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
三浦友和滿60歲的時候,在一本叫《相性》的書里,寫到跨入60歲門檻時的感受,他說:“在老年人的隊伍里,我算是一個新手了吧?!?/p>
“新手”這個有趣的定位讓我啞然失笑。我和三浦友和是同齡人。
既然是所謂的“新手”,這個角色還真是需要適應(yīng)。60歲之前,我在公交車上會本能地給老年人讓座,60歲以后,就會有個聲音在心里跟我商榷,你的年齡未必比他們年輕?同單位有位同事,好心在公交車上給一位老太讓座,老太不領(lǐng)情,反過來還說,老先生,你今年70歲都有了吧?
可是我這位同事,比我還小好幾歲哩!
所以讓座不讓座,幾乎成了老年“新手”面臨的一個哲學(xué)問題。
我在60歲將至之時,曾遭到老同學(xué)們的狂轟濫炸,她們督促我即刻去申辦公交老年卡,看我猶豫支吾,競相側(cè)目,說:“你不肯承認自己老吧?”然后利誘者說:“能省很多錢呢!”激昂者說:“這是國家給我們的待遇,為什么不享受?”
我為自己爭辯,我依然上班,享受單位的公交補貼,我不能什么便宜都占??墒枪亲永铮液蔚葢峙鹿卉囎x卡機發(fā)出的“老人卡”的無情提示!每當(dāng)我留心上車來的持老年卡者,我都倒抽一口涼氣,他們白發(fā)蒼蒼、顫顫巍巍,而我已必須與他們?yōu)槲閱幔?/p>
天意使然,我的普通公交卡,在一個炎熱的日子里從很淺的上衣口袋里遺失了?,F(xiàn)在,我再去申辦公交卡,就只能申辦老年卡。
等待領(lǐng)取老年卡的日子里,我始終在自我糾結(jié):我是否從此不能再穿牛仔褲和帶跟的鞋?我是否要讓發(fā)型和衣著也隨之改變?在追趕公交車的時候,我是否不宜再奔跑?在跳上公交車的時候,我的動作是否也不可以再矯?。?/p>
使用老年卡的日子終于到來,而不過一周的時間,我已做到進入車廂如入無人之境。并非是已努力在外貌上向老年人靠攏,而是在心態(tài)上真正做到了安之若素。60歲仿佛是一道門檻,一步跨過去,我已不再在乎別人的眼光。
一個熟人多年未曾聯(lián)系,忽然打來電話,說人已在巷口,馬上就來敲門。我?guī)缀鯖]有片刻遲疑,斷然表示拒絕,哪怕她和我也許只隔著一扇門。我無意再接受別人無緣無故的好,也不愿被友誼綁架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再就是,我不想為了一個不速之客緊急收掉搭在椅背上的待洗衣服,摘掉掛在浴室蓮蓬頭上滴水的絲襪,藏起鋪在沙發(fā)上防止貓抓撓的舊涼席。
60歲讓我變得簡潔明快。以前我講究餐飲形式,櫥柜里塞滿中式餐具、西式刀叉、韓式筷勺、日式溫酒壺,各種咖啡壺、快餐盤,乃至形形色色、分門別類的砧板?,F(xiàn)在我常常煮一小鍋面條,端著鍋就直接進餐;做一盤色拉,用手掰碎紫包菜,加上調(diào)料上桌,連菜刀砧板也一概省略。家里用不著的壇壇罐罐和小家電,就算是新的,我也經(jīng)常打包提出去,讓需要的人自取。我時常清理手機和電子郵箱,及時刪去不想打交道的人的信息。我在工作中不再勉力地捉刀修改熟人稿件,我會直言不諱地請他們另行處理。
漸漸發(fā)現(xiàn),我對帶名利光環(huán)的事物越來越漠視,那些由功利衍生的無端悲喜,離我越來越遠。
喬布斯有段遺言讓我感同身受。喬布斯說,你的時間有限,所以不要為別人而活,不要被教條所限,不要讓別人的意見左右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最重要的是,勇敢地去追隨自己的心靈和直覺,只有自己的心靈和直覺,才知道你自己的真實想法,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基于這個原則,我進入了人生的自在之境。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無須絲毫思忖,靠內(nèi)心感覺做出的決斷,最人性最舒展,杜絕了一切人為的折騰。
以前覺得,60歲是多么老的年齡,可是不知不覺間,自己也走到了這一天。人生就是這樣的,火車一站一站地開過去,如果奢望永遠不抵達目的地,那就是一列匪夷所思的魔幻火車了。
我知道對于在職在位在事業(yè)峰巔的人來說,60歲就像是一道機場的安檢門,通過這道門,除了行李,還得把所有細軟都掏出來,放到小筐子里,有的人甚至還要解下昂貴的腰帶,脫下腳上的名鞋,如果太在意失卻自尊的這一刻,會傷及自己的元氣。
我對老年人的這個角色,已經(jīng)輕易地脫去了“新手”的生澀。那種對身外之物云淡風(fēng)輕的態(tài)度,沒有刻意修煉,自然而然就全面覆蓋了我之前的價值觀。奇怪的是,自從“花甲”這個字眼被三浦友和的“新手”之說蒙上了帶有童趣的色彩,我這列火車就只見窗外的延綿風(fēng)景,別人風(fēng)馳電掣般接踵而去的列車,對我完全不再產(chǎn)生壓力。任何的得失,都不會影響到我的心境,這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一種狀態(tài)。
(摘自《中老年時報》 圖/亦晨)本欄編輯: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