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巴爾》是布萊希特最早的作品,無論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對人性的戕害與異化的批判,還是對個人與社會、世界之間的關系的探索等布萊希特后來劇作中的主旨,都可以從該劇中找到線索,可以說,《巴爾》是戲劇家今后戲劇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人與社會的關系是布萊希特向來關注的人類命運的重大問題,“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被認作馬克思主義者的布萊希特,從他剛剛度過青春期后,就在思想上走上了與前賢一致的道路。雖然《巴爾》討論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但是從這一側面我們可以找到戲劇家整個思想的依據(jù),對于該劇的解讀,自然有著不容忽視的意義。
關鍵詞:布萊希特 《巴爾》 天性 異化
創(chuàng)作于1918年的《巴爾》,是布萊希特的首部作品,劇作家時年二十歲。巴爾這一人物可以說是他作品人物長廊中最為晦澀、難解的藝術形象之一,然而,布萊希特對他始終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巴爾是一個詩人,是一個追求自由的純粹的人。如果從道德角度來看,他是一個極端自私、野蠻、缺乏人性的反社會分子,他的所作所為不能不引起飽受人類文明教化的人們的反感與厭惡;但是從人性解放的角度來看,巴爾對于“做你喜愛做的事”的信念,對于上天賦予人的自由的追求,自始至終沒有動搖過。他是一位先驅,只不過時代還跟不上他的腳步。我們無法忽略巴爾缺乏人性的種種作為,綜覽其一生,可謂劣跡斑斑:他凌虐別人的妻子,玩弄懵懂的少女,對真心追隨自己的女孩始亂終棄,并且好吃懶做,放縱墮落,因嫉妒而殺死自己的朋友等等。然而在其狂野的行為背后,并非毫無惻隱之心。該劇所展示的巴爾迷幻的一生,其實是一場內(nèi)心的自由天性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不可妥協(xié)的較量。在最后,主人公雖然徹底擺脫了社會對他的束縛,卻被獸性本能所支配,從而走向他愿望的反面并最終毀滅。顯然,此時的劇作家尚未找到一條通往人類幸福的明確道路。
該劇雖經(jīng)多次修改,但立意與人物形象從一開始就已確定。完成初稿后一個月,布萊希特在給終生好友,也是他的劇作在舞美上的詮釋者卡斯帕·內(nèi)耶(Caspar Neher)的信中寫道:“我的劇作:《巴爾吃喝!巴爾跳舞!巴爾蛻變?。。 钒蜖栆鲂┦裁??二十四個場景已經(jīng)完成并付諸打印—— 一部真正的杰作?!睆臉祟}來看,劇作家打算塑造一個令人吃驚的藝術形象,他似乎要借此宣泄自己身處的時代和社會帶給人的精神上的各種壓抑。在多年后回顧自己的早期劇作時,布萊希特這樣論述:“《巴爾》這部劇將給那些還不曾學會辯證思考的人們帶來困難,他們無疑會將其視為對絕對自我中心主義的美化,并到此為止。但是,這里的確有一個人,他站出來對抗一個對其提出各種要求并使其失去勇氣的世界,這個世界的生產(chǎn)形式被設計成用于剝削而非利用。我們不知道巴爾應該如何去運用他的才能,但他所竭力抗拒的是他的才能被濫用。巴爾的生活藝術表現(xiàn)了任何一種在資本主義社會下的藝術的命運:藝術是遭受攻擊的。巴爾是一個反社會分子,但生活在一個反社會的社會中?!蓖ㄟ^對巴爾生命樣態(tài)的展示,劇作家想要探討的是人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以及個人與特定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并迫切希望解決西方社會在資本主義占支配地位的歷史時期人們心靈所遭遇的困境。巴爾一生的歷程是劇作家為人類尋求出路的一次偉大嘗試,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轉變與人物的命運則意味著戲劇藝術實踐所得出的實驗結論。
一、回歸天性
巴爾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的內(nèi)心究竟在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正如布萊希特專門指出的那樣——希望人們不要被巴爾自私自利的自我中心主義的行為風格所蒙蔽,而需要辯證的思考——我們只有通過解析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復雜性,才能看清問題的實質。
巴爾是一位詩人,他沉溺于感官和創(chuàng)作的享受,這是他生活的全部。從對于吃喝、睡覺、情愛、歌唱等人生享受,到對于樹木、雨水、天光、白云、冷暖干濕的風等自然生命的享受,巴爾始終沉迷其中,他所向往的是一個“充滿樹與裸體的天堂”。“巴爾”原是敘利亞土地神的稱號,是生命力的象征。這一名稱背后的寓意揭示了劇中主人公的內(nèi)在生命氣質,整部戲劇展現(xiàn)的是巴爾由生機勃勃轉向衰微的過程,他堅定不移地走出人類社會,走進大自然的懷抱。人的原始天性希望掙脫社會方方面面的規(guī)范與秩序而實現(xiàn)契合本性的絕對自由,在使人發(fā)生異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回歸天性成為人格特質中最為急切的需求。在布萊希特看來,人的基本屬性中包含著原始天性與社會屬性兩種互相沖突的成分,人類對于幸福的追求從根本上來說需要解決兩者間的矛盾,獲得自由和全面的發(fā)展。此時的布萊希特尚未從馬克思主義思想中全面汲取營養(yǎng),但他所關切的問題卻已經(jīng)浮現(xiàn)于視野之中。巴爾這一人物竭力抗拒社會規(guī)范,熱切追求屬于他天性之中的自由,于是不可避免地與外在世界發(fā)生沖突。然而構成他真正的命運的,卻是他的內(nèi)心沖突引向的結局。
巴爾顯然無意迎合身處的時代,從他放蕩不羈的舉止里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是如此輕蔑地看待世上發(fā)生的一切。在全劇開場,一眾人等都在熱烈追捧巴爾這位新近被發(fā)現(xiàn)的詩人,木材商梅赫先生熱情地表示愿意出資出版其作品。但巴爾對這些視若無睹,只顧貪婪地埋首吃喝,他譏諷梅赫是砍伐樹林的屠夫并拒絕與其合作。在第七場巴爾受雇于一家名為“晚霞”的酒吧表演歌唱,老板不滿意巴爾在表演之前就要求把作為報酬的杜松子酒兌現(xiàn),在爭吵中命令他上臺。巴爾則將顧客的熱情煽起之后便棄之而去。在巴爾看來,作詩和歌唱只能用于自己的享受,只有在他感官滿足興之所至的時候,他的創(chuàng)作才會達到真正的目的,而不是用于交易,受人剝削。在最終的劇作版本中,類似的外在沖突的程度已經(jīng)降低到最小,只為揭示人物的內(nèi)在沖突服務。
然而,在1918年的最初版本與1919年的修改本中,巴爾具有更為豐富的社會特征與社會關系,劇作家在巴爾與社會的外在沖突上著墨較多。在1919年的修改本中,巴爾有一位母親,一位被他始亂終棄的妻子蘇菲;他因為在圣體節(jié)上教徒砍斫樹枝而被激怒,并被逮捕;他的一篇戲劇評論遭到報社經(jīng)理的拒載,他也被編輯解雇;他的母親去監(jiān)獄探望他,并迫使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出賣自己的身體給他……以及其他幾場。劇作家的意圖很明顯,他希望從社會道德、宗教、倫理、法律、藝術等諸方面來展現(xiàn)巴爾對于中產(chǎn)階級社會規(guī)范的全面破壞與拒絕,從而使觀眾對通行的價值體系重新獲得認識。他用巴爾這一異質人物獨特的生命樣態(tài)來反襯令他感到不滿的社會現(xiàn)實?!恫既R希特傳》的作者克勞斯·弗爾克爾說:“巴爾這一人物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對社會的挑戰(zhàn),所以去探討巴爾的非人性的態(tài)度究竟能對這非人性的社會起到多大作用的問題也是次要的了?!边@樣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已經(jīng)具備了后來被理論化闡釋的“陌生化”手法的因素。而在布萊希特心目中,進行社會批判乃是其主要目的之一,巴爾這個人物無非揭露了非人性社會的本來面目,然而如何獲取真正的人類幸福,劇作家還沒有找到可行的方案。于是他將修改的重點轉向表現(xiàn)巴爾的內(nèi)心,希望從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中昭示人類的命運,由此刪改了大部分表現(xiàn)巴爾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的場面,專注于挖掘巴爾的內(nèi)心感受。
20世紀20年代初期的修改本在歷經(jīng)波折后得到出版,與我們今日能夠看到的版本大體相同。直到1953年,該劇才獲再版,后來布萊希特又對其做出調(diào)整,加入了第一場與最后一場。劇作家終于對自己的這部早期作品表示了認可。在該版中,自然環(huán)境的場景大大增加,巴爾個人的感官享受成為全劇的主要內(nèi)容,他的“充滿樹木與裸體的天堂”并沒有因為現(xiàn)實世界的阻撓而無法企及,文明社會并不構成他追求道路上的障礙。巴爾游蕩在他所向往的自由領地上,按照自己的信條盡情享受生命,他的生命力得到最大程度的釋放。可以說,巴爾與外部世界的沖突已經(jīng)轉化為作為一般外在環(huán)境的情境構成,而非戲劇行動的實體,也正是這一特定情境誘發(fā)了巴爾本性中兩股力量的較量。
巴爾這位動物一般的詩人,具有純真的心靈,他的生命在于享受一切能夠帶給他快感和美感的東西,他也不顧一切地吮吸生命中的甘露。這種極致化的生存方式一方面自然是對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絕望抵抗,希望徹底清除綁縛在人精神上的社會桎梏;另一方面卻不得不使人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巴爾的“瘋狂”舉動將會帶給人性怎樣的損害?這也是布萊希特追索的問題。人們通常側目于巴爾絕對自我的作風,認為他濫交、無賴,破壞一切應當謹守的規(guī)范,這些價值判斷正是巴爾所竭力擺脫的。為什么他在幽深的樹林里、明媚的陽光下、清冷的雨水中時不會引起反感?對于巴爾來說,這些自然景象與堆疊的雪白的肉體具有同等意義。被人稱作“大象”的巴爾如果真的是一頭大象,那么,讀者、觀眾的厭惡感就不會那么強烈了,可他恰恰是一個“人”,自出生就注定是一頭社會動物。巴爾這個“人”的生存體驗接近于一頭“大象”,他與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全然出乎天性的情愛關系,人類文明的教化在這里反而不太協(xié)調(diào),他向往著自然天性的全面回歸。
但是,巴爾的命運軌跡也是他生命中人性逐漸消退、野性逐漸滋長的過程,在他漫游的途中,伴隨著的是心靈中熱度的流失和生命力的衰退。
二、天性的掙扎
起初,巴爾心存憐憫。劇中出入他小閣樓的女人有木材商的妻子艾米麗、約翰尼斯的女友約翰妮、一對不知名的姐妹和他從大街上引誘的蘇菲,巴爾對待她們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艾米麗來到相約的下等酒吧后,顯出鄙夷的神情。社會地位的優(yōu)越令她盛氣凌人,可情感的空虛、內(nèi)心的寂寞卻令她流連于不甚體面的場合。巴爾唆使一位貨車司機上前強行親吻這位貴婦,使她徹底失去優(yōu)越感;之后卻百般溫柔安慰,使她平靜下來。少女約翰妮無法從純真的約翰尼斯那里得到滿足,但又自悔失身于巴爾,強烈的羞恥感促使她跳河溺亡,巴爾在聽到這一消息時,深感內(nèi)疚,他預感到約翰妮所要做的事,但料想不足。帶來這一消息的是一對不知名的姐妹,她們主動來到閣樓尋歡,妹妹還覺得羞赧,姐姐卻毫無廉恥之心。巴爾因此被房東太太逐出閣樓。在出外流浪之前,巴爾希望帶上一位姑娘,于是他下樓尋找。樓下的乞丐演奏著班卓琴,從大街上被誘騙而來的蘇菲愛上了巴爾,在過去的版本中,蘇菲則是他的妻子。于是兩人一起流浪。與其他女人不同,蘇菲真正愛著巴爾,而不僅僅只有性,這使巴爾感覺到了自己的責任感,于是他受雇于“晚霞”酒吧。但最后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使他感到被腐蝕的生活,巴爾一個人走了。貨車司機??ㄌ嘏c巴爾結伴流浪,巴爾逐漸被變換的四季和各種樹林、綠野、春風、平原、天空、雨水所深深吸引,他享受著自然帶給他的心靈上的寧靜,徹底丟棄世俗的負累,生命發(fā)生蛻變。自然給予了巴爾太多,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人性隨著生存氛圍的轉變而開始消退,從此他被稱作“大象”。他的“做自己喜愛做的事”的信條被替換成生理欲望的滿足,巴爾終于迷失,或者說融入于荒野之中??嗫喔S巴爾的蘇菲懷了身孕,面對她的哀求,巴爾毅然冷酷地將其拋棄在雨中。在第十四場的灌木叢里,巴爾對著埃卡特,也可能是自言自語:“我對女人已經(jīng)不再感興趣了……”從此,他開始不斷地作詩,現(xiàn)在填充他生命的是樹、詩以及埃卡特。
貨車司機??ㄌ厥莻€背景不明的人物,在巴爾沉迷于肉欲的時候,他極富魅惑性地向巴爾描述一個迥然異趣于沉悶現(xiàn)實的野性世界:
巴爾!兄弟!跟我走吧!放棄這些!到布滿塵土的硬實的高速公路上看看:夜晚來臨時有紫色的天空。到充斥醉鬼的酒吧看看:讓你身邊的這些女人全都跌到黑色的河水中。再到坐滿了瘦小、蒼白的女人們的教堂看看:你問問自己,一個男人敢在那里多吸一口氣嗎?到牛棚里,可以與禽獸們住在一起,那里黑,聽得到哞哞的牛叫聲。到幽深的森林里,頭頂是斧子砍樹的聲音,而你再不能想起白天的亮光:上帝忘掉了你。你還記得起天是什么樣子的嗎?你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男高音!來吧,兄弟!跳起來,唱起來,喝起來!讓雨水淋透我們!讓太陽灼燒我們!黑暗和光明!狗和女人!你就那么頹廢嗎?……來吧,兄弟!我們將像兩只潔白、快樂的鴿子飛翔在廣闊的天空中。還有晨曦中的河流,清風掠過的墓地,無邊無際的田野里的空氣。
聽了之后,巴爾有些動搖,但他此時依然留戀著肉體,拒絕了??ㄌ氐难?。??ㄌ赜谑侵淞R:“你和你那松軟、肥胖、多愁善感的心一塊下地獄去吧!”
??ㄌ嘏c巴爾具有背離社會、崇尚天性自由的相同傾向,這使巴爾將他引為同類。在他喪失了對女性肉體的欲望時,??ㄌ鼐驼紦?jù)了情感中重要的位置。這并非單純的同性戀,??ㄌ厥冀K對女人保持著興趣,巴爾只不過是他流浪生涯中的伙伴,但伙伴對他的感情卻要復雜得多。在第十六場,一個前來尋找??ㄌ氐哪贻p女人遇上了獨自一人的巴爾,巴爾勸誡她不要再來,女人不予理睬,這激怒了巴爾,他威脅并將她拽進樹叢施行強暴。在第十八場,兩人浪跡野外一段時間后,回到當初常去的酒吧,巴爾看到埃卡特與長得相似蘇菲的女招待調(diào)情,一怒之下刺死了他的朋友。強烈的占有欲使巴爾無法忍受??ㄌ貙ψ约旱摹氨撑选?,而他的兇惡與墮落也越來越明顯,野性已經(jīng)支配了他的精神。
巴爾在殺死埃卡特之后,徹底脫離了人類社會,不得不孤獨地再次流浪。與上次滿懷憧憬不同,這次是走向灰暗的歸宿。他獨自行走在路上,唱著:“巴爾眼望著流星掠過的天空/禿鷹耐心盤旋靜等巴爾死去?!睂τ谧约好\的結局,巴爾早就有所預知。在第十三場巴爾與埃卡特來到一家棕色木屋酒吧,他興致勃勃,面對滿屋死氣沉沉的人們,對自己的生命力充滿信心,一個乞丐講述的故事卻使他陷入沉思:
乞丐:我認識一個人,他也說自己曾經(jīng)是健康的。對此他深信不疑。他來自森林,有一天他回去了,說是有一些事情需要想想。他發(fā)現(xiàn)森林有些陌生,不像從前那么熟悉。有好幾天,他一直往森林的深處走,因為他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么獨立,還剩下多少忍耐。(喝酒)
巴爾:(不舒服)風真大!??ㄌ兀裢碓蹅兊美^續(xù)趕路。
乞丐:是的,風。一天傍晚,日落的時候,他找到了伙伴,穿越過樹林間巨大的寧靜之后,他站在一棵高聳入云的樹的底下。(喝酒)
波勒波爾:他身體里有一只毛猿。
乞丐:是的,也許真有一只毛猿。他對著這棵樹仔仔細細地打量,感到它是有生命的,或者認為它是有生命的。然后他說,你比我高得多,站得很穩(wěn)當,而且了解腳底下的這片土地,它支撐著你。我移動得比你快,但我站得不夠穩(wěn)當,也無法扎進土地深處,沒什么支撐我。同樣,我還不了解樹頂上蒼茫天空中的寧靜。(喝酒)
勾勾:樹說什么?
乞丐:是的。一陣風吹過,樹顫動起來。這個人感受到了它。他全身趴在地上,緊緊抓住粗糙堅硬的樹根,失聲痛哭。不過他對很多樹都是這樣做的。
??ㄌ兀核恢斡藛??
乞丐:沒有,不過他死得安詳了些。
聽到此時,巴爾默不作聲,他被這一幅寧靜的景象所深深打動,忽略了身邊的人。故事中的人物讓巴爾產(chǎn)生了共鳴,人物的結局便是巴爾自己的歸宿。在第十七場他專門以這個故事為主題寫了一首詩——《在林中死去》,描述他想象中死去的一刻,但是并不寧靜安詳,而是狂風怒吼,電閃雷鳴,充滿了戰(zhàn)栗與呼號,掙扎與創(chuàng)痛,直到滿身膿瘡的尸體被深埋地下,覆滿爬蟲,一切才回歸平靜,逐漸遠去。巴爾在靜等這一刻的到來,他對裸體失去了興趣,也不再暴飲暴食,他在逐漸失去享受的能力,??ㄌ氐乃兰铀倭税蜖栕叩缴M頭的步履。巴爾死在林中的泥濘里,最后一句話是:“我還在聽下雨的聲音?!?/p>
劇作家曾經(jīng)反復強調(diào):“這部劇不是關于單個或多個事件,而是關于一個人的一生,從根本上說,它被稱作《巴爾吃喝!巴爾跳舞?。“蜖柾懽儯。?!》”“這部戲劇體傳記展現(xiàn)了發(fā)生在本世紀初期的巴爾這個人一生的故事?!彼詈笮抻喌膭”疽庠谡宫F(xiàn)巴爾蛻變的內(nèi)心過程,20世紀初的社會大環(huán)境營造了一個整體性的情境,只有在這種人類命運的整體境遇中,我們才可能理解巴爾一生的追求、他種種言行的內(nèi)在動機,以及他的內(nèi)心情感的矛盾與歸屬。
克勞斯·弗爾克爾這樣評價主人公:“通過巴爾這個人物是否成功地塑造了一個敢于接受自然賦予他的自由的藝術形象,一個敢于接受一些幸福的人,這種幸福是屬于那些從異化勞動中被解放出來的人們的。巴爾的錯誤以及他的行為的可疑性只在于他想在現(xiàn)有的社會條件下就去實踐他對幸福的理解。他的從自私目的出發(fā)的努力是注定要失敗的,但是他對幸福的追求始終是合理的?!辈既R希特在運用戲劇藝術給人類尋找一條出路。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個實驗,但實驗結論并不符合預期,巴爾的結局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因而該劇的修改計劃始終被安排在布萊希特的日程表上。在深入、系統(tǒng)地接受馬克思主義之后,于1930年左右,布萊希特試圖創(chuàng)作一部《巴爾》的教育劇,將主人公稱作“惡劣的反社會分子巴爾”,并將其作為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階段的產(chǎn)物,以多種身份出現(xiàn),包括:客人、妓女、法官、商販、工程師、求告者、熱愛自然的人、蠱惑民心的政客、工人、母親、歷史學家、士兵、情人、牧師、公務員等等。原來的巴爾的性格表現(xiàn)在一個叫魯普的人物身上,巴爾自己則不斷地變換著自我。但該劇最終沒有完成。1938年布萊希特在筆記中寫道:“一個遺憾,它始終是部未完成的作品,只不過動了一些手術……它的意義幾乎不復存在了。巴爾這個破壞分子,這個希望事物應當照他們的方式存在的推崇者,他相信生命應當極致化,其他人的生活也應當像他的那樣。他那‘做你喜愛做的事’的信條如果處理得當?shù)脑拰⑹欠浅S幸娴?。我不知道是否還能找出時間。”“我承認(并提醒你們):這個劇是缺乏智慧的?!睅讉€月之后,在1939年的筆記中,布萊希特這樣解釋:“今天我終于意識到我為什么沒能將‘兇惡的反社會分子巴爾’的歷程這部教育劇完成。反抗社會的人并不要緊,真正反社會的是那些掌握了生產(chǎn)資料和其他生活資源的人,他們以這種方式來反社會,當然還有他們的幫兇以及幫兇的幫兇,也是如此。在人性的對立面中就是存在反社會本能、反社會氣質等等這些東西,這是一條真理?!蓖瑫r,布萊希特感到他將社會主義錯誤地視為一種社會制度而非生產(chǎn)力,這也是他為何突出對于巴爾的最終結局表現(xiàn)出更多同情心的原因。劇作家試圖再次修改,其目的是揚棄原劇中的無政府主義傾向和虛無主義氣氛,這些修改意圖顯露了布萊希特創(chuàng)作生涯中關注點的轉移,他的首部劇作則是將來一系列作品出發(fā)的起點。
參考文獻:
[1] Bertolt Brecht. Baal. translated by Peter Tegel,edited by John Willett and Ralph Manheim .London: Methuen, 1979.
[2] [德]克勞斯·弗爾克爾.布萊希特傳[M].李健鳴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