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離騷》是屈原心靈的結(jié)晶，是詩人心理世界的外化，其作品表達方式也是非常獨特的，而屈原最后以自沉來證明拳拳愛國之心，實為悲壯。心理學認為心理因素是自殺動機產(chǎn)生的最為深層的原因，所以，如果我們不從心理上對屈原進行分析，那么對《離騷》就不會有更深刻的理解。因此，本文試圖從弗洛伊德的焦慮理論說的角度來解讀屈原之《離騷》。

【關(guān)鍵詞】：屈原;離騷;弗洛伊德;焦慮理論

焦慮論是弗洛伊德關(guān)于本我、自我與超我及外在世界矛盾所導致心理緊張、不安、焦慮、憂慮、擔心和恐懼的理論。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基本概念之一。弗洛伊德將心理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本我遵循享樂原則，追求個體原始需求的滿足，以及避免痛苦;超我是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管制者，由完美原則支配，屬于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道德部分;自我則存在于原始需求與道德倫理信念之間，以為平衡。自我是永久存在的，而超我和本我又幾乎是永久對立的，若個人承受的來自本我、超我和外界壓力過大時，就會產(chǎn)生焦慮。弗洛伊德曾明確指出：“有一個事實是無可懷疑的，即焦慮這個問題是各種最重要的問題的核心，我們只要能猜中、破解這個難解的啞謎，便可明了我們?nèi)康男睦砩??！彼J為，人總是處于被壓抑當中。因為潛意識、本我、本能追求滿足的強大的的心理能量，常常既同超我的控制相沖突，又同外界現(xiàn)實相矛盾，產(chǎn)生內(nèi)在的張力。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得到部分釋放或完全釋放，張力才能減少，矛盾才能解決，心身才能恢復平衡。但是，事實往往不能如此，因而壓抑與阻抗之間的矛盾就會形成焦慮，久而久之就會導致神經(jīng)癥。弗洛伊德根據(jù)焦慮產(chǎn)生的根源和性質(zhì)的不同，將人的焦慮分為三種：現(xiàn)實性焦慮、神經(jīng)性焦慮和道德性焦慮。“現(xiàn)實性焦慮來自于外部世界的真實事件，被自我所感知;神經(jīng)性焦慮產(chǎn)生于自我，神秘游離，不一定與現(xiàn)實世界有關(guān);道德性焦慮來源于超我，是意識的呼聲，警告我們什么是‘不合適’的?！鼻凇峨x騷》中所表達的心理歷程就包含了以上三種焦慮，現(xiàn)將從弗洛伊德的三種焦慮說對屈原《離騷》進行分析解讀。

一、現(xiàn)實性焦慮

司馬遷認為《離騷》是屈原發(fā)憤之作。通過閱讀《離騷》，我們也可以知道，當時社會黑暗，政治道德敗壞，國君昏聵，小人當?shù)?，詩云：“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唯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忠君愛國的屈原反而遭到了楚王的猜忌與疏遠：“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疾怒?！弊约盒列量嗫嗯囵B(yǎng)了一批后生賢士，本對他們寄予厚望結(jié)果卻背叛了屈原：“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而那些同僚們也開始同流合污，貪贓枉法：“眾皆競進以貪婪兮，馮不厭乎求索?！北娦〖樨几菙_亂政治，排擠忠良：“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而此時的屈原已近而立之年，卻被小人陷害，不見信于君王，就連屈原親近的姐姐在現(xiàn)實的重壓面前也“申申其詈余”，勸自己審時度勢，趨利避害。無奈屈原只得南征陳詞，在舜的面前表明了自己的心聲。

以上就是屈原的現(xiàn)實遭遇，他“美政”理想的徹底失敗，是事業(yè)上無可挽回的挫折。這種人生重大的挫折在屈原的心理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壓力和焦慮，在《離騷》中也多次表達了自己的焦慮和不安：“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為楚懷王不能把握時機建立道德、舉賢用能而擔憂，更擔心自己也老之將至，到時只怕落得個功不成事不就的結(jié)局，因而時常感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曾欷歔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詩人心中常忳忳而憂，中心抑郁，悵然若失，就是因為自己不能隨從時俗，屈求容媚，自哀生不當舉賢用能之時，而值菹醢之世，所以只能獨自黯然神傷，“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在現(xiàn)實社會里，屈原是沒有出路可走的。現(xiàn)實與理想成為了一對不可調(diào)合的矛盾，矛盾的雙方在心理上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給屈原心里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焦慮感，并且這種焦慮感在詩文中反復出現(xiàn)。

二、本我與自我沖突形成的神經(jīng)性焦慮

在《離騷》中，屈原對自己心理活動的變化有著細致入微的描寫，可以說是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通過詩人對幻境的描述，我們讀者也可以感受得到屈原的心理變化。如果說現(xiàn)實與理想的沖突是屈原對外部真實的感知焦慮，那么他遠游求女、縱心西去中的奇特想象，便是屈原對非真實的感知，映射出自我面對本我的焦慮。

神經(jīng)癥性焦慮通常發(fā)生在兩種情況下：一是當本我的需要變得特別強烈以至于自我感到無法控制它們時所產(chǎn)生的焦慮;二是當非理性的本我在個人的言行中表現(xiàn)出來時所產(chǎn)生焦慮。“薋菉施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眾不可戶說兮，世并舉而好朋兮?！鼻饫в谌贺?，內(nèi)詈于其姊，世人莫知己心，然拳拳心志之所執(zhí)，又不可戶說告人，內(nèi)心極度焦慮。心理上長期積賒的煩悶憂郁猶如一種勢能，這在屈原的胸中需要釋放，但現(xiàn)實逼迫得詩人無處傾訴，所以才以幻想的方式加以宣泄。這時，虛幻、迷妄心理狀態(tài)之下的詩人在感情的驅(qū)使下很難分辨自我與外界事物。弗洛伊德認為過分抑郁便會幻想?；孟氩粌H滿足了內(nèi)心的欲求，也保護身心免于不愉快的念頭。屈原遭受小人排擠，政見不被君王采納，反被疏遠放逐，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郁郁不得歡，只得遠游求女、縱心西去，在想象的理想世界中徜徉遨游，實現(xiàn)自己的“美政”愿望。

“吾令豐禮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望瑤臺之偃寋兮，見有娀之佚女”，詩人遠游求女，結(jié)果卻是“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屈原遠游求女失敗，便“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屈原幻想著自己駕著飛龍，乘著明智之獸，坐著象牙玉石雕刻的車，飛往西北極美的昆侖神明之山，路途雖遙遠，但仍希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來協(xié)助自己實現(xiàn)“美政”理想。緊接著又幻想“鳳凰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屈原順應天道，就連神鳥鳳凰都來跟隨他的車，為他擎旗，盤旋在詩人周圍。神獸蛟龍也甘愿以身做橋，渡屈原過西海，向西皇表明自己的美德和理想。千乘之浩蕩，駕八龍之壯闊，高馳之邈邈，終能奏成《九歌》而《韶》舞成矣。

屈原的政治理想終在自己的幻想中完美實現(xiàn)，但幻想越美好表明了現(xiàn)實遭遇越坎坷。由此可見，神經(jīng)癥性焦慮起源于某些內(nèi)心矛盾沖突，或者說他們總是害怕本我可能控制自我，使自我陷入無能為力的境地，總是會給自己留有自圓其說的機會。由此，當一個人出現(xiàn)適度的焦慮時，也許是件好事，因為焦慮具有一定程度的預警作用和調(diào)節(jié)作用。但是如果過度焦慮，反而會讓本我完全掌控自我，最后甚至沒有了自我，使人失去正確判斷事物的能力，從而走向極端。

三、本我與超我沖突下的道德性焦慮

屈原的焦慮狀態(tài)不僅僅體現(xiàn)在對外部現(xiàn)實感知的現(xiàn)實性焦慮以及自我與本我沖突下的神經(jīng)性焦慮，在本我與超我的對峙中，其產(chǎn)生的道德性焦慮也無時無刻不侵擾著詩人的內(nèi)心。所謂道德性焦慮，即自我有超我（良心）所體驗到的羞恥感和愧疚感。也就是說，當我們的思想和行為違背超我中內(nèi)化的價值觀、自我理想和良心時，就會產(chǎn)生自我懲罰的道德性焦慮。在《離騷》中，詩人屈原也多次被這種道德性焦慮所困擾。

詩人在最初遭受排擠無奈時，想過離鄉(xiāng)去君，但一想到自己高貴的身份還有他一貫遵循的道義，詩人內(nèi)心的超我戰(zhàn)勝了本我，良心受到超我的譴責，便自思悔過了。故詩云：“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仉捃囈詮吐焚?，及行迷之未遠”。

屈原失意于現(xiàn)實，委屈陳辭于重華?！榜営耱耙澡铤s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言詩人設往行游，將乘玉虬，駕鳳車，掩塵埃而扶搖直上，去離世俗，遠離小人，朝發(fā)于帝舜之居，夕至縣圃之上，受道于圣王，而登神明之山?！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時詩人內(nèi)心被本我占據(jù)，只想遠去追求理想的世界，尋找志同道合者。而當詩人遠去登山之后，又“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詩人內(nèi)心的超我和本我又開始相斗爭，折磨著詩人的身心，遠去求美的想法又受到道義的譴責，超我戰(zhàn)勝本我，故詩人志堅于守仁行義，“瓊枝玉樹”以喻堅貞。

遠游求女而未果后，不得不再次悲嘆“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遂遠兮，哲王又不寤”。世人溷濁不堪，群小好屏蔽忠正之士而舉用邪惡之人。楚懷王深居宮殿之中，忠言不通，而屈原滿懷忠信之情卻不得受用，怎么能長久地居于此亂世而安之呢？于是乎正處進退兩難之境的屈原再興去意，詩云：“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猶豫不決的屈原只好求神明占卜，決定去留。而占卜的結(jié)果就是“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又女？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楚國靈巫文化的確是博大精深源遠流長，但此詩中屈原并非真的是求巫占卜之辭，而是借靈氛之口，說出詩人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楚國沒人能懂自己的忠正之心，也是時候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了，想著天下之大，總不可能只有楚國才是自己的容身之所，何必留戀著故土不去他鄉(xiāng)尋求識人之士呢？但此時屈原內(nèi)心的道德良心又開始出來阻攔，“心猶豫而狐疑”，不可以就這樣離開自己的國家啊，甚至懷疑靈氛的占卜實為不吉，后又借巫咸與百神之口為證，只是為了給自己的去意找份托詞，這時詩人內(nèi)心的本我和超我正發(fā)生激烈的沖突，所以屈原詩歌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這種猶豫不決，徘徊不定。“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趁著年紀還不算太老，趕緊另尋明君以施展詩人的抱負，傷心至極的屈原最終決定去遠自疏，故詩云“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這時的屈原內(nèi)心被本我占據(jù)，于是便有了后來的縱心西去，遨游于昆侖神山?！摆焐手諔蛸猓雠R睨夫舊鄉(xiāng)。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詩人在升天之際，突然看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思念之痛席卷而來，連馬兒也蜷縮不行，這時屈原內(nèi)心的本我被超我打敗，即詩人又回到自己一貫堅持的價值觀和道德良心上來，這一過程便會產(chǎn)生自我懲罰的道德性焦慮，故詩人在最后作出令人悲痛惋惜的決定“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道德性焦慮產(chǎn)生于超我系統(tǒng)中的良心，它是由對來自良心的危險情境的感觸引起的。我們可以從上面那段話看出詩人屈原內(nèi)心有多么的悔過與自責，他的良心在承受著巨大的他無法承受的壓力。人不可能用逃避的方式去擺脫這種內(nèi)疚的感覺。而詩人最終內(nèi)心的本我也被超我徹底擊敗。

四、焦慮導致的悲劇命運

屈原的結(jié)局是悲劇的，也是注定的。造成這種悲劇命運的原因有社會因素，但更重要的是詩人的心理因素。當時社會黑暗，政治道德敗壞，國君昏聵，小人當?shù)?，忠君愛國的屈原反而遭到了楚王的猜忌與疏遠;自己辛辛苦苦培養(yǎng)了一批后生賢士，本對他們寄予厚望結(jié)果卻背叛了屈原，與奸佞之臣同流合污。這些無疑都是造成詩人悲劇命運的社會因素，但這些社會因素同樣也給詩人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傷害。雖然幻想能暫時舒緩詩人內(nèi)心無法宣泄的情緒，但是幻想的無法實現(xiàn)又會讓詩人形成一種過分期待。這種本能的欲望驅(qū)使著屈原，在與自我和超我的對抗中，屈原沒能控制好三者的平衡，產(chǎn)生了過分焦慮的情緒。在這種過分焦慮情緒圍繞著他的過程中，不管是神經(jīng)性焦慮還是道德性焦慮，詩人也沒有能夠及時的進行自我調(diào)整，反而使之主導他的心理，最終造成了這一悲劇。

弗洛伊德還認為：“在某種不良欲望被驅(qū)回潛意識之后，他們以一種沒有改變的形式強行進入意識中，這會引起令人無法應對的焦慮，其結(jié)果將會出現(xiàn)極度的焦慮發(fā)作?！痹娙饲侨绱?。當他欲去遠自疏的時候，詩人的內(nèi)心一貫堅持的道義無法承受這樣的落差，可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得不到應有的待遇，在這一切都無法找到標準答案的時候，在他非常迷茫的時候，詩人的自我便啟動了防御機制——“投射”，據(jù)弗洛伊德的解釋是，當一個人的自我受到本我或超我的壓抑而感到焦慮時，他可能將這焦慮的起因推諉于別人或客觀方面。這在遠游求女一節(jié)中有明顯的表現(xiàn)出來。詩人令云師以求宓妃，求而不得，則怨其信美而無禮;又求有娀之佚女未果，怨其理弱而媒拙。這些不過都是詩人臆想出來的，安慰自己坎坷現(xiàn)狀的借口。詩的末尾屈原還是沒能逃過來自超我的壓力，最終還是選擇了自沉汨羅，從彭咸之所居了。

許多學者似乎認為，弗洛伊德的理論早已是老生常談，窮途末路，因為這是一個百年之前的理論，沒有什么新鮮的、值得深入研究的內(nèi)容。但是，在寫作過程中，通過查閱大量有關(guān)弗洛伊德的資料及書籍，才發(fā)現(xiàn)持有這種想法是對弗洛伊德理論的一個極大偏見。究其原因，是因為弗洛伊德的代表性理論太深入人心，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的“潛意識”、“釋夢論”、“性本能學說”，因而認為對弗洛伊德的理論非常熟悉。其實我們看到的只是弗洛伊德龐大的理論系統(tǒng)中的冰山一角。正是因為有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才能夠讓我們理性地理解一些在我們看來是怪異的精神現(xiàn)象。正如閱讀《離騷》時，用普通人的觀點很難理解詩人的一些偏激的想法和行為;但是，透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才能做到真正地深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因而對人物本身的言行進行深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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