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
2004年,臺灣地區(qū)知名作家白先勇會同主創(chuàng)團隊在明代劇作家湯顯祖名曲《牡丹亭》基礎上編排了《青春版牡丹亭》。原告周友良受蘇州昆劇院委派在劇組中擔任音樂總監(jiān)一職,獨立完成了唱腔整理改編、音樂設計、配器、排練指揮等工作?!肚啻喊婺档ねぁ芬粝裰破飞稀耙魳房偙O(jiān)”署名為周友良。2012年,中國音樂學院發(fā)起并主辦了太極傳統(tǒng)音樂獎評選活動,白先勇將《青春版牡丹亭》提交參選并獲獎。頒獎詞稱“白先勇及《青春版牡丹亭》創(chuàng)作團隊對昆曲藝術在世界范圍的推廣傳播有著突出貢獻……”紀念冊上介紹“青春版《牡丹亭》是著名作家白先勇主持制作,匯集兩岸三地優(yōu)秀青年藝術家共同打造。白先勇和編劇小組將全本《牡丹亭》改編,對整部戲進行了濃縮精煉……采用了大量的現(xiàn)代舞臺燈光、舞美藝術……”“歷經(jīng)8年全球巡演,總演出場次已經(jīng)超過了200場,幾乎場場爆滿,極大地推廣了昆曲藝術在全國乃至世界范圍內的傳播……”評獎活動官方網(wǎng)站載有兩篇獲獎介紹文章,其中提及授予白先勇獎項意在獎勵其主持制作的《牡丹亭》在昆曲傳播方面所做的貢獻。上述網(wǎng)站上還設有來自優(yōu)酷網(wǎng)的視頻鏈接,含有《青春版牡丹亭》部分演出內容。
2013年1月2日,周友良在《音樂周報》上對中國音樂學院將獎項頒發(fā)給白先勇個人提出了質疑。太極傳統(tǒng)音樂獎組委會公開回應認為頒獎給白先勇個人并無不妥。2013年底,周友良起訴至朝陽法院,認為太極傳統(tǒng)音樂獎是一個音樂類獎項,其在《青春版牡丹亭》的音樂創(chuàng)作上有著重要貢獻,白先勇明知該作品系多人心血結晶,卻在申報及接受獎項時攬全功為己有。中國音樂學院未盡合理審查義務,將不實內容公布,客觀上使人誤認為《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就主要系白先勇個人之功。上述行為侵害了其署名權,請求判令:中國音樂學院立即停止侵權,賠禮道歉,支付精神損害賠償金2萬元及維權合理費用2.2萬元。
審判
一審認為:法律規(guī)定署名權所控制的行為系基于他人對作品的使用行為,他人在使用作者作品的情況下才負有為作者署名的義務。中國音樂學院主辦的太極傳統(tǒng)音樂獎只是一項評選活動,其本質上屬于對所涉作品的評價行為,不屬于對所涉作品的使用行為,評選活動中并不涉及對《青春版牡丹亭》整體或其中音樂部分的使用,故中國音樂學院在評獎過程中并不負有逐一標明戲曲主創(chuàng)者或音樂創(chuàng)作者身份的義務。中國音樂學院的涉案評獎行為不會使人誤認為《青春版牡丹亭》的音樂部分由白先勇創(chuàng)作,并未割裂周友良與《青春版牡丹亭》音樂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聯(lián)。中國音樂學院的涉案行為不構成對周友良署名權的侵犯,判決駁回原告周友良的訴訟請求。
宣判后周友良不服,提起上訴。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中國音樂學院并沒有對涉案作品的音樂部分進行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使用行為。中國音樂學院在評獎過程中對《青春版牡丹亭》音樂部分的作者名稱消極不提及的行為,不構成對周友良署名權的侵犯。故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相關法律問題分析
(一)周友良是否享有涉案作品的署名權
署名權又稱“姓名表示權”,是要求他人對創(chuàng)作者與特定作品之間身份關系予以尊重和承認的權利?;谑鹈麢?,作者有權決定是否以及通過什么方式披露其作者身份,即可以通過在作品上署名、署真名、署筆名等方式來披露其作者身份,或者以不署名來隱匿其身份。主張署名權的前提條件是基于創(chuàng)作的事實,只有為作品的產(chǎn)生付出了創(chuàng)造性勞動才能依法享有署名或者不署名的權利。但同時,法律對創(chuàng)作的內容和高度設有一定標準,即并非所有的勞動都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法律規(guī)定,為他人創(chuàng)作進行組織工作,提供咨詢意見、物質條件,或者進行其他輔助工作,均不視為創(chuàng)作。涉案《青春版牡丹亭》是在原有《牡丹亭》的基礎上進行整理、編排,并配以音樂、舞蹈、燈光等藝術手段創(chuàng)作而成。創(chuàng)作和表演分工更加細化,作品從創(chuàng)作完成到演出、發(fā)行會有眾多人員參與,如編劇、導演、表演者、音樂、舞臺設計、道具、燈光、攝影等,這些人員均參與戲劇作品的創(chuàng)作活動過程,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者,都享有署名權。本案中,根據(jù)蘇州昆劇院的證明材料、演出單及音像制品上的署名情況,可以確認周友良參與了《青春版牡丹亭》音樂部分的創(chuàng)作,對唱腔進行了整理改編,從事了音樂設計、配器、排練指揮等工作。而這些工作是一部戲劇作品的核心要素之一,直接影響到戲劇的演出效果和視聽感受,是具有較高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故周友良是該戲劇作品音樂部分的作者,依法享有音樂部分的署名權,有權提起訴訟。
(二)中國音樂學院的評獎活動是否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對作品的使用行為
根據(jù)“權利法定原則”,著作權的權利種類和內容只能由法律明確規(guī)定,權利人不得自行創(chuàng)設某種權利。著作權的內容是指著作權人根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對其作品有權進行控制、利用、支配的具體行為方式,反應了法律對作者與其所創(chuàng)作作品之間的具有人格利益和財產(chǎn)利益的聯(lián)系方式。無論哪種權利,一定是基于對作品本身進行部分或全部控制、利用和支配的行為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使用行為。
關于頒獎詞及頒獎晚會,頒獎詞中僅對《青春版牡丹亭》的藝術特色和創(chuàng)作過程進行了介紹,指出白先勇及創(chuàng)作團隊對昆曲藝術在世界范圍的推廣傳播作出了突出貢獻,未使用作品本身。頒獎過程也未現(xiàn)場表演《青春版牡丹亭》或播放該作品的錄像制品。該項行為只是消極地未提及周友良作為創(chuàng)作團隊成員之一所作的貢獻,故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使用行為。對于官方網(wǎng)站的文章,是對涉案作品進行介紹,解釋白先勇獲獎的理由,同樣不涉及整體作品或音樂部分的使用和再現(xiàn),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使用行為。對于視頻鏈接,優(yōu)酷網(wǎng)視頻中部分內容含有《青春版牡丹亭》片段,可以認定為以信息網(wǎng)絡方式傳播方式利用了該作品,可以使公眾在其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落入信息網(wǎng)絡傳播權的范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使用行為。但因太極傳統(tǒng)音樂獎官方網(wǎng)站提供的僅是優(yōu)酷網(wǎng)視頻的鏈接地址,作品內容來源于優(yōu)酷網(wǎng),而該網(wǎng)站并非中國音樂學院運營管理,故該使用行為并非由中國音樂學院實施,故法院對此行為是否侵犯周友良的署名權不予評判。
(三)是否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對作品的使用行為不是侵害署名權的構成要件
著作權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沒有作品就沒有著作權,脫離具體作品的著作權是不存在的。從權利行使的正向維度看,作品已經(jīng)形成并對其進行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使用是行使著作權的必要條件。行使署名權的方式是在作品載體上標注自己的姓名,必須依托于作品本身?!吨鳈喾ā返谑畻l第二項規(guī)定,署名權,即表明作者身份,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但是,從權利遭受侵犯的逆向維度審視,侵害署名權的行為是否必須依托于作品本身并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使用呢?我們認為答案是否定的。理論上講,“受控行為界定專有權利”只是立法者定義著作財產(chǎn)權的所采取的方法,通過劃分不同的作品利用方式界定各項著作財產(chǎn)權的內容和行使邊界。但著作人身權帶有民法上一般人格權的特征,并不涉及對具體作品的利用和支配。因此立法上也不必采取這種方式對著作人身權進行定義和保護。從各國著作權立法實踐來看,署名權的內涵不僅包括支配權和請求權,還包括禁止權,即禁止他人改變、破壞作者與作品的關聯(lián),其中不僅包括割裂、淡化甚至加強上述關聯(lián)的行為,還包括錯誤建立作者與其他作品之間關聯(lián)關系的行為。因此,不能將權利行使的條件和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混為一談,更不能簡單機械地將“在作品上署名”理解為“必須在作品的載體上”署名。我們認為,凡是混淆、破壞、割裂作者與其作品之間身份關系的行為均應視為侵害署名權的行為,包括在使用作品時產(chǎn)生的侵權行為和介紹、評論、引用作品時產(chǎn)生的侵權行為等等。
在江碧波訴四川美術學院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四川美術學院院長羅中立在建校60周年慶典大會上的《改革創(chuàng)新、繼往開來、同心同德、再創(chuàng)輝煌》講話中提到作品《歌樂山烈士群雕》時使用的是“葉毓山等”創(chuàng)作,而該作品實際為葉毓山和江碧波合作創(chuàng)作,江碧波認為侵害其署名權。法院認為羅中立的講話中提到的“葉毓山等”只是說明其為創(chuàng)作了優(yōu)秀作品的一位代表人物,且葉毓山和江碧波原為夫妻關系,羅中立在“葉毓山”后面加上了“等”字,故并未侵犯江碧波的署名權,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遺憾的是,此案因兩位作者之間的特殊關系及其他證據(jù)原因未能認定這種在公開講話行為中提到作品時隱去作者身份的行為構成侵權,但如果類似事實稍有差異,例如在講話、評論中將他人作品作者張冠李戴、聲稱為自己創(chuàng)作等,那么性質將有所變化。在吳嘉振訴朱湘君、溫州晚報社侵害署名權糾紛一案中,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則明確指出:2001年11月2日《溫州晚報》周刊《都市風》欄目中介紹封面人物朱湘君時,在明知可能錯誤報道的情況下未經(jīng)認真核實,將雕塑作品《綠》的著作權人報道成朱湘君及其老師的行為構成對作者吳嘉振署名權的侵害,判令溫州晚報社賠禮道歉并賠償經(jīng)濟損失。
侵害署名權的行為本質上是一種民事侵權行為,其構成要件的判定標準依然應當遵循傳統(tǒng)民法侵權行為認定原理,即加害行為、主觀過錯、損害后果和因果關系四要件。在貴州省安順市文化和體育局訴張藝謀、張偉平、北京新畫面影業(yè)有限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中,北京市西城區(qū)人民法院的審理思路值得肯定:被告雖然實施了在《千里走單騎》中錯誤地將“安順地戲”稱為“云南面具戲”的加害行為,但其在主觀上并無侵害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故意和過失,也未對“安順地戲”造成法律所禁止的歪曲、貶損或者誤導混淆的負面效果,即損害后果,故不構成侵害署名權的侵權行為?;貧w到本案,中國音樂學院的評獎行為雖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對《青春版牡丹亭》戲劇作品的使用行為,但并不意味著不存在侵害周友良署名權的可能性。評獎活動本質上是對作品的評價行為,但評價一部作品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法律并不禁止。中國音樂學院的涉案評獎活動側重點在傳播領域,頒獎詞中肯定的是白先勇在該作品傳播方面以及其對昆曲藝術在世界范圍的推廣傳播中的貢獻。因此將該獎項授予白先勇并不會妨礙公眾對《青春版牡丹亭》音樂部分的認識和評價,也不會造成公眾錯誤地認為該作品音樂部分為白先勇所創(chuàng)作。并且綜觀評獎活動全過程,中國音樂學院對《青春版牡丹亭》整體上、包括音樂部分是持肯定和褒獎態(tài)度的。盡管中國音樂學院實施了多次未提及周友良是該作品音樂部分作者的民事行為,但其主觀上并無割裂、混淆周友良與《青春版牡丹亭》音樂部分身份關系的故意,客觀上沒有使公眾造成對這種身份關系的誤認或其他不良后果,故不符合侵害署名權行為的構成要件,一、二審法院認定不構成對周友良署名權的侵害結論是正確的。
應當注意的是,任何權利都是有邊界的,署名權也不例外。在某些特殊情形下無法署名或有違社會慣例時,即使按照侵權行為法原理符合全部四個構成要件,也不宜認定構成對署名權的侵害。法律規(guī)定,使用他人作品的,應當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但是,當事人另有約定或者由于作品使用方式的特性無法指明的除外。這是知識產(chǎn)權領域利益平衡司法理念的體現(xiàn),也是知識產(chǎn)權法與傳統(tǒng)民法的重要區(qū)別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