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偏愛一位當代作家,原因是沒有人讓我全面信任。比如,我信任王安憶的文字,不信任她的史識;我信任莫言的奇想,不信任他的思想;我信任余華的布局,不信任他的格局;我信任王朔的聰慧,不信任他的品位。
或許這不是當代作家的問題,而是“同時代”造就的挑剔與冷靜。從前林語堂在上海辦《論語》與《人間世》,每有周作人的手稿,編輯部一班同事總是視若拱壁,你爭我奪,只有林語堂本人在一邊微笑,有人問,他說:我是同時代人。
如果說有一位例外,只能是王小波。
王小波去世十年,名下添了許多走狗,墳前多了幾部回憶與評論,然而也有不少的苛評,如思想不深刻,文字太色情一類。據(jù)我看來,譽者毀者,多將他做一個符號來用。自由主義,反體制,反矯情,反無趣,這些都是很概念化的東西。每一面旗號下照例人頭攢動,我也照例挑剔地冷眼旁觀,忍住閑氣閱讀各色的文字。失望之余,每每重讀王小波,也每每在暗夜的燈光圈里發(fā)出會心的微笑。
一位作家,倘有足夠的才氣與聰慧,自然會讓讀者欣賞、愉悅。但讓我這樣的專業(yè)讀者信任、嘆服,難度在于作者要在文字、結構、想象力、品位各項上,全面地超越讀者。只須有一項落了下風,當然不失一方諸侯,卻未免讓人心中小覷一下子。這一下子并不打緊,不影響文學史上的位置,卻無法得到我的信任與偏愛。
我對王小波的偏愛,不是因為他辭了公職,不是因為他英年早逝,不是因為他同情同性戀,當然更不是因為他自由主義。即使我對此人一無所知,只讀他的作品,照樣會對他懷有足夠的敬意,甚至不相信他曾經(jīng)生活于我經(jīng)歷過的時代。
按照王蒙的說法,真正復雜、美好的事物,永遠無法說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我的一位朋友則說,對于真心喜歡的,往往只剩了結結巴巴的贊美。我讀王小波十余年,初時頗有雄心壯志寫一兩篇長論,從重述故事、“文革”記憶、未來想象等角度討論他的小說,一遍遍讀下來,這種雄|心便一點點地黯淡。有時只是想:好不好將他熱愛、贊美的那些書籍,匯編成一大巨冊?《變形記》、《情人》、《看不見的城市》、《巨人傳》、《巴巴拉上?!贰瓝?jù)說每個人一生中都在尋覓屬于自己的那幾部書,卻很少有人真正知曉是哪幾部。胡適魯迅梁啟超開國學入門書目,總是幾十部上百部,他們學問太大,我們很難分清哪些書是他們最隱秘的靈魂之書??墒峭跣〔?,這個老好人,笑呵呵把他的選擇公之于眾,尤其是他那篇《我的文學師承》,說破了新文學運動以來一樁大秘密。我用這篇文章,將前賢的只言片語串連起來,如郁達夫說“中國小說是歐洲小說的分支”,穆旦對中國傳統(tǒng)語言的痛恨,格律新詩的全面潰敗等等,一直延伸到王小波去世十年后,一個德國老頭顧彬說出7“好的作家都是翻譯家”。
這是一個作者能給讀者的最大恩惠。他用自己的體驗,得出簡單的結論,卻能讓人借以看清被黑暗遮蔽的角落。我總在大量的閱讀中苦苦尋覓這種思維之光,卻一次次空手而返。十年以來,當代文學能給予我的,仍然只有王小波這盞小小的油燈。
陳丹青說,魯迅的妙處,“什么事,都有大先生一句話在那里等著”。而魯迅說,他所處的民國世界,與明末并無二致。我越來越相信,表面上,一切堅固的都已煙消云散,背地里,卻總有一些秘密長存世問,一旦被說出,就不會被妄念動搖。但是,言說并不能讓秘密不再是秘密。在《我看國學熱》發(fā)表十多年后,咱們不是仍然舉世如飲狂泉地粉絲于丹嗎?
十年了,王小波仍然在被閱讀,被談論,這讓我又高興又郁悶。高興,因為獨樂樂何如眾樂樂,郁悶,是由于想不通:為何王小波那么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