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基于現(xiàn)代意識的要求,新世紀的歷史敘事更多回歸理性,突顯深度,特別是越來越注意人性的開掘,形成英雄人物形象平凡化、人物形象性格復雜化和故事情節(jié)詩意化等人性化的書寫。人性化書寫有高低優(yōu)劣之分,其得失也很分明,但都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大眾的精神娛樂需求,為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指明一種高效路徑,值得加以引導,使其得以良性發(fā)展。
關鍵詞:歷史敘事 人性化 性格 詩性
中國改革開放以后,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的精神娛樂需求日益增強,歷史題材文藝創(chuàng)作從偏重“教”逐漸偏向于“樂”,即娛樂歷史,消費歷史?!皯蛘f”“無厘頭”“穿越”甚至“惡搞”,便形成一種鋪天蓋地之勢。而在新世紀,人們又在反省自己的消費行為中轉而尋求一種新的心靈撫慰或感動,再加上現(xiàn)代意識的要求,新世紀的歷史敘事開始回歸理性,突顯深度,特別是越來越注意人性的開掘,形成人性化的書寫。對人性化歷史敘事進行研究,有利于深入了解其利弊得失和梳理清楚歷史消費主義文藝思潮的發(fā)展態(tài)勢,從而能引導它健康地發(fā)展下去。
一、人性化歷史敘事潮流的形成
由于深受傳統(tǒng)的倫理教化思想及“盡善盡美”“溫柔敦厚”等文藝思想觀念的影響,中國文學敘事歷來都顯出“內斂”風格,人物形象個性一般不會太張揚,復雜的人性也無法彰顯。從《春秋》《國語》到《史記》《漢書》、唐傳奇、明清歷史小說再到現(xiàn)當代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等中國歷史敘事作品大多數(shù)都被套上了意識形態(tài)的“緊箍咒”。其人物形象便難免打上了臉譜化、類型化的烙印,從而給人的感覺是人物印象模糊,主題、情節(jié)與結構模式反而令人印象深刻。這種狀況持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題材文藝創(chuàng)作才有了一定的改觀,但亦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而已。
真正掙脫傳統(tǒng)思維模式,開始人性化書寫的要從20世紀90年代二月河的歷史敘事算起。他的清帝系列的人性化創(chuàng)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他在《雍正王朝》中融入現(xiàn)代改革意識,將民間話語中殘暴的雍正改寫成一個勤政愛民、勵精圖治、開拓創(chuàng)新的改革者,給人以全新的形象:少了九王奪嫡的陰險,多了一些克制、隱忍;沒有傳說中的荒淫成性,卻多了一些顧全大局之下的愛情糾葛;不再是為了鞏固個人權力而展開殘忍殺戮,而是為了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而大義滅親、肅清吏治。但值得一提的是,二月河的創(chuàng)作觸及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要充分發(fā)掘人性,就得沖破歷史成見實行創(chuàng)新,即替歷史“翻案”。
在二月河之后,人性化書寫成了一種文藝創(chuàng)作潮流。無論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關羽岳飛等帝王將相,還是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等偉人領袖,他們在銀幕或熒屏的形象都煥然一新,顯得血肉豐滿,性格鮮明。新版電視劇《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少了原著和舊版演繹中的狐疑和惶恐,多了些寬容大度和樂觀自信;而電影《赤壁》中的曹操則顯得驕橫、重色。另外,電影《孔子》中的孔子文韜武略,膽識過人,武藝超群,而《林海雪原》《小兵張嘎》《紅旗譜》《烈火金剛》《苦菜花》等新編歷史影視作品中的英雄有了更多普通人的情感,他們作為平凡人的七情六欲都得到了充分開掘。
人性化歷史敘事的形成與勃興,首先是跟學者們大力倡導現(xiàn)代意識有關。近年來,學者錢中文提倡“重新感知歷史,大寫歷史,反思歷史,這是當前時代的需要”{1}。童慶炳教授提出:“當前的歷史題材文藝創(chuàng)作存在三個向度,即歷史、藝術、時代的向度……所謂時代的向度即作家必須以時代的眼光去觀照歷史,從中發(fā)現(xiàn)時代的精神,并以生動的形象體現(xiàn)時代的精神。”{2}王先霈教授強調“文學中的‘歷史事實’包含更多主體建構的成分”{3}。陳嬌華博士則認為“欲望化的歷史敘事掙脫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充分發(fā)揮主體藝術重構的自由,從個體人性出發(fā),將歷史人性化、情感化、生活化,以此發(fā)掘歷史的真面目”{4}。其次,人性化歷史書寫無疑也是深受消費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虛無主義及新歷史主義等思潮的影響。這些思潮或為創(chuàng)作主體提供靈感、打開思路,或為創(chuàng)作提供理論資源,都促成了人性化歷史敘事的迅速走紅。
二、人性化歷史敘事的藝術手法
1.英雄人物形象的平凡化
隨著現(xiàn)代文明意識的增強,人們逐漸認識到,不管是帝王將相、英雄豪杰還是元勛領袖,他們首先應是一個普通人。正所謂“人稟七情六欲”,因此是人就難免有人的情感欲求,不能因意識形態(tài)的指向而將他們塑造成一種“高大全”形象,畢竟他們并非不吃人間煙火的神仙。
基于此,當今歷史敘事將英雄拉下神壇,還原民間,越來越注重對人物豐富復雜個性的開掘,以便使人物行動在其性格邏輯發(fā)展的軌跡上顯得更合情合理。
為此,新世紀的歷史敘事注入了作家、編導更多的個人內在尺度,使其情感化傾向更突出。常見的做法有:拋棄碎片化的陳述,追求恢宏構架;克服臉譜化的人物描寫,強調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入展露,突出人性的生動與深刻。如新世紀革命歷史長篇小說在刻畫領袖人物時,常常對于他們的個人情感、家庭生活予以關注,如《西柏坡》中描寫毛澤東對女兒李訥的舐犢情深和毛岸英的父子之情,劉少奇和王光美在山村締結情緣等,都呈現(xiàn)了領袖性格的豐富與豐滿。{5}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恰同學少年》《長征》和電影《建黨偉業(yè)》《建國大業(yè)》中的毛澤東形象也都呈現(xiàn)出新的特質,深入刻畫了偉人在特定歷史時期中的個體精神相貌。至于刻畫一般革命英雄人物,也時有全新演繹:《鐵血將軍楊宇靖》中的楊靖宇將軍可謂鐵血柔情,他立場堅定、機智勇敢,但也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一面;《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粗野和痞性;《亮劍》中的李元龍則任性和自私,等等。這樣的書寫,能夠從人性深處審視人物的復雜性,從而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英雄人物迥異的色彩。
近幾年風行的抗日劇更是將“祛魅化”這種手段發(fā)揮到極致,不少我黨的地下工作者都被賦予了“庸?!毙愿衽c個性,常有私心雜念,甚至也會有信念動搖的時候。當然,英雄人物未必自始至終都是平凡化刻畫,有時候也會“保留英雄的崇高性,但在此基礎上盡力發(fā)掘人物生活化的一面,以此增強親切感”{6}。
2.歷史人物形象性格的復雜化
相對于傳統(tǒng)歷史敘事中所塑造的扁平人物,新世紀歷史人物形象有了更多豐富復雜的性格展現(xiàn)。其中大致有以下兩種手法。
首先是既充分展示人物形象的優(yōu)點,也不掩飾他們的缺點。項小米《英雄無語》中的英雄“爺爺”是一個忠于革命無所畏懼的英雄,但是他對待先后與他一起生活的三個女性,卻呈現(xiàn)出粗暴愚昧的封建暴君色彩,呈現(xiàn)出人性的復雜與豐富。{7}《亮劍》中的李云龍雖身經(jīng)百戰(zhàn)、正直剛烈、鐵骨錚錚,但他有時也顯得狡黠與“霸道”,無組織無紀律,滿口粗言濫語,常常犯錯,甚至險誤大事。而民間話語中表現(xiàn)得正氣凜然、勇武威猛的楊子榮、楊靖宇、葉挺、賀龍、許世友等革命英雄在當前的歷史題材作品中往往都被人為地附加上一些諸如動肝火、發(fā)脾氣、“小心眼”和開小差之類的毛病。
其次是不因立場觀點而掩蓋反面人物作為普通人的正常情感訴求。長期以來,基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訴求,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常常將人民政敵進行極端丑化,座山雕的狡猾、殘酷與陰險,鴻山(《紅燈記》)的愚蠢可笑,南霸天的狠毒貪婪,黃世仁的淫邪蠻橫,等等,這些形象刻畫都明顯帶上了模式化、臉譜化的特征,從而“使歷史和人物的豐富性與復雜性被抽離,走向了絕對化,人物也就具有政治上的妖魔化與審美上的漫畫化特征”{8}。今天,“電視劇從造神到造人的人性化敘事,不僅要從正面反映人物的求生與信仰,還要從反面反映人物放蕩不羈”{9},這樣才能符合現(xiàn)代意識的評價尺度。革命歷史小說徐貴祥《八月桂花遍地開》正面描寫了國民黨的積極抗日斗爭,完全顛覆了以往國民黨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觀念,在刻畫人物形象時,也將其復雜性偶然性寫出。{10}電視劇《英雄孟良崮》沖淡了張靈甫驕橫輕狂、剛愎自用的色彩,增加了他的忠心、城府和擔憂“黨國”等性格。而諜戰(zhàn)劇《密使》也把在傳統(tǒng)成見中兇狠殘忍的特務頭子羅美慧表現(xiàn)得充滿柔情,常有于心不忍的時候。
另外,陸川的電影《南京,南京》充分展露了侵華日本士兵的思鄉(xiāng)情愁、真摯愛情和面對殘酷戰(zhàn)爭的無奈和絕望,從而借此控訴了日本軍國主義者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罪惡。在《金陵十三釵》《懸崖》《鋒刃》和《葉問》系列等抗日影視劇中,一些反面人物如維持會會長、翻譯等漢奸及大部分偽軍,大多成了茍且偷生的小人物,創(chuàng)作者對他們都寄予了深刻的同情。而對于忍辱負重的地下工作者,如《懸崖》中的周乙、《鋒刃》中的沈西林和《密使》中的于明輝等,作品一方面表現(xiàn)他們膽識過人、智勇雙全,另一方面又刻意呈現(xiàn)他們風度翩翩、八面玲瓏、搖尾乞憐的“漢奸”形象。更有甚者,一些歷史影視劇竟然對慈禧、李鴻章、袁世凱等早有歷史定論的反面人物也進行了肯定和褒揚。
3.細致展示人物的心路歷程,顯示人物性格發(fā)展變化
人性是具體的、復雜的,持超階級的抽象人性論是不可取的?;诖?,新世紀歷史敘事常常注意充分展現(xiàn)出一個人的豐富細膩的心路歷程,寫出人物性格發(fā)展變化曲線。有學者旗幟鮮明地指出:“人性化敘事還表現(xiàn)在對人的復雜性與變化性的把握與展示上?!眥11}因此,本著人性化敘事的創(chuàng)作宗旨,新世紀歷史敘事尤其是一些長篇歷史題材作品大多寫出了人性的發(fā)展變化。在《大秦帝國》《三國演義》《新版紅樓夢》《甄傳》《羋月傳》中,主人公往往在復雜多變的生存環(huán)境中發(fā)生性格上的巨變。在很多宮廷戲中,一個單純善良的少女,在你死我活的殘酷的宮廷斗爭中大都會變得心思細密、靈活機變甚至心狠手辣,年妃、甄如此,羋月也一樣。
而為了達到對人物形象細膩心理的呈現(xiàn),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往往要對情節(jié)展開詩性描寫,細致生動地刻畫人物形象。這樣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通過增強詩性,以美寫真。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如《長征》《新四軍》《八路軍》《雄關漫道》《延安頌》《井岡山》《解放》等便具有史詩品質。這些作品有著強烈的英雄主義氣息和開闊的創(chuàng)作視野,它們以關系國家和民族前途命運的重大革命歷史進程以及重要歷史人物為描寫對象,采用全景式揭示的藝術視點,居高臨下鳥瞰歷史風云,以磅礴的氣勢努力營造一種歷史的恢宏感,制作規(guī)模龐大、藝術視野開闊、場面宏偉壯觀,很細膩地再現(xiàn)了歷史場景,同時又具體生動地刻畫了人物形象。
三、人性化歷史敘事的利弊得失
人性化歷史敘事從傳統(tǒng)敘事模式中破土而出,蓬勃生長,作為一種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它一方面適應著社會主義經(jīng)濟基礎,豐富了人民群眾的精神文化生活,滿足了大眾的精神娛樂需求,為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指明有效路徑。當前歷史敘事的人性化書寫使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的情節(jié)更感人,人物形象更豐滿,作品更富于藝術生命力和感染力,可實現(xiàn)金融經(jīng)濟與文化經(jīng)濟的雙豐收。人性化書寫也內在地顯示現(xiàn)代文明意識的進一步增強,這使受眾在享受更多豐盛精神大餐的同時,獲得潛移默化的教益。但人性化歷史敘事也呈現(xiàn)出諸多弊病。
首先是不少歷史敘事打著人性化敘事追求藝術真實的旗幟遠離歷史真實,一味地胡編亂造,刻意地歪曲歷史,無疑滑向了歷史虛無主義的深淵。歷史人物的“人性化”表面上看是追求“歷史真實”,實質上取消歷史批判的價值尺度,從所謂的“歷史真實”滑入了“歷史虛無”。我們今天的歷史主義危機不僅在于我們放棄了對真正“歷史真實”的追問,而且還在于我們正在放棄起碼的歷史判斷標準和價值尺度,我們在懷疑一切、相對化一切的過程中陷入了歷史虛無論,歷史喪失了觀照現(xiàn)實和未來的意義。{12}
其次,綜觀一些歷史影視的人性化的改寫,個性化的新形象雖讓人耳目一新,但過多的現(xiàn)代元素,過于熟悉的演員往往會令人難以入戲,從而缺乏歷史感。在這些強烈主觀化詮釋歷史過程中,歷史往往被戲說、割裂甚至是顛覆了。而在娛樂消遣的“狂歡”氛圍中,歷史感喪失了,民族認同的危機也同時產(chǎn)生。
最后,在市場經(jīng)濟及后現(xiàn)代語境制約下,很多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往往會迎合讀者,將諸多言情、諜戰(zhàn)、傳奇等通俗因素融入作品,從而呈現(xiàn)出大眾文化產(chǎn)品復制性、粗鄙化、庸俗化的特征,缺少了精英文學的追求,少了經(jīng)典化的敘述。而且更為嚴重的是,紅色經(jīng)典的人性化改寫往往損害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藝術原則。有人認為,“這種時尚的‘人性豐富’確實對‘紅色經(jīng)典’中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是有所歪曲的。因此,在‘紅色經(jīng)典’改編中,人們既沒有得到想要得到的理想,也沒有得到想要得到的人性”{13}??傊瑲v史題材作品在娛樂歷史的方向上走得太遠,便會缺失了一些崇高精神與經(jīng)典氣味,這不利于大眾審美情趣的提升,因此有待學界加以引導,使其得以良性發(fā)展下去。
{1} 錢中文:《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史識與史觀》,《文學評論》2004年第4期,第5頁。
{2} 童慶炳:《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三向度》,《文學評論》2004年第4期,第10-13頁。
{3} 王先霈:《向歷史題材要求什么》,《文學評論》2004年第4期,第16頁。
{4} 陳嬌華:《欲望化的歷史敘事——對歷史小說中欲望化敘事嬗變軌跡的一個描述》,《文藝評論》2004年第1期,第36頁。
{5}{7}{10} 楊劍龍、王童:《論后革命時代革命歷史題材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類型》,《社會科學輯刊》2011年第5期,第193頁,第194頁。
{6} 王凌:《〈趙氏孤兒〉在現(xiàn)代影視中的人性化改編》,《電影文學》2013年第23期,第60頁。
{8} 何蓮芳:《關于當代紅色歷史創(chuàng)作的敘事分析——從當代小說革命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說開去》,《昌吉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第45頁。
{9} 蔣東升:《“劇以載道”與人性化敘事——北平無戰(zhàn)事的價值訴求與敘事策略分析》,《雞西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第148頁。
{11} 張智華:《新世紀以來中國電影人性化敘事與產(chǎn)業(yè)發(fā)展》,《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第159頁。
{12} 恒沙:《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人性化還是粗鄙化——對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中價值傾向的思考》,《人民日報》2005年7月7日。
{13} 張法:《“紅色經(jīng)典” 改編現(xiàn)象讀解》,《文藝研究》2005年第4期,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