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已過,天氣冷得叫人不想動。校園里的樹葉仿佛在一夜之間離開了依賴了一生的樹枝,黃黃地鋪滿了一地,和著初冬的寒氣,盡是殘落與傷感。今天的天氣格外沉重,有飄雪的趨勢,估計接下來的幾天是不會有溫暖的太陽的。
此時勞累了一天的父母肯定已經(jīng)熟睡,不知道做了幾重夢,或是壓根就沒做過夢??梢源_定的是離爸起床的時間大概還有三四個時辰了,沒錯,現(xiàn)在才零點剛過,家里母雞也不會因沒能報時羞愧了。爸是我所知道的人里起的最早的了,入睡也是極容易的,沒見過像他那樣躺下就能睡著的人。上回接我回家,鄉(xiāng)間公路上班車顛簸得人要跳起來,爸卻低著頭快要倒下去,不忍心打擾他的我只好趕緊拉著他的胳膊,以免他被顛出去,那都是勞累的緣故啊。讀了這么多書的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單位來計量他的辛苦,而用任何一種計量單位來衡量他的辛苦本身都將是對他的褻瀆。
此刻的我在電腦上寫下關(guān)于他和母親的故事,是在電腦上,我夢寐以求的電腦上,這是怎樣的一種活動,是識不了幾個字的他理解不了的,他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去我的留言板上寫下幾句話語,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可真是個不幸的人,這是為了平息妹妹對他的抱怨與不解時我所做的開脫,可如今看來這種評價是極其準(zhǔn)確的。是的,每個人都無法選擇一些既定的東西與事物,比如家庭,亦或命運,當(dāng)我們長時間與這種事物共存并清楚的認(rèn)識到自己與其處于同一陣營并且不可分割,不能掙脫時唯一能做的也即以一種憐憫的愛的方式去接受,去寬容,進(jìn)而在行動上給以呵護(hù)與支持。爸沒辦法不讓我們在艷陽底下割麥子,他也知道孩子會被曬黑,曬傷曬爛,曬的頭疼;他何曾不想讓孩子們住進(jìn)新的寬敞的明亮的房子,不再擔(dān)心下雨天漏雨坍塌,冬天到處冒煙,嗆得人難以入眠,那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他也不是故意不去看他在一中珍珠班讀書的小女兒的。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生活怎么會越過越艱辛,所有的壓力都向他襲來,壓得他一刻都沒辦法停下來。
他是爺爺?shù)牡诹鶄€兒子,生下沒多久奶奶便去世了,在那個一窮二白的年代過著可以在面糊里看見房梁柴棍與年紀(jì)很大光腳亂跑的日子。人在缺少某種東西的時候,便會極其渴望擁有,但又在現(xiàn)實面前會陷入因沒有這些東西而造成一些損失的深深的遺憾與痛恨中去。不能罷休的是,幻想擁有的美好與完善又會支撐著人們走下去,人生就在這樣的缺陷與渴望的動力中前進(jìn)。那個年代的人們,什么也沒有,吃糠咽菜也是一種生活,土塊壘起的房子里炊煙依然升起。冬天漫長又寒冷,春天坡上的桃花在暖陽的輝映下灼灼其華。
和父親的英俊相比,媽是不大好看的,長臉,瘦削。有時候我心里甚至偷偷怨她,為什么我沒遺傳爸的基因?為什么她老是生???但這些都不影響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媽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大字不識一個的外婆開明得讓她上了學(xué),終究沒有什么結(jié)果。以后面對因?qū)W業(yè)無成而生活不幸的人們時我不知道該以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怎樣的思維方式給他們定位,怨他們不爭氣呢還是同情命該如此呢。早早地嫁與父親,那是那個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自由戀愛吧,而他們似乎一直以來也在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不顧父親家年老的爺爺和一貧如洗的家,什么都拿不出,只有滿院的花。
媽是個堅強(qiáng)的女人,吃盡了世間的苦。早年跟著爸在磚瓦廠干活,干著和父親一樣的活。我總是羨慕男耕女織的生活,離我們遙遠(yuǎn)的古代尚且知道男女分工,為什么發(fā)展到現(xiàn)代,女人卻得承受超過自己體力范圍的活,在廣大的農(nóng)村地區(qū),有許許多多的婦女不管以前還是現(xiàn)在在農(nóng)活面前,在生活面前從來沒有選擇的余地,很少有人會考慮到她們的性別所帶來的身體的虛弱,只是默默承受著一切,無處訴求也抵抗不掉,一直到生命耗盡。外婆如是,母親亦是。母親生了五個女孩之后才有弟弟,其中一個剛生下來就送了人。據(jù)外婆說,那晚母親整夜未眠,一直靠在窗臺上,喚外婆說:“媽,今晚咋么亮得遲來?”外婆無言以對。不知是因為要強(qiáng),不說她生我們受的苦還是她早已消融了一切苦難,或是她根本就不覺得那有再提起的必要。且不說生我們時受的苦就是躲逃計劃生育受的罪也是無法想象的。把農(nóng)村人的苦與難拿出來敘述是一件殘忍的事,尤其是發(fā)生在自己最愛的人身上。一聽到抓人的風(fēng)聲便趕緊翻墻跑,爺爺那時跟我講,工作組沒有找到父母就千方百計的找他的麻煩,人家推他,搡他,拿臟話罵他。自我懂事起,爺爺每回講這些過去的事都是笑著的,但我能感到他的傷心。爺爺已去世很久,那時不懂事的我總想著長大了要給爺爺報仇,卻終究不知去何處尋他們。
這個故事還很長很長,需要我用一生來書寫,父母親的故事未完。此時已是初夏,校園里的花已開過,或開得正繁。是呀,這會,爸種的滿院的花應(yīng)該都開得正好,新接的桃樹也結(jié)了果,爸不知早已澆了多少擔(dān)水;媽,菜園子里的各種蔬菜肯定也正在長,大多數(shù)都搭好了架。相伴去地里的時候,爸肯定會說:“每年就要多種點,娃們都愛吃,等放假了就都成了。”媽操心的更遠(yuǎn),“以后各種吃的都有了,娃們就都走了?!卑植恢墙o媽寬心還是自言自語,“會回來的?!蓖蝗幌肫穑铱忌洗髮W(xué)時爸笑得像個小孩;考口語時,大字不識幾個的他竟然給我買高考參考答案,隔著人群沖我搖著手里的報紙;當(dāng)我迷茫時,想起的總是我媽,那個有一米七幾卻瘦弱多病的女人,能吃苦,有主見。
以后的生活換我照顧你們。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