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貪財娶瘋女
任炙敏的父親與山賊勾結(jié),搶劫官府的銀庫被抓,判刑二十一年。父親入獄后,他母親改嫁給一個早和她私通的男人,拋棄了他。不知是遺傳的本領(lǐng),還是耳濡目染的習學,任炙敏一會走路就繼承了父親偷竊的壞毛病,專偷親人和自己人,因此,爺爺嫌棄他,叔叔嬸嬸們不容他,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姑父劉仁昌見他臟得如同野豬野狗,餓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就收留了他,讓他和兒子劉正一樣穿戴,一樣吃喝,一同去學堂念書識字。
劉仁昌是個梓工,一手漂亮的制作和雕刻活,享譽渭華一帶,人稱劉一手。劉一手是手藝第一,不是留藏一手。因為他不堪忍受岳父和幾個舅子的盤剝欺壓,在任炙敏八歲的時候,他就帶著一家人逃到西安,在西華街開了一家仁昌木器鋪。為養(yǎng)活兩個孩子,夫妻倆操碎了心,費盡了力,不幾年,劉任氏因為積勞成疾,撒手而去。妻子去世后,劉仁昌既做爹又做媽,既是師傅,又是梓工,好不容易熬到兩個孩子長大,總算苦盡甘來。任炙敏年長,人機敏,劉仁昌讓他負責接來送往和賬目工作,劉正老實憨直,手藝不錯,劉仁昌讓他在后院打家具、做雕刻。
西安是大城市,需要家具的人家不少,木器店更不少,劉仁昌世代為梓,祖上傳下不少妙招絕技,同樣的木料,同樣的圖樣,仁昌木器鋪干的活總比其他店干得結(jié)實精美,又活泛好看。爺兒三個一心,把仁昌木器鋪打理得有模有樣,幾年光景,就小有家資,成了衣食無憂的小康戶。
劉任氏去世第三年,一個冰天雪地的早晨,劉仁昌打開門,發(fā)現(xiàn)兩個人倒在門口。他一探鼻息,還有氣,連忙把二人抬進屋。這是一對兒逃荒的母女,女兒叫景茗,十六歲,長得小巧可人,只是得了羊角瘋,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清醒時聰明能干,糊涂時羞恥不知,香臭不分;母親景王氏四十六歲,漂亮精干,可惜是個啞巴。劉仁昌見啞巴母女餓得皮包骨頭,非常可憐,就把她們留在鋪子里,打算等二人養(yǎng)好了身體,再送她們回家。母女倆本無大病,只是餓的,身體很快就復原了。劉仁昌正要送她們回原籍,他自己卻染上了傷寒,來勢非常兇猛。這是當時比較普遍也非常厲害的傳染病,死亡率很高,郎中給他看病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傳染了。郎中叮囑劉正和任炙敏,千萬不要靠近病人,連劉仁昌用過的碗筷和衣物都不要碰。啞巴不讓女兒和劉正任炙敏他們靠近劉仁昌,她卻獨自承擔了伺候他的一切。她為劉仁昌煎藥、洗衣、做飯,照顧他的起居,同時指導清醒時的女兒操持店里的衣食和家務。
劉仁昌這一病,幾個月后才好轉(zhuǎn)。病愈后,他感念啞巴的伺候之恩,征得啞巴和景茗同意,娶她做了續(xù)弦。啞巴雖然不會說話,卻是個持家的能手,有她主內(nèi),劉仁昌主外,生意比以前更好更紅火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一千年。就在劉仁昌把木器鋪打理得蒸蒸日上、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時候,啞巴卻死于一次意外。這時候,景茗也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婆家。劉仁昌年近七旬,景茗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心頭大事,一旦他離世,景茗誰來養(yǎng)護,他不能對不起她死去的媽呀!
任炙敏二十八歲,劉正二十六歲,看著身邊兩個英俊的小伙子,劉仁昌想在他們中間給景茗選一個女婿,只是景茗的病時好時壞,就怕委屈了他們,一直不好意思開口。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弱,就像沙漠上的燈,說不定什么時候,一下子就滅了,這事拖不得。為此,他一夜一夜地睡不著。經(jīng)過多次的天人交戰(zhàn)后,在半年后的一天,他一咬牙,終于下定了決心。
一天晚上,送走一個大客戶后,劉仁昌把任炙敏和劉正叫到跟前說:“我已風燭殘年,給你們兄弟倆掙下這點家業(yè),雖然不多,也能安心地離去了。只是你們的妹妹景茗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婆家。把她嫁到別人家里,我不放心。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年齡都和景茗合適,我把鋪子的財產(chǎn)分成四份,景茗兩份,你們兄弟各占一份。你倆誰愿意娶景茗,這鋪子四分之三的家當就是他的……”他頓了一下,像是下了最后的決心一般,繼續(xù)說,“外加劉家祖輩們雕制一些豪大精細物件的秘技心得。條件是一輩子對景茗好,不能有絲毫的虐待,更不能遺棄。你們兩個要沒有誰愿意,我再給她另外物色人家,嫁妝不變。給你們十天時間考慮?!?/p>
劉仁昌的話音一落,任炙敏就說:“我愿意?!?/p>
劉仁昌一愣,說:“你先別這么快就答應,這是一輩子的大事,要慎重,始愿終棄可不行。你爸也出來了,你回渭南和你爸你媽商量一下?”
劉仁昌在西安雖然不是有錢的大戶,算個中產(chǎn)之家卻綽綽有余,任炙敏不想再過寄人籬下的生活,決定拿自己的婚姻,換下這份財產(chǎn)。劉仁昌百年之后,自己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于是說:“他們從小就拋棄了我,誰也沒有養(yǎng)過我,我沒有那樣不堪的父母。我的事情我做主,至死不悔!”
見他說得斬釘截鐵,劉仁昌看了他半天,說:“好吧,我原則上同意。你還是考慮三天吧。三天以后你如果不后悔,我就讓你們成親?!?/p>
任炙敏回到自己的房間,劉正也來了,一見面,他就說:“敏哥,碩翠眼巴巴地盼著你去贖她,為了那點兒財產(chǎn),葬送你們一輩子的幸福,值得嗎?”
碩翠是他們的鄰居,也是宜春樓的當紅頭牌,大景茗一歲。她水靈秀氣,美麗動人,雖然是小家的碧玉,卻端莊優(yōu)雅,溫婉賢淑,頗有大家閨秀的氣韻。她和任炙敏、劉正一起長大,早和任炙敏好上了,因為她爹想把她嫁給富商或者官宦之家,對她和任炙敏的親事堅決反對,事情就擱下了。二人曾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任炙敏說,我這輩子非你不娶,碩翠說,我這輩子非你不嫁。第二年,碩翠卻去了宜春樓。
“景茗長相很好,我早就看上了,只是她得了羊角瘋,我才有些顧慮?!比沃嗣魳O其誠懇地說,“我打聽過了,羊角瘋一成親就好了,即使不好,我有你爹的大半財產(chǎn),一定會給她看好的?!?/p>
劉正說:“你對碩翠的海誓山盟,你全忘了嗎?”
任炙敏說:“不錯。你沒有忘,你去娶她呀?”
劉正想不到任炙敏能說出這種話,怒道:“她要是看中我,我決不辜負她。你真無恥!”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個無恥的娼婦,還不值得我為她舍財獻身!”任炙敏丟下一句,摔門而去,把劉正晾在屋里。
在任炙敏的堅持下,劉仁昌讓他和景茗成了親。不久,劉仁昌因病去世。
2.兄弟成仇
給劉仁昌辦完喪事的第二天,任炙敏找到劉正說:“姑父臨走前,是你在他床前的,他一輩子的秘技心得,應該交給你了?,F(xiàn)在我是仁昌木器鋪的大東家,你交給我吧?”
劉正說:“什么秘技心得,我不清楚。即使有那么一本心得,我爸交給我是應當本分,你憑什么來要?”
“憑我娶了景茗,履行了承諾,你爸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我要我該得的東西,合情合理又合法?!比沃嗣衾淅涞卣f,“你要拒不交出來,我就讓你滾蛋!”
“我劉家的東西,哪樣是你該得的?”劉正也不示弱,大叫道,“一個父母不要、爺爺叔叔拋棄的野人,我爸可憐你,才救你一條狗命,你倒成了劉家的大東家,叫正經(jīng)的主子滾蛋?該滾蛋的不是我,而是你這個鳩占鵲巢,不知廉恥的畜生!”
“王八蛋,你說誰是野種?”任炙敏撲過來,扇了劉正一個嘴巴。
“我說你是野人,你卻承認你是野種,好,那你就是野種吧!”劉正沒有還手,接過他的話茬損了他一句,他一擦嘴角的血,繼續(xù)說,“我是我爸唯一的子女,繼承劉家家業(yè)的應該是我,你和你那瘋老婆都是寄人籬下的蹭飯狗,與我劉家有什么關(guān)系?”
任炙敏道:“劉正,是你爸為了報答我那啞丈母娘的救命之恩,才把財產(chǎn)送給她的瘋女兒的。還有,我是你爸的妻侄,我的丈母娘是你爸的二房,按理說,我的傻老婆是你的妹妹,她繼承你爸的財產(chǎn)是理所當然的,怎么沒有關(guān)系了?再說,我按約娶了景茗,你爸也該按約交出心得,他不把應交給我的東西交給我,那才是不知廉恥的野種呢!”
見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罵父親是野種,劉正氣壞了,照著他的臉就是一拳,任炙敏被打了一個跟頭,猛地跳起來,和他廝打在一起。任炙敏被宜春樓的妓女淘空了身子,與劉正真打起來,他哪兒是對手。劉正瞅任炙敏猛撲過來,賣了一個破綻,再順勢一撥,任炙敏便跌了一個狗吃屎。任炙敏惱羞成怒,順手抓起一個墨斗,照著劉正的腦袋就砸。不幾下,劉正的臉上身上全是墨汁和鮮血,紅黑混雜,一片模糊。
二人已經(jīng)撕破了臉,劉正知道無法再在父親的鋪子里待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任炙敏,要求退股離開。
“怎么鬧的,這是?”見劉正頭上纏著白布,朝任炙敏的房間走,班颯鳳來到跟前問。班颯鳳是劉正的啞巴后母死后,父親在街上請的一個做飯丫頭。她長相一般,人卻非常勤快,除了做好店里的一日三餐外,還幫木器鋪干這干那,把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條。
劉正雖然看不上班颯鳳,卻非常贊賞她的為人和做事能力,就把事情原委說給她。
班颯鳳勸道:“劉叔懷疑你表哥心術(shù)不正會拋棄景茗,想留下心得給你來牽制他。劉叔想的雖然不錯,卻沒在事前說明,如今傳給你,確實是私相授受。任東家要心得,是占著理的。心得里的本事你全部學到了,要它也沒用,他是你的親表哥,他要你就給他吧,何必為了那沒用的東西大打出手呢?”
班颯鳳是個忠厚淳樸又非常善良的好姑娘,劉正知道她是好意,如果讓她繼續(xù)留在木器鋪,必受任炙敏禍害。于是他大怒道:“敢情你是個說客呀,任炙敏給了你多少錢,啊?班颯鳳,我還是仁昌木器鋪的二東家,你是什么人,有你在這兒說三道四的份兒嗎?滾,你給我離開木器鋪,這里不要你!”
“好心當成驢肝肺!”班颯鳳哭著說。
劉正大叫道:“昨天剛開了工錢,鋪子不欠你的,滾,你立即給我離開!”
看著班颯鳳離開木器鋪后,劉正找到任炙敏,要求退股。任炙敏早想把他掃地出門,此時正中下懷,他們把賬一算,劉正就離開了。
離開父親用一輩子的心血辦起來的木器鋪,劉正的心里悲、酸、痛、恨,非常難受。他不想再做梓工、再做那讓自己一想起來就傷心的活了,就來到城郊一個磚瓦場。他沒有燒窯、做磚瓦坯子的本事,只能干些擔土、和泥的粗活。
有一天,劉正剛剛跳進泥坑里,任炙敏來了。
“正弟,快上來,你怎么能干這樣下力的粗活呢?”任炙敏熱情地叫著,要拉他出坑。
“這活很好,我非常喜歡?!眲⒄淅涞卣f。
“你一個高級梓工,說什么也不能整天和泥巴打交道呀,快跟敏哥回去,股份你占三成,薪水我給你翻兩番,怎么樣?”
劉正做了一個高興的笑臉,說:“謝謝任老板,我這就跟你走?!眲⒄鲃菀隹樱沃嗣羯焓秩ダ?,他卻退回泥坑中央,問,“股份占三成,薪水翻兩番,不是沒有條件吧?”
任炙敏說:“你只要把姑父的心得交給我,我決不食言!”
劉正不屑地道:“我說么,你會有那樣好心,快給我滾吧!”
任炙敏碰了一個硬釘子,灰溜溜地走了。
在一個連雨天,磚瓦場停工了,任炙敏派去監(jiān)視劉正的人回報說,劉正去了城里。他立即以劉正表哥的名義來到磚瓦場,說要接劉正回去,來拿他的行李。他找到劉正的床鋪和衣箱后,把它們翻了個底兒朝天,沒有找到他想要的,罵了一句“王八蛋”,憤憤地離開了。
天晴后開工的第二天晚上,距離磚瓦場不遠的村子耍皮影,五六個窯工去看了,劉正也在其中??吹揭话霑r,有人一拍劉正的肩膀說:“正哥,借一步,跟你說句話。”
那人說完,扭頭就走。劉正沒看清是誰,愣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一出戲場子,突然圍過來一伙人,把他摁倒在地上,一頓猛揍。劉正被打得頭破血流,問道:“哥兒幾個,我們不認識,我哪兒得罪你們了?”
領(lǐng)頭的—個大胡子說:“你沒得罪我們,卻得罪了任爺,你想讓你身上的零件帶全乎,知道該怎么辦,哥兒幾個,我們走!”
劉正是個寧折不彎的硬漢子,本來念及表兄弟的親情,想不到,他竟然用這種卑劣的手段整治他。他看著那些人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你卑鄙,就別怪我不義了!”
3.假戲太真
任炙敏讓人痛打了劉正后不久,在他的仁昌木器鋪的斜對面,開了一家劉正木器店,木器店老板自然是他的表弟劉正。
劉正是劉仁昌唯的一子嗣,為人忠厚踏實,手藝比任炙敏好多了,加上他父親留下的秘技心得,他的木器店一開張,就把仁昌木器鋪的大部分生意拉了過去。不到半年,劉正木器店的接活量就大大超過了仁昌木器鋪,在仁昌木器鋪干活的梓工,大半跳槽到劉正木器店。
班颯鳳原是仁昌木器鋪的廚娘,大家喜歡她做的飯菜,在幾個老梓工的建議下,劉正把她請了回來。梓工們吃得好,干活更加精心賣力,劉正的木器店更紅火了。
依著任炙敏的品行,劉正認為他很快就會打上門來,提前給工人交代好,一旦任炙敏來鬧事,一定要打斷他一條胳膊,一條腿,讓他走不動,拿不起。這次,他卻想錯了,任炙敏沒有來鬧事,每天不是挽著他那羊角瘋老婆招搖過市秀恩愛,就是領(lǐng)著她去醫(yī)館看病瞧郎中,贏來滿街居民的交口稱贊。
一天,任炙敏正挽著景茗逛大街,被一個女人攔住了,喊著要向他討說法,對他和他的瘋老婆破口大罵。任炙敏猝不及防,很是狼狽,他叫人拉住那女人,領(lǐng)著景茗倉皇而逃。
找任炙敏鬧騰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宜春樓的碩翠。
劉仁昌一家逃到西安時,和碩翠家是鄰居,任炙敏、劉正和碩翠,是三個青梅竹馬的小玩伴。隨著年齡的增長,任炙敏、劉正長成英俊的大小伙,碩翠也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人見人愛的大美女。劉正、任炙敏都有意于她,碩翠卻看上了木訥老實的劉正。任炙敏氣得不行,在一個月圓之夜,他邀劉正和碩翠喝酒賞月,在酒中暗下迷藥,然后占有了她。其實碩翠對任炙敏印象不錯,她偏愛劉正,大部分原因是他仁昌木器鋪少東的身份,見事已如此,她就跟了任炙敏。之后,二人建立了暗通款曲的良好關(guān)系,經(jīng)常歡愉一起。在一個大雨天,木器鋪無活,劉正去找碩翠玩,發(fā)現(xiàn)門插著,里面有動靜,他從窗戶紙的破洞看進去,見碩任二人疊在一起,正顛鸞倒鳳地干好事兒。碩翠發(fā)現(xiàn)窗外有人,以為是她爹,嚇得不得了。任炙敏說:“沒事兒,是劉正?!?/p>
和碩翠的暗通被劉正撞破后,任炙敏想求姑父允許他迎娶碩翠,正想著如何開口,才不暴露他們先斬后奏的丑事時,碩翠卻被她爹還了賭債。
碩翠的父母是對恩愛夫妻,生活得非常幸福。在她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病逝了。母親的去世,對父親是個滅頂?shù)拇驌?,從此一蹶不振,由一個勤勞善良的好人,變成了酒鬼賭徒。有一天,他被幾個垂涎碩翠美色的賭徒設局,輸了三千多兩銀子。碩翠求到任炙敏,任炙敏求助于姑父,說出他們的關(guān)系。當時的三千兩銀子可不得了,就是三個仁昌木器鋪也拿不出呀。劉仁昌心疼任炙敏,同情碩翠,卻無能為力。任炙敏無可奈何,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心愛的女人被一幫賭徒拉走。賭徒們玩膩了碩翠后,又以五百兩銀子,把她賣到宜春樓,直到現(xiàn)在。
碩翠跳著、哭著、罵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班颯鳳看不下去了,過去勸她說:“任炙敏已經(jīng)走遠了,你罵破了嗓子,他也聽不到了?!彼阉絼⒄酒鞯暾f,“任炙敏是什么人,你應該最清楚,何必在人前丟人現(xiàn)眼呢?”
“我現(xiàn)在是人盡可夫的婊子,我怕什么丟人現(xiàn)眼?我就要罵那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不得好死的王八蛋!”碩翠不依不饒。
見碩翠不管不顧,罵得沒完,劉正也過來勸她。
碩翠擦了一下淚,咬牙切齒地說:“劉正,那個畜生說一輩子非我不娶,可他卻娶了一個瘋子,你說他是不是人?你能不能幫幫我?”
“我怎么幫你?”
碩翠說:“我是宜春樓的頭牌,在那里多年,有的是人脈。我的客人多數(shù)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賈和政界要員,最次的,也是中小商鋪的東家。你的手藝比他好,求你幫我贖了身,我到你的木器店,發(fā)個名牌給他們,讓他們把活都交給你來做,他們肯定買我的賬!我要讓那個王八蛋的店里沒有一個人去,讓他破產(chǎn)關(guān)門,變成沿街乞討的窮光蛋!”
搞垮任炙敏的木器鋪,劉正想過多次,只是他實力不夠,只好作罷。碩翠見劉正不說話,知道他動心了,只是懷疑自己那些話的真假,又說:“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非常喜歡你,要不是那個畜生壞了我的身子,我們早就成親了。如今他負了我,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要報仇雪恨,你一定要幫幫我,?。俊?/p>
劉正愛碩翠,他這些年未娶妻,她是唯一的原因。看著她那祈求的眼神,他沉吟一下,說:“好吧,你就來幫颯鳳做做飯,干些雜事吧。有空了,在前面招呼一下客人就行了?!?/p>
碩翠破涕為笑,感激地說:“好,好哇劉正,我謝謝你!”
碩翠到了劉正木器店后,劉正果然接了好多活,多數(shù)是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由于工期很緊,店里的梓工不夠用,現(xiàn)找又沒有合適的,劉正只好支付梓工雙倍的薪水,讓大家加班加點。為了趕活,他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工作量比一般梓工大得多。這樣硬撐了兩個月,他終于挺不住了,只覺著頭昏目眩,渾身酸軟無力,一下子病倒了??戳藥滋炖芍校廊桓邿煌?。碩翠像主婦一樣,給劉正做飯熬藥,鋪床疊被,隔幾天就給他擦洗身體,換洗衣裳,關(guān)懷得無微不至。劉正吃完最后一服藥的那天晚上,碩翠用手測試他體溫時,沒小心一個趔趄跌在他懷里,她摟著他的脖子要起來,劉正一伸手,緊緊地摟住她。
“我們成親吧?”做著那種事,碩翠嬌喘著說。
劉正說:“好?!?/p>
“夜貓子進屋,有人當成善財童子敬,小心被騙了!”二人事畢之后,碩翠離開了。劉正來到堂屋倒水喝,班颯鳳看著他滿足的臉說。
劉正怒道:“她就是吃人的狐貍精,我也愿意。干你的活吧,咸吃蘿卜淡操心!”
4.尋找負心人
劉正和碩翠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后。
到了那天,劉正木器店里外張燈結(jié)彩,賓客盈門。拜天地時,碩翠卻不見了,劉正他爹留給他的梓工心得也不翼而飛。
梓工心得放在一個銅皮箱子里,箱子放在一個立柜里,立柜和箱子的鑰匙都只有一把,劉正從不離身,能接近他的人只有碩翠。
“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是她!”劉正怎么也不相信碩翠會偷走心得。
碩翠的背叛,把劉正的自尊和自信踩到了腳底,他剛剛復原的身體,怎能經(jīng)受如此沉重的打擊,一下子病倒了。一百多服湯藥和班颯鳳的精心照料,才把他從鬼門關(guān)里拉回來。在他生病期間,好多重要的、工期很緊的活,店里的梓工無法完成,耽誤了交貨期,顧客不但要退貨,還要求加倍賠償。那些人財大勢壯,劉正一個也惹不起,木器店一下子賠垮了。從劉正木器店離開的顧客,都到了仁昌木器鋪,任炙敏原本做不了的活,現(xiàn)在卻做得既快又好。
劉正病好后,無心再做生意,梓工們見他意志消沉,都惋惜地走了,只剩班颯鳳不在意,她整天忙里忙外,任勞任怨,鼓勵劉正東山再起。事情雖然明擺著,劉正還是不相信碩翠會背叛他,他認定她是出了事,決定找到她,問個清楚。他打發(fā)走班颯鳳后,變賣了能賣的東西,把木器店的房子交還給房主,帶著僅有的幾兩銀子做盤纏,急匆匆地上路找碩翠去了。
人海茫茫,茫茫的人海,劉正找了幾個月,沒有找到碩翠的任何消息。有一天,他聽人說,宜春樓有幾個賣春女子被人拐賣到河南、山西一帶,碩翠可能也在其中,他立即追到河南。又找了半年多,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劉正并不氣餒,依然不停地找著。就在他為找碩翠搞得心力交瘁,活得像個乞丐一般的時候,他在山西運城碰到一個曾經(jīng)給他干活的梓工,得到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任炙敏要娶二房了,新娘子不是別人,正是他千尋萬找的碩翠。
劉正向那梓工借了些錢,急急忙忙地朝回趕。當他挨饑受餓、日夜兼程地回到西安,已經(jīng)是任炙敏結(jié)婚大典到了拜天地的關(guān)鍵時刻。當司儀喊完夫妻對拜,碩翠、任炙敏要行禮的時候,他一聲炸雷一般的“慢著”,把禮程震得停了下來。
“哪里來的瘋子,給我丟出去!”任炙敏立即認出了劉正,大喊道。
一伙打手上前,把劉正架出大門外,丟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不大工夫,劉正就被打得奄奄一息,遍體鱗傷,像只死狗一般躺在路邊。
班颯鳳一直暗戀著劉正。劉正關(guān)了木器店后,她在距離劉正木器店原址不遠的聚仙樓當廚娘,時時注意他的消息。劉正被他表哥打傷丟在街邊,她很快就知道了,立即出來,叫人把他抬到自己的住處。她跟酒樓告了假,專門回來伺候他。劉正年輕,身體底子好,那些外傷并無大礙,十幾天就好利索了。
“身子剛好,你干嗎去?”看到劉正帶著刀子走出門,班颯鳳連忙攔住他問。劉正不說話,只是掙著要離開。班颯鳳說:“你去找任炙敏要回你爹的梓工心得是不是?”
劉正狠狠地說:“不錯,我一定要把我祖輩的東西拿回來!”
班颯鳳就是不放手,說:“那本心得雖然是你祖輩的心血,可你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了,何必和他爭呢?再說,劉大叔當初說,只要誰娶了景茗,他就把木器鋪的一半和那梓工心得給景茗做嫁妝。任炙敏娶了景茗,兌現(xiàn)了承諾,劉大叔沒把心得交出去,按說是違約的。碩翠偷了那心得,我們就當劉叔交給任炙敏了,別要了,啊?”
劉正說:“我爹把心得交給我,是要我監(jiān)督任炙敏。他對景茗好,我就把心得交給他;他對景茗不好,我就不給他。如今,景茗的病越來越重,整天在外面游蕩,鬧得比叫花子還臟他也不管,反而娶了二房。我要找他算賬,把心得要回來!”
“那本書在他手上近一年,任炙敏早就抄下副本了,要回來有啥用?他不是個省油的燈,如今他財大勢壯,你去要,他怎么會承認,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向你要呢!我在聚仙樓打工攢了點兒錢,我們重新開一家木器店,離這兒遠一點兒。你現(xiàn)在的技術(shù)不比你爹差,我就不信,你干的活兒會沒有人要?”
班颯鳳的話句句在理,劉正被說服了,他們搬到距離西華街有好幾條街的木頭胡同。
5.坎坷振興路
木器店開張那天,劉正辦了酒席,請了左鄰右舍。熱鬧一過,木器店卻無人光顧。
“爹呀,你的忠厚,你的正直孩兒非常佩服,可那任炙敏他的親生父母、親生爺爺和叔叔們都不要,你瞎充什么好人,拾了那個畜生白眼狼,給兒子我留下這無窮的禍害!”到了夜深人靜,或者一天都沒生意時,劉正就大聲地埋怨父親。
“人在做,天在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埋怨是沒用的?,F(xiàn)在我們放好心態(tài),安心生意,別想別的,慢慢來?!泵康竭@時候,班颯鳳就來勸他,安慰他。
自己老家無人,父母被外爺和舅舅一干人欺負得沒法生活,才西逃西安,如今又被表哥和一個他愛的婊子害得走投無路,劉正感到非常的悲哀。好在班颯鳳對他好,使他那倍感世態(tài)炎涼的心坎上,還有一點兒溫暖。
木器店剛剛有了一點兒起色,劉正得知景茗被一輛馬車撞死,懷疑是任炙敏所為。他走訪了一些目擊者后去找肇事的馬車夫老張,馬車店老板告訴他:“張師傅已經(jīng)辭工,回了湖南耒陽的老家?!?/p>
父親讓他監(jiān)管景茗,景茗卻死得不明不白。為了給景茗討個公道,劉正決定南下耒陽,找到張師傅,問個究竟,班颯鳳怎么勸也勸不住。
那時候交通不便,劉正根據(jù)馬車店老板提供的地址,趕到湖南耒陽縣,那里根本沒有張家莊鄉(xiāng),那個所謂的張師傅,自然是子虛烏有的。劉正確定景茗是任炙敏謀害,他要去衙門告他。班颯鳳卻不讓:“我們沒證據(jù),怎么告?我還是那句話,‘人在做,天在看’,他會有報應的。”劉正還是不聽,他做了一個大木牌,上面寫著:“謀財娶瘋女,殺妻娶婊子,任炙敏畜生不如!”擺到仁昌木器鋪前。
任炙敏看了,心中冷笑,派人找來警察。他走到劉正面前,小聲說:“你說得不錯,景茗是我花錢讓人撞死的,可你沒有證據(jù)!”他狠狠踢了劉正一腳,大聲道,“王八蛋,你竟敢敗壞老子的名聲,老子讓你去坐牢!”他手一招,幾個警察跑過來,狠打了劉正一頓后,把他押走了。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他現(xiàn)在財大氣粗,加上碩翠以往那些嫖客的勢力,我們和他硬碰,無異于雞蛋碰石頭。我還有點私房錢,我想法把你保出來,你好好做你的活兒。我就不信老天無眼,讓任炙敏那種壞人繼續(xù)作惡。”班颯鳳到監(jiān)牢給他送飯時,柔柔地說。
劉正入獄以來,幾個朋友來看過他,說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話,班颯鳳情真意切的話使他非常感動,他不禁拉住她的手,號啕大哭。
班颯鳳也是個苦命孩子,出生在戶縣一個小康之家,父母死于一場傳染病。她跟著大姨生活,大姨夫妻對她很不錯,只因他們執(zhí)意要她嫁給她的傻表哥,班颯鳳才跑出來。為了救劉正,她回老家便宜賣了三間瓦房和十幾畝好地,得到一百五十兩銀子,給警察局長送去一百兩,把劉正救出來。劉正用剩余的五十兩銀子,把木頭胡同的劉正木器店擴大,改名正鳳木器店,班颯鳳不同意,說:“仁昌木器鋪是西安城所有木器店的招牌,仁昌木器鋪的招牌是你和劉大叔。劉大叔不在了,你就是木器行的技術(shù)第一人,你雖然沒有繼承仁昌木器鋪,可你繼承了劉大叔的技藝,沖你劉正的名字,生意不會差,就叫劉正木器店吧?!?/p>
劉正木器店開張后,并不像班颯鳳預料的那樣,多少天都無人問津,他們暗中一打聽,是任炙敏在背后搗鬼。那時候的家具全是木質(zhì)的,沒有人來定做,劉正就做好一些常用的桌椅板凳,用木輪車推著,沿街叫賣。開始幾天,問的人多,買的人少。劉正是個好梓工,卻不是一個好銷售。讓他賣東西,太難為他了。他一天跑下來,累得賊死,連一天的伙食費都掙不到。有一天,劉正一大早就出去了,到了晚上,一把椅子也沒賣掉。他無精打采地推著車朝回走,在一條街道的角落里,被一幫地痞給打了,車和桌椅砸壞了一地。他懷疑是任炙敏所為,班颯鳳說:“這事兒是他,決不會有別人。這樣不行,城里不能賣,我們就到鄉(xiāng)下賣,我明天跟你去。我就不信,這么好的東西會沒有人要。帶上斧頭棒子,任炙敏的人要再敢搗亂,我們可以拼一拼,嚇嚇他們?!?/p>
見一貫息事寧人的班颯鳳也發(fā)了狠,劉正膽壯了不少。
“快來買呀,上好的桌椅板凳,都是仁昌木器鋪老板劉仁昌的公子劉正所做,做工精湛,價格便宜,快來買呀!”班颯鳳一路上大喊大叫,引來不少買家。
臨行前,班颯鳳叫劉正在木輪車前后的木檔上各打一個孔,各插一個大木牌,寫著他們喊的話,這樣不但醒目,還能讓嗓子休息一會兒。
有人買貨時,班颯鳳就介紹劉正雕花做木器的功夫。
這樣一來還真行,天天都賣得精光,不到兩個月,劉正木器店的招牌就打了出去。第三個月的第二天,就有人到店里訂活了,雖然只是長安縣的一個小地主,可對劉正無疑是個好消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下好了?!彼妥哳櫩秃螅囡S鳳笑道。
一套陪嫁的大小立柜、香桌、米面桶、飯桌、床和衣箱等家具,雖然不是一樁大買賣,對于剛剛開張不久、又遭名店打壓的新店來說,卻是一個大信心。
劉正說:“這都是你的功勞,以后這沿街叫賣的活,看來得辛苦你了?!?/p>
“只要招牌打出去,我天天去叫賣都行?!卑囡S鳳笑道,“這樁活雖然不大,我們一定要給人家做好,店里得有人招呼支應,你也需要一個幫手,我們請幾個人吧?”
“這一套新婚家具,我一個人,十來天就做完了,存貨夠你賣七八天的。推車是個力氣活兒,給你請一個年輕的幫工吧,最好是梓工,生意要好了,可以在店里干活,出去叫賣的事就不做了?!?/p>
“好的,那就請三個人吧。一個人在店里招呼支應,一個人給你打下手,一個人幫我。人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信一到,他們就來?!?/p>
劉正說:“你真是未卜先知呀,啥時候準備好的?”
班颯鳳道:“在你被任炙敏送進監(jiān)獄,我回家賣房,賣……”她覺著說走了嘴,連忙打住??蓜⒄齾s聽清楚了,問:“為了救我出獄,你賣了家里的房子和地?”
班颯鳳知道瞞不住了,只好點了點頭。一股激流涌遍劉正的全身,他一把把班颯鳳摟在懷里,流著熱淚說:“颯鳳,我欠你的太多了……”
6.縱火竊匾
一番送貨上門,給劉正木器店帶來了好名氣,有的是沖著老東家劉仁昌的面子來找劉正,多數(shù)則是看著他的手藝而上門。店面不夠用,他們又租了兩間房,請了十個梓工。
劉正的生意不錯,任炙敏的生意更是好的不得了。碩翠原先的顧客多數(shù)是達官顯貴,有碩翠給他求生意,公活私活一起來,任炙敏的生意想不好都不行。
大概過了一個月,劉正正在做家具,一個穿官服的男子來到木器店。見是衙門的公人,支應連忙帶他來找劉正。那人說:“鄙人叫李步仁,是巡撫衙門的副侍衛(wèi)長,巡撫衙門要舉辦一次梓工雕刻大賽,取得第一名的,要雕一個大牌匾,賞銀五千兩,請劉師傅務必參加?!痹瓉恚褥蠛凸饩w皇帝逃到西安后,住在陜西巡撫的府衙里。一個巡撫衙門,比北京城的皇宮可差遠了,享受慣了的慈禧很不自在,第二天,她就下旨,讓陜西巡撫在兩個月之內(nèi)建造一座龍蹕宮。巡撫領(lǐng)旨后不敢怠慢,立即抽調(diào)能工巧匠四班倒,日夜不停地趕工程,終于在要求的日子前十六天蓋好了宮殿。慈禧的太監(jiān)總管檢查完后,非常滿意,唯一不滿意的是宮門上的牌匾。
龍蹕宮的匾長兩丈八尺,寬六尺八寸,要求在五十丈之外能看清牌匾上的字,他們請來的雕刻高手所雕的牌匾,遠看小氣模糊,近看灰暗無神,使一座華美的龍蹕宮顯得陳舊晦氣。這也難怪,那么小一個牌匾,就是把字雕得大到齊邊,也不可能在五十丈之外,被一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看得清清楚楚。巡撫正要辯解,太監(jiān)總管不禁怒道:“廢話少說,十三天之內(nèi),你要雕不好咱家滿意的牌匾,就提頭來見,哼!”
性命攸關(guān),巡撫不敢怠慢,就以五千兩紋銀為賞,張榜招賢。他怕漏掉真正的頂尖高手,每一位有名的雕刻梓工,他都派人去通知,讓他們務必參加。劉仁昌在西安城的梓工行里名氣很大,任炙敏和劉正是他僅有的兩個傳人,自然在特邀之列。
重賞之下,參考的人真不少。通過巡撫衙門一天的測考,劉正任炙敏取得前兩名。劉正出生于梓工世家,到了他,已經(jīng)是第八代,無論是做工,還是雕刻,都已超過歷代先人。任炙敏繼承了劉仁昌的家業(yè),技術(shù)也不錯,加上他對李步仁和監(jiān)考官員都有打點,結(jié)果,他的雕樣被評為第一,劉正的第二。
李步仁剛要讓劉正回家,太監(jiān)總管來了?;噬咸蠖荚谖靼?,巡撫肩上的擔子太大太重,太監(jiān)總管怕巡撫太忙了,把牌匾的事情交給下屬誤了事,就親自來了。太監(jiān)總管雖然是外行,他拿起二人的雕樣,煞有介事地看了又看,還真讓他看出了好壞,只是說不出好壞在哪里。他看著李步仁說:“李侍衛(wèi)長,二位是西安梓工行的翹楚,我看這雕樣難分伯仲,就都留下吧,讓他們同時雕匾,老佛爺看中誰的匾,誰就披紅掛彩,領(lǐng)封受賞。”
太監(jiān)總管發(fā)了話,李步仁哪敢讓劉正走呀。
仿古雕刻,制作牌匾,是劉仁昌最拿手的技藝之一,任炙敏和劉正都得到了真?zhèn)鳌=恿巳蝿蘸?,二人都到龍蹕宮前仔細觀摩,都認為要達到要求,讓西太后滿意,必須用生長在秦嶺山懸崖峭壁上的千年紅柏。這種柏樹皮薄,心紅,木質(zhì)堅硬,韌性極好,水泡千年不腐,日曬百年不裂,非常難得,是做棺材和牌匾的上好材料。因為時間太緊,現(xiàn)伐來不及,巡撫找遍了西安城,也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紅柏,不得已,他請來劉正和任炙敏商議。巡撫讓任炙敏說怎么辦,任炙敏讓劉正先說,當著巡撫的面,劉正不得不說:可用百年紅松替代。這種材的干料,西安城應該不太難找?!?/p>
巡撫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問:“劉師傅,這能成嗎?”
劉正肯定地說:“可以!”
巡撫又問任炙敏:“任師傅,可以嗎?”
劉仁昌的心得里有記載,任炙敏非常清楚,加上劉正都說可以了,他自然相信可以,說:“沒問題?!?/p>
距離老佛爺入住的日子還有十四天,巡撫要求二人提前三天雕刻好,問劉正能否達到。十一天雕一件絕世孤品無法辦到,雕一件上好的招牌對于劉正和任炙敏來說,都不是太難。于是,劉正說:“行是行,草民有一個條件?!?/p>
巡撫說:“只要能行,什么條件我都答應?!?/p>
劉正說:“在我雕刻的前十天里,任何人不得進入作坊,送飯也只能放在門口?!?/p>
巡撫說:“好,我派兵布置在院外,除了送飯的,任何人不得進入。”
“劉師傅,你怎么成了這樣?”時間一到,巡撫就來到督造處劉正的作坊,當他看到發(fā)亂如草,雙眼紅腫,臉白如紙,瘦得如活鬼一般的劉正時,驚駭?shù)亟衅饋怼?/p>
劉正笑了笑說:“沒事兒,好好睡幾天好覺就復原了?!?/p>
巡撫掀開匾上的布,渾身突地一震,他顫抖著雙手,輕輕地摸向牌匾,眼中充滿了驚嘆和欣喜。
在牌匾五分之四的版面上,是一條鏤著“龍蹕宮”三字的大龍,大龍身邊有虛化的小蟹小魚,龍頭龍尾上下是虛化的蚌和龜,四周是厚密而虛化的水草和珊瑚,四只小蝦從匾的四角游出,幾條小龍從四邊游出,兩條接近大龍,三條正在途中,還有幾條剛從礁石中露出腦袋或身體。每條小龍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
“妙,太妙了!”巡撫雖然是封疆大吏,卻很有藝術(shù)造詣,看了劉正的牌匾,被它精美的藝術(shù)意境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這匾層次清晰,賓不奪主。近看,畫面滿、實,卻不顯擁擠過盈;遠看,畫面清、明,卻不顯空虛單調(diào)。那虛化的幾處更是妙不可言,一看就知道龍王帶著千百萬龍子龍孫和蝦兵蟹將在巡視,場面排場而宏大,太妙了!”他握住劉正的手,不停地搖著,說:“劉師傅,謝謝你!”
就在巡撫離開督造處高興地回到家,喝了幾大杯酒,美美地躺在床上后,督造處突然失火,劉正和任炙敏雖然幸免于難,劉正的牌匾卻化為灰燼,只有任炙敏冒死搶出他的牌匾。
這場大火來得蹊蹺,可在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巡撫不能深究,等度過老佛爺這一關(guān)再說。慶幸的是任炙敏那塊匾完好無損,雖然不及劉正那塊匾,用它來應急還是可以的,他只希望老天保佑,讓太監(jiān)總管滿意。
第三天,牌匾漆好干透了,掛上宮門后,樓前立時金光滿天,“龍蹕宮”三字立時閃閃發(fā)亮,別說五十丈,就是一百丈,也看得一清二楚。龍蹕宮里外有很多龍鳳,匾上的龍,就如宮殿的眼,龍中的王,所有龍鳳立即變得活靈活現(xiàn)。太監(jiān)總管看了稱贊不已,連連叫好。
“任師傅,你太棒了!”終于可以向大總管交差了,巡撫高興地大叫著。
任炙敏雖然心術(shù)不正,他能有如此高超的技藝,劉正也佩服不已。
7.以德報怨
老佛爺如期移居。當鑾駕來到龍蹕宮前時,她讓停轎,走下車輦。
“哎呦,這塊匾不錯呀?!笨戳藢m門上的牌匾后,慈禧佛心大悅,“是哪位高手所雕?”
太監(jiān)總管立即道:“啟稟老佛爺,是西安城最有名的梓工師傅任炙敏所雕!”
慈禧道:“好。賞五品頂戴,黃馬褂一件!”
太監(jiān)總管立即道:“老佛爺有旨,賞任炙敏五品頂戴,黃馬褂一件!”
任炙敏立即跪倒在地,道:“任炙敏謝老佛爺恩……”
“嘭——”
任炙敏的“任炙敏謝老佛爺恩典”的話還沒有說完,龍匾突然一聲巨響,炸成了碎片。慈禧以為有人行刺,魂兒都嚇飛了,“媽呀”一聲趴在地上。太監(jiān)總管立即趴在慈禧身上,護住主子。侍衛(wèi)“嘩”地一聲,圍成一個圈,把二人護在中間。
任炙敏嚇呆了,“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就倒在地上。巡撫也嚇軟在地,半天起不來。
慈禧非常震怒,她看著突突發(fā)抖的巡撫,叫道:“好你個巡撫大人,辦得好事!來人,把這狗頭打入死牢,擇日問斬!”
巡撫立即道:“老佛爺明察,奴才只是監(jiān)造,具體雕刻,都是任炙敏所為,奴才一概不知!”
“那好,把任炙敏就地正法!”
有人去抓任炙敏,任炙敏就跟死人一般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慈禧道:“弄醒他,殺!”
有人端來涼水,把任炙敏潑醒了,按在地上。這時候,任炙敏嘴歪眼斜,目光呆滯,他看著眾人,“嘿嘿,嘿嘿”地傻笑著。
劉正立即跪倒,大聲喊道:“老佛爺且慢,草民有話要說!”
“講!”
“這牌匾不是任炙敏所雕,而是草民的拙作?!?/p>
慈禧一震:“是你要謀害哀家?”
劉正道:“老佛爺有所不知,這牌匾本來要用秦嶺山中懸崖峭壁上生長的千年紅柏,只因時間太緊,沒有現(xiàn)成的干料,只能用上好的百年紅松替代……”
那天晚上,巡撫檢查完劉正的龍匾后,又去檢查任炙敏的龍匾。他見劉任二人構(gòu)思一樣,畫面也大同小異,只是任炙敏的雕工比劉正差了很多。巡撫夸贊了劉正的牌匾后,拍著任炙敏的肩膀說:“任師傅的龍匾雖然不錯,雕工還得好好努力呀!”
巡撫的這句話,使任炙敏立時生出謀奪劉正那塊龍匾的歹念。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拿出自己的匾,點著作坊,等劉正發(fā)現(xiàn)火光出來查看時,他再點著劉正的作坊,把自己的龍匾放到劉正的作坊里,換出劉正的匾。劉正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坊也著火時,回身要搶龍匾,大火已經(jīng)封門,無法進入了。兩間作坊連著墻,任炙敏的房間著火,延燒到他的房間是自然的事,劉正并未懷疑。
因為龍匾的材料不達要求,陽光下隨時都可能開裂,淋了雨后天一晴,也可能開裂。為免開裂,牌匾雕刻好后,要涂劉家祖?zhèn)鞯拿厮?,然后吹干,沒有風可以用扇子扇干,涂夠七遍后,再涂三遍另一種秘藥,還是一遍一遍吹干,然后用文火烘烤,等涼透后,再烘烤一遍,才能保證在烈日雨淋之下保持原狀。工序不到,牌匾?guī)滋旌缶蜁ǔ伤槠?/p>
劉仁昌的梓工心得里記載了雕刻匾額的技巧和藥方,因為沒有想到會給皇上宮殿的外門雕匾,忘記記載涂藥后的風干和烘烤工序。劉正得知此事,也只是在多年前父親雕完聚仙樓的牌匾后,隨口給他提了一下。要不是慈禧老佛爺對龍蹕宮牌匾的要求那樣苛刻,最后這兩道工序,恐怕八輩子也用不著。劉正涂完第二種藥水扇干后,準備第二天早上再用文火烘烤,他做夢也想不到,任炙敏會放火盜匾。這也是任炙敏做慣了壞事,老天給他的報應。
劉正以為自己的作品化為灰燼,心里還在佩服任炙敏的技藝高超,直到那龍匾炸碎,他才明白了一切,心里暗暗驚嘆:“這任炙敏的膽子太大了,竟敢在慈禧老佛爺面前搗鬼使詐,盜名騙賞,要不是父親一時疏忽,忘記記載后面的工序,他就得逞了!
龍匾的爆炸,使慈禧被嚇破了膽,幾天晚上都做著噩夢,總是夢見有人要刺殺她。她認為龍蹕宮是不祥之地,不但不入住,還命人立即拆除。
牌匾風波后不久,碩翠賣了仁昌木器鋪,帶著任炙敏的所有財產(chǎn),嫁給一個縣丞做了八姨太。這次給龍蹕宮雕匾,劉正雖然沒有得到封賞,他西安第一梓工的大名,卻傳遍了大清國的高層,劉正木器店更是聲名遠播。在西安,劉正木器店的生意好得無店能比,鄰省一些大戶人家,也專程來西安讓他打制家具。在慈禧光緒回鑾北京后的第三年,他又買下幾個辦不下去的商鋪做店面。新店開張那天,一個背駝如弓、一身臟臭的叫花子一瘸一拐地來到門前,“撲通”一聲跪在正迎接賓客的劉正面前。
“別這樣,別這樣!”劉正邊扶叫花子邊說,“颯鳳,快給這位老哥端些飯,拿些錢來。”那花子不起來,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
劉正覺著奇怪,仔細一看,這瘸花子竟然是他的表哥任炙敏,立即放手,大喝道:“滾,你快給我滾遠點兒!”
任炙敏偷功不成,反而招來大禍,知道自己身犯偷竊、縱火、欺君、驚駕四項死罪,赦無可赦,只有裝瘋賣傻,賭一賭慈禧的同情心,或許有一線免死的希望。行刑前,太監(jiān)總管讓人端來屎尿和飯菜測試他,任炙敏立即抓起屎尿和飯菜一起朝嘴里塞,還不停地念叨“好吃,好吃”。太監(jiān)總管一看他真傻了,認為留下他,比殺他還能懲罰他,就請求慈禧饒他一命。逃過一死后,任炙敏怕留在西安城里被人發(fā)現(xiàn)他裝傻,就跑到外地去討飯。當時,列強入侵,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大小伙子討飯的比比皆是,沒有人對他的身份產(chǎn)生懷疑。他在華陰縣城討飯時,被一幫排外的乞丐把腰和腿打壞了,因為無錢醫(yī)治,落下殘疾,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乞討。流浪了幾年后,他聽說慈禧和光緒離開了西安,那巡撫也調(diào)走了,這才敢回來。
任炙敏對劉正做了那些壞事,要是別人,絕對不敢、也無臉進劉正的門??伤私鈩⒄耍莻€剛強正直,又非常心軟好面子的大好人,見自己混得這樣可憐,只要一跪下認錯,他一定會收留的。他一回西安,就聽說劉正的新店很快要開張,就等著那個大好日子才上門討?zhàn)垼词箘⒄洺?,也不好意思在眾賓客面前暴露他的小肚雞腸。
“炙敏哥,事情都過去了,回來就好,快起來!”班颯鳳熱情地說。她已和劉正成親,有了一個胖兒子,“快到屋里洗洗,換換衣服?!?/p>
“讓他滾,我沒有這個寡廉無恥的表哥!”劉正怒喝道。
任炙敏不起來,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地磕頭。
“炙敏哥,別磕了,你是我們的至親,你和劉正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他會讓你留下的。快起來吧。”班颯鳳躬身去拉,任炙敏不起來。班颯鳳起身對劉正說:“劉正,給敏哥一碗飯吃吧,讓他在店里隨便干點兒啥都行?!?/p>
班颯鳳一再為任炙敏求情,加上他已身殘,生活難自理,確實可憐,劉正嘆息一聲,躬身去扶任炙敏,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快起來。你干不了重活,眼力還在,就在店里當個檢查工吧,夠你忙的了。如果有空了,再指導一下技術(shù)差的梓工?!?/p>
“謝謝正弟!”任炙敏這才起來。
這一賭,任炙敏又贏了??墒?,他賭贏了人生嗎?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趙俊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