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莫言的《酒國》這個世界中,人類的各種欲望都被無限放大和異化。人類的感官世界發(fā)生了徹底的顛覆與新生。人們妄圖通過虛妄的獻祭來回溯已死的儀式意蘊。
關鍵詞:《酒國》 欲望 感官 獻祭
文本中所蘊含的神話世界本身便是一個完整的隱喻,其中任何事物都能等同于其他事物,仿佛一切都處在一個無限整體之中。在莫言的《酒國》中,他構建了一個處處充滿痛苦、迷惘、骯臟、污穢的世界。路面是“坑坑洼洼的”,周圍是“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的死寂”,甚至連接吻的唇都是“涼颼颼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這一切都讓人感到一種原型意識的力量。莫言通過這種廢墟式語言的呈現,回溯無意識的神話原型情境,把它從深藏的潛意識中挖掘出來。
一、欲望的狂歡
文學作為移位的神話,其中對于種種意象的描寫,也可以看作是作為古代人類信仰和心理經驗的神話和宗教儀式。在《酒國》中,被欲望充斥的人們正在狂歡于莫言所建構的世界,重復著神們的同樣的經歷和結局。
“這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極為崇高的東西:在這優(yōu)美的形象里體現的是飲食原則,整個世界正是依靠它才生存的,它貫穿整個自然界。”{1}而《酒國》中則充斥了吃、喝、吸納形象。這一點恰恰是對于世界初始欲念的觀照。食欲的異常旺盛帶來的是失衡的地獄式原型意味。人的形象與地獄中的魔怪等同起來?!渡袂分械」P下關于人間地獄的最后景象,便是烏戈利諾在啃著折磨但丁的那個人的腦殼。這種富于“肢解”意味的吃人景象描寫在《酒國》中更是屢見不鮮?!岸°^兒射出的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紅燒男孩的腦袋上。腦殼破碎,腦漿子迸到墻壁上?!薄包h委書記或是礦長伸出舌頭,舔食了濺到手背上的嬰孩腦漿?!眥2}這種撕裂嬰孩身體的描寫即為一種對神話意象的魔怪式仿作。這種神話儀式消亡后的復活,給人們帶來一種死亡——吞噬相連的意蘊。文中的丁鉤兒在吃下嬰孩的一片胳膊后,立即加入到吃人者的行列中,扔掉筷子,大口大口地啃起來。這種對于食欲的異化書寫帶給人們一種原型的情境之感,在儀式中發(fā)生的分食祭祀品的情境再一次在《酒國》中得到了復活。嬰孩與吞噬者的關系代表著一種誕生——死亡——吞噬的循環(huán)往復的鏈條。在這里,原型意味十分強烈。“在這一瞬間,我們仿佛不再是個人,而是整個族類了,全部人類的聲音一齊在我們心中回響?!?/p>
甚至在對人的描寫中,莫言也以一種食用性眼光去看待:“我的老婆又黑又瘦,頭發(fā)焦黃,滿臉鐵銹,嘴巴里有一股臭魚的味道。”“我的岳母則肌肉豐滿,皮膚白嫩,頭發(fā)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向外釋放著烤肉的香氣?!狈路鹑说膬r值也可以用“吃”來判斷。在這里,人的口腹之欲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切割、死亡、殺戮、詛咒、辱罵充滿著這個狂歡的時代。酒國市在進行毀滅的同時又生育著,它不讓任何事物得以永存,并不停地產生著事物。
而與生育、誕生密切相關的是人們狂歡的情欲?!靶皭旱膬尚躁P系變成一種摧殘人性的殘暴情欲?!薄毒茋分嘘P于情欲的書寫是異常的,首先表現在對于女性的降格化處理。在莫言筆下,女性是一種狡詐、耽于肉欲、丑惡的形象。女司機是“雙眼黑里透綠,頭發(fā)很短,很粗,很黑,很亮”,紅色服務小姐是“生了有三根黃色細毛的紅痦子”。但即使是不帶有絲毫的美感,丁鉤兒仍舊會對她們產生想要撫摸的欲望。這種對于女性的原始欲望充斥于此。在經歷與女司機的情事后,丁鉤兒感到“鑲著金色邊角的地獄之門,發(fā)著隆隆的巨響打開了。他驚奇地發(fā)現,地獄并不像傳說中那樣黑暗無光,而是金碧輝煌。紅色的太陽和藍色的月亮同時放射光芒。一群群身披盔甲的、飾著艷麗條紋的、生著柔軟腕足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飄搖不定的身體周圍游蕩?!倍°^兒感受到的是生命初始的慰藉,一種生于母腹時的回憶。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洪水神話,最有名的當屬《圣經》中的挪亞方舟,人們于淹沒世界的洪水中得以存活,繁衍生命。人們視水為世界萬物的起源,一種溝通生死的媒介。丁鉤兒的這種感受正是人性疲憊后的尋求靈魂得以休息的處所。這種心態(tài)正是對人類先天心理現象的投射。
《酒國》中對欲望缺失美感的過度書寫,將女性的身體同一化,體現了對于女性的一種原初恐懼感。在這里,女性是丑惡的“青蛙”、“難纏的女強盜”諸如此類的描寫不勝枚舉。女性在酒國市中的作用如同一個個容器,她們的生育能力被發(fā)揮到了極致,但是被剝奪了養(yǎng)育的使命,帶來了靈魂的殘缺不全。這使得酒國中的女性被異化為獸一樣的存在。而這種存在又構成了整個酒國的混亂之基點。
二、異化的感官
神話是一個總體隱喻的世界,其中的一切的一切都潛在地統(tǒng)一,好像它們都處在單一無限的整體之中。{3}莫言的《酒國》存在著兩組異化的感官體驗,它們彼此之間潛在統(tǒng)一,互為表里,代表著不斷循環(huán)的世界。
1.冷 ——熱
《酒國》中當丁鉤兒到了礦場的傳達室時,“屋子里酷熱難當,鐵爐子里響著熊熊的火聲。半截煙筒和整個爐體被惡毒的火焰燒得通紅”。而看門人卻哆嗦著喊冷。其后丁鉤兒走進煤礦黨委保衛(wèi)部“這間辦公室里也生著大爐子,火勢雖不如門房里盛,但屋里溫度仍然很高”,小伙子卻更勸丁鉤兒喝酒暖身子。文中這種冷與熱的倒置,異化的感官體驗實質上也是狂歡的一種表現形式。丁鉤兒更是對這種奇怪的、有違常理的現象不置一詞,他“接了酒杯,慢慢地喝著”。這種環(huán)境對于個人的異化的憂慮同樣出現在《宋書》中:
昔有一國,國中一水,號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獨得無恙。國人既并狂,反謂國主之不狂為狂。于是聚謀,共執(zhí)國主,療其狂疾。火艾針藥,莫不畢具。國主不任其苦,遂至狂泉所酌水飲之,飲畢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眾乃歡然。
丁鉤兒并沒有受到如《狂泉》中的國主一般被“火艾針藥,莫不畢具”的折磨。但是他在不知不覺之中被酒國市中的人們所同化。所不同的是狂泉為國中自然之造物,而酒國中的“狂泉”卻是人們自造的各種名酒“綠蟻重疊”“十八里紅”“東方佳人”等等。酒國中的人們自己自設深淵,這實際上包含了作者對當下人的精神狀態(tài)的一種觀照。
2.口腔——肛門
在《酒國》中,我們時時能感受到口腔與肛門的混同為一。在筵席中,丁鉤兒嘔吐后,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了一句頗有意味的話:“人類需要嘔吐,嘔吐有利于健康?!边@是一種對于上部的降格,嘔吐為一種倒置,排泄物再回入作為肛門存在的口腔。這種口腔——肛門的置換反復被提出和強調?!耙还呻y聞的酒臭直沖上來,熏得我想嘔吐。我的肉體抽搐著,我的褲子濕了,慚愧。”在女司機瘋狂自虐的時候丁鉤兒通過尿褲子解除了巨大的精神壓力?!拔疫@個人生來就是一張臭嘴,不是肛門,勝似肛門?!蹦栽凇缎≌f九段》的《井臺》中也運用了相同的意蘊。當文中的兩個人為男女之事想要爭辯時,“接著他就把驢糞掩到嘴巴里,嗚嗚嚕嚕地說:‘我不爭辯了,一切聽你的,你說吧。’那女人搖搖頭,道:‘你連驢糞都吃了,我還說什么呢?我不說了?!倍毒茋分械倪@種口腔和肛門的混同更帶有了一種深層的意味,當丁鉤兒掉入糞坑時,在嘔出來的酒肉與各種臟東西之間,他的理想、正義、尊嚴、榮譽、愛情等等諸多神圣的東西,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層。其中,莫言自由地把庸俗和神圣、崇高和卑微、精神和物質的東西攪拌在一起。
3.愛—— 恨
丁鉤兒作為一名偵察員應當是對金剛鉆懷著憤恨與距離的,他一開始也的確是這樣做的,“哪怕你銅墻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哪怕你盤根錯節(jié),哪怕你天羅地網,落到我的手里你別想好過”。但是當金剛鉆喝完三十杯酒后,“丁鉤兒雙眼濕潤,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 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進了碧綠的深潭,他開始愛這個人”。而《酒國》的最后莫言這樣描寫:“聽著酒水沿著自己的喉嚨往下流淌發(fā)出的聲音,嗅著從王副市長胳膊上散出來的肉香說出:‘我好像在戀愛?!本谱鳛橐龑藗兏星榘l(fā)生變化的媒介,使人們由于血液的突然加大,情感及寓于其中的思想也發(fā)生了變化,于是人們把現在的不幸,忘得一干二凈,對未來的幸福寄予莫大的希望。
而這三者的轉化與對立都發(fā)生在筵席中?!毒茋繁旧肀闶且粓龃蟮捏巯袨椤T诔跏?,丁鉤兒感受到的冷——熱顛倒為外部世界接觸中的異化,而口腔——肛門的混同為一是作為人個體的異化,而愛——恨的轉化為人類精神世界的異化。三種異化的催發(fā)物均為酒這種事物。人們于世界中不斷追尋著的神性發(fā)展在莫言的《酒國》中得到了異質同構的書寫。由外部——自身——精神的循環(huán)體現了人在世俗世界中的無奈與彷徨。這是神話書寫中的永久母題。
三、虛妄的獻祭
《酒國》作為一部活的神話,其中充滿著已死的儀式意蘊。
《肉孩》中孩子的父親在將孩子賣到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之前到土地廟為孩子燒黃表紙完成注銷戶口的工作。作為文本中得以詳細描寫的神,土地爺爺與土地奶奶僅僅是由玉石匠創(chuàng)造的,模樣難看的,露出冰冷微笑的神。這里的祭祀為一種麻木的慣性,神的形象的降格無法引起人體內的神性生命。最終,人只能作為走獸般存活于世間。
而在《采燕》中提到的殺生祭祀儀式依稀還殘留著對于神靈的敬畏。在荒島祭祀時,作為祭品的?!靶母是樵傅爻蔀楂I給洞中神靈的犧牲。我岳母說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巖洞中的燕窩是洞中神靈的私有財產”。這個時候的“我的岳母”還擁有著人類的感情,能夠感受到恐懼、憐憫。當她的叔叔的腦漿濺到那只燕窩上時,帶給岳母的是深刻的傷痛。但是自從酒國市獨創(chuàng)了烹食肉孩的驚人業(yè)績后,關于燕與人的芥蒂便從岳母的心中消失。甚至將女學員們對肉孩表露出來的溫情斥為不健康的感情。在她的烹飪課上,一個處理肉孩的過程具有獨特的儀式意蘊。就是處理肉孩的第一步:放血。“放出肉孩體內的血,放得越干凈、肉的色澤越好。”放血時“一絲寶石一樣艷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掛下來,與他腳下的那只玻璃缸聯系在一起”,而“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血液是靈魂的另一個所在,從外界看來。鮮血就是靈魂本身。當血液流出,生命耗盡,靈魂也就逃逸了。所以靈魂與內在于血液中的神圣本源是混同為一的。這種處理行為實質上是將靈魂從肉孩體內驅除,只留存肉體,這才是岳母口中的人造的小獸。在這兩次獻祭中我們能感受到的是神的消失。伴隨著這一點,人性也漸漸消失。而肉孩作為一種獻祭品滿足的是人自身的欲望,這時,眾神已死。
① [蘇聯]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錢中文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21頁。
② 莫言:《酒國》,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頁。
③ [加]諾斯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55-358頁。
參考文獻:
[1] [加]諾斯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2] [法]愛彌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3] [蘇聯]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錢中文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 莫言.酒國[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