,說大姨不僅僅是眼睛半失明,據(jù)她的觀察,已經(jīng)有了重度腦萎縮,比如,看不到大姨爹就找;經(jīng)常將早先事情與現(xiàn)在對接;說半截話;接水泡茶或者打開燒水器之后,自己卻離開了。
我陡地想到一個十分嚴重的話題,追著妻子問,你說的意思,他們已經(jīng)是老、老年人了?妻子當然明白我問話后面的意思,是說人人都要老的。
樂城方言里,老就是死,難道這輩人要從大姨開始?
我陡地打個冷噤。
到了炎夏,母親和縣機關的老同事們,要出去納涼度暑。
大姨和姨爹沒到樂城時,母親就約起同事王主任、甘秘書,同學張孃孃二三十人,避開重慶夏天的炎熱,到貴州省桐梓縣附近的小壩,呆上三個月左右。
小壩是云貴高原一處高山平壩。
出了桐梓縣,往南走,大約有五公里,就是大片大片包谷地。青青郁郁的包谷稈,掰開裹皮,就是黃金粒般的玉米。母親她們極興奮,這些七十左右的老干部,竟像孩童一般,也不進屋休息,就鉆進包谷地里拍照。
王主任和甘秘書都是夫婦齊至,母親和張孃孃輪換著,給他們拍個合影,然后再調(diào)換著拍照。
這時,太陽漸漸落了坡。大片包谷雖密不通風,氣溫卻降了,三伏天里,也不過二十五六度,相對烈日炎炎,那是既涼快又舒適,幾位老人簡直舍不得回去。
既來之、則安之,母親他們再貪玩,到了吃飯時間,還是戀戀不舍地回了屋。
度假地方稱為農(nóng)家樂,其實都是城里人占了,老板是農(nóng)民,利用老屋址推倒重建,搞起有三十多間房,每間房包吃包住收一千五百元,租給城里老人,找足一年開銷有余。
母親喜歡到小壩度暑,有兩個原因,一是她跟張孃孃是好同學,度假村老板也姓張,跟張孃孃認了親戚,附帶對母親有格外照顧;二是小壩離婁山關近,母親喜歡爬山、游覽,回憶革命往事,她當初就是愛聽戰(zhàn)斗故事認識我父親的。
見到張孃孃回來,張老板吆喝著,叫老板娘擺了八菜一湯,其中四葷四素,葷中有一個全肉菜。當晚做的是回鍋肉。幾十位老人團團圍坐一堆,豪爽者就喊喝酒,說乘車累了,被母親阻止。母親說,老年人血管脆弱,能不飲酒、即不飲酒。
王主任故意拗著說,白酒不能喝,就來幾杯藥酒,張老板泡的桑椹酒?
說著,就伸手要。
主任夫人啪地敲他手心一掌,說酒酒酒、刮骨的鋼刀吃你肉,引起哄堂大笑。
母親忍俊不禁,說:嫂子,王主任有你嚴格管教,我看活個百歲,好生請我們吃酒。主任夫人就眄她一眼。母親突然察覺,怎么能夠在這時候說吃酒,立即說,我們是以水代酒。
主任夫人倒笑不笑的,說:你們同事之間,喝酒也要得、不喝酒也要得,隨便。
甘秘書大喜,說嫂子允許喝酒,老板娘,還不倒一壺桑椹來,再配二三十個杯子!
老板娘脆生生地答應了,把個苗條身子一扭,旋地就進了里屋,去幫他們?nèi)∨菥啤?/p>
主任夫人奇怪地問,老甘,我啥時候同意老王喝酒了?
甘秘書回答,你剛才說的噻,我們同事之間,喝酒,都是隨便的,現(xiàn)在我就隨便了,不畏懼主任,要扯到他整幾杯,夫人不會反對的噻。
主任夫人想起剛才那話有語病,心頭又不愿意認輸,打個驀兒,找到了反駁的理由,說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怎么能夠混為一談同意喝酒了噻!
秘書夫人頂了一句,說才剛是在說,喝也可、不喝也可,隨便王主任。
主任夫人氣沖沖地,說我是考驗他,自覺還是不自覺。
結果,酒還是沒喝成。
次日吃過早飯,要休整休整,老人們哪里都不去,將房間整理一番后,就約齊對手,開始打麻將。他們打一種叫“成都水鬼”的約定。這種打牌方法,從成都傳過來,有將,湊四副搭子,缺一門才能胡牌,對對胡、自摸、清一色、海底撈、二五八將、杠、搶杠、巴杠、杠上花和七大對,都要加翻,加到滿貫即八翻,就到頂了。打麻將的技巧,是如何把自己的牌,做成種種加翻,爭取更大收入。這對做過縣委會計的母親來說,是輕而易舉的,贏得多輸?shù)蒙佟?/p>
叔叔、阿姨們心頭有些忐忑,不是舍不得錢,而是輸?shù)眯奶?,好似自己無能一般。
這些人,當初都是母親的領導,眼看她一點不留面子,贏了一盤又一盤,不歇手地吃碰杠,遭收拾得慘了。他們會說請高抬貴手。母親說戰(zhàn)場無父子、牌場無兄妹,繼續(xù)吃碰杠,殺得往日同事們落花流水,不得不拱手認輸。
突然有一天,母親輸了,而且手中似乎不孬。叔叔、阿姨們欣喜若狂。就有人總結經(jīng)驗,說要有人從旁干擾,使我母親心煩意躁,情緒出現(xiàn)失控,計算加翻就會失誤??墒窃趺凑T其失誤呢?叔叔、阿姨背后商量,有人傳了一個錯誤消息,說家里來信,大姨和姨爹因為小菊,起了劇烈的爭執(zhí),要我們兄妹把她趕走。
這下,母親急得要命。
小菊離開不要緊,找保姆召之即來、來之能干、揮之即走,卻是十分困難的,所以母親平常不帶保姆出去度暑,把她放到我們兄妹家,幫著做幾個月,自己回屋繼續(xù)使用。怎么能夠一言不和就開除呢?母親趕忙打電話,問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菊是不是走了?
我問母親,誰說小菊走了?
母親說是肖阿姨。
我奇怪了,說媽媽你走后,小菊服侍大姨,無微不至,大姨高興得不得了,說小菊比前頭那個小菊好多了,分不清楚人,但也不會吵架的噻,怎么會有這種傳言?
母親說,沒得就好,沒得就好。
高山上陽光充足,負氧離子很高,母親他們在小壩呆得不愿走,快到國慶節(jié)了,才收拾行李回家。因此人心情也快樂舒暢。經(jīng)過長時間實戰(zhàn)練習,母親打麻將的技巧更加嫻熟,幾至戰(zhàn)無不勝的境界,自然不愿意無中生有,再惹什么前后小菊的麻煩。
熬過炎熱的夏天,母親回到樂城,對大姨說起了小壩氣候,突發(fā)奇想,說姐姐,你跟姐夫也可以跟隨我們,夏天到小壩、冬天去海南,確實有益健康。
大姨說起耍,只是好哇好哇的,表示高興。
姨爹卻說,每個人一千五,兩個人就是三千,我跟你姐姐又沒得兒女進供,哪來恁多的錢!
母親就曉得他不識好歹。
到了冬季,母親她們一群候鳥,又往南方飛。棲息地主要是海南或北海。海南省三亞市是最暖和的地方,為老人們最愛,可是食宿費用也高昂;北海食宿便宜,可母親他們覺得不夠暖和,偶爾去一次,立即換了海南省其他市縣。
到了三亞,母親他們尋到一處農(nóng)家樂,是過去常住的地方,老板毫不客氣要了一個高價。王主任就要跟他講理。甘秘書拉住他,說食宿費高點、照顧得好一點,也說得過去。
主任夫人眄他一眼,說:老甘,縣上修新城,占了你兒子的工廠,賠了幾千萬,當然不在乎這幾百元錢喲!可是我們,依靠退休工資,來過幾天舒心日子,自然要斤斤計較,用那點錢,可以多過幾年。
秘書夫人不依了,說:嫂子你說啥子,我們有了幾個錢,那也是兒子媳婦孝敬的,哪里敢摸出來操大方?
主任立即批評他夫人,說:你愿意節(jié)約就節(jié)約,老甘那意思,也是走得累了,不愿意多去尋找下家。
主任夫人說,我也累了,就要想找個錢少的地方。
甘秘書也批評甘夫人,說嫂子愿意節(jié)約,那是好事情嘛,我還生怕住的地方孬了,嫂子有意見,你怎么喜歡講享受、講豪華,忘記了過去我們一家四口住半間屋。
兩人批評了自己家里的,對望著好笑:都是一個想法,盡量在食宿上少花點錢,有好的氣候、好的陽光、好的負氧離子,人就會生活得很愉快,何必非要吃住像家中那樣?
母親看出他們的意思了,趕忙從中排解,說兩位領導和夫人,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在這里暫住一晚,如果條件太差,明天改換一個地方,倒不必過于講究,你們認為要不要得?
這話照顧了雙方,又對雙方意見都給予了否定,主任夫人和秘書夫人都覺得有理,就同意暫時住下。
次日,因這地方熟悉,他們決定就在這里過冬。
母親不在家的大時候,大有背著一簍柑橘,說是孝敬舅舅,送到了文廟附近的我家。
母親這套房,是以前縣委分配的,后來房改時候,由她個人出資購買下來。
大有老了,雖然還是娃娃臉,卻怎么看都不像個娃娃,滿臉憨厚之像,話說得十分得體,是為了孝敬他舅舅,特別乘坐長途客車,搬上搬下的,把大紅袍桔橘送來。
姨爹覺很受用,跟大姨說:老太婆,你看,還是外甥親呀,柑橘都一背篼一背篼送,出手好大方喲,不像你那些姨侄,整年見不到一個水果。
要特別贊美大有的大方時,不得不想方設法,罔顧事實,批評我們兄妹有錯。
大姨清醒了,喪他一句:沒吃過柑橘的嗩,你沒得良心,每月一千五百元保姆費、小菊的伙食和水電氣,那是哪個給的,五六年了喲,你個沒得良心的老頭兒!
姨爹臉都沒有紅一紅,背起雙手,在屋里旋轉(zhuǎn)了一圈,說要算老賬了嗩,記不記得,你媽那個房子,是我出十塊大洋買的,后來賣了六百塊人民幣,只分了二百塊錢給我,要是等到現(xiàn)在拆遷再賣,國家啷個都要賠五六十萬,虧攏唐家沱了。
大姨又糊涂了,問唐家沱,哪個唐家沱,硬是遠得很嗩?你到唐家沱去做啥子?
姨爹陰森森地說,唐家沱有個大回水灣,上游遭淹死的人,流到唐家沱就停止了,我是說虧得很,跟淹死鬼流到唐家沱,再不向下游漂走一樣。
大姨就欲跟他爭論。
姨爹繼續(xù)搡她,說我啥子事都不做的。
大姨心頭有句話在打轉(zhuǎn)兒:除了虧心事!可這話憋在口里了,苦苦說不出,憋得她臉紅筋脹的難受,拿眼睛死死盯著姨爹,只盼他突然引出來。
大有見事不對,大姨好像又要清醒了,趕忙轉(zhuǎn)移話題,拿起一個廣柑,說舅娘,你看今年的廣柑,又大,果形又好,剝開吃甜得很,我?guī)湍銊円粋€?
大姨果然歡喜,說要得,你剝一個來嘗。
姨爹不理睬,徑直進廚房做飯,招待本家外甥,吃過飯,他跟大有還有要事相商。
很巧,姨爹燉了一鍋豬蹄花,此時端上桌,再炒一個魚香肉絲、一個熗瓢兒白,兩菜一湯,三人唏哩呼嚕的,吃得個干干凈凈。午飯后姨爹要小睡片刻,大有自己看電視,等到姨爹起床,把大姨哄睡了,兩人才出去喝茶。
大有把姨爹請到五福居茶館。
在重慶城鄉(xiāng),到處都是茶館,名五福居,即富祿壽喜善。號稱五福居的茶館,往往是板壁墻、斜山屋頂,十分寬敞高大,甚至建有二層三層樓屋,以為雅座。
大有要商量事情,怕人聽到,狠狠心,要了三樓的小雅間,喊幺師泡了一壺明前金青。就是金劍山青茶。那茶只有兩三匹葉子,滾水沖下去,打幾個漩兒,立即舒展成一根根葉芽子,在水里直立起,水色頓成碧綠色,隨即冒出一縷縷清香。
茶來之后,他先給姨爹倒了一杯,等著他慢慢地聞、吸、紓,盡嘗茶味后,才自己倒上一杯,擱在跟前,問:舅舅,舅娘那幾個姨侄接你們?nèi)ィ疹櫟眠€周到?
姨爹回答,啥子周到不周到喲,保姆費是他們給,主要是為了照顧他母親,隨便照顧我們一下,你舅娘腦萎縮,屙屎屙尿要人管,保姆單獨照顧了,還是我出的六百塊錢噻,談不上周到。
大有表示懷疑,說:既然不特殊照顧舅舅,又把你們接去,兩舅甥不分里外,說句冒犯你老人家的話,人心不足蛇吞象,照顧姨媽姨爹,是不是貪圖你們的財產(chǎn)喲?
姨爹不答,慢慢摻了一杯茶,端起來吃一口中,再吃一口。這事情須得好生想一想。大有十分耐心地等著他。姨爹苦笑笑,示意大有給自己倒茶。大有伸手端起茶壺,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水了,便喊吆師,啷個開水都不倒?
吆師趕忙提一壺水來,解釋說客人多,一時照顧不周,請貴客諒解諒解,然后往茶壺里摻滿了開水。才沖的開水要等一陣才泡成茶水。姨爹就等待著,仍然不接大有的問話,眼睛直直的,盯著外面走動的人群和鬧哄哄的街道。
街上過一隊接媳婦的儀仗,前頭是幾桿紅旗,跟隨兩撥鑼鼓,就是新媳婦和新郎。街兩邊站滿了人看。姨爹坐在二層樓上,得天獨厚,把儀仗隊和看客看了個清楚。
沒有任何人看他。
大有見他老癡了一般,還看人接新媳婦,實在忍不住了,又問,聽說二妹子是你們抱養(yǎng)的?
這問題大是大非,姨爹立即分辯,說沒有正式抱,當初為她進重慶城來讀書,寫了一個抱約,沒有拿去公證,幺妹屋頭不缺個啥子,憑啷個把獨女抱人。
他對大有突然有了一絲絲兒的警覺。
這就好了!大有喜出望外,提起茶壺,給姨爹摻了大半杯,等待他喝下,再摻一杯。
姨爹奇怪了,問這有啥子好噻?
大有很認真地,說:舅舅,論起血緣關系,你跟我媽、三姨媽,才是最親近的,啷個住到姨妹屋里,讓幺妹照顧你們;為啥子不住我屋,或者住在小有的屋里,讓內(nèi)侄們照顧,我們幾兄妹,前幾天聚會,都說你老人家偏心喲!
姨爹分辨,說:當初我找人照顧,你們都說在打工,人回不來,啷個怪我沒有喊你們!
說罷,惡狠狠地把一杯茶喝掉。
大有見他生氣,就辯解,說:那時候我們太年輕,幼稚得很,不懂得盡孝心,雖然也是實情,現(xiàn)在情況變化了嘛,也搞懂了噻,你老人家莫客氣,跟舅娘兩個搬到我屋里,吃喝住不要你們繳錢,讓我們也盡盡孝心噻。
在母親家中,伙食費是AA制,姨爹要出兩個半人的,負責保姆小菊的一半。
至于如何繳費,姨爹曉得,肉爛了在鍋里,水潽了,那就滿到灶臺去了!
老兩口能夠再活幾年,幾年以后,財產(chǎn)都是哪個的,還不是死在哪里丟哪里!
姨爹頃刻間轉(zhuǎn)了無數(shù)念頭,總是人算計他、他沒有算計到人,于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兒,嘿嘿笑了,說:我懂了,其實,大有你多心了噻,雖然你們沒有照顧我好多,那是歷史造成的,不允許你們地主子女亂說亂動,當然包括照顧長輩。你回去跟那些弟弟妹妹說,舅舅活一年、算一年,不會不管你們,我那幾元錢的家產(chǎn),一定分得公平,至于是不是到你屋住幾年,我看就不麻煩了,再過幾天,我跟你舅媽,也要搬回馬王坪,到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地方等死,免得你們傷和氣,如果造成矛盾就更不好了。
大有明白,姨爹看穿了自己的企圖,既然話說到這個程度,也就不爭了,說:舅舅你搬家時候,我們來幫你出力,其它事情,我們也沒得多大的貪心。
姨爹連聲說好。
姨爹在等待一個時機:假如,盜竊他家財產(chǎn)那個偷兒,被警察抓住了,掛上了號,甚至送他們?nèi)诟?,豈不是就沒有任何風險了,回到馬王坪,一定是安全的。
機會果然來了!
區(qū)公安局通知:說盜竊姨爹家財物那個團伙,在警察多年堅持不懈追蹤下,終于破了案,主要人員全部抓獲,對盜竊姨爹現(xiàn)金和銀行卡事實,供認不諱,請老先生等候通知,在適當時候,還要請他作證,控訴盜賊們的非法行為。
因此,姨爹說要離開。
安全有了保障,銀行卡要回來了,姨爹和大姨回到馬王坪,那是理所當然,惟一困難是他們年紀太大,離開我母親及其保姆,老兩口如何生活,將心比心,難道單獨請一個保姆?
無人照顧的老人,好比曬不到太陽的莊稼,他們會健康么?
大姨持一種極端觀念,說:離開了樂城,就是沒得良心,當初遭了賊偷,老頭子你就逃跑,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屙尿淋,你回去有哪個老婆婆兒等著的?要不要把小菊帶回去?倒還想三妻四妾的喲,我看你是人老心不老,馬王坪還有啥子女人在等你?
說著,語言就顛三倒四的,幸好小菊不在旁邊,否則,又要扭著大姨扯皮。
姨爹就不敢走了。
妹妹勸他們,說:大姨、姨爹都八十多了,走哪里走?你們在樂城生活下去,天天享受歡樂,哪怕活到一百歲,我們兄妹都負責保姆費、不收房租,養(yǎng)老送終,哪點不好噻。
母親開玩笑,說惟一的不好,就是工資用不出去。
姨爹連忙申明,說沒得多少工資,我跟你姐姐都是退休,幾個退休費,還不夠我們吃藥的噻,哪有好多錢用不完的喲。
他忽略了,母親是縣委的會計,國家的工資改革以來,機關干部升資,都要經(jīng)過她的手。姨爹和母親的行政級別相當。據(jù)母親估計,姨爹平反之后補發(fā)的工資、和大姨退休前后多年積蓄、在我家?guī)啄旯?jié)約的收入,應有二十五萬元左右的存款;當初五千元購買的宿舍,如今起碼要值十五六萬元!
錢這個東西,倘若一輩子用不完,就要考慮怎么使用,或者留給后人。像天天經(jīng)過我們頭頂?shù)奶?,早起晚落,再如何灼熱烤人,都要留一些在大地上?/p>
我們不曉得姨爹是如何考慮的。
不過,樂城這地方是縣城,比馬王坪鄉(xiāng)要繁華熱鬧得多,更適宜害怕寂寞的老人生活。
姨爹說他們要走,當然,三位老人請一個保姆,比一位老人請一個保姆要合算得多。對于負擔保姆費的我們,三位老人或者一位老人請一個保姆,工錢、花費均無區(qū)別。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吧。到后來,母親說了,你姨爹犟起硬要走,就讓他們走吧。
姨爹收拾好了,單等待妹夫休假,開車送他們回馬王坪。
沒過多久,姨爹又說城里打黑,那偷兒頭目是個黑老大,被公安局抓了,據(jù)說事還大,坑蒙拐騙樣樣俱全,不敲沙罐兒,起碼都要判無期!
我應付他說,這是好事噻,你啷個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兒?
姨爹說,好不容易找到他那些腳腳爪爪,說好了不再來騷擾我,這一下子,哦嗬,沙鍋打破。
我奇怪,說抓了黑社會首腦,啥子偷兒都掃除干凈,哪還用得著去說啥子?
姨爹一想,這樣也對,又高興起來了,說我啷個就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還多。
姨爹再不談搬走,在樂城,他已經(jīng)習慣了小城春秋,同一班麻將朋友混得很熟,大麻將、小麻將都打,日子過得其樂也悠悠。大姨說他舍不得小菊。母親生怕再起矛盾,對小菊的一些自作主張,逐漸也放任不管。
可哪個都沒有想到,姨爹悄悄租下了套房,一室一廳的,交了半年定金,趁大姨糊涂,問她,老太婆,我們?nèi)プ⌒路孔?,你說要得要不得噻?大姨心性如同孩童,聞住新房則喜,立即說要得,答應了他的這個要求。
城里賃屋獨居者,通常有兩個目的:一是眾人同住,少出租金,互相間有個照顧;或者男女同居,組建臨時家庭,顛鸞倒鳳,解決性欲的問題。
姨爹說,自己租房為方便上訴,老大的領導要理抹他的話,就說我單獨居住,素無來往,避免負連帶責任。
看來他也有些腦萎縮了。
這套房是底層,在文廟附近,便于找退休干部擺龍門陣。廟前是個極大的廣場??h委辦公樓在廣場的北面,縣政府辦公樓在西面,俱為開放式辦公,直接就可進去找領導,一點不費事??墒?,姨爹的人事關系在他們區(qū)里,與縣委無關,只能眼巴巴的望著上訪者進出。
當然,他還有一些想法,說得出口的就是飲食自由。老人飲食不合是相處最嚴重的不和。這倒不是為了省錢,而是花錢。無論老人還是年輕人,能大把大把地花錢,彰顯自己活得十分瀟灑,立即有了主宰錢的能耐,還有什么不能主宰的呢?
姨爹和大姨再次收拾好行李,迅速地搬了出去,與水巷子只是一街之隔。
大姨糊涂時,跟姨爹住文廟租佃房,燉豬腳吃;一旦清醒了,又回到水巷子,吃母親燉的雞鴨湯。她要小菊去喊姨爹回水巷子住。小菊一去就是好長時間,回屋時,臉兒紅紅的,逐漸買了連衣裙、褲襪、皮鞋穿,似乎工資外還有收入。
這回,惹起了母親的懷疑,把小菊喊來詢問。小菊說是男朋友給自己買的。母親不相信,可保姆并非賣給自己的,只能嚴肅地提醒她,不要亂花錢,更不能要壞人的錢,避免遭壞人拐賣了,自己吃虧,長大了還嫁不出去。
小菊就找妹妹哭訴,說:婆婆誣蔑我跟大姨公不清不楚的,是絕對沒得的事。
妹妹過來問母親。
母親否認了,說自己是教育小菊姑娘,不要亂拿別人的錢,避免上當吃虧。
妹妹說她既然拿得到錢,不曉得是她吃虧,還是別人吃虧。
母親趕忙解釋,說真不是懷疑小菊跟你姨爹,有個啥不清白。妹妹問你懷疑啥子?母親告訴妹妹,說你姨爹經(jīng)常在外打麻將,打十元的底兒,動輒輸贏二三百元。妹妹問她,究竟是輸,還是贏了?母親神秘地說他那個打麻將的水平,反正田坎上的泥鰍、死的多活的少。妹妹非要她下個結論,繼續(xù)問那就是輸?shù)枚嘹A得少了?母親反問妹妹,為什么非要打破砂鍋紋(問)到底的噻?妹妹就說,要是贏得多,你莫干涉了;要是輸?shù)枚?,你喊大姨去鬧堂子,不準他打牌就是,你跟我說有啥子用。母親大惱,說你們這些娃兒,不曉得學了些啥子,左右搖擺,完全沒得丁點是非觀念。
這搓麻將玩牌,按現(xiàn)代醫(yī)學觀念,應屬于動手啟智的腦力活動,老年人可作為閑暇娛樂,約來朋友搓幾圈,健腦同時獲得身心俱爽,怎么會引起家庭矛盾。
妹妹果然就去問大姨,對大姨爹打麻將,是不是有意見,有個啥子意見?
大姨清醒了,左右看看,說:二妹兒,我看你嘴穩(wěn),才跟你說。
妹妹倒不太在意,大姨你說,我不會再說出去。
大姨壓低聲音,說:你姨爹打大麻將。
這話嚇了她一跳。
妹妹問你聽哪個說的?
大姨說,他盡跟那些女娃兒打,八十多的人了,還找女娃兒耍,瘋瘋顛顛的,打五塊、十塊錢一回的喲,半天就輸了百多塊錢,你說是不是老不正經(jīng)了?
五塊錢一底兒不是大麻將。
妹妹打個哈哈兒,說:這個,還有女娃兒的呀,比較復雜了,打幾把牌也沒得個啥子,經(jīng)常輸百多塊,那確實輸?shù)帽容^多了,你不準他再輸錢。
大姨很高興,說:對噻,我就是不準他打牌,把錢輸干凈了,吃飯哪來錢,看病哪來的錢?
妹妹說姨爹輸錢是不對,你們年紀都大了,單位并不很穩(wěn)當,確實要多存些錢,萬一住個醫(yī)院,到哪里去解決?
大姨說就是,我看他瘋呀,把錢輸給哪些女娃兒,等于跟她們有了不正當?shù)年P系。
妹妹沉吟了一會兒,說那倒不盡然,只是贏不到錢,盡都是輸,就不大好了!明明贏不到錢嘛,為啥子凈去輸錢?
大姨堅持,說討好哪些女娃兒,說說笑笑的,過得好愉快喲。
妹妹說不會吧,大姨爹是苦夠了的人。
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兒涌起:他這是耗錢、散錢,是不愿意把積蓄丟給大姨和自己,與其遺留,不如自花,骨灰罐兒里面,沒得好大體積,裝不進去多少錢。
妹妹被這想法嚇壞了,回到家里來勸母親,不要跟大姨爹生氣,說他德性犟,不曉得理解別人;性格固執(zhí),他有錢隨便花;只要不輸?shù)玫骨罚覀冇植粫模氵M屋睡下。
母親卻說,你們不想要,有人想要,我反正只是還你大姨人情,不要她的錢。
兩人意見統(tǒng)一。
有輿論說姨爹跟保姆小菊有事,純粹是胡說八道,是大姨那個萎縮過的腦殼臆想。我們是萬萬不肯相信的。老態(tài)龍鐘的姨爹跟鮮花般的小菊站在一起,簡直就是爺爺與孫女,有什么可能胡搞呢?
可是,社會輿論像漲水一樣迅猛,而且是無腿而行,傳遍了樂城大街小巷,反正傳話者都互不相識,當成笑話講、當成故事聽,管得哪個受不受傷,或者哪個聽了高興不高興呢!
姨爹堅持搬回馬王坪。
妹妹和妹夫力勸其不可行,說大姨如今連人都認不得了,只是小菊經(jīng)常帶她出去,身體還鍛煉得可以,回到馬王坪,哪個照顧她噻,還是莫走了嘛。
姨爹說葉落歸根,不過八十多歲嘛,哪里就非得要人照顧,我可以完全照顧、二十四小時服務。
果真?我們一齊看他。
妹妹有懷疑姨爹的能力,也不明白,他為什么堅持回去不可,就如同當初他要來,來樂城是害怕小偷再次光顧,離樂城又是為了什么?如果從講孝道來說,姨爹和大姨要走,侄兒侄女留上一留可以,但是不能強留他們,否則,親戚們會當真以為我們貪圖姨爹的財產(chǎn),妹妹經(jīng)商之人,和我們一樣樣的,輸?shù)闷疱X財、輸不起名聲。
因此,妹妹瞟了妹夫一眼,吩咐說老公,你送姨爹回去,把他們安頓好,再到重慶公司上班。
妹夫喏喏著答應了,然后,把姨爹和大姨送回了馬王坪。
姨爹是離開我家老屋,然后再走的,按說應該跟母親有所不合。那么他對我們幾兄妹存在著不滿??墒钦l都沒想到,姨爹臨走時候,把房產(chǎn)證和銀行卡,全部存放在妹妹那里,委托她妥善保管。
妹妹被他鬧得目瞪口呆。
姨爹的意思是信任妹妹?或者是怕另有盜賊偷他?或者怕自己猝遭大難而不及交待?
總之,姨爹是老了。回到舊家,光收拾鍋碗瓢盆、漿洗被褥,他就花了三四天;大姨睡在涼椅上,鋪著綻出棉花的薄褥子,蓋一床輕飄飄的舊鴨絨被,也不知曉冷暖。
每天睡醒,見大姨流著鼻涕,那就是受涼害了感冒,姨爹領她去醫(yī)院看病;起床后曉得走動,那就是未曾感冒,煮了一碗堿面條,放上大砣油辣子海椒、山西老醋、碾得精碎的蒜,再加芝麻油,一口口喂她吃下。
大姨吃一口,要歇歇,甚至失神一陣;須姨爹提醒,才吞下去;再張開嘴,等候他喂面。
似乎并不輕松。
姨爹端著碗,等待大姨吞咽面條,突然覺得,自己搬回舊屋是個失策。
我和弟弟也覺得他們失策。
弟弟說,哥哥你房屋寬大,干脆喊媽媽和大姨、姨爹去住,我們姐弟給你分擔保姆費。妹妹說弟弟順便可以到你屋吃頓好的。弟弟說不是我要吃,關鍵是三位老人怎樣安排,才是最佳方案。
我說,住是能住下,可是矛盾依舊,姨爹會同意?
妹妹說就是,姨爹性格倔強,除非哪個反復去邀請,是絕對不會跟哪個走,姨侄兒也不行。
我去邀請姨爹,還顧及他的自尊心,皺著眉頭,說姨爹,好像大姨行動困難,你年紀也大了,是不是搬回樂城,有個人照顧,你不費恁大力氣。
姨爹說:老大你放心,我能夠照顧你大姨,再說,不回樂城,你們的保姆費,不是也節(jié)省下來了?
我字斟句酌地,說:你跟大姨不回去,保姆費還是要付恁多,你們回去的保姆費不多一分一厘,不關保姆費的事,還是回去吧。
姨爹說那就節(jié)省水電氣錢。
我心頭好笑,老革命呀,笑著,說水電氣用得了幾個錢,明天我派車來接你?
姨爹尋找著理由,你媽年紀大了,回去也不能照顧你大姨,還是不回去吧。
我故意問,不是小菊照顧得好,你也喜歡?
姨爹十分慎重,說那妹兒嘴巴巧,是會哄人喜歡,大姨是喜歡;但做事不牢靠,我老兩口互相依靠都慣了,就不回去麻煩你們,況且馬王坪隔重慶近,你們來看我方便。
我說姨爹你們回去了,我和弟弟看你們,或者看媽媽,一次性就完成,更方便的噻。
姨爹說不過我,終于問出話來,說你幾兄妹,為啥對我老兩口恁個好呢?
收些太陽過冬!我說,然后講了一個故事:我到武陵山區(qū)出差,坐在公共汽車上,搖得暈頭轉(zhuǎn)向,突然聽到有個年輕女人打電話,說收起太陽過冬噻,我們照顧了老輩子,二回小輩來照顧我們,一樣的個,有么子猶豫!道理很簡單,沒得任何理由蓋得過它,收些太陽,好過冬的噻,姨爹!
姨爹讓了步,說恁個,趁我還扭得動幾天,在馬王坪住一段,過一兩個月回去,老大你看要得要不得?
我只好說要得。
大有也去邀請姨爹,說:小有的媽,想哥哥了,我們兄弟住在一堆堆兒,正好照顧舅舅和舅娘。姨爹先是說不走,理由也是在馬王坪生活慣意了,隨便打個招呼,就有菜販屠夫把肉和蔬菜送到屋里,何必翻山越嶺的,到你們屋去添麻煩,搞得人畜不安的。大有說舅舅你多慮了,我們鄉(xiāng)下,是你的家鄉(xiāng)噻,人人都說家鄉(xiāng)好,你的內(nèi)侄、內(nèi)侄媳婦,內(nèi)侄女、內(nèi)侄女婿,所有的孫孫,都是你的親人,說啥子麻煩;再說,你那個窮山溝,如今重慶搞大學城,全部征用了,我們都搬到街上,成了城里人,樓下就是超市,看病有醫(yī)學院高的附屬醫(yī)院,滿街麻將鋪子,有啥子麻煩?
這些,引起了姨爹的興趣。
不過,他還有些猶豫,說人生地不熟的,再是家鄉(xiāng),呆的時間久太久了,恐怕也會厭煩。
大有說舅舅你錯了,我們的老人,好多都是你的同學,擺不盡的龍門陣,啷個會厭煩?
真的?大姨爹問,他們都還在?
大有調(diào)侃他,說:當然還在,現(xiàn)在生活好了噻,舅舅你回去看,說不定還有你初戀。
說得姨爹哈哈大笑,說啥子初戀,七老八十的,就是有個把初戀情人,也是忘到唐家沱去了,還會見了面,抱到起痛哭,說些少男少女聽了都臉紅的話,哈哈哈!
見他心動,大有繼續(xù)煽動,說舅舅,我們十二兄弟姐妹,盡都住在還建區(qū),輪流伺候你跟舅娘,不請一個保姆,不要你花一分工錢,純粹是盡孝心。
姨爹不信,問:你們管了我們,你幺姨媽哪個管?
大有說幺姨媽身體好,不像舅娘;你們來住,也不像在樂城,說是快樂,屋頭除了舅娘,半夜三更連個說話人都沒得,我們還建區(qū)里頭,好些發(fā)廊都有漂亮妹兒,舅舅你要想玩耍,悄悄就逡進去了,不怕公安來捉。
姨爹歡喜得拍了大有一下,說你個死崽崽,還跟舅舅開玩笑,舅舅這個年紀,還進那些地方逞兇狂嗩?
大有詭秘一笑,說舅舅,不是說你跟小菊?
姨爹頓時哭笑不得,斥責他,說哪個造老子的謠?抗戰(zhàn)初期就參加革命,受黨教育多年,老子還會犯生活錯誤的嗩?對了,大有你小子渾,拿小姐來釣你舅舅,越是恁個,我越不去你那里。還有,你娃娃是不是別有用心?
沒得,沒得!大有連忙否認,換上一副哭臉,哽咽著說舅舅,你是我的親舅舅,十多個外甥,從沒有服侍過你和舅娘,好比好比,過去說夏天太陽太兇猛、冬天的太陽暖和,舅舅過去遇到夏天太陽,外甥們沒有收起,恐怕到了我們過冬,就只有冷死個毬了,請舅舅去,好比收些太陽過冬,舅舅你不會反對的噻?
他還曉得挨斗爭、下放農(nóng)村勞動是遭夏天太陽曬?
姨爹再無可推,答應了,說還得等段時間,看你舅娘情況如何,我再去你那地方。
弄得大有莫明其妙。
過去大姨身體好,家務事都是她做,姨爹只須洗洗碗,甚至不洗碗,掃把倒了都可以不扶,早起買菜、逛街,再買一份《參考消息》回屋,泡上一杯釅沱茶;下午小睡片刻,然后找朋友搓麻將,談論國家大事和世界新聞。日子過得比太陽亮、比蜜甜。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大姨腦筋糊涂,根本不能做飯,也不能理事,家中大事小事,一律要姨爹自己做,小睡免了,報紙抽暇去看,麻將戒絕,姨爹累得叫苦連天。
搬回馬王坪不久,噩耗傳來:大姨不幸去世了!
我們兄妹分析,大姨雖然糊涂,可身體沒有問題,如果照應得當?shù)脑?,再活十年沒問題??赡芩涝谝痰???墒撬氐今R王坪,沒有三個月,就溘然長逝,甚至連藥都沒有吃一顆!誰都沒能送她到醫(yī)院。開死亡證的醫(yī)生說,女老人家逝世,時間在三天左右!妹妹問醫(yī)生根據(jù)何來。醫(yī)生說根據(jù)肌肉僵硬程度判斷,女老人家腸內(nèi)沒有積食,說明去世前,很久沒有進食。
大姨是餓死的?妹妹看過大姨那面無表情的臉,憤憤不平地問,懷疑姨爹故意餓死了大姨,也可能是照顧不到,可她沒有證據(jù),而且不知動機是什么?
姨爹低著頭不回答。
殯儀車到了,有人從車上扛下一具冰棺,問送殯儀館,還是原地安放吊唁?
姨爹說,家里地方狹窄,還是送到殯儀館去,人來人往的,也好有個落腳處。
那幾個人又將大姨抬上殯儀車。
母親忍不住,憤怒地跳來跳去,不準把大姨送到殯儀館,質(zhì)問姨爹說,姐夫,姐姐害的啥子?。克歪t(yī)院診斷沒得?結果是個啥子?拿診斷書給我們看。醫(yī)生啷個進行搶救的?
姨爹答復,說:我出去買菜,回屋時候,看到老太婆倒在沙發(fā)上,啷個喊她都喊不醒,人已經(jīng)過世了噻,不曉得害的啥子病。
然后低垂著頭,只顧整理手頭的紙錢,將壓得緊緊的紙錢,一張張撕開了,丟進大姨尸體腳下的瓦盆里。
我們只看到白花花一圈腦頂毛。
母親繼續(xù)追問,說:姐姐既然病了,你不曉得送她到醫(yī)院,哪怕打個電話問老大媳婦,咨詢咨詢,吃幾顆藥,也讓她多活幾天,跟我們見最后一面!
其實她想說,姐姐就可能不死了。
姨爹卻胸有成竹,說:老太婆沒有長命百歲,但是比起妹夫,還是多活了十年!
這話堵得母親開不起口。
父親患高血壓心臟病,特別好酒,是樂城四大酒仙之一,因此住院治療。性格還急躁。嫌護士輸液速度慢了,動手擰大閥門,造成顱內(nèi)大面積出血死亡,終年七十八歲。
弟弟只好打圓場,說:媽媽、姨爹,你們莫吵,大媽溘然離世,沒有痛苦,不受醫(yī)院開刀扎針的折磨,也算是壽終正寢的,還是早點安排她老人家后事。
我和妹妹一齊稱是。
安樂堂在李家沱靠江邊一角,三層青磚樓房,每層有五六個廳,這時都占滿了。
細雨紛飛,哀樂低廻,在安樂堂中間,擺放著大姨的冰棺。她平靜地走了。面色安詳?shù)靥稍诒桌?,沒有提任何需求,也不同誰爭斗,那么干脆地到了另一個世界。所有瞻仰遺體的人,都在冰棺前止步,心中或者涌起贊美,或者受到某種啟迪,凝視一會兒,再看一會兒。妹妹奔到大姨跟前,就要撫棺痛哭,突然發(fā)現(xiàn)大姨在微笑,頓時驚呆了,扭頭說,哥哥、媽媽,大姨在笑,你們來看,真的在笑呃!
母親撲過去,見大姨臉上果然打著一個抿笑,哇地一聲哭出,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姐姐、姐呀姐,啷個你死了才覺得幸福嘛!捶胸頓足的悲傷不已。
我是無神論者,不相信人死了還會笑,沒有過去看,雙膝一軟就下跪,然后重重地叩頭,數(shù)著一下、兩下、三下,心臟宛若被人揪扯,痛得直不起腰。
弟弟臂纏青紗,在殯廳門口迎接來賓,盡孝子之禮。
鄉(xiāng)下的親戚來了,包括大有、小有,還有后輩侄兒侄女,他們共同送了花圈,個個在殯廳里肅立,訴說大姨生前的好處。當然只是一些小事。但是,他們這些普通人,就是通過一件件小事接觸親友的,所能記憶的,都是一些小事;大一些的事情,要么給予他們太大的痛苦,要么給予他們太多的震撼,往往忘記了,處理為不值一提。
到了出殯時間,撤除一切祭祀的陳設,包括花圈、悼聯(lián)、祭條,要將逝者準時送往火葬場。這個時辰是道士定好的。殯葬人員前來,推走了冰棺,引起現(xiàn)場人員一陣嚎啕大哭。
規(guī)定長輩不送人火化,弟弟就把姨爹攔住了,告訴他現(xiàn)在就見最后一面。殯葬人員推開冰棺的玻罩。姨爹小心翼翼揭開遮尸布,看了大姨最后一眼,哽咽著說,老太婆你慢慢走,等我一會,我們一起到另外的世界,你等等我喲!
聽他說得凄慘,弟弟趕快拉緊了,生怕一松手,會撞到冰棺蓋蓋上頭。
靈車把大姨送到了火葬場。
親屬可以從爐壁的玻璃觀看逝者,可我們都不忍心去看,把臉朝向一側。
妹妹痛哭著,跟到焚化爐旁,被工作人員死死地攔住,她說:我要跟大姨去,你們憑啥子攔我,老娘跟你們拼了!
我和弟弟趕忙把她拉住。
焚化爐前的鐵門咣地落下,門下縫隙里透出一縷縷火光,起火聲隱約響起,很快就結束了。
大姨火化后,葬在外婆身邊;在她的墓旁,留有一個空墓,是準備安葬姨爹的。墓碑上鐫刻著:養(yǎng)女、養(yǎng)女婿敬立。姨爹沒有反對這個提法,大有和小有沒有開腔,看了好久,默默地離開了。
吊客散盡后,姨爹叫住了我們兄妹,將自己在李家沱的房產(chǎn)證交給妹妹。他吩咐妹妹保管好。姨爹對妹妹說,自己上下樓梯不方便,賡即要到大有家中去住,離老家近,正在建設大學城,想旦夕看著建設。還說,大姨三萬多元喪葬費,存了重慶銀行,卡上是妹妹的名字,用來負責公墓管理的費用。
妹妹說要得,姨爹你一旦沒得錢,就來取,大媽墓地的費用,我曉得二十年后出錢續(xù)繳。
姨爹再活十年八年也需要錢。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三個月后,大有來電話通知,說姨爹病重,在虎溪大學城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救治,目前依靠藥物維持生命,可能活不長了,只要護士把輸氧管一拔,就會立即死亡。
我們?nèi)置眉s齊,妹夫開車,匆匆趕到了附屬醫(yī)院病房,大有兄妹圍了一圈,姨爹躺在病床上,頭發(fā)花白,身體蓋著雪白的床單,手腕露在外頭,插著一支輸液管。
妹妹喊了六七聲“姨爹”。
大有向我們介紹:姨爹到了他家,喜歡吃豬蹄花湯、肥腸鮓、豆花兒,每天下午到娛樂室打麻將,晚上喝茶、聽川劇,日子過得舒坦,還經(jīng)?;氐嚼霞?,一轉(zhuǎn)就是半天,弄得兄弟姐妹們都不明白,舅舅他在找個啥子?好像也沒有生啥病,有時候吃脹了,要到醫(yī)院去灌腸,很快也就好了。
妹妹不聽他閑扯,急了,很不客氣地問,大有,你舅舅究竟害的啥子病噻,話也說不出來,眼睛都不睜,嚴重到那種程度,醫(yī)生有沒得治療的方法?
大有撓撓腦殼,尷尬地說,醫(yī)生說是腦溢血,沒得法醫(yī)治,靠輸血輸氧維持,只要扯了輸氧管,很快就沒得命了。
妹妹又問為啥子要扯掉輸氧管?
大有說反正沒得醫(yī)治,多輸幾天,多浪費舅舅的錢財。
人要是死了,保留錢財做什么?我心頭陡起疑問:哦喲,死人用不了,活著的人,就可以多用一些!但是,活著那些人誰都不能起這樣的念頭噻,首先應該保住人不死,或者多活幾天,堅持到最后,等待奇跡出現(xiàn)。
我就插話說哪個都不能扯輸氧管。
大有說,醫(yī)生說的,哦,是醫(yī)生說的喲,我也不懂,舅舅一切器官都衰竭了,完全不起作用,還勉強維持一點意識,我不懂意識,就是有個親人來看他,偶爾蘇醒,好像認得出人,好像認不出。
姨爹在病床上拗了一拗。
這是蘇醒的跡象!大有才說過的,偶爾一蘇醒,就拿眼睛找人,可能交待后事。
可為什么不向大有說呢?
妹妹立即到病床前,問姨爹、姨爹,我是二姑娘,你還認得認不得的噻,你說個話嘛,有啥子沒有完成的心愿,我們幫你了了!
見姨爹始終不出聲,妹妹就抽泣起來,又不敢哭得太大聲,怕他聽了心頭難受。
大有說妹兒,你要哭就哭,舅舅他聽不到。
妹妹越發(fā)難受,反正姨爹聽不到,哭著哭著,就吵喊你莫走,就硬犟起要走,大姨死了,你也病成這個樣子,你說你圖那樣,為個啥子事噻,姨爹喲,你硬是不聽話!
便捶胸頓足地哭訴。
姨爹面部僵硬的肌肉兀地放松,腦殼左右一轉(zhuǎn),臉就面向妹妹,睜開了眼睛,問是二妹嗩,你們都來了呀?
弟弟說姨爹醒了,你們看他醒了,在喊姐姐。
妹妹連連點頭,說姨爹、姨爹,我們都來了,你病得很深沉,想吃點啥子,想喝點啥子,要我們給你辦啥子事情,你盡管說,我去給你辦好,你盡管開口。
姨爹磨著張開嘴唇,翻開眼皮,眼睛里一亮,仿佛叮囑,說:二妹兒,你們講團、團結哈,莫,莫要、莫爭執(zhí),都是一、一家人嘛,要團結,幸?!?/p>
話未說完,便又昏迷了。
我們兄妹肅立在姨爹病榻前,見他那張曾經(jīng)英俊的、不久前蒼老的臉,已瘦得皮包骨頭了,鼻孔插著輸氧管,手腕上刺著留置針,而輸進去的,并不是藥物、而是一滴滴鮮血。
沉默了一陣,大有還是忍不住,問:兄弟,你是上級領導,舅舅到底還要不要輸血輸氧?
我說,還是要輸,我懂你的意思,如果扯了輸氧管,姨爹可能就撒手而去,不再忍受疾病折磨,可是你想過沒有,既然他沒有死亡,哪個要是扯了輸氧管,結束了姨爹的生命,就相當于殺了他!今后,啷個好意思到他墓前燒紙?
大有說,可是他眼睛都不睜,太陽都看不到。
我說姨爹看不到太陽,太陽照得到他,照樣照在他身上!
大有明白了,小心翼翼地,問出了最后一句,那,你們?nèi)置玫囊馑迹?/p>
我說一直輸氧輸血,血輸不進去了,才能取血;氧輸不進去了,你們才能同意取氧氣;否則,我們跟醫(yī)院法庭上見!
妹妹和弟弟齊說對頭。
大有說好嘛。
我說,你們記住,不到姨爹最后關頭,不能扯輸氧管、輸血管,不然的話,假如他老人家有遺產(chǎn),哪個扯皮管,哪個就是兇手,雖然不送他進監(jiān)獄,遺產(chǎn)就沒得他的份了,我是丑話說到前頭。
姨爹又醒了,說了兩句,老大,喊、喊大有辦、辦理,我的后,后事。
我說姨爹你放心,大有同時說舅舅你放心。
姨爹又不言語,我們以為他走了,看氧氣瓶計數(shù)指針還在走,表示人在呼吸,便等待他再次醒轉(zhuǎn),十分鐘、半小時、一個小時,姨爹再也沒有醒過來。
三天后,姨爹耗盡全身精力,身體器官盡皆衰竭,鮮血和氧氣都輸不進去。他安詳?shù)仉x去。就近在大有兄妹居住小區(qū)搭起了喪棚,吊客主要是妹妹的朋友,姨爹、大姨的親戚和同事。
大有來同我們打商量,說舅舅生前交待,希望跟外婆葬在一起,好生照顧她老人家一段時間之后,再移到公墓與大姨合墳。我們的意見是尊重死者愿望。母親卻說,埋在國家征地當中,不曉得哪天就遭撬掉,那里不允許再埋人,你們把姐夫埋在哪里,必須保證在國家搞建設前頭,把骨灰盒遷回公墓。
大有說絕對沒得問題。
從姨爹去世日起,次日停靈一天,第三日晨火化。大有將他悄悄葬在姨爹的母親身旁。這日下午,大有再到樂城,將姨爹的遺囑復印送給妹妹,拿出六萬元錢說轉(zhuǎn)交大兄弟、三兄弟。
遺囑紙很粗糙,上面字跡潦草無力,寫著:
遺囑
我一輩子節(jié)儉,積蓄了大概二十萬元存款,包括去世后的喪葬費、老太婆的喪葬費,大約二十五萬元。我和老太婆無兒無女,財產(chǎn)由老太婆妹妹的三個子女、我姐姐和妹妹的十二個子女分配,分給大姨侄三萬、三姨侄三萬;我的喪葬費用于我和老太婆的墓地管理;老太婆的三萬多元喪葬費現(xiàn)金分給姨侄女;其余現(xiàn)金和舊房一套由我姐姐和妹妹的子女平均分配,一定要分得公平、公正,不可因財產(chǎn)分配而起糾葛,我在地下也放心了。
另:老太婆收養(yǎng)姨侄女一事,當時我不知道,也沒有同意過。
公元二零一三年十月六日
妹妹見到這些文字,心里頗不是滋味兒,不過,無非就是幾萬元錢罷了。大有說你們的錢都齊了,其余現(xiàn)金和賣房款是我們的,二妹要是賣房不方便,就把房產(chǎn)證交給我,由我負責近期賣掉,分給其他兄弟姐妹。妹妹氣不過,故意說房產(chǎn)證和銀行卡可以給你,現(xiàn)金我們不要,等你賣掉房子,再按總數(shù),三一三十一重新分配,多了是我們的,少了我們不埋怨。
大有欣然同意了這個方案。
所有人都要死去,像太陽要落坡。
人老了以后,對世事看得透徹了,再活著,純粹是自得其樂。越是高壽者,好比夕陽西下,再活著撐下去,就會慢慢進入黑暗,到最后去世。如大姨和姨爹。人去世之前,晚輩伺候長輩,做個楷模,所謂收起太陽好過冬,希望晚輩照樣伺候自己。
可是,姨爹的房屋一時沒有沒掉,有人愿意購買,姨爹和大姨沒有法定繼承人,必須通過一定法律手續(xù)進行認定,而認定繼承人需要一些時間,房子就暫時擱在那里了。
律師說,夫妻的第一繼承人是對方,如果一方死亡,第一順序繼承人就是活著一方的兄弟姐妹,然后是內(nèi)外侄兒侄女。姨爹和大姨沒有子女。大有他們之所以不把姨爹安葬在大姨身邊,就是因為墓碑上有“養(yǎng)女”兩個字,養(yǎng)女屬第一繼承人。
若妹妹認定為大姨和姨爹媽養(yǎng)女,她就可以繼承全部財產(chǎn),其余雙方十四個侄兒女全部無權。
這時,妹妹才恍然大悟,猜測成真:如果姨爹先死,大姨勢必繼承他全部財產(chǎn),用之于養(yǎng)老,不可能分給他那些外甥。大姨先死亡,到姨爹去世時,第一順序繼承人是他那個活著的妹妹,我們的母親為第二順序繼承人,其他侄兒侄女則為第三順序繼承人。至于姨爹預立的遺囑,并未經(jīng)過公證,亦無證明人,沒有任何法律效力??梢园凑账@個意思協(xié)商分配。但出售房屋,則要有法律依據(jù),由一方通過民事訴訟,取得所有權,再行出售。
俗話說,收些太陽過冬。陽光是燦爛的,在不同的季節(jié),具有溫暖和激烈的不同屬性。
這就是太陽的兩重性。
責任編輯 張遠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