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八年的人生,永遠(yuǎn)和醫(yī)院掛鉤。如果為她的時間做一次百分比的總結(jié)統(tǒng)計,那么醫(yī)院就是百分之九十。
“這一次大概是沒法離開醫(yī)院了吧?!焙喿谧约旱牟〈采?。她或許知道自己是個將死之人。死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想,每天都有人死去。她早已經(jīng)不再害怕或惶恐,疾病讓她自閉,也讓她早慧,相比其他孩子,她有的是不一樣的眼神。白血病讓她早早失去了頭發(fā),但她不肯戴帽子。她總是摸著自己光光的頭頂。她愛美,八歲的女孩子當(dāng)然懂美,但她生氣,祖母說上帝只會懲罰有罪之人,她不懂她犯了什么罪,她要讓高高在上的上帝看看她光光的頭頂。
在簡心里,父母是那個將她送進醫(yī)院的陌生人。他們早就分開了,有各自的家庭,媽媽每周會來看望簡一次。簡討厭那個探病的時刻。她的媽媽常常將簡同母異父的弟弟帶來醫(yī)院,那個小男孩調(diào)皮極了,不是碰倒了別人的藥瓶子,就是將進來檢查的護士撞倒在地。媽媽一邊和簡說話,一邊用眼睛瞟著竄來竄去的弟弟,常常還沒說完一句對簡的叮囑,就從椅子上彈起來去抓正拔別人吊瓶的弟弟了。簡不喜歡弟弟,更不喜歡母親。母親的眼神里根本沒有對她的疼愛,她只是同情簡,對簡有負(fù)罪感罷了,她有另外可以釋放母愛的對象。
簡最愛的是祖母,但是祖母已經(jīng)被上帝帶走了。祖母生前總是整日在醫(yī)院陪著簡,她用粗糙的手摸簡的臉和頭。那雙手不是一個遲暮老人應(yīng)該有的,那是一雙充滿生命力的手,簡頭頂?shù)钠つw感覺到手掌摩挲的時候,總覺得熱熱的,頭發(fā)好像要一根一根,像春天的小草一樣冒出來?!吧系邸边@個詞語是祖母帶給簡的,祖母用虔誠的口吻告訴簡關(guān)于上帝的故事,因為祖母,簡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上帝和祖母一樣會用那種溫暖的眼神看著自己。
病房里還住著一個老奶奶,來來往往的人都叫她甜甜圈奶奶。甜甜圈奶奶總是穿一件淡橘色的毛衣,肩上披著一條棕色的,綴滿五顏六色彩珠的針織披肩,活像一只大大的、灑滿糖粒兒的巧克力甜甜圈。甜甜圈奶奶很胖,因為她太愛吃巧克力甜甜圈了,一天可以吃一打,不論她走到哪里,總會帶去一股甜甜圈的味道。簡不知道甜甜圈奶奶在這個病房里住了多久,也不知道奶奶生了什么病,她甚至不覺得奶奶病了,因為這個老奶奶永遠(yuǎn)用六歲孩子的語氣稱贊她周圍的一切東西,永遠(yuǎn)是微笑的。
“我啊,以前可是一個騎士?!蹦棠桃贿呉е煽肆μ鹛鹑?,一邊用神秘的眼神斜看著這個總是沉默的小女孩,“你沒聽說過女騎士嗎?你果然還小,見識太少了。我年輕的時候總是披著鎧甲,騎在馬背上,馬蹄噠噠噠地敲擊著地面,我比男人還要威風(fēng)得多?!?/p>
女騎士,簡猜這個嘴角沾滿巧克力和甜甜圈碎屑、不愛穿病服的胖奶奶又像所有瞧不起孩子的大人一樣開始給她編故事了。她討厭自以為是的大人們,這個愛吹牛的甜甜圈奶奶和甜膩膩的甜甜圈一樣一點不招人喜歡。她沒有接奶奶的話,但是甜甜圈奶奶好像興致很高,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那個時候,騎士可是要經(jīng)過很嚴(yán)格的篩選的。我要在女王陛下面前比劍術(shù)比格斗。有一次比武,一個比窗外的樹還要高比兩個我還要強壯的男人走到我面前。他可不是那種有紳士風(fēng)度的男人,他說:‘喂,你們把這樣的女人放在我面前,是看不起我嗎?’但結(jié)果是,我三兩下就把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打倒了!”奶奶一邊說,一邊對簡比劃著拳腳,甜甜圈的碎屑都掉在了簡的床上,“我就這樣打,再這樣打。哎那可是我遇見過最厲害的對手之一了,幾乎,幾乎就要趕上我了!”
甜甜圈奶奶一邊從簡的床上站起來,一邊往嘴里塞最后一口甜甜圈。簡松了口氣,她終于走了。而不一會兒,奶奶又回來了,還帶著一只圓滾滾的,甜甜圈形狀的行李箱。奶奶神秘地打開了她的箱子,一股甜甜圈的味道沖了出來。奶奶摸呀摸,在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南渥拥淖罾锩婷隽艘幻堕W亮亮的圓形勛章:“你看!這是女王當(dāng)時授予我的兜納勛章!你聽說過兜納勛章嗎?這可是我們國家最古老的爵士勛章!我在戰(zhàn)爭中立了大功,女王將它賞賜給了我。這回你相信我的話了吧!這可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
簡睜大眼睛看了看甜甜圈奶奶,又看了看勛章。她輕輕地摸了摸這個精巧的勛章。原來她真的是女騎士!她想。面前這個胖胖的和藹的愛笑的老奶奶竟然是女騎士!她有點驚訝,又有點敬佩她。
除了周末甜甜圈奶奶會回家一趟購買一批新的甜甜圈,其他時間她都在醫(yī)院里。簡每天都聽奶奶和她說她從前的經(jīng)歷,甜甜圈奶奶和她約好每天一個故事,并且每次講述后奶奶都可以拿出證據(jù),有時是一顆惡龍的牙齒,有時是一張合照,有時是一個小小的雕塑……簡總是被甜甜圈奶奶生動的話和手舞足蹈的姿勢逗得哈哈大笑,奶奶每一次比劃,簡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那雙手,那也是一雙有生命力的手。簡相信甜甜圈奶奶的話,她覺得她的人生第一次出現(xiàn)了可以被稱為英雄的人。簡很驕傲。但甜甜圈奶奶告訴她英雄并不是百戰(zhàn)百勝的,奶奶說曾經(jīng)也有人打敗過她:“這沒什么好隱瞞的,磊落的失敗遠(yuǎn)比欺騙更榮耀。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可能天生就占有各種優(yōu)勢,但他們可能永遠(yuǎn)不知道甜甜圈有多美味。我接受天生的不公平,因為上帝會在其他地方補足你。”奶奶又拆開了一只新的甜甜圈。
甜甜圈奶奶將那個拆開的甜甜圈塞到了她手里。簡從沒吃過甜甜圈,那是小孩玩意兒,簡不喜歡小孩玩意兒,因此每次奶奶將甜甜圈遞給她到時候她都會搖頭拒絕。但不論簡拒絕多少次,奶奶每拆出一只新甜甜圈時都還是會先遞給她。今天,簡接過了這只甜甜圈,她一直看著這只甜甜圈?!斑祝@只甜甜圈怎么沒涂巧克力?”奶奶一邊說一邊看了看盒子里的其他甜甜圈,“這些都涂上了。不過沒事,總有一兩只甜甜圈是特殊的。吃吧,絕對一樣美味?!焙喣弥@只少了巧克力的甜甜圈,慢慢送進嘴里,猶豫著咬了一口。
甜甜圈油亮亮的脆皮嚼起來咔滋咔滋的,沙沙的糖粒在她嘴里化開,里面的奶油夾心是軟滑的,從面圈里竄出來包裹著她的口腔。她明白甜甜圈有多美味了!她又咬了一口甜甜圈,糖粒兒粘在她的嘴角上了,奶奶笑了,簡莫名也跟著笑了起來。
沒有原因的,但就好像覺得一切問題都得到了解釋,就好像明白了這個世界自有它的定律,簡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只覺得活著真是棒極了。甜甜圈奶奶輕輕吻了一下她光溜溜的腦袋,一股暖意從簡的頭頂上流向四肢。簡知道自己不需要原諒任何人或祈求被寬恕了,她被這個吻釋放了,被這只沒有巧克力的甜甜圈還原了。
又到周一了,簡坐在病房外的白色長椅上,她向媽媽要了一只毛線帽,還特別指定說帽子上最好能夠綴著彩珠:“天氣太冷了,我的頭會凍傷的?!彼χ鴮寢屨f。她剛做過化療,但她相信現(xiàn)在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她就要有更好的未來了。簡在等甜甜圈奶奶,今天的甜甜圈她還沒吃到呢。簡喜歡在長椅上聽奶奶講故事,陽光照得奶奶的金色頭發(fā)很好看。奶奶從來不遲到的,她每次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簡面前,這次卻不知道因為什么。
簡不著急,她坐在長椅上晃著自己的腿,她想象著未來的自己長長的頭發(fā)被陽光照耀著的樣子,輕輕地笑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