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進退失據“南山夢”
——評劉玉棟的《南山一夜》
曹霞
我之所以選擇劉玉棟的《南山一夜》,是因為在他這里,我既看到了“70后”在“城/鄉(xiāng)”之間轉換的不適與猶疑,也看到了時代列車裹挾著這一代人轟然向前時在他們身上碾壓出的斑駁暗影。
小說的主體部分是畫家邱東來帶著兒子大壯來到泉溝村,本來過得頗為愜意,但兒子在晚上跟著小青去抓螃蟹的時候,被蛇驚著了,發(fā)起了高燒,這讓他知道“想盡點兒做父親的職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看似平淡無奇的家庭瑣事,卻隨著東來的回憶及其與大壯的相處時光而逐漸鋪展開復雜的皺褶。原來,東來是一個畫家,在一家文學雜志任美術編輯,兼美術協會的秘書長,因工作之便結識了藝校學生趙金娜。兩人戀愛結婚后,東來一切如故,卻遭到了妻子的嫌棄。在她看來,丈夫就是一塊“榆木疙瘩”,“跟不上形勢”,不僅經濟上無能,社會地位也越來越低。離婚之后,兒子大壯跟了趙金娜。
由此,我們大致明白了東來為何會帶著兒子來到泉溝村,以及他為何在兒子身邊思緒萬千,深感挫折。如果我們抽離掉具體的敘事元素,東來的故事就是一個時代“失敗者”的原型。作者賦予了他一個傾向于精神生產性質的身份和工作,這樣的身份曾經輝煌一時,卻在當下遭遇重大失衡。如果說文學藝術曾經有過“黃金時代”的話,那么,在以錢為一切成功衡量標準的時代,它遭受的是前所未有的“黑鐵時代”。小說通過東來家庭生活的描寫,映襯出他的身份如何在時代的變遷中逐漸衰微。曾經為他贏得年輕漂亮女孩愛慕的特質,同樣也是導致他后來被嫌棄的原因。時代的車輪滾滾前行,就連南山深坳里的泉溝村也發(fā)展起了農家樂,可是,以文學藝術為職業(yè)的一代人卻靜止于某個時間節(jié)點,沒有隨著時代洪流而浮出水面,那么,等待他們的必定是淹沒,是遺棄。
我以為,東來這樣的形象是處于社會轉型期的“70后”自我想象的悲情樣本。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將“70后”稱為“最后的文人寫作”,原因是,他們是被舊時代和新時代同時拒斥的人,他們是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進退失據的人。在他們身上,不可避免地留有“古典”的印痕,葆有對審美生命的向往與追慕,卻找不到在當下社會中的位置和出路。將他們和其他代際相比,差異迥現:這一代人之前的“50后”、“60后”,即使到了城市,也依然以鄉(xiāng)村為生命之根,其敘事姿態(tài)是褒鄉(xiāng)村而貶城市的二元對立模式,這種模式在沈從文那里已經開啟。而這一代人之后的“80后”、“90后”,鄉(xiāng)村已經在血緣和根源上從他們那里“除根”了,城市才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在這樣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70后”面臨的尷尬境況:他們有鄉(xiāng)村故鄉(xiāng),卻決絕地離她而去;他們生活在城市,城市在生命溯源上卻與他們無關。這使他們在鄉(xiāng)村和城市兩大地域都成了“局外人”、“陌生人”。
這樣一來,我更愿意將小說中的“南山”(泉溝村所在地)理解為一個象征:這里“俊秀挺拔”、“植被繁茂”,為城市提供著豐沛水源。東來這個“城里人”在城市生活得局促窘迫,卻在村子里獲得了寧靜和認可。在盧爺爺和小青面前,他表現得極為自在和輕松。換言之,只有在鄉(xiāng)村,他才舒展開了做為一個父親、一個男人的自由與尊嚴。
“南山”,真是一個美好的想象。不妨將它看作主人公邱東來在繁華都市的罅隙間尋回的古老安寧,一個精神的棲所。只可惜,“南山”一夢太短暫,東來與兒子大壯只有一個白晝的快樂,當夜兒子就因受驚嚇而生病了。東來將兒子送到醫(yī)院,自己也心力交瘁。得知消息急忙趕來的趙金娜毫不客氣地沖著他一通質問,“連珠炮似的,如同一刀刀地劈在他頭上,刀刀見血”,并且就在東來逃離醫(yī)院之前,她還不忘給他上一輪緊箍咒:“大壯肯定要出國讀書,錢,你可要好好地準備準備了?!鄙婕暗藉X、現實利益,正好是東來的弱項。這真是徹底擊碎“南山夢”的一個魔咒,東來注定要在這一擊里將“失敗者”的灰暗日子延續(xù)下去,泉溝村里短暫的天倫之樂也將不復再現。他終于從寧馨夢境退回到了冷酷現實。
這種進退失據,我以為是邱東來的寫照,也是“70后”的生命底色,這是時代賦予這一代人的命運。這樣說未免悲觀,但如果明了自己已經落入了這種灰色苦井,并且以不回避的態(tài)度將之轉換為敘事資源和精神思考的話,“70后”還有相當遼闊的寫作空間,有待他們去發(fā)現,去深掘。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