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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青色的褲管在趙長江面前的風里晃晃蕩蕩,褲子是穿了多年的褲子,受力最多處的紗縫已經(jīng)磨得難分經(jīng)緯;不是褲管做得太大,而是父親的腳腿明顯枯瘦了許多,該被年齡吸去的脂肪和肌肉都被吸走了,所以,腳腿就像枯枝一樣把褲管反襯得多余了不少。
父親坐在趙長江和哥哥自制的竹轎上被一步一步地抬高。
每抬高一步,一股涼風就在趙長江的汗珠上抖動一下,撫摸一下,夾在竹轎中間的木椅子也就和竹竿磨蹭出一聲互不相讓的怪叫,那怪叫像被卡住喉嚨的鴨子做出的掙扎。這聲音雖不好聽,但能讓父親一步一步地升高。父親感到他每升高一步都是叫聲帶給他的,而不是他的兩個兒子抬著他上山,他像是很喜歡在這種聲音里往山巔上升去。
父親從北方南下到這雪峰山區(qū)里工作了多年,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里的事業(yè),但是,坐落在離這座城市不遠處的鐘坡山,他卻還沒有徹底征服過,或者說是沒有認真熟悉過,他還沒有上過山巔。其實,到底上沒上過,他也記不清楚;以前不僅僅是因為工作太忙,還因為這座山就是長著草木的普普通通的山,從未引起這座城市里的人重視和注意,上去不上去,沒有什么好說的,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稍诟赣H八十多歲之后,這幾年本市的電視里,天天都出現(xiàn)鐘坡山漂亮的景觀,高大的樹木,陰森的林蔭道,紅漫天際的大花紅山茶,又寬又亮的柏油路,如織的游人,還有山巔上規(guī)模宏大的佛寺和山腳下規(guī)模不小的道觀和教堂,尤其是電視臺高大的轉(zhuǎn)播塔和塔周圍能俯視全城萬家燈火的樓廊式瞭望臺,讓父親每次都瞪大了雙眼,像是進入到了電視畫面里的妙境。父親又好像有些不大相信,懷疑電視臺作假哄人,或者他也是出于好奇,就一定要去山上看看。趙長江想,父親特別想到山上去,可能還因為他和這座山有一種情緣,新中國成立之初,他當過好些年林業(yè)局長,年年他都要組織各單位分任務在這山上種樹,但是種了沒人管,父親就常坐在家中那把老稠木沙發(fā)上嘆息:年年種,年年不見樹??!而如今,樹真的長得那么好了嗎?山巔真有那么好的林蔭道嗎?真有那么一大片大花紅山茶嗎?真有那么又寬又亮的柏油路了嗎?真建了那么漂亮的樓廊式瞭望臺了嗎?父親在趙長江面前說過幾回,說他很想上到山巔去看看。但是,父親作為八十多歲的老人,而且身體又不好,要自己上到山巔去,那不是不行,而是根本就不可能!如果能有公路上到山巔,讓趙長江開車帶著父親上去就是一件不費力的事兒,而現(xiàn)在公路只通到半山,沒有公路通到山巔,從半山到山巔是專門留給人步行的小徑和棧道。趙長江想,如果哥哥在家里,兄弟倆輪流背著父親上去,雖然要費苦力,但也還是可以做到的;可哥哥在鄭州那邊工作,這些年只有趙長江一個人在家里照顧著父親。父親的愿望雖然一時不能實現(xiàn),但趙長江一直把這事兒牢牢地記在心里!不是趙長江吹自己怎么孝順,而是父親從來不提什么要求,加之哥哥常叮囑趙長江,他不在家,要趙長江一定要照料好父親,要盡量滿足父親的要求,需要花錢的事,只要跟他說一聲,錢都由他出。哥哥不僅這樣說,還真的每月寄錢給趙長江。趙長江說,我們都有工資,不缺錢。哥哥說他不能在身邊盡孝,只有拿點錢出來表示心意,這對他自己是一種安慰,同時也是補賞給趙長江作為照顧父親的辛苦費。于是,父親要上鐘坡山巔的愿望,趙長江就不能不想盡辦法實現(xiàn)。
進入秋天的時候,哥哥從鄭州回來了一趟,趙長江跟哥哥說,父親一直想上一次鐘坡山巔,我想讓他實現(xiàn)這個愿望。哥哥說,那好,趁我在家!趙長江說,那我們輪流背著父親上去。哥哥說,那不行,背著位老人不方便走路,父親也太吃虧。山上不是有公路嗎?趙長江告訴哥哥,公路只通到半山腰,父親要去的是山巔。哥哥說,那我們做一架竹轎抬著父親上吧。趙長江說,我不會做。哥哥說,我來做,你當幫手就是。趙長江說,那好。
哥哥是學工科的,手也巧,心也細,他到街上買了兩根楠竹和一把小木椅回來,又到鄰居家借了鋸子和鑿子,果然就做成了抬父親的這一架竹轎。
趙長江原來模模糊糊地感到是要把父親從半山腰往上抬,做成了竹轎,趙長江的想象一下子清晰起來:竹轎沒有辦法塞進車里去,只有把父親抬在竹轎上,從家里一直抬上山巔。
所有的山都是下半部平緩,而上半部陡峭,鐘坡山也一樣。抬到三分之二處,趙長江實在是有些受不了。父親年輕時一米八的個頭,二百多斤的體重,現(xiàn)在雖然老了,脂肪和肌肉少了許多,但也還有一百幾十斤骨架。如果是專門在峨眉山上抬滑竿的人,那肯定不算一回事,但趙長江和哥哥平時都很少做體力活兒,哥哥搞的是設計專業(yè),天天坐在辦公室里拿鉛筆和曲尺制圖,而趙長江是司機,更是連走路都很少。但是,既然把父親抬到這里,就沒有退路,只有咬緊牙關繼續(xù)抬上去。
從山下上來的時候,哥哥抬前趙長江抬后,現(xiàn)在哥哥要趙長江抬前他抬后。哥哥說,走上坡,竹轎是斜的,重心都落在后面??墒?,趙長江感到抬前面也有前面的難處,竹轎老往后面扯,肩膀皮扯出了一種焦灼感。趙長江懷疑自己不適應抬前面,就仍讓哥哥抬前。
上了一段陡坡后在一個休閑亭子里歇了下來。父親說他口渴,趙長江反手從背后的衣領里扯出一根預備好的皮管,從肩上搭過去遞給父親。父親把管口含在嘴里,就像吸奶一樣吸咽起來。亭子里有很多人在那里歇腳,他們都感到非常奇怪,問趙長江這是干什么。趙長江說,這是給父親喂牛奶。涼亭的人一下子驚訝起來說,從來沒見兒女們從自己身體里牽根皮管給父親喂牛奶!趙長江說,父親腸胃不好,不能吃過熱或者過冷的東西,只能把奶瓶捆在身上保持牛奶的溫度,父親需要喝奶時,就把皮管給他。亭子上的人聽趙長江這么說都驚呆了,有人深深地感嘆說,真是當今少見的大孝子?。∫晃簧狭诵┠昙o的老人說,這真是第二十五孝圖!趙長江好笑,這有什么?很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情嘛!
于是,亭子里像一鍋沸水滾開了,很多人拿著手機對著趙長江和搭在趙長江肩上的皮管子拍照。父親倒不在乎,斜靠在椅子上微閉著眼一股勁地咕嘟咕嘟享受他的溫牛奶,幸福、自豪得不管世事。哥哥站到一邊去了,倒是把趙長江弄得兩頰發(fā)熱,很不好意思。趙長江也想走開,但不能走開,因為流著牛奶的皮管只有那么長,只有站在父親身邊才不影響父親吸奶。不過,也無所謂,別人愛怎么說就讓他怎么說,你還能封住人家的嘴不成?反正做這事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舉手之勞而已!
其實,趙長江根本算不上孝子,而是從小就不聽話的兒子;如果真聽父親的話,趙長江現(xiàn)在就不是一個司機,而應該是別的什么有職位、有地位的人了。父親也常常對趙長江小時不聽話、不潛心讀書感到不滿,到趙長江高中畢業(yè)考不上大學時,父親終于用咒罵的口氣說,沒用的東西,學開車去,也好有碗飯吃!于是,趙長江就一直在機關里開車。不過,后來父親不高興的時候,趙長江反而哄著父親說,老爸,你也不要對我不滿,哥哥讀書認真,讀研讀博,結(jié)果呢,一年你也見不到他幾次,還得我這個沒用的東西天天守在你身邊,供你吃喝。父親每次聽趙長江說這話時,總是兩眼無奈地白一陣,表示他瞧不起趙長江,但現(xiàn)在他也不想得罪趙長江。
終于把父親抬到了山巔,在一個八角亭上,他們把父親放了下來。父親想從竹轎里站起來,但大風吹著他,兩腳又不給他力氣,趙長江和哥哥只得攙扶著父親往樓廊式觀景臺上走走。父親仍不失當年做局長的派頭,站在觀景臺上,將鐘坡山環(huán)視一周后,又瞭望了好一陣山下無邊無際的城郭,他很滿足地說,電視臺還是沒有說假話!
趙長江哄著父親說,山上這些大樹,說不定都還認識你哪!
父親果然有一分喜悅,說,好啊,當年的工作沒有白干!
山巔上的風太大,父親的衣擺被吹得叭叭作響。哥哥說,爸,快下山吧,不要著涼了。
父親說,我也滿足了!風是太大,有些冷,下山吧。
從鐘坡山上抬著父親下山時,趙長江才明白滿足父親這個心愿可能不是件好事,而是件壞事;因為父親在竹轎上開始咳嗽,咳出的聲音像一片片爛樹葉散落在路途。趙長江把外衣全都披在父親身上,塞在父親懷里,把他暖起來,但他還是咳嗽,不停地咳嗽。
回到家里,趙長江的妻子做了一個暖暖的被窩,讓父親暖起來,但父親還是越咳越厲害,一貫要強的父親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按照父親的要求,趙長江給他買了些藥來吃,但是,那些平時服起來很有效果的藥丸,此時全都像是糯米團子,毫無用處。從來不樂意進醫(yī)院的父親,這回也主動請求把他送進醫(yī)院去。父親跟大兒子說,黃河啊,這回的病來得有些不同尋常,你還是把我送進醫(yī)院去,讓醫(yī)生去折騰吧!黃河說,好,是得進醫(yī)院去才放心。黃河的假期快滿,要返回單位上班,也就動員趙長江說,長江啊,把父親送到醫(yī)院去;不然,我一走,你一個人在家里不好弄,看父親這個樣子,不進醫(yī)院,我也不放心。
從生活方便來說,趙長江是不希望送父親去醫(yī)院的,進了醫(yī)院,一日三餐就得有專人照顧,哥哥要上班去,趙長江妻子也要上班,還要料理這個家庭,周末她還要跑到學校去看孩子。為了考上好大學,孩子上的是全封閉式學校。那么,父親一進醫(yī)院,照顧他的任務就只有落到趙長江頭上。但趙長江不能不同意父親進醫(yī)院,不進醫(yī)院,有了什么緊急情況,誤了父親治病,心里過不去!父親罵趙長江罵得沒有顧忌,但趙長江知道他心里疼愛自己是超過疼愛哥哥的。哥哥的事他總是很放心,總是不太管,而自己頭上的事他總是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生怕有了什么閃失讓趙長江的日子不好過。
于是,趙長江跟妻子說,蘭琳啊,父親要進醫(yī)院,哥哥也說要送父親進醫(yī)院,你看呢?
蘭琳說,看父親這回的病是得進醫(yī)院。但趙長江我可告訴你,父親進了醫(yī)院,你可要按時回家,不然,老的要照顧,小的在學校讀書也要去照看,我一個人就忙不過來。
這趙長江知道。趙長江答應妻子說,那當然,我還能丟下父親在醫(yī)院不管了?
于是,在哥哥返回單位的前一天,兄弟倆把父親送進了醫(yī)院。醫(yī)院按照父親的要求,讓他住進了兩人一間的老干病房。這也是他應得的待遇。
開始兩天,病房里只有父親一個人,父親感到很滿意。第三天,加了個病號,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趙長江看了床頭卡,這老人姓錢。
老人剛來時,父親對他很客氣,雖沒有力氣多說話,總還是要做出笑意表示親近他。但父親慢慢通過別人弄清楚那老人根本不是什么老干,連干部都不是,只是一個在縣城里退休的老皮匠。父親就極為不滿了。父親的不滿是有理由的:這明明是老干病房,怎么不是老干的病人也住了進來?父親雖然老了,也病得很重,但他也還知道顧及別人的面子,只是在那位姓錢的老人進衛(wèi)生間時,他才翻了翻白眼跟趙長江說,一個退休的皮匠也住進老干病房!趙長江笑笑說,不是老干也是老人,床位空著也是這么空著,別的病房也緊張。
父親不滿意地說,真是沒有規(guī)矩了!
趙長江說,規(guī)矩么,還不都是人定的。
父親聽趙長江這么說話,就更加不滿了,想毒毒地罵趙長江一句,但終于沒有力氣罵出來,他干脆就一閉眼不出聲,不過,出氣的聲音倒是大了許多。
治病也好,養(yǎng)病也好,都是不能生氣的,一生氣,什么病都會養(yǎng)不好。尤其老年人,本就不需要什么大病就倒了,所以,給老年人治病主要在于一個“養(yǎng)”字。
父親這么生著氣,那絕對是養(yǎng)不好病的,趙長江得想個辦法讓父親心里的怒潮平靜下來,成為一泓平靜的水面。父親沒有力氣跟趙長江多說話,趙長江就在父親的病床上坐著,很有耐心地找話跟他聊天,就像中學時老師講過的《鄒忌諷齊王納諫》一樣,趙長江先從父親喜歡聽的事兒說起,說他曾經(jīng)從北方來到南方革命,如今全國人民都過上了好日子;說他組織人在鐘坡山上植樹造林,如今樹木成林,全城人都得了好處。趙長江把屬于父親和不屬于父親的功勞都歸到父親頭上,讓父親高興。然后,趙長江才轉(zhuǎn)到真正要說的話題上。趙長江說,爸,你也別生氣,人要想得寬一點兒才好!從娘肚子里栽下來,誰不是哭著落地?誰知道誰將來是老干,誰將來不是老干呢?你若不是跟著共產(chǎn)黨鬧革命,也還不是北方的一個老農(nóng)民?連個皮匠恐怕都當不上呢!人啊,越是把自己看得很高,就越是容易不滿足,越是要受氣……趙長江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的時候,父親總是不出聲,不說趙長江對,也不說趙長江錯。趙長江也不明白他是醒著還是睡著,不過聽他的出氣聲,憑他喝奶吃水果的食量來判斷,父親的心情還是平和了許多。父親不生氣了,趙長江的心情自然也就好了起來。
然而,第二天,父親的心情就出現(xiàn)了異常的逆轉(zhuǎn)。
出現(xiàn)這種逆轉(zhuǎn)的原因是來病房里看望老皮匠的人越來越多,有單獨一個人來的,也有一伙一伙來的,他們除了送果籃、花籃之外,每人都要送給老皮匠一個大紅包。老皮匠好像也沒有什么大病,和那些來看他的人說話聲若洪鐘,常常弄得病房和走廊上都熱鬧得像個菜市場,值班護士幾次走來悄悄地跟老皮匠說,你們說話輕一點兒。老皮匠好像并不想聽護士的勸告,照樣還是聲音小不下來。父親雖然沒有再說什么,但已經(jīng)幾次瞪眼了。趙長江不再勸說父親,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同情父親了。這么吵吵鬧鬧的實在是不利于養(yǎng)病,這老皮匠為何要小病大養(yǎng)?又憑什么住進了老干病房?趙長江甚至也像父親一樣有了不少的疑問。送東西、送錢,趙長江都想得開,最讓趙長江想不開的是老皮匠那言行里透露出來的得意和張狂。
趙長江找護士說,我們想換個病房。護士說,你沒有看見走廊上還躺著那么多病人?
醫(yī)院里的內(nèi)部情況趙長江多少知道一些,護士說出來的也不一定都是真實情況。于是,趙長江去找護士長說,想換個安靜一點兒的病房。護士長說,這就是最安靜的病房了!
為了讓父親擺脫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趙長江再去找了院長,院長說,這是住院部的事,我不管!
盡管事情沒有辦好,但為了讓父親高興,趙長江算是盡力了!
趙長江去醫(yī)院食堂里打飯回到病房后,又有一伙人來看望老皮匠,也是送花籃、送果籃之后又打紅包。花籃和果籃越擺越多,已經(jīng)完全侵占了屬于趙長江父親的空間,甚至趙長江連走路拿東西都很不方便,可老皮匠也沒說半句表示歉意的話??赐娜俗吆?,趙長江忍不住問老皮匠,老叔,這些來看望你的人都是你什么親戚?
老皮匠說,熟人。
說是熟人也沒關系,問題還是老皮匠回話的姿態(tài)!他臉也不回地一邊折被子一邊回趙長江。趙長江自然也就看出這人的內(nèi)心深處是在仰仗什么。這么大年紀的人,除了兒子還能仰仗什么呢?趙長江走出去在走廊上站下來聽那些看望老皮匠的人走出病房后議論些什么。趙長江果然聽明白了,有人說,這回如果縣長還不給我辦事,我就……;有人說,這回我算是給他送到位了……;也有人說,這回他還不給辦好,老子就不裝斯文了……
原來是這樣,這老皮匠的兒子在當縣長。趙長江忍不住笑了起來。趙長江笑也是有理由的,趙長江父親當正處級領導時,你這錢縣長還沒有來到這個人世呢!現(xiàn)在該是趙長江自高自大的時候了,趙長江再不自高自大一回,就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自己,更不用說對不起父親!趙長江走進病房時用腳把那幾個擋了路的果籃和花籃往外擠了擠。老皮匠看見了———趙長江也是有意要讓他看見的。老皮匠說,年輕人,做事要有禮貌一些!
趙長江說,什么地方失禮了?
老皮匠說,我的東西你怎么能用腳扒呢?
趙長江說,你也知道這些?你的東西全都把我們的空間占了,幾天來怎么不見你有半點兒歉意?
老皮匠到底是縣長的父親,雖然一大把年紀,脾氣還是不??;不過,他話還是說得很溫和。他一邊把那些紅包登記到一個本本上,一邊跟趙長江說,年輕人哪,不要仇官仇富!這幾天你也看見的,未必是我要這些人來送這送那,我們也不是缺吃少穿的人,我們拒絕不回去?。≌f實話,現(xiàn)在上面抓黨風政風建設抓得這么緊,我還為我兒子擔心呢!
趙長江真是小看了這個老皮匠,原來他也把問題想到了這一步。趙長江心里馬上好過了許多。趙長江看了看父親的神色,想在父親的臉上也求得一種認同。但父親不像趙長江這樣認為,他照樣瞪著兩眼。父親一定不是像老皮匠這么認為的,父親做過官,他做官時沒有說行賄受賄,是說糖衣炮彈,那時不是沒有人朝他打過糖衣炮彈,但他從來沒有被這些糖衣炮彈打傷過。這一點趙長江母親在世時經(jīng)常用自豪的口氣跟趙長江說起。父親讓哥哥學工科搞技術(shù),讓趙長江學開車,也是不想他們占他當官的便宜。照父親的邏輯,出現(xiàn)這些問題,根子還是在做官人自身。
趙長江覺得老皮匠和父親各有各的道理,他們之間在認識上的差距趙長江是無法調(diào)和的,趙長江也沒有必要去調(diào)和,反正只是住住醫(yī)院,過不久出了醫(yī)院,誰還知道誰呢?趙長江也不打算再跟老皮匠暗里較勁過不去,裝裝聾,作作啞,能過日子就算了。
然而,老皮匠登記完那些紅包之后,收拾好他的筆和本子,深有感慨地又對著趙長江說,年輕人哪,不要怨張怨李,有本事你也去當官!
也許老皮匠說這話并無惡意,但趙長江一下被這句居高臨下的話慪呆了,也激怒了。趙長江感到很傷自尊。趙長江正在考慮老皮匠這話的傷害程度時,趙長江父親在床上狠狠地捶了一拳,趙長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有了那樣的力氣,簡直和年輕人沒有區(qū)別!趙長江嚇了一跳,看著父親氣得發(fā)青的臉,等待他罵些什么話出來。如果能罵些什么話出來,那倒也好,但父親沒有罵出什么毒話來,只是嘴唇顫得像鳴蟬的翅膀,像所有生命臨死前的那種最后的震顫。趙長江感到可能壞事了,他趕緊拍著父親的后背說,爸,你別生氣,別生氣啊……
這種年紀的人,血壓又高,氣成這樣子很容易發(fā)生腦出血。這個老皮匠只怕是趙長江父親的克星。
2
還好,父親沒有發(fā)生腦溢血,捶了那一拳之后,仿佛一切都被他捶碎了!
趙長江到醫(yī)院食堂里給父親弄來早餐時,老皮匠到外面吃飯去了,趁沒外人在病房,父親吃完早餐抹抹嘴唇斜躺在床上瞪著趙長江。趙長江說,爸,你是多年的正團職,別跟一個皮匠斗氣。父親說,我跟人家斗什么氣?我想來想去,只怪自己兒子不爭氣!你要是當了縣長、市長,來看我的人還能比他少嗎?
趙長江心里一痛,但假裝出高興的樣子笑著說,爸,我要是當了縣長、市長,哥哥又在外地工作,誰來這么貼著肉皮地服侍你?
父親說,說什么強話?我是認輸了!小時候老師教過一句書,是《論語》上的,叫作“后有定,可言強”。自己后人不當官,我還能怪誰?
趙長江心里又是一痛!趙長江說,爸,你是真正的清官,我要是當了縣長、市長,你肯定也不讓別人這么送!
趙長江越是這么安慰父親,自己就越是怨怒難消。
父親心情倒開始平靜了,趙長江卻無法平靜下來,越想越覺得這個老皮匠是有意在顯擺,是在小看自己和他父親。
趙長江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懂事的,但孝敬父親,趙長江是從小就開始的。在趙長江自己頭上,什么事他都忍得過去,可誰要是傷害父親,趙長江就一定跟他過不去!記得小時候一幫朋友在一起玩彈子球,誰說趙長江怎么不行,趙長江都能忍,但有一個同伙說趙長江父親不行,趙長江拼命和他干了一架,打得自己鼻青臉腫地回家還不敢跟父親說。現(xiàn)在趙長江得想個辦法讓老皮匠擺不成這個譜!
趙長江看了看老皮匠的病床,病床當然沒有什么可以想主意的;又看了看那些擺在桌上、地上的花籃。一條花籃飄帶讓趙長江突然想出一個主意,趙長江跟父親說,爸,我也可以讓一些朋友來看你。
父親擺擺手說,你一個開車的,能有些什么朋友?不用你那些雞朋狗友來打攪我!
趙長江說,我也能請有頭有臉的人來看你!
父親還是擺擺手。
趙長江說,我還可以讓比縣長官大的人來看你。
父親說,算了!哄別人去吧!到別處吹牛去!
趙長江當時也還沒有完全想好辦法,只得朝父親笑了笑。
從父親病房里出來,趙長江跟馮世林打了電話,趙長江說,兄弟啊,想和你商量個事兒。
世林說,什么事兒這么鄭重?
趙長江說,父親住院了。
世林說,那我來看看他老人家。
趙長江說,那好,你來吧。我在院門口等你。
趙長江在醫(yī)院大門口等了會兒,世林就來了。世林從車上下來就去小店里買那種“早日康復”的紅包。趙長江說,紅包不用了,父親肯定不讓收。
世林說,那不行,看他老人家怎么能空著手呢。
趙長江說,父親一輩子要做清官,他不讓收錢的。你可以買個大花籃,然后……說到這兒,趙長江停了下來。
世林說,然后干什么?你怎么不說了?
趙長江說,然后,在這花籃的飄帶上寫上市長的名字送給我父親,保證他比收到什么禮物都高興!
世林笑笑說,那不行。
趙長江說,怎么不行?你以前是市長的司機嘛!
世林跟領導開車多年了,做事很謹慎。他說,司機就是司機,領導就是領導,沒有取得同意,絕對不能代替領導。
趙長江說,這要看是什么事情,如果是對人有好處的事,你代領導做了,領導能贏得下面的好評,領導還能不感謝你?
世林說,那也不行。馮世林的原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長江說,你他媽的忘了我們摟著雞雞比射尿的高矮了?
世林不好意思地說,你干這個事有什么意義呢?照我想起來,除了一點兒虛榮之外,真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什么作用也沒有!你要我怎么答應你?
趙長江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如果沒有這個必要,我還麻煩你干什么?我也清楚你這幾天雞事狗事忙得很,問題是,我需要這份虛榮!
世林說,什么事兒非要這樣才行?
趙長江說,我父親的病房里住了縣長父親,是個退休的老皮匠,這幾天來看他的很多,送這送那;那老皮匠呢,說話做事又一點兒也不顧及我父親的感受,表現(xiàn)得簡直算得上肆無忌憚。你知道的,我父親離休這么多年,又常住院,也沒有什么人來看他,一見那老皮匠的做派就非常受氣,老跟我過不去,說我不給他爭氣,沒有一個有身價的知己,都是些雞朋狗友。我在父親面前已經(jīng)表了態(tài),要找一個比縣長官大的朋友去看他。你想想,你現(xiàn)在不給我?guī)瓦@個忙怎么辦?
世林說,我還是覺得這樣不恰當,怕出什么問題。
趙長江說,有什么不恰當?我父親也是離休老干,正團職,市長本人沒有來,送了個花籃表示慰問,合情又合禮!這有什么不好?會出什么問題?難道還會有人說市長給住院的老干送個花籃不應該?誰都不會這么無情!就是市長知道這事,也不會怪你。
世林被趙長江說得無言以對。趙長江就自作主張在花籃的飄帶上寫下了市長的名字,把花籃提上,拉著世林說,走!讓我父親高興高興,說不定他的病馬上就會好起來!
世林要笑不笑地跟著趙長江走了。
趙長江走進病房時,老皮匠躺在床上,床前多了一位姑娘。趙長江因為對老皮匠沒有個好印象,也就沒有認真去看看這姑娘,只顧和父親說話。趙長江故意把聲音放大跟父親說,爸,你看你看,市長都來看你老人家了!哎呀,你老真是有福啊!
父親吃力地坐起來瞧了瞧床前說,市長在哪兒?
趙長江解釋說,是市長委托他司機來看你了。市長忙哪!
父親認識世林,也知道世林是政府辦的司機。世林趕緊上前握了父親的手說,老伯,哪兒不好?。?/p>
父親說,人老了,說不出哪兒不好,只感到哪兒都不好!
之后,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趙長江明白他是要聽聽世林會跟他說些什么,是不是真有市長的意思。到這時趙長江才明白自己不會作假,考慮得一點兒也不周到,只知道在花籃飄帶上寫了個市長的名字,卻忘了要世林代表市長慰問父親幾句!其實,市長那幾句慰問的套話是不難想出來的!世林也真是嘴笨,問過一句之后,嘴巴就死了,再也沒有話說,哪怕不說別的,只要重復一句趙長江剛才說過的話,說“市長忙哪”,也就能把父親蒙過去。趙長江眨了幾次眼,世林就是不說。父親等了一會兒不見世林代表市長問候他,就蔫蔫地躺下去睡了。父親明顯降低了高興程度,這說明他在懷疑是不是市長派人來看他。世林也感到有點兒沒意思,就說他忙著要去接市長,不能久待的,趙長江又怕世林說話出漏洞,正好也就湯下面讓世林走了。
趙長江再回到病房后,就開始給自己打圓場,修補剛才這些過程中可能讓父親懷疑的漏洞。盡管父親閉著眼躺著,趙長江還是照說不誤。趙長江說,爸,市長太忙,你老也別怪他。他特地派他司機來看你,還送你這么一個大花籃,也算夠意思了。世林那小子嘴吃糨糊了,老是張不開,不肯說話!市長要他說的他都沒有說!市長要他向你問好,說你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要你老人家好好養(yǎng)病。這花籃飄帶上的名字都是市長親自寫上的!這字兒寫得多好看??!他字寫得不好能當市長嗎?市長還說你能延年益壽就是他當市長的福氣,是全市人民的福氣。你以為我真的就沒有一個當官的朋友?我告訴你老爸,我和市長在一起的時候多哪!他把我看作小老弟,他還常問候你的身體狀況,有一次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說,趙長江啊,有什么困難別為難自己啊,來找我!老爸,一個市長私下里都跟我說這話了,你想想,什么關系?……趙長江邊說邊想,把能想到的好話,只要有可能讓父親高興的,都說了出來,也不管父親聽不聽得見,是不是合情理。
趙長江本就不僅是要說給父親聽,更重要的是說給鄰床的老皮匠聽,讓老皮匠別太趾高氣揚!你那縣長的兒子還在市長之下!
老皮匠果然溫和了許多,先是瞪著眼看趙長江說話,慢慢地就閉上眼躺著一動不動,和來人說話聲音也小了許多,還示意床前的姑娘把他的東西往他自己那邊移了移,把屬于趙長江的空間挪出來一部分。
趙長江在心里終于出了一口氣,原來這種人和這種事情是要這么對付!趙長江為自己的這一機智感到高興!他不再有那種萎靡、壓抑的感覺,于是,趙長江開始打量老皮匠床前的姑娘。趙長江朝姑娘看的時候,姑娘也正看趙長江。姑娘長得真是生動,五官分布得一臉的靈氣,眼睛像是兩顆黑玻璃彈子,滾來滾去;身材豐滿但不胖,高而不妖,著裝雅而不艷;說話時總是笑在聲音前面。那姑娘見趙長江這么看她也朝趙長江笑笑,沒說話,趙長江倒忍不住先問她了,你是來服侍老人家的?
姑娘點點頭說,嗯哪。
趙長江說,你是老人家孫女兒?
姑娘笑著擺擺頭說,哪有那福氣!
趙長江說,那你是老人家什么親戚?
姑娘笑著說,不是。
趙長江說,那你是他什么人?
姑娘說,是老人家家里人花錢請我來服侍他老人家的。
是誰從什么地方找來這么一位好姑娘?趙長江心里莫名地難過起來,好像這么個漂亮姑娘真不應該來干這個工作。趙長江說,多少錢一個月?
姑娘說,五千。
趙長江一下子明白了,工資是開得不低,那就難怪了!仔細想想,這也沒什么,看樣子老皮匠年紀也不特別大,也沒有什么大病,大小便不需要接,吃飯也用不著喂,他晚飯后還到花園去散步,晚上也自己睡得好好的。姑娘不過是白天給老皮匠到食堂里打打飯菜,削削水果,買點想吃的零食,陪老皮匠說說話,護士來打針時幫忙理一理被子。
姑娘也顯得很輕松,無事時就看一本雜志,趙長江瞟了一眼,她看的是《園林藝術(shù)》。這讓趙長江高看了她一眼。趙長江忍不住問她,你喜歡園林藝術(shù)?
姑娘說,我正想搞個園林藝術(shù)產(chǎn)業(yè)。
趙長江說,那真好?。∪羞€真沒有這么個產(chǎn)業(yè)呢。這個好,又高雅又環(huán)保!你真有眼光!
姑娘見趙長江表揚她,興致更高了,說,大哥,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很有修養(yǎng),是這方面的行家。
趙長江說,哪里是什么行家呀,不過開車到外面見了好看的盆景就忍不住買幾盆回來擺在家門口的小花園里,閑暇了就欣賞欣賞,愉悅一下自己。
姑娘不無驚喜地說,你家還有個小花園?
趙長江說,叫是叫個小花園,其實也就幾十個平方米的院子。
姑娘說,哎呀,在城市里還有幾十個平方米的小花園,那就了不得了!
趙長江說,這也不是我的,是我父親的。他是離休老干,60年代開始在市林業(yè)局當局長,住了這么個小院子,一直沒搬家,在那里住了幾十年。趙長江的意思很顯然是要側(cè)面敲打一下老皮匠。如果老皮匠會聽話,趙長江這話里的信息是很明顯地告訴他,父親60年代就是正團級,他兒子資歷沒法比!
姑娘說,你父親的還不就是你的!
趙長江本來想說,那可不一定,但真正說出口的話是,那倒也是!
談話越來越高聲,越來越隨意,忘了兩張病床上還躺著的病人。老皮匠雖然不聲不響地躺著,但趙長江看見他的眼皮仍在不停地扯動,他完全是裝睡;而趙長江父親這時候卻咳嗽一聲,憑經(jīng)驗來判斷,父親是在提醒趙長江,不讓趙長江和這姑娘說過頭。趙長江也感到自己的意思已經(jīng)完全表達出來,把老皮匠的張狂壓了下去,還把服侍他的姑娘也拉了過來。趙長江不想讓父親不高興,所以,凡是讓父親不高興的人,他都要想盡辦法回擊一下;凡是能讓父親高興的事,他就樂意想方設法去做。
趙長江看看時間,該吃飯了,也就不再順著姑娘的興致說下去,拿了飯碗下樓去給父親打飯菜。
趙長江沒有料到姑娘緊跟著也下了樓,還跑著步追上趙長江說,大哥,以后我?guī)湍愦蝻埌伞?/p>
趙長江心里一甜,但嘴上還是說,那怎么行呢?你是別人花高價請來的人,我怎么好占用你呢。
姑娘聽出這話里有葷味,笑笑說,沒關系的。人嘛,說不定以后我也還有事麻煩大哥你呢。
趙長江的話脫口而出,那沒關系,只要我能幫你!學習雷鋒我是非常樂意的。
姑娘感激的眼神像網(wǎng)一樣地朝趙長江罩過來。
姑娘和趙長江走成一排的時候,趙長江更覺得她側(cè)面曲線實在俊俏!趙長江簡直有點兒魂不守舍。
趙長江可不是好色之徒,從來沒有這樣過。他見過的漂亮的姑娘也不算少,而且妻子長得也漂亮。在女人面前,趙長江從來都穩(wěn)得住自己,這下是怎么了?趙長江自己也摸不著頭腦。這樣的姑娘在縣長家做事,他老覺得有一種擔心。趙長江也知道這不是他該擔心的事。趙長江問姑娘叫什么名字,姑娘說,姓林,叫林一蔓。又細分起來說,樹林的林,一二三的一,藤蔓的蔓。
趙長江說,你這個名字注定就是搞園林藝術(shù)的,有樹木有藤蔓。那我以后就叫你林一蔓了。
姑娘說,就叫一蔓吧!
趙長江說,那太親熱了,不是我叫的。
林一蔓把一串亮亮的笑聲留在身后,那些端飯的病人家屬聽到她爽朗的笑聲都回頭看了看,以為他們是兩口子在說些什么高興事兒。
他們打了飯菜一起回到病房,兩個老人吃飯的時候,林一蔓繼續(xù)跟趙長江談她的園林創(chuàng)業(yè)計劃。她說,現(xiàn)在什么都準備好了,就是用地問題卡住了。她說她看上的那塊地是城郊邊上一個垮臺的村辦林場的閑地,現(xiàn)在戶主已經(jīng)同意給她,鎮(zhèn)里村里也算打通了,就是縣里不同意,說另有規(guī)劃。
趙長江擔心林一蔓求他去辦這個事,如果她開口,趙長江就不好辦,現(xiàn)在要趙長江拒絕這個林一蔓,他知道自己已沒有這個勇氣。趙長江趕緊搶先說,縣里不同意你就找縣長??h長權(quán)力大哪!上可能通天見到朝廷大員,下可以接地糊弄農(nóng)民!
幸好林一蔓沒有求趙長江辦這事,她聽趙長江這么說話,笑得像銀鈴一樣清脆。笑過后才說,大哥你說話真有意思。
趙長江吹牛說,這些事我見得多了!
林一蔓說,但我還是不想放棄,我要做最后的努力!
趙長江靈機一動,想把矛盾踢過去,他指了指老皮匠說,他兒子能幫你。
林一蔓一閃眉眼,不讓趙長江再說。她趴在趙長江耳根上說,我就是這意思才來的。
趙長江本該高興,但他好像覺得要這林一蔓去求老皮匠他們家的人,就受什么褻瀆了一樣。趙長江不太高興地沉默了下來,想著縣長幫她或者不幫她。但縣長幫不幫,趙長江都感到不高興。趙長江的腦子里已經(jīng)一團米糊。
第二天,林一蔓來到病房里,臉蛋兒沒有以前那樣紅潤。趙長江想,是不是她已經(jīng)跟縣長提了這事情,而且不如愿。趙長江一問,她果然說,縣長告訴她,他已過問了這事,這塊地已經(jīng)有主了。
趙長江感到很不是滋味,不忍見這么漂亮的林一蔓有這種困境,就想為林一蔓打個抱不平。趙長江說,人家占著做什么用呢?
林一蔓說,沒有什么大用途,只是堆放一些搞基建的砂卵石,我完全可以另外找塊地方去置換。
趙長江想,這完全可以嘛!不過,趙長江沒有這么說出來,他知道自己再不能順著林一蔓的思路往前走,再往前走,就難以自拔,這林一蔓太容易親近了。這時候,妻子打電話來要趙長江回去一趟,說兒子在學校里出什么事兒了。趙長江正愁父親沒人照顧,林一蔓卻主動地說,大哥你有事你去吧,我可以幫你照顧爸爸。
趙長江知道這樣不太好,自己倒沒什么,只怕給林一蔓惹出麻煩來,因為老皮匠肯定不喜歡她這樣。但趙長江家里又實在沒有人手來替代,他也只好同意林一蔓幫這個忙,反正最多也是去一會兒就回來。
趙長江沒有想到兒子是在玩彈弓時無意打傷了路邊樓上人的眼睛,花了一個整下午才協(xié)商下來,除了賠錢還得不停地跟人家低頭說好話賠禮。趙長江小時候也這么頑皮,他想自己小時候,父親肯定也花了不少的心血,慪過不少冤枉氣。
趙長江回到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哥哥從鄭州打電話查趙長江的崗,問父親吃晚飯了沒有,趙長江說還在從家里去醫(yī)院的路上。哥哥說,這么晚了,你還在從家里去醫(yī)院的路上,爸的晚飯怎么辦?趙長江說,快到病房了———家里出了點兒事。趙長江也正擔心父親餓了,吃不上飯會生趙長江的氣。父親到這個年紀,他真一點兒都不想讓他生氣。
可走進病房一看,父親不僅不生氣,還坐在那里精神很好地跟林一蔓談話,一臉的笑意。趙長江說,爸,我這就去給你打飯菜。
父親指了指林一蔓說,姑娘已經(jīng)給我打來飯菜吃了。她還給我削了蘋果,倒了開水,比你照顧得還周到!
趙長江對林一蔓說,這真是太感謝你了!
林一蔓說,舉手之勞!說謝就見外了!
父親夸獎林一蔓說,這姑娘心地善良,又聰明能干。
趙長江逗著父親說,可惜我沒有弟弟了,要是有個弟弟,把她娶過來當?shù)芟眿D那該多好?。?/p>
林一蔓說,那就真是我前輩子修了陰德了。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氣??!
父親還真讓趙長江這話給逗笑了。父親說,你一定是剛在家里吃肉了,嘴巴油得很!
當初遇到老皮匠時,趙長江的父親很不高興,現(xiàn)在,遇到服侍老皮匠的這位好姑娘,真是父親的福氣。林一蔓本是老皮匠家雇請的,但她和老皮匠不多說話,反而和趙長江的父親有說有笑。趙長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老皮匠開始生氣了,他躺在那里不睜眼,但從被子里露出來的半張臉黑得像麻石,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3
果然不出趙長江所料,第二天直到吃過早飯都沒見林一蔓來病房。趙長江急著想問問老皮匠林一蔓是什么原因還不來,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畢竟她是老皮匠家請的人,問他們家的私事還是不太好。趙長江也知道老皮匠肯定不喜歡趙長江過問這樣的事情,但他還是想問問。
趙長江忍不住在病房的走廊上來回踱著步,想著林一蔓怎么說走就走了?人海茫茫,只怕以后是再也見不到她了。她對父親那么好,趙長江覺得欠她的情了。趙長江記起這兩天她一到病房就把小手包掛在墻上,他回頭走進病房查看了小手包,小手包還在,他心里的一塊石頭又放了下來。趙長江想,她肯定還會來的。
趙長江還是猜中了,林一蔓來取她的小手包了。但她把小手包拿在手里卻不走出病房,朝趙長江看著。趙長江看見她眼角上有一絲淚痕,一絲辛酸像線一樣拉過趙長江的心,有一點點痛感。林一蔓果然跟趙長江說,大哥,你出來,想跟你說句話。
趙長江尾隨她到走廊盡頭的窗口邊站著,林一蔓說,來取東西,不做了!
趙長江說,為什么?
林一蔓說,縣長父親說我不用心服侍他。
趙長江說,老皮匠在兒子面前告狀了?
林一蔓說,我不就是給你幫忙照顧了一下老父親嗎?他太小氣了!
趙長江說,是我連累你了!
林一蔓說,這是我自己要干的,與你無關!
林一蔓說話真是太通情達理了!趙長江忍不住問她,園藝園的土地問題怎么樣了?
林一蔓說,我在縣長面前提都不敢再提這事!
趙長江說,你不要輕易放棄,還可以再想想別的辦法。
林一蔓說,還有什么辦法?除非你幫我找市長簽個字。
趙長江怪怪地笑了一下說,我哪有那能耐呢!
林一蔓說,大哥,你這是謙虛謹慎!你們一家人都謙虛謹慎!你爸當團級干部時,別說我,連我父母都還沒有出生!這么老的資歷,不管有沒有關系,往市長面前一站,他還能不敬三分?市長能隨便給人家送花籃?你還能找不到市長嗎?
趙長江真是有苦難言,怎么說呢?說那是造假的?那肯定不行!趙長江說,這只是上輩人的來往,與我沒有什么關系。
林一蔓說,大哥,你肯不肯幫我,那是你的權(quán)力,你不肯幫也很正常,畢竟我們才認識。但說假話可不行,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不說真話的人!那個下午,你不在病房,我跟你爸聊天,他聊高興了,什么事兒都跟我說。他說,你從小到大都非常頑皮,不過,孝心非常好,是個大孝子!他說,市長派人來送花籃,其實是你和市長的關系。你爸說你和市長在一起的時候多哪,市長把你看成小老弟,他還常問你爸的身體如何。
趙長江本是個油腔滑調(diào)的人,平時總是臉皮很厚,現(xiàn)在讓這林一蔓說得全身發(fā)燙了。父親在林一蔓面前吹這些牛干什么呢?弄得人為難!事雖至此,趙長江還是堅持說,這都是父親在你面前吹泡泡。
可林一蔓說,我一看就知道你父親不是吹泡泡的人,如果縣長他爸這么說,有可能是吹泡泡,你父親他絕不會!那個年代的領導,工作水平不好說,人格那是絕對可以保證的!
是啊,父親他不知道趙長江是為了讓他高興,才這么作假。為了讓父親高興,能算錯嗎?盡孝能算錯?二十四孝圖里就有兒子為讓父母高興而做那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有個兒子還故意裝出滑稽樣子逗父母高興。趙長江往深處想,覺得自己做這事的根子最早還是出在老皮匠那兒。如果老皮匠不那樣仗著他兒子當縣長,如果他不那么目中無人,父親就不會受氣;父親不受氣,他趙長江也就不會假冒市長給父親送那個花籃撐面子;不送那個花籃,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這個麻煩!但老皮匠錯在哪兒了?一個做了一輩子皮匠的人,現(xiàn)在那么多人巴結(jié)他,他揚眉吐氣一回都不行?……趙長江只得跟林一蔓說,我現(xiàn)在真想把一肚子的苦水吐出來,可是,我吐不出來。
林一蔓說,大哥,我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幫我不幫我,這都要講福緣。如果你不肯幫我,那只能說明我沒有這個福分,我不會怪你的,真的!你沒有錯!誰愿意去幫一個才認識幾天的人呢?都怪我認識你太晚,你千萬別為難自己。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趙長江被林一蔓這些情理充分的話說得有點兒無地自容。正好這時病房里有人叫趙長江的名字,叫得很急。這是查房的時候,趙長江和林一蔓都以為父親出什么事了。趕回病房時,趙長江看見里面站了好幾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父親的護士站在中間向趙長江介紹說,這是我們院長,他特地來看你父親。
趙長江感到有些奇怪,但出于禮貌還是說,謝謝院長關心!
院長和趙長江握手說,真是對不起啊,才知道你父親來醫(yī)院了。真是對不起!
趙長江有點兒受寵若驚,語無倫次地說,院長忙!院長客氣了!
院長松開趙長江的手在病房里認真看了一圈兒,然后就跟身后的人說,這個電視麻點兒太多,圖像不清晰,給換一下。
一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上前說,好!我們馬上通知后勤換一臺!
院長說,多關注趙老局長的病情??!
父親的主治醫(yī)生上前說,好!我一定多注意!
院長說,平時護理要注意人性化??!老人嘛,病就是那么些病,關鍵是要有好心情,要跟他說些寬心話,讓他高興。
護士笑著說,我知道了!
最后,院長問趙長江,你看要不要換個病房?
趙長江馬上回答說,不用,不用,就住這兒好!趙長江想,早先請求換病房的時候,你們誰都說沒有病房,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心情很好了,完全用不著換;現(xiàn)在應該是老皮匠受壓抑,要求換病房的應該是他老皮匠!
趙長江笑出一臉欣慰地送院長他們走出病房,院長又拉著趙長江的手說,實在抱歉,市長都送花籃幾天了,我們才來看你父親,都怪住院部昨天才告訴我這個消息。對不起!
趙長江一下明白過來,原來市里主要領導給哪位病人送了花籃,院長都是要知道的。還是那個花籃改變了這一切!趙長江一方面為給父親掙足面子而高興,一方面又擔心事情鬧大了出什么麻煩,有點兒哭笑不得!
老皮匠好像沒有臉面在病房里躺下去,查完房他不知去了哪兒。醫(yī)生護士們一走,病房里只剩下趙長江和父親。趙長江把父親身上的被子蓋好,剛剛說上幾句話,林一蔓來了,她說,大伯,我走了,你在這里好好養(yǎng)病,祝您早日康復!拜拜!
父親一下睜開眼伸出手來要和林一蔓握手道別,林一蔓把父親的手握了。父親說,感謝你了!
林一蔓說,大伯,我們是有緣!
父親用手指指趙長江說,以后有什么要幫忙的事找他!
林一蔓笑了笑,用玩笑的口吻說,大哥他為人非常謙虛謹慎!
父親想了想說,你有什么事他不肯幫你?
趙長江感到奇怪,父親在林一蔓面前怎么思維這么敏捷了?
林一蔓就說了辦園藝園遇上的土地問題,說如果能讓市長簽個意見就能辦成。父親說,這是件大好事!你要趙長江幫你找找市長!
看得出父親非常感謝林一蔓,也看得出他搞林業(yè)出身,對與林業(yè)有關的事很有熱情。
趙長江趕緊插話說,爸,你躺在病房里還這么瞎操心!
林一蔓搶過話說,大伯,你聽聽,他是不是非常謙虛謹慎?
父親說,林姑娘,你要是寫一個報告就好了。
林一蔓說,我寫了呀!
父親說,你帶來了嗎?
林一蔓說,我?guī)砹搜剑?/p>
父親說,你給我!
林一蔓從提包里取出報告遞給父親。父親抖著手看了看就往枕頭下一塞,說,你過五天來取!
林一蔓說,那就太感謝老伯了!
父親擺擺手,表示不用謝,叫林一蔓回去。
林一蔓留下趙長江的手機號之后走了。
趙長江問父親,你把她的報告接下來怎么辦?
父親說,幫她找市長簽個字。
趙長江說,你躺在床上怎么去找市長簽字?
父親說,你去找市長!
趙長江說,我怎么能找到市長簽字?
父親說,你是市長的小兄弟,怎么就找不到市長簽字?
趙長江又死嘴了!要說就只有把造假的事都抖出來,但現(xiàn)在是萬萬不能,那是讓父親傷心的事,是極大的不孝!而趙長江又實在不能答應父親這事,答應了就得辦,辦不成怎么給自己圓場?趙長江跟父親說,我實在是沒有辦法辦好這個事!
父親說,你不要像老皮匠他們那樣居高臨下,目中無人,平民百姓的情感才是最樸實可靠的!你幫她做成一件好事,她一輩子都會感恩你!我這輩子別的功勞沒有,好事我是做過不少,尤其是樂意為平民百姓做好事!多做好事,看著別人過好日子,自己心情就好!所以,我活到快九十歲牙齒還只掉了兩顆!我現(xiàn)在把這個報告給你,五天內(nèi)你一定要給我辦好!
趙長江說,爸,你這真是給我出難題!太為難我了!
父親說,什么難題?那報告我看了,林姑娘不是買地做生意,是租地搞園林產(chǎn)業(yè)。這一是解決自己就業(yè),二是美化環(huán)境,都是年輕人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的好事,你和市長這么好的關系,幫她找市長簽個字有什么不可以?說到底,這些事也是該他市長管的!
趙長江說,爸,你不知道,事情不是你說的那么簡單!這就是個難題!非常大的難題!
父親說,是難題也好,不是難題也好,你老爸我就想把這件好事辦成,也算幫這林姑娘一個忙,何況她還那么真心照顧過我呢!
趙長江還是不敢接下父親手里的報告。
父親說,你不是常常說對我很孝順嗎?什么叫孝?以順為孝!爸爸想辦成的好事,明明知道你也能辦成,你就是不肯去費這個勁,這難道還算是孝順嗎?古時候有個老人叫萊子,他對父親非常孝順,七十歲了還經(jīng)常身穿色彩鮮艷的娃娃服裝,像小孩子一樣在父母身邊戲耍逗父母高興。他為老人端洗腳水時還故意假裝跌倒,趴在地上學小孩子哇哇哭著逗老人開心。古時候還有個孝子,他的父母年紀大了,眼睛出了問題,就想吃野鹿的奶。這個孝子就穿上鹿皮做的衣服,進到深山密林里,混到鹿群當中擠母鹿的乳汁拿回家供養(yǎng)雙親,為此他差點兒被獵人射死。古時候還有個孝子叫王祥,他官至太尉,生母早喪,小時候繼母朱氏不喜歡他,多次在丈夫面前說他壞話,使他失去了父愛。后來,繼母年紀大了,有一天想吃新鮮的活鯉魚,當時正天寒地凍,冰封河面,王祥卻解開衣服趴在冰上尋找鯉魚。直到冰面融化,兩條鯉魚跳了出來……
趙長江說,爸,你講的是《二十四孝圖》的故事吧?
父親說,你還知道《二十四孝圖》?那還算你出息!看看古時候盡孝的人什么困難都克服了,爸要你做這么點兒小事你還不愿意?你還算個孝順兒子嗎?
父親的話像天雷一樣劈下來,趙長江又想起林一蔓在病房時父親的高興樣子。趙長江跟自己說,為了讓父親高興,我還是先接了這個報告,其他的事往下再說,萬一辦不成,我再跟父親解釋。
趙長江拿著這個報告,不知下一步該如何進行。趙長江想了好一會兒才把報告收起來,決定還是要找馮世林。趙長江給馮世林打電話說,兄弟,我想見你了!
馮世林說,是那個假花籃惹事了吧?
趙長江說,兄弟啊,你真神!晚上七點,政府大門口杏花人家酒店里我等你,見面說話。
世林說,七點不行,我有事,八點吧。
趙長江只得同意八點,但要他一定趕來吃晚飯。
世林準時來了,在“苗家”包房坐下之后,趙長江叫了三菜一湯。趙長江想到了喝酒,所以沒開車。但酒瓶一開,世林卻說,你想我進籠子??!世林開車來的,堅決不肯喝酒。
世林不喝,趙長江也只得不喝。趙長江說,干我們這一行真他媽的可憐,想喝點兒都不行!
世林說,你快說事兒吧!吃過飯我得馬上回去。
趙長江說,讓你猜對了,那個花籃一擺,鄰床那個服侍老皮匠的林一蔓有事,就要我找市長幫忙給她簽個字。
世林鼻子里哼一聲說,見人家姑娘長得漂亮,你自己吹牛了吧?
趙長江說,讓老天爺作證吧!不錯,她是長得漂亮,但我確實沒有在她面前吹過牛,而是做得非常地謙虛謹慎!
世林說,那就是她纏上你了?
趙長江說,也不是!是我爸把這事攬到頭上的。
是件什么事呢?
趙長江說,她要租一塊土地辦個園藝園,但這塊土地要縣長同意才行。我和縣長素不相識,如果有個上級意見拿到縣長那里,這事兒就好辦了。
世林說,那該讓你爸去辦。
趙長江說,我爸說蠻話,非要我辦好不可!
世林說,給你爸送個市長的花籃,那是逗你老父親高興,助你盡一份孝心;一個剛見面的林一蔓要你幫這么大的忙,你不會拒絕?
趙長江說,我已經(jīng)拒絕了!這事情本來已經(jīng)讓我頂過去了,但我爸得過林一蔓的照料,喜歡林一蔓,硬把事兒給拉到頭上來了。
世林說,你不會跟你父親說你辦不到?
趙長江說,我簡直跟他鬧起來了!但他堅持到底,還跟我說了一大堆《二十四孝圖》的老故事教訓我,說我不給他辦這事,就是對他不孝。世林你知道,我這輩子什么話都能承受,說我不孝,那我可受不起!
世林說,你當孝子,我不反對,但我?guī)筒涣四氵@個忙!
趙長江說,我找你來就是要你幫我這個忙。你給我到市長那里簽句話,其他環(huán)節(jié)我自己去跑。
世林說,那不行!上次已經(jīng)冒了天大的風險,我到現(xiàn)在都還睡不好覺!
趙長江說,就簽“請縣里酌辦”幾個字,落個市長大名就行!
世林說,你說得輕巧!我是沒有勇氣給你辦這事!
趙長江說,兄弟啊,你在市長身邊開車,找個機會把這個報告遞給市長,現(xiàn)在是個年輕人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的時代,說不定市長看過就簽了。市長一簽字,縣長那里肯定能辦成。
世林說,你把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現(xiàn)在上面對領導干部的作風建設抓得很緊,尤其涉及到土地問題,大家都非常敏感,一般都通過招投標來進行,市長根本不可能簽字。我才不討這個沒趣呢!
趙長江說,那不是買地,是租用。
世林說,租用也不好辦!
趙長江說,那應該好辦得多。
世林說,好辦你就自己去辦!
趙長江說,兄弟,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世林說,沒有!
世林說得很果決!趙長江感到非常失望。
吃過飯,為了早點兒回家,趙長江要世林送他。坐在世林的車上,趙長江翻了翻坐椅后袋里的資料,看到那些刊物、報紙上印有好幾處市長的簽名,趙長江眼前突然一亮,說,世林,把你這些報刊借我看看吧?
世林說,怎么,想進步了?這些東西嘛,你要就都拿走,反正放在車上沒人看,占地方!
趙長江心里一喜,就拿了好些報刊回家。
趙長江一個人待在房里把市長的那些簽名、題詞反復地進行模仿。趙長江發(fā)現(xiàn)市長的字特點很明顯,每個字都像蹲著的鳥兒,重心很低,視覺上很穩(wěn)。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趙長江寫了一大本之后,回頭一看,進步真大,最后寫的字,連趙長江自己也分不清哪是市長的字,哪是他自己的字。尤其市長那富有個性的簽名,趙長江模仿得惟妙惟肖。夜深人靜的時候,妻子睡下了,趙長江聚精會神地面對林一蔓那份報告,想模仿市長的字在報告上簽下“請縣里酌辦”幾個字,但趙長江還在想,這個假意見一簽,將來到底會弄出一個怎樣的結(jié)果?一個假花籃讓父親高興,也給自己帶來了這么些麻煩;現(xiàn)在再簽這么個假意見,事情就難預料了,如果出了事,那就不是一個假花籃那樣的小事!趙長江把自己的腦袋狠狠地拍打了幾下,讓自己清醒起來。思前想后,他還是不敢,覺得自己是老干部后代,又在機關開車,總不能連這么點兒覺悟都沒有。
時間過去了三天,林一蔓快要來父親這里取報告了。趙長江急得火燒腳背,又只得厚著臉皮去找馮世林。
趙長江知道,再用一般的辦法去找世林是無用的。趙長江趁天沒亮就坐在世林的門前。世林起床開門,趙長江就翻身倒進去。世林嚇得驚呆了,一看是趙長江才回過神來說,你怎么了?嚇得我要命!
趙長江說,世林,你看好了,我左手拿著的這個小紙包是鼠藥,右手拿的是遺書!你今天幫我還是不幫我?不幫我,我就把藥咽下去!
世林說,趙長江,我們這么好的兄弟,我是哪兒得罪你了,你要這樣害我?
趙長江說,我們一直是好兄弟,永遠是好兄弟!你哪兒都沒有得罪我!是我自己沒路走了要你再幫我!
世林說,還是那報告簽字的事?
趙長江說,是。
世林說,就為那屁事兒,你這樣嚇我值得嗎?
趙長江說,值得!我辦不好這事,爸會罵我不孝。我連孝順自己父親都做不到,我還活著干什么?
世林說,這個世上我還沒有碰到你這么個孝順兒子!我算是怕你了!你起來說話,我們商量一下吧。
趙長江坐起來把報告遞給馮世林。世林看了看報告說,我只負責幫你找到市長,簽不簽字我沒有任何把握。
趙長江馬上站起來說,只要你做到這一步,我也可以向父親交代了,也算盡孝了。
第四天晚上,世林要趙長江去取回了報告。報告上有市長簽的字,不過,沒有半個字提到要解決林一蔓的土地問題,只是說現(xiàn)在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時代,要縣里多支持林一蔓這樣的青年人干事業(yè)。意見顯然是很不具體,但世林已經(jīng)盡力了。
趙長江去病房給父親陪夜時,父親又催著趙長江說,交代你的事辦好了沒有?林姑娘明天就要取報告來了!
趙長江還在想,這樣的意見會不會幫林一蔓解決問題?把這個意見給父親看,父親要是不滿意怎么辦?趙長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父親,只好說,還沒有辦好呢。
父親說,還沒有辦好?
父親就說這么一句話,一整個晚上便不再說話,覺也睡得不好。老人一急尿就多,一會兒又起來上一次衛(wèi)生間,趙長江都有點兒心軟了,幾次動念想告訴父親是這么個意見,但又一直沒有想清楚后果,也就忍著沒敢把報告拿出手,心想到時直接交給林一蔓了事。
4
第二天醫(yī)生查過房,父親就念道,姑娘還沒來?
趙長江說,爸,你比林姑娘本人還急呢!
父親說,為人處世要言而有信,答應人家的事,辦得好辦不好,都得有個交代!父親的情緒好得簡直有點兒奇怪。
話還沒說完,林一蔓進門來了,還給父親帶了些水果小吃。林一蔓向父親問了好,兩人就聊得哈哈大笑,父親的病像是被人一下拿掉了!
高興了一陣之后,父親一下嚴肅起來,對趙長江說,把報告給我!
趙長江心里一驚,全身燥熱起來,他根本沒有想到父親會來這一手。趙長江望著父親枯藤一般的手,不知如何應對。
父親顫動著嘴唇說,報告呢?報告是人家林姑娘的,你連報告也不退給人家了?
趙長江被父親逼得太急,想不出說個什么謊再哄父親高興;如果想得不周到,弄巧成拙,父親發(fā)起火來趙長江可招架不?。≮w長江想,還是豁出去算了,是好是壞由它去!就從衣袋里摸那份簽字的報告,但是奇怪得很,報告卻不見了,翻遍了所有的衣袋也沒有翻出那份報告來,而昨晚趙長江是的的確確將它放在外衣口袋的。這時候,父親從他的枕頭下將那份報告慢慢取了出來,遞給林一蔓說,報告上簽好意見了,你拿去找縣長就是。意見里雖沒有具體提到土地問題,但領導的簽字一般都只能講這樣原則性的話,太具體了反而不好。
林一蔓拿著報告,一看那上面的市長簽字,高興得熱淚盈眶,千恩萬謝。父親說,你回去辦事吧!那些水果你也都提回去!
林一蔓說,老伯父,你這就太讓我難堪了!
父親說,我從來不收辦事人的任何東西!
趙長江只盼林一蔓快走,急著要問問父親,那報告是怎么到了他那里。趙長江跟林一蔓說,父親就這牛脾氣,你要再說多話,他就要反感你了!
林一蔓只好提上水果,一邊走一邊反反復復地道謝。
林一蔓下了樓梯,趙長江就問父親,那份報告什么時候到你手里了?
父親說,你晚上睡得像頭豬,報告從你衣袋里掉出來落在地上你都不知道,差點兒讓我給踩臟了!
趙長江明白過來,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
父親躺下去說,辦好了還瞞著我,把我當孩子耍!
趙長江真是哭笑不得,但又能拿父親怎么樣呢?
趙長江想著這報告到了縣長那兒又會有個什么結(jié)果呢?如果縣長不買賬,林一蔓不會仗著市長簽有意見而跟縣長頂起來吧?……趙長江在父親面前裝得很鎮(zhèn)靜,心里真是惶惶不安。每一次手機鈴響,趙長江都擔心林一蔓那里出麻煩。
趙長江失眠了三天之后,知道自己再這樣下去只怕是要出車禍事故,他得放松一下自己。
放松自己就是要放松自己的心情。于是周末趙長江去普濟寺里和一位出家人坐在大雄寶殿門前的石凳上聊天。趙長江把自己這些日子做過的荒唐事說給出家人聽,求他幫忙解難。出家人說,這類麻煩事他也遇到過。佛法最終講究的就是“諸惡莫做,眾善奉行”,就你這些事情的本身而言,給父親行孝,為有困難的人解難,都是積善積德,但你在辦事過程中弄虛作假,恐嚇朋友,這就不合佛意了。出家人想了想又說,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你,出現(xiàn)這些事情,也許是權(quán)力這個東西出了問題,它太像一頭所向無敵的巨獸……
趙長江眼前一亮,如果從佛法角度來說,他覺得自己還是沒有什么過錯!他的靈魂深處這才輕松了一些。
值得慶幸的是,林一蔓給趙長江打來電話說,她晚上要見趙長江,在楓葉賓館808房間。顯然,這個房間是她精心選擇的。這意味著趙長江預想過的那些麻煩事都沒有發(fā)生。
晚上,趙長江去了楓葉賓館808房敲門,來開門的果然是林一蔓。林一蔓紅著臉蛋兒讓趙長江進去,馬上把門反鎖了。趙長江一看這不是用餐的包間,而只是個客房,感到有點兒不對勁。但趙長江還沒有說話,林一蔓就拉緊了趙長江的手說,大哥,我算是遇到了好人,我要好好感謝你。
趙長江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敢坐下去,就那么站著。
林一蔓先是和趙長江迎面站著,接著她就一把摟緊了趙長江,腦袋就在趙長江胸前摩挲起來,眼角仿佛還有一絲淡淡的淚水。趙長江明白她要干什么,但趙長江想起自己為簽這個字而恐嚇過馮世林,心里就不安,自己不讓自己放開。趙長江想,這種男女之事都是好開始不好結(jié)束,他的麻煩還沒有真正了結(jié),現(xiàn)在是不能又惹個麻煩來。但趙長江為了不讓林一蔓失望,還是把她輕輕地摟了起來。
趙長江激動了好一會兒才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他說,土地問題解決了?
林一蔓松開趙長江說,事情辦得很順利。多謝你!現(xiàn)在園藝園已經(jīng)開園,生意也不錯。
趙長江說,縣長沒有說什么?
林一蔓說,我把報告遞給縣長時,縣長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就簽了字,他還要我轉(zhuǎn)告市長,說他一定落實好。
縣長這口氣誰都聽得出來,就是以為林一蔓和市長的關系非同一般,當然不一定就是男女關系。有了這個基礎,事情辦得順利也就很自然了。
這真是趙長江的意外之喜!
趙長江輕輕地松開林一蔓說,你事辦好了我就放心了。
林一蔓說,我還沒有感謝你。我今晚要好好謝你!
趙長江沒有說他不了解她,不想和她有這種關系,而是擺出一副正派人的樣子說,我不要你感謝,你能做成一番事業(yè),我就高興了。
林一蔓此時發(fā)現(xiàn)趙長江并不是那種辦了事就要求對方以身相許的輕薄男人,對她沒有那種非分之想,她反而更加信任趙長江。她開始冷靜下來說,大哥,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氣!
趙長江說,其實這都是我父親的功勞。
林一蔓說,要是你不肯出面找領導幫我這個忙,你九十歲的父親躺在床上,他再好也辦不成這事!
趙長江說,那倒也是。不過,這事兒對我來說,也算不了什么。
這話就像不是趙長江說出口的。趙長江發(fā)現(xiàn)男人總是愛在女人面前吹牛,尤其愛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吹牛。這可能是一種天生的缺陷。
趙長江坐下來說了會兒話,就叫林一蔓回家。
他們走出賓館,林一蔓馬上給趙長江手機上發(fā)了個符號,是一個省略號。趙長江猜她的意思是,以后再說。
趙長江沒有把林一蔓的事已經(jīng)辦妥的消息告訴父親,告訴他,他肯定會高興。他一高興又不知道會想出些什么新的麻煩事兒來。父親畢竟老了,老了就回到小孩的簡單思維,和現(xiàn)實總有距離。但趙長江馬上向世林報告了真實情況。
世林卻沒有趙長江那種高興,他說,你不要高興太早啊。你現(xiàn)在還得繼續(xù)想辦法打這個圓場才行。
世林是在市長身邊開車的,到底見識多一些。趙長江問世林,還要用什么辦法打圓場?
世林醞釀了一下說,現(xiàn)在你可以找新聞界弄個報道出來,就寫市長、縣長如何大力支持青年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現(xiàn)在正在抓這個典型,就寫林一蔓在市、縣兩級領導的扶持下,成功創(chuàng)辦了全市第一家園藝園。這樣一宣傳,領導有面子,林一蔓得好處,大家才都好。
趙長江說,弄這些事很麻煩。
世林說,現(xiàn)在事辦好了,你怕麻煩了?當時你找我怎么不考慮我的麻煩?我死皮賴臉地求市長簽那個字,我不要向市長交差?市長若哪天問我那個姓林的女青年創(chuàng)業(yè)情況如何,我怎么回答?我還要不要見市長的面?
趙長江想世林為求市長簽這個字,肯定也是費盡了心思,不然,他不會這么認真。趙長江說,那好,就按你說的,我找報社記者弄個新聞報道出來。
父親出院后,趙長江要林一蔓寫了個創(chuàng)辦園藝園的情況發(fā)到他的郵箱,然后轉(zhuǎn)給報社的朋友,并要報社的朋友電話采訪一下林一蔓。第二天,報道就出來了,而且發(fā)在一版的顯著位置,標題字號當然也很大。因為都是朋友,操作起來還算順,趙長江也沒花什么代價,僅是買過幾條煙。
第二天中午世林就給趙長江去了電話,沒有開口說話就先笑,笑過后才說,告訴你,市長明天要去林一蔓的園藝園搞調(diào)研。
這實在難為世林了,趙長江真是問心有愧。世林能高興地笑一笑,對趙長江也是莫大的安慰。但趙長江心里還有點兒不踏實,說,兄弟啊,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p>
世林說,當然是好事啦!市長去了,縣長要來作陪,大家高興一陣子,什么事就都抹平了,光亮了。
趙長江說,那就太好了!
趙長江馬上給林一蔓打電話落實接待方面的細節(jié)。
晚上,趙長江特地打開電視等著看本地新聞,而平時,趙長江是不大看本地新聞的。等到七點半中央臺《新聞聯(lián)播》過后,本地新聞來了,果然頭條就是市長帶著縣長到林一蔓的園藝園里搞調(diào)研。為了讓父親高興,趙長江特地叫父親看了這新聞,還說,爸,你看,你看,這都是你做好事發(fā)生作用了。
父親高興得咧著嘴看完了新聞說,我要你做的事難道還會錯嗎!
趙長江又忍不住給世林打電話說,兄弟啊,今天的本市新聞看了嗎?還是你想得周到。謝謝了!
世林說,謝什么,倒是我該感謝你惹的這些麻煩事讓我也長了見識!
趙長江說,你別這樣說話!我也沒有壞心眼兒,只是為了盡孝才惹了些麻煩事。好了,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
世林說,你可再不能給我惹麻煩??!
趙長江說,你以為我愛惹麻煩?要不是為了給父親盡孝,這些事我都可以不干!
世林說,我看你弄些缺德事也未必全是盡孝,恐怕還對那林一蔓有意思!
趙長江說,那萬萬不是!我是想,自己一輩子沒給父親爭氣,父親老了,就想在他面前盡點孝心。他想要我做些讓他高興的事,我就盡量去滿足他。
世林說,但愿如此!下次如果你又在林一蔓身上惹出什么麻煩來,那就別怪我絕情!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兄弟!
趙長江說,你放心,不會的!
周末,林一蔓打來電話說,大哥,沅水上修了個大電站,淹沒區(qū)的一家私人園藝場有一批園藝作品便宜出手,我想買進來,請你去給我當個參謀。
趙長江想,這的確是個好事。園林作品最需要耐心,等待那些樹木在人工外力的捆綁下慢慢長成一寸三曲的虬形枝干,任何一位技藝高超的園藝師也無法速成。這是自然規(guī)律,唯一能超常規(guī)發(fā)展的辦法就是直接從別人那里購進,這樣才可以大大縮短自己栽培作品的時間。但趙長江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答應她,原因是趙長江已經(jīng)答應妻子這周的周末去給岳父家換燈棒,岳父家有兩根燈棒已經(jīng)老得發(fā)黑了。
林一蔓說,大哥,你是有事嗎?
趙長江說,也沒有什么大事。
林一蔓說,那你就陪我去一趟吧。
趙長江說,好。趙長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說了好。
趙長江只得跟妻子說明一下,但妻子非讓趙長江去給岳父家換燈棒不可,兩人爭吵了幾句。趙長江和妻子是很少爭吵的,不是她脾氣好,而是趙長江太能忍讓。趙長江這樣忍讓是因為當年和她談愛時,她父親堅決不同意,說趙長江不是有出息的年輕人,而她卻堅決要嫁給趙長江。趙長江想,人一輩子最不能做的事就是讓愛你的人失望!趙長江也不知道自己這想法對不對,反正他經(jīng)常這么想。
人都差不多,自己認定應該去做的事,如果遇到阻力,反會爆發(fā)更大的力量去完成,無論女人還是男人!妻子不讓去,趙長江反而堅持非去不可!
妻子說,你最近怎么了?吃什么藥了?
妻子發(fā)現(xiàn)趙長江有了明顯的變化,沒有以前那么溫順了。
父親住過醫(yī)院后,身體還是有所好轉(zhuǎn)。于是,他又開始操心家里的事。他聽趙長江兩口子爭執(zhí)起來,就問為什么。趙長江跟父親說,爸,都是你惹的事!住院時照顧你的那個林一蔓因為你幫她的忙,她現(xiàn)在園藝園辦大了,說有個事兒要我去給她幫忙。
父親聽趙長江說他的好話,嘴巴笑得合不攏,一邊揮手一邊直說,去吧,去吧。為人一定要多做好事!
趙長江妻子說,爸,今天家里有事!
父親說,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你都忘了?凡事先替自己打算的人還能是個高尚的人嗎?
妻子在孝敬父親方面也是做得很好的,她不跟父親爭,嘴巴一噘說,爸,都是你從小到大這么慣他!
父親得意地笑了笑,還是朝趙長江揮著手說,去吧,去吧!
林一蔓開車和趙長江去尋找那批園藝作品。
兩人在電站的大壩上下了車再往前走。林一蔓很可能是發(fā)現(xiàn)趙長江情緒不太好,先是挨緊他走,走著走著就挽了趙長江的手。在這個不會有熟人的地方,趙長江也沒有拒絕,兩人就挽著手走著看著說著。
電站工程真是浩大,把穿行在雪峰山區(qū)的沅水一下全堵斷了,高高的大壩連通兩岸,正在作業(yè)的挖機、推機、吊車遍地都是,工程車來來往往,塵土成霧,機聲隆隆,大壩四周因為施工而被切割出來的斷面一片紅黃。這種環(huán)境實在是不好找路,林一蔓不停地看著手里的報紙,有關那個淹沒區(qū)的私人園藝場的廣告就登在這張報紙上。
走過大壩后,林一蔓又拿出報紙核對一番路線說,往左走,上國道再往前,應該不會錯。
上了國道再前行不遠就到了那家私人園藝場。場主原是一位退休老師,叫黃神。他是學生物專業(yè)的,在學校也是教生物,退休后就把自己房子周圍的田地全都圍起來搞園藝。十幾年來,他把退休工資基本上都投在了這個園藝事業(yè)上。趙長江和林一蔓先在他的園藝園里慢慢地看,欣賞一下又品評一下。林一蔓不停地問趙長江印象如何,趙長江一直沒有正面回答。直到全部看完,站在園角上趙長江才跟林一蔓說,整個園藝給我的印象是屬于蘇州風格,但在那些山石老樹之間,也不難看出靈秀中藏著雄奇之意,也還是和蘇州風格有一定區(qū)別,還是有雪峰山區(qū)的韻味。
林一蔓說,你還說你不懂園藝,都可以當園藝學教授了!
趙長江說,沒有那么容易!我不過是家里有些盆景,訂有一份《園藝》雜志,沒事時也隨手翻翻,都是些現(xiàn)學現(xiàn)賣!
林一蔓說,我是看上這些作品了,一定要買下!要培育這些作品出來,沒有十年二十年工夫是絕對不行的!買下來就是買下了十年二十年時光!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二十年???要讓我培育這些作品出來,那要到何年何月???人都老了!
趙長江說,做生意要有耐心,一看就買,必定價格下不來。
林一蔓說,這廣告一出來,說不定別人也會來,如果不搶先下手,讓別人來一競爭,價格就會上去。你沒注意吧,你看黃老師不斷地接聽別人打進的電話,很可能就是別人看到這信息,也在問情況。
林一蔓說得也不無道理,于是,林一蔓就開始跟黃老師談價。
黃老師說,怎么樣?看得上嗎?
林一蔓故意說,一般般。
趙長江笑了一下。她顯然是沒有說真話,明明喜歡得要命,卻還說一般般。人一走進生意場,說話就變得不可信了,不過,這也是生意場上的規(guī)矩,不奇怪。
黃老師說,你是看了廣告來的吧?
林一蔓說,是的。不過,廣告是廣告,實地來看還是不一樣。黃老師,你先開個價吧。
黃老師說,廣告上不是有個價格嗎?
林一蔓說,廣告是死的,人是活的,人都見面了,還談廣告干什么?
黃老師說,我就是廣告上那個價。
林一蔓擺擺頭說,打六折行不行?
黃老師說,那免談!我這些作品不是沒人要,今天下午就接到幾個電話,都是要來現(xiàn)場看作品。
林一蔓說,做生意可不是你當老師收學費,你講多少就得給多少!生意是談攏來的嘛!
黃老師說,你這一刀太砍重了!
見林一蔓和黃老師談不下去了,趙長江只得從中插話說,黃老師,我們也是誠心來的。這樣吧,你先說個最優(yōu)惠的價格看看。
黃老師說,最低也得九折。我是不喊高價的,我喊的是實價!
林一蔓說,六五折如何?我也算是讓步了。
黃老師擺了擺頭,懶得回話。
林一蔓說,黃老師,您老做生意好牛?。?/p>
黃老師說,要不是這個鬼電站要淹沒這些土地,我是不會出手的。這些作品就像我兒女一般,天晴下雨,我都陪著它們。這么多年的工資都用在了這上面,這么多年的時間都用在了這上面,這么多年的精力也都用在了這上面。你看我這雙手!培土,打架子,綁鐵絲,施肥,這雙手都像一對鐵耙了!當年我當老師拿粉筆,一雙手嫩得像藕芽兒!
趙長江和林一蔓看了看黃老師的手,那的確是讓人心痛。林一蔓不再跟黃老師談價格,她換了個話題,不停地請教他園藝栽培技術(shù)。
太陽一落山,天就快黑了,林一蔓還在向黃老師請教園藝知識,趙長江幾次示意她把生意談定,她卻故意不理睬,趙長江不明白林一蔓是什么意思。
一只老母雞帶著它的兒女們從趙長江腳邊走過,它們要歸窩了。林一蔓這才說,黃老師,今天就談到這兒,你晚上再考慮考慮,我們也再考慮考慮。好嗎?
黃老師說,那好。
于是,林一蔓和趙長江去找吃飯和住宿的地方。
這是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一家酒店,叫銅鑼灣大酒店。名字不小,還帶了點港味,其實也就一棟不算大的三層樓磚房,下面是餐館,上面是客房。
兩人吃過晚飯,開了兩間房住了下來。
洗過澡已經(jīng)七點,正好看看《新聞聯(lián)播》。趙長江正看到領導視察基層時,有人敲門。趙長江開門一看,是林一蔓。她頭發(fā)未干,半披著的頭發(fā)使她更多了幾分嫵媚。她進門來挨著趙長江坐下看新聞,說,每天都看這節(jié)目?
趙長江說,都是因為孝敬老爸,跟著他看電視養(yǎng)成這習慣。
林一蔓說,這是好習慣嘛!男人就應當知道國家大事!
趙長江說,你思想蠻進步的嘛!
林一蔓說,你以為我是老落后分子?
說了這么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趙長江又轉(zhuǎn)到正題上說,我們是來談生意的,你一個下午沒有幾句話談生意,老跟黃老師談園藝,我就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林一蔓把頭發(fā)一甩,露出一雙灼人眼睛看著趙長江說,你說呢?
趙長江說,我不明白。
林一蔓說,生意談成了,我們就該回家……
趙長江放下手里的遙控器,心里有些不安起來。
林一蔓斜了趙長江一眼說,看你那受驚的樣子!我就那么不討你喜歡?
趙長江狠狠看了一眼林一蔓,就有了揉碎她的欲望……
5
天亮前,林一蔓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趙長江卻還在昨夜的纏綿里出不來。林一蔓細如凝脂的肌膚和她能使人銷魂蝕骨的身子遠遠超過她臉蛋兒的可愛!
吃過早飯,趙長江幫林一蔓提了包,明顯地不分彼此。人??!……男女之間?。≌媸钦f不清楚!
趙長江說,我們得抓緊時間跟黃老師把生意談成。
林一蔓說,這個一點兒都不難,只要我能把價格往上走,幾句話就成。
趙長江說,那當然,只要你肯出錢!
林一蔓說,黃老師的確是沒喊高價,我想八折拿下來。
趙長江說,要是愿意出這個價格,昨天早就談成了。
林一蔓笑笑,沒回他。這個問題不是已經(jīng)談過了嗎?如果生意談成不就得回家?那還會住這兒?
在黃老師家里坐下來,林一蔓開口就說,黃老師,昨晚上我們商量好了,也不跟你繞彎子,按你的廣告價打八折,行嗎?
黃老師一口答應說,行,我昨晚上也想的是這個底價,最低也得八折。
林一蔓說,鎮(zhèn)上銀行可刷卡嗎?
黃老師說,可以,可以!
趙長江說,那行,我們?nèi)フ臆?。黃老師,你看看,哪些作品該打包的你就找人包一下。
所有作品都裝上車,一共裝滿三大卡車。
路上,林一蔓跟趙長江說,這生意劃得來嗎?
趙長江說,反正不吃虧吧。
林一蔓說,我是大賺了!
趙長江說,大賺也談不上。
林一蔓說,你算的只是錢賬,我算的是人生賬!這一趟生意我買回了二十年青春!
趙長江明白過來說,那倒也是。
林一蔓說,要是讓我一天一天地培育這么多作品,那不要花掉二十年大好時光?
趙長江說,你現(xiàn)在是鴻運當頭!
林一蔓說,你呢?
趙長江看了看林一蔓說,我走桃花運!
林一蔓的手在趙長江臉上輕輕地摸了一下。趙長江用手機拍了一張她開車的樣子。趙長江說,你一下付出這么多現(xiàn)金,沒有困難?
林一蔓說,自從市長、縣長來我園里視察之后,現(xiàn)在隔壁的銀行天天有人找我貸款,貸得越多他們越高興!錢是用不完了!
趙長江說,那就好!
這批園藝作品一入園,園藝園的規(guī)模一夜之間擴大了許多,作品也充實了許多,一些電視臺來這里拍攝專題片,報刊記者來這里采訪,一些攝影家也紛紛來這里找鏡頭,園藝園很快就大名遠揚。
把林一蔓幫到這一步,趙長江想,自己該往后退了,因為妻子曾提醒他說,你現(xiàn)在是家懶外頭勤,給別人家做事比給自己家做事還賣力。妻子的話外之音趙長江不是聽不出來。趙長江想,林一蔓走到這一步也沒有什么難處了,他退出來也免得她背負感恩之債。趙長江跟林一蔓打電話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家大業(yè)大了,以后,我就不打攪你了。
林一蔓說,大哥,你拿刀來剜我的心吧!我哪兒得罪你了?你跟我說這話?
趙長江說,我真是這么想的。
林一蔓說,那好,那我來打攪你吧!
林一蔓真的像變了個人一樣,一天一個電話不算,還短信微信不斷,那些話里有詩,有詞,有賦,有大白話,也有葷段子。趙長江開始只是看看就刪除,慢慢地就看出樂趣來了,舍不得刪除,保留了下來;到后來也就開始回林一蔓一些俏皮話,越說越有癮,以至于哪天沒有林一蔓的短信和電話就像丟了魂兒。
他們又開始有了悄悄的相聚。共枕相擁時,趙長江也告誡自己,不能這樣下去!這不行,會出問題的!但是,每一次分開又總是想著下一次再聚。為了看起來方便,趙長江把那次買盆景時給林一蔓照的相也調(diào)出來貼在了屏幕上,一開機就能看到林一蔓開車的樣子。
有一天,趙長江不需要開車,于是喝了點兒酒,晚上睡得很死,早晨起來時他發(fā)現(xiàn)手機不見了。趙長江不聲不響地四處尋找,翻遍了所有可能放手機的地方,但是沒有找著。他本是不想驚動妻子的,只要一問妻子,后面的事就可能變得復雜。但是,現(xiàn)在這個信息時代的生活,沒有手機幾乎一個小時都進行不下去。趙長江只得跟妻子說,我昨晚上手機放哪兒了?
妻子板著臉說,你的手機一天到晚保密得像國家的核彈頭,我哪知道!
趙長江一看妻子的臉色就知道手機肯定在她手里了。他知道壞事了,妻子從來不看他手機,他也從來沒有提防,所以那些短信、照片都未刪除。趙長江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趙長江說,沒有手機就沒法上班了!
妻子說,我看你不是沒法上班了,是沒法談情說愛了!
趙長江心里緊了,那些秘密全都讓妻子知道了?既這樣,趙長江也用不著繞彎子,干脆挑明了。趙長江說,你也不用大驚小怪,手機上的東西也是真真假假的都有!
妻子說,那照片是假的?那些談情說愛的話都是假的?
果然妻子看了手機!既如此,趙長江就不能順著她的思路辯下去,證據(jù)在她那兒,跟她說這事趙長江肯定輸!趙長江說,手機給我,我要上班去。
妻子說,沒錯,手機在我這兒!不過,我不會就這么給你!
趙長江說,你從來做事都寬宏大量,這回你怎么做得這么讓我過不去?
妻子說,你在外面有了女人,還是我讓你過不去了?是你讓我過不去吧!我一天到晚照顧老的,操心小的,在家里做牛做馬,你倒在外面招蜂惹蝶,談情說愛,還是我不寬宏大量嗎?
趙長江就知道,在這件事上沒有他說話的地方。趙長江說,好吧,你把手機拿著當證據(jù)找紀檢部門去報案,現(xiàn)在上面反正抓得很嚴,明天把我抓進牢里去關幾年,讓你快樂快樂!
趙長江當時也不知道這句話說得太重太絕情,妻子一下氣得受不了,大聲地哭了起來??礃幼?,她是憋了很久。
趙長江本想出門走了,但站在門口一想,妻子為他這句話而哭,這說明她內(nèi)心還在疼愛他趙長江,不然,把他抓進牢里正好讓她開心。趙長江只得轉(zhuǎn)過身去跟妻子說,你也別哭,我也知道自己錯了。你不知道,有時候,感情就像自己養(yǎng)熟的牛,一頭闖進了莊稼地,你就是扭不回它的饞嘴巴。
妻子聽趙長江這么說了一番之后,慢慢地越哭越輕了。但她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根繩子來,繩子已經(jīng)做成套子,她把一頭套在她的頸部,一頭拿在手里說,你扭不回來那好,我走!我現(xiàn)在只需將繩子另一頭往高處一掛就伸腳了,你明天就可以把那個林一蔓接進屋來同床共枕!
趙長江全身一軟跪在妻子面前摟著她的雙腿說,你怎么想得這么絕呢!你萬萬不可以這樣!
妻子說,我就想得這么絕!要么我走,要么,你自己把自己扭回來!
趙長江說,我又不是不想把自己扭回來,是一時扭不回來。
妻子說,你扭不回,讓我來扭!
趙長江說,那你扭吧!你怎么扭都行!
幸好是在二樓吵架,父親在一樓看電視聽不見。妻子也沒有想吵到父親那兒去讓他老人家難受;在父親面前,妻子還是盡孝的。
趙長江這一跪讓妻子心動了;既然妻子平靜下來不哭了,趙長江也就去趕班。沒了手機,趙長江也不知道辦公室來電話催過他沒有;如照平時的情況,也沒有哪天是不要趙長江出車的。
走到大街上,趙長江拐進手機店,買了個600元的手機,馬上給林一蔓打電話過去,告訴她家里發(fā)生的事情,他怕林一蔓再給他打電話發(fā)信息。沒有想到林一蔓那樣冷靜,她說,這沒關系,讓你妻子到我這里來吧,我來慢慢冷卻她!
趙長江說,你記住千萬別再往老手機打電話!你再打過去就是干柴遇烈火!
林一蔓說,打也沒關系,說點兒別的有什么不可以?
趙長江說,你就別給我惹事了。
林一蔓在電話里笑,不說話。趙長江就不明白這林一蔓怎么面對這樣的事情還能如此淡然。
晚上回到家里,趁父親不在時,趙長江問妻子,接到了別人的電話嗎?
妻子說,你何必問這種話呢?我還沒有蠢到那種程度!
趙長江不明白妻子這話是什么意思,說,我的手機在你那里,我問這話又怎么了?
妻子說,手機在我這里你不會自己買新的?你還能讓你心愛的女人把電話打到我這里?
趙長江說,我問的別人是指所有的人嘛,包括單位的領導。
妻子說,我還不知道你肚里那幾味藥?你不過是不點名而已,除了林一蔓,別人對你還有什么意思?
女人一遇到這些傷心事就會變得非常聰明,非常敏感,非常尖刻!也就會讓男人惹不起!趙長江只好說,既然如此,你把手機還給我吧。
妻子說,我還給你干什么?我要把它粉碎了煎餅熬湯吃!
妻子的話說得很兇,但臉色還是比早晨溫和了許多。趙長江進房一看,果然手機放在趙長江的床頭。妻子真是個聰明人,知道什么時候該進,什么時候該退;該進的時候她勢不可當,該退時她退得溫和適度。趙長江把手機打開看了看,里面的信息,包括林一蔓在屏幕上的照片都沒有動。趙長江趕快跑到街上把今天才買的那臺600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