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西文化的交流史中,《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曾被眾多作家、批評家、讀者津津樂道地拿來比較,本文則在被眾人忽略的“悲劇緣由的平行比較”這個角度上進行了深度上的挖掘。
【關(guān)鍵詞】:至情;婚姻;悲劇
湯顯祖(1550—1616)常被贊譽為“中國的莎士比亞”,他應(yīng)該成為中國的莎士比亞,但可惜沒有成。湯顯祖做的是把傳統(tǒng)文學(xué)這口深井井口開得更大,但沒有做到跳出來,相反,莎士比亞(1564—1616)心中的人性高到了世界性水平,放之四??山詼?zhǔn),根源在于莎士比亞有比湯顯祖更大、更廣的宇宙觀和世界觀。
《羅密歐與朱麗葉》和《牡丹亭》的主題是頌揚“至情”,寫的都是封建社會里一見鐘情的少男少女的愛情悲劇??v觀人類歷史,有這樣一段時期,愛情就像是上帝伊甸園里的禁果,絕不允許青年人去碰一下,而覺醒了的朱麗葉和杜麗娘,豁出生命偏要去把那禁果摘到手。試問“至情”為何總會帶來死亡?死亡不僅僅用來制造悲劇氣氛——愛與死原本就是最接近的,最幸福與最不幸的愛,都與死亡接近,倒是不三不四的愛,和死不相干。
很顯然,兩位劇作家都把戲集中寫在了女性身上。西方的朱麗葉和東方的杜麗娘,年輕,美貌,有教養(yǎng),且秉性高貴。但既然她們的榮華都得益于父親,婚姻便理所當(dāng)然只能當(dāng)做一份投資,作為對父親的回報。朱麗葉和杜麗娘要做的,就是與強大的父權(quán)勢力做對抗。
明面上,封建父權(quán)的不合理在于父親對女兒婚姻的獨裁性和強制性,而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婚姻會造成女性一生的不幸。但劇作家不會止步于此,往深了看,造成悲劇的原因卻足夠恐怖,它是父權(quán)對女性自然情欲的壓制,是對女性情感的漠視和不尊重,是割裂開其“靈”與“肉”的統(tǒng)一。在生物屬性層面,性是人類和動物繁衍的終極形態(tài),但在文化和倫理層面,性被界定為一種最神秘和最骯臟卻也是最神圣的行為。所謂門當(dāng)戶對,不過是用等價的社會地位換取等價的性,所謂知書達禮,則是要求女子用教養(yǎng)克制情欲。湯顯祖極力反對“存天理,滅人欲”,因此便有了杜麗娘游園傷春,一夢而亡。它的深層意蘊是一出地地道道的悲劇,因為她不是死于愛情被破壞,是死于對愛情的徒然渴望,是死于性苦悶,是東方女子的“維特之煩惱”。豆蔻年華卻身鎖深閨,不許她們接觸陌生異性,不讓她們接受最起碼的性知識教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至垂垂老矣,生命力就這樣被耗損,即使沒死,也沒活過。西方的文藝復(fù)興發(fā)現(xiàn)了“感性的人”,使人得以脫離神圣、高貴、完美的神性束縛,欲望被認可。兩位劇作家懷著共同的反禁欲主義的人文關(guān)懷,讓還陽后的杜麗娘和覺醒了的朱麗葉不僅不克制,還雙雙擅自私下成婚,執(zhí)著追求自己的幸福,大膽地證明靈肉合一的愛情可以戰(zhàn)勝偏見、融化仇恨、給人勇氣、給人智慧。
但這對兩位劇作家來說并不能是全部,無論至情主題在歷史上被書寫的如何泛濫,偉大的劇作家仍可以拿來就寫,寫自己的東西進去。與朱麗葉相比,杜麗娘甚至沒辦法做出與父權(quán)對抗的實際行動,她的反抗是在死后完成的,而真正的悲劇在她死前已經(jīng)發(fā)生了:游魂,還陽,只是藝術(shù)文本里的反抗罷了,這是湯顯祖“自己的東西”。雖然兩家的世仇不可調(diào)解,但毀滅朱麗葉和羅密歐的,并不是外在勢力的阻撓,是人自身的缺陷:他們的熱戀,是一道強光,來勢洶猛又去得迅速,即使沒有被毀滅,這種歡樂必然會隨著年齡增長被功利性的社會環(huán)境抑制和扼殺,這是莎士比亞“自己的東西”—都是真正的大手筆。
相比之下,顯然莎士比亞思考得更遠。湯顯祖把精力都放在了探求人性的“真”上,認為應(yīng)該洗凈權(quán)威意識形態(tài)的污染。但這不能說服莎士比亞,否則讀者為什么會唾棄克勞狄斯和喬特魯?shù)?、唾棄安東尼和克里奧佩特拉?因為自然愛欲只有經(jīng)理智與仁慈過濾后才能升華為美的情感,否則必然走向愛欲的放縱,愛情之美也就消失了。莎士比亞反禁欲主義,然而他幾乎從來也不曾表現(xiàn)出“人欲天然合理”這種一味肯定人自然欲望的態(tài)度,而是主張讓自然欲望接受人智的引導(dǎo),去其粗俗乃至野蠻與瘋狂的成分,進而出落得圣潔而高雅,激情而節(jié)制,浪漫又美麗。在所有自己筆下的愛情悲劇中,莎士比亞先是贊美愛的放縱,隨后又用悲劇結(jié)局強烈地暗示節(jié)制和理性的必不可少。勞倫斯神父多次告誡過羅密歐:“狂暴的快樂將會產(chǎn)生狂暴的結(jié)局,正像火和火藥的親吻”,“你的狂暴的舉動,簡直是一頭野獸的無可理喻的咆哮”,“你的智慧不知道指示你的行動,駕馭你的感情”。正是如此,在湯顯祖看來,杜麗娘可以“因情而死”,更有必要“為情再生”,但在莎士比亞看來,朱麗葉卻沒必要、也做不到活過來。
羅密歐和柳夢梅,一個深情且風(fēng)流,骨子里流的是唐·璜的文化基因,一個一介書生,跨不過“考狀元”這個百年梗。而且,兩位劇作家都自然地將這種偉大的愛情寫給上層社會的少女,朱麗葉身邊有個乳母,杜麗娘身邊有個春香,她們都來自下層,顯然她們既不懂得愛情是什么,也無緣體驗。
兩部作品在藝術(shù)造詣上都登上了東西方的巔峰,因此木心評價說,在西方,后人再寫少男少女,就寫不過莎士比亞了;在中國,也惟有這一部《牡丹亭》,可以上承得了《西廂記》,下開得了《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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