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武士愛劍,文人愛硯”,古代文人對硯格外鐘愛。硯為文房四寶之首,文人靠它筆耕不輟,為書作畫,維持生計;靠它登科進士,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小小的硯臺承載著他們的理想志向和情懷抱負,成為他們終生伴侶、至親良友。歷代文人嗜硯成癖者不少。比如宋代米芾,愛硯至深,幾近“癲狂”。據(jù)說,有一日宋徽宗與蔡京談?wù)摃ǎ倜总纴怼皶淮笃痢?,并指定用御案上皇帝使用的端硯。米芾筆走龍蛇,一揮而就,字字珠璣,皇帝十分高興。這時米芾不顧被皇帝斥責甚至革職殺頭危險,捧起御硯,跪著向宋徽宗說,“此硯微臣已用過,哪還配得上您用呀,請賜予我吧!”徽宗此時心情好,便將這方珍貴的端硯賞賜給米芾。米芾“舞蹈以謝,抱硯趨出”,也不管“余墨沾漬袍袖”了,真是高興到“癲狂”的程度。還有一次,米芾得了和尚孜周送的一方十分罕見的端硯,居然抱著它睡了三天。再如清朝的黃任,也是一位愛硯成癖的人。他在廣東高要縣任縣令時,節(jié)衣縮食,將俸祿用以購買硯石、硯臺,邀友飲酒、玩硯、賦詩。為此受到政敵彈劾。他主動辭官還鄉(xiāng),將僅有兩千金積蓄,一千金買了十枚上等硯石,一千金買了懂硯能詩的美艷侍女金櫻?;剜l(xiāng)后特意到揚州請琢硯名家顧二娘刻制十硯,在一方硯背上銘曰:“余此石出入袖將十年,今春攜入?yún)情T,顧二娘見悅焉,為制斯硯?!秉S任給這十方美硯起十個優(yōu)雅的名稱,讓金櫻懷硯而眠,以得純陰之氣,使硯滋潤如玉。也有文稱:十硯齋蓄雛尼十人,使各懷一硯而眠。黃任還在福州筑“十硯齋”,自號“十硯老人”,整天和朋友吟詩玩硯。如他自己標榜“硯癖不顧千金難,詩成自謂萬事足”。相傳黃任晚年貧困潦倒時,有富商攜千金來買他的硯臺,他寧可艱難度日,也不輕易出手名硯。近代如民國時期大總統(tǒng)徐世昌和他的弟弟徐世章也喜歡收藏名硯。徐世昌還在家中供養(yǎng)刻硯師,為他把收集來的秦磚漢瓦雕琢成硯。他們收購古硯名硯不惜重金,有時以等重黃金購買硯臺。買到硯臺后即請高手制作精致硯盒,有的還刻上銘文,并把硯臺石質(zhì)、特色、傳承等等資料寫明置于盒內(nèi)。解放后,徐世章把他所收藏硯臺悉數(shù)捐給天津市博物館,使天津博物館成為收藏硯臺最為豐富的著名博物館。我曾兩次到天津博物館(現(xiàn)為博物院)觀賞過多方徐家捐獻的硯臺,果然名不虛傳。
當然,酷愛硯臺,散盡千金為求硯的不僅他們?nèi)?。在不少書上可以讀到這些傳說,在有的博物館偶爾也能見到他們留下的實物。只是這些都已離開我們遠去。而在我收藏的古硯中,有兩方頗為難得、極具特色的硯臺,讓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古代文人鐘愛硯臺,“用之彌久,愛之彌深”的情懷。
其中第一方是文泉銘蟬形歙硯(圖1、2、3),該硯長24.5厘米,寬14.5厘米,高4厘米。硯如一只碩大秋蟬,深挖硯池恰似蟬的兩只大眼;橢圓的硯堂如同蟬身。因長期磨損,硯堂已下陷很深,邊緣有些殘缺。上面墨汁結(jié)斑。硯背弧形,有三足支撐,后兩乳足幾近磨平。全硯青黑滋潤,為上等歙石。從形制、包漿看,應(yīng)是明代或明代之前制品。硯背陰刻行書:“破復完,磨欲穿,與我周旋五十余年”,落款“道光乙巳文泉”。字體俊秀流暢,刀工有力。此硯特別之處,是硯下方已斷裂,在硯背以四顆鋦子連合破裂的上下兩部分,緊密吻合。不是鋦補高手,難以達到如此精密程度!小時在鄉(xiāng)下見過鋦補破鍋、破酒壇。那是一種十分高超的特種工藝,即用鋼鐵制成兩頭有鉤的鋦子,連合物件裂縫。這種手工藝適合那個“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貧窮年代,現(xiàn)在已不見蹤影了。破硯鋦補,十分罕見。從硯上銘文看,這方硯為清代著名語言學家、書法家翟云升所用。翟云升(1776—1860),字舜堂,號文泉,掖城東南隅村(今萊州市萊州鎮(zhèn)東南隅村)人。翟云升少年聰穎,天資過人,念私塾時,習作曾令“塾師避席”。童子試第一人。嘉慶五年(1800)中舉,選為黃縣教諭。道光元年(1822)舉孝廉方正,他堅辭不受;道光二年中進士,授廣西知縣,以母年邁為由辭任;相國陳文恪知其學識淵博,推薦其任京師國子監(jiān)丞,也未成行。翟云升一生專心治學,研究金石,酷愛書法,尤工隸書。他拜著名學者、書法大家桂馥為師,治學以漢儒為宗,著述聞名于世。隸書由精雕秀媚到凝練厚重,再由凝練厚重到大氣磅礴,樸實無華,酣暢淋漓,成為名重一時的書壇大家。登門求教、求字者絡(luò)繹不絕。他書寫的東海神廟碑,筆意傳神,筆力蒼健,成為人們學習隸書的典范。留世著作有《說文形聲后案》4卷,《說文辨異》8卷,《肄許外篇》2卷,《隸篇》、《隸篇續(xù)》、《隸篇再續(xù)》各15卷,《古韻證》22卷,《韻字鑒》4卷,《覆校穆天子傳》6卷,《古今人表校正》16卷,《焦氏易林校略》16卷,《古文集著》若干卷。這等著名的學問、書法大家,不至于買不起一方硯臺。硯破斷開了,為何還要花那么多的財力、精力,請人鋦補再用呢?鐫刻在硯上銘文作了說明。硯銘是道光乙巳年所鐫。道光乙巳年為公元1845年,這時翟云升已經(jīng)69歲。他不到20歲就開始使用這方蟬形硯了。這方“磨欲穿”,破裂了經(jīng)過修補又恢復完好的舊硯,已經(jīng)伴隨他“五十余年”了。五十多年來,不知用它磨墨行筆寫出了多少鴻篇巨著,成就了多少書法精品力作;五十多年日夜相伴,如同夫妻,已進入金婚期。這方硯對翟云升來說,已超出實用價值,而成為精神寄托、生活伴侶,即使破了,也不離不棄,修補再用。可謂“用之彌久,愛之彌深”!
第二方是鋼板護背扇形大歙硯(圖4、5),長35.5、寬53、厚3.2厘米。硯如同一柄大折扇,邊骨、折痕畢現(xiàn)。硯面中間為圓形硯堂,有起邊,無堂池之分,如一輪滿月高掛天穹。硯堂外浮雕兩羽仙鶴,圍著“月亮”,展翅飛翔。上有祥云飄拂,宛如仙境。硯面構(gòu)圖巧妙,雕工嫻熟,線條流暢,賞玩實用兩不誤。全硯烏黑發(fā)亮,細膩潤澤,留有墨痕,為老坑龍尾石琢就。細細查看,硯偏左邊平行斷裂,卻連接得緊密無縫。原來是硯背有一塊與硯大小形狀相同的鋼板相輔,上有22顆螺絲釘把硯板與鋼板緊緊擰為一體,使斷處緊密相接。另有6個螺絲洞未上螺釘,留下空洞,可見洞深入硯體約0.5厘米,鋼板厚度約0.6厘米,堅實厚重,銹跡斑斑,呈紅褐色。從銹痕包漿看,大概是民國初年所為。為使一方破硯重圓,繼續(xù)使用,或擺在案頭觀賞摩挲,不惜特制鋼板,旋洞安釘。以當時工業(yè)制作水平,從經(jīng)濟核算計,顯然制作輔料和修理費用超過硯臺本身價錢。這種不計成本做法,恰恰表明硯主人對硯的深厚感情!對于這方長期使用的大硯,主人不只是把它看作一塊好石頭,一種寫字工具,而是當作可以和自己心靈溝通的摯友,終生相隨的伴侶,傾情之厚,鐘愛之深,何計金錢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