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年舊歷七月十五,浙江省仁縣荷溪鎮(zhèn)發(fā)生了一樁奇案——鬼殺人。
七月十五是中元節(jié),俗稱鬼節(jié)。民間相傳:七月十五日陰間放假,地府大門洞開,人鬼之間的幽隔之路被打通,舊鬼可以回家接受祭享,新鬼則可以乘機魂歸地府。
民國二年七月十五這個“鬼門關”,浙江省仁縣荷溪鎮(zhèn)梅府上下十八口,除在英國讀書的二公子梅文清以外,全部變成了“新鬼”。
家主梅園村死在臥室的床榻上,身首異處;夫人鄭氏死在床榻下面,咽喉被長而鋒利的爪甲掐斷;長子梅明清整張臉被火焰燒得皮肉焦糊,死在一座假山后,手中還緊緊攥著一把洋槍;其他諸多家人及仆傭,男的不分老幼,全被摳去了眼珠;女的不分老幼,全被挖掉了雙乳;孩童不分男女,全被撕開胸肚挖去心肝。
仁縣縣署在關于案件上交的公文中強調(diào):一,梅府所有門窗均無絲毫損壞的痕跡,而殺人者也未留下任何痕跡;二,荷溪鎮(zhèn)多人證言,梅府自新宅建起入住后,夜夜鬧鬼,群鬼青面獠牙,噴煙吐火,最終釀成災禍。此案非凡人能力所為,實乃厲鬼也。
省城杭州軍政府接到仁縣縣署緊急公文的當天,就對省警務廳發(fā)出特別敕令:立即遣派干員查辦此案。
浙江省最高當局之所以對仁縣荷溪鎮(zhèn)發(fā)生的血案如此重視,案件本身顯現(xiàn)出的兇殘暴戾和詭譎奇異只是其一,更為重要的是因為被殺者梅園村身份特殊——他是反清革命組織光復會的一位重量級人物。
光緒三十三年,皖浙兩省武裝起義失敗,組織和發(fā)動這次起義的領導人徐錫麟、秋瑾被官府殺害,光復會的其他頭領如陶成章、王金發(fā)等人紛紛避難國外,亡命東洋。而梅園村卻始終堅守浙江,等待時機再舉義旗。在這段艱難的歲月里,梅園村勞心勞力,因而患上了肺癆病,經(jīng)常吐血。武昌起義以后,梅園村多次前往上海,說服敢死隊領導人、原光復會頭領王金發(fā)率敢死隊馳援浙江省,并策動新軍官兵同時起義,為整個浙江省的漢土光復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誰也沒想到,回到老家休養(yǎng)的梅園村,家中卻發(fā)生了如此駭人聽聞的鬼魅血案……
老話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梅家喪期頭七將滿的前兩天,梅家府宅內(nèi)又發(fā)生了盜案,不僅存放在庫柜里的錢財珠寶被洗劫一空,從縣警署派來荷溪鎮(zhèn)看護梅府的巡防隊員也有三人被殺害了。
這天夜里,輪到鎮(zhèn)警務公所的警士耿長生當值。耿長生是梅家二少爺梅文清的舊友,梅家出事,好友又不在家,耿長生自然就對此案格外上心。
半夜時分,耿長生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一個巡防隊員神色慌張地報告說:“耿警士,孔隊長被殺了!”
孔隊長名叫孔尚武,是縣警署巡防隊派到荷溪鎮(zhèn)來的小隊長。
耿長生聽了巡防隊員的報告,急忙同他一起趕往梅府。來到梅家府邸,大門前燈籠火把已全部燃起,光亮如晝。
巡防小隊的人聚在一起,神情驚恐地低聲道:“守在里面的孔隊長、順子和小六三個人都死了!”
“真奇怪,我們在四周巡查,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依我看,肯定又是惡鬼干的?!?/p>
“是啊,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也只有這些鬼才能做到……”
大家一見耿長生,馬上停止了議論。而耿長生不同任何人說話,徑直大步走進了梅府大門。
耿長生端著一盞燈芯扭到最亮的高腳玻璃罩洋油燈,將梅府宅內(nèi)迅速查看了一遍:存放金銀珠寶和錢財?shù)膸旃翊箧i被砸開了,里面存放之物蕩然無存。孔尚武和兩名巡防隊員分別死在靈堂、臥室和天井里,雖然沒有任何打斗過的痕跡,但死者身上的致命傷顯然是刀劍留下的。耿長生又在庫柜上下以及四周再一次進行了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孔尚武的身下壓著一把帶血的短刀,刀面上鑄有幾個字:“卞,光緒丁未年秋?!?/p>
耿長生一見刀面上的字,便急忙走出梅府,縱身躍上大門前的一匹快馬,往縣城奔去。
耿長生如此驚急地奔往縣城,是因為這個“卞”字牽涉到仁縣的一個重要人物:卞三猴。
卞三猴本名卞子明,因從小瘦弱且兄弟中排行第三,才得了“卞三猴”這個綽號。
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的卞三猴,個頭中等,一對單皮眼老是瞇著,像在笑。嘴也總是抿著,也像在笑。一個適中而不夸張的鼻子長得端端正正,下面蓄有兩撇八字小胡,顯出一團平和之氣。耿長生之所以一見刀上的“卞”字就想到他,一是因為仁縣姓卞的只有卞三猴一家,而且他父母兄弟都已亡故,別無分戶。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卞三猴滿清時期在仁縣衙門做過捕頭,縣城里的老百姓對卞三猴十分愛戴。這不光是因為卞三猴平日一臉和氣,從不倚仗第一捕快的勢力欺壓民眾,還因為他在捕快房當差二十多年,偵破了不少大案重案,使縣城能夠安享太平。所以,縣城里的人見到卞三猴都尊稱他一聲“三爺”。
得月茶樓坐落在仁縣縣城貫通東西兩座城門的最繁華的街面上,樓高三層。江南人自古尚清談,得月茶樓正是城里閑人暇士聚集吹牛聊天的最佳場所,因此,得月茶樓也是仁縣縣城里消息最靈通的地方。自從荷溪鎮(zhèn)發(fā)生了鬼殺人的血案,來這里的茶客談議的話題就都集中在了這個案子上。
“……我那表侄那天清早給梅家送豆腐,梅府大門一直關著,他叫了半天也沒人開門。他心里犯著嘀咕,就從門縫往里看了一眼,唉,真是慘……”
二樓中廳九號茶桌旁的中年茶客一臉哀傷,說到此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嘴里唏噓著不忍再言。
茶樓老堂倌手里拎著大銅水壺在各個茶桌間續(xù)水,長長地嘆息一聲說:“老梅家也不知哪一輩人作了孽,遭此報應……”
“我看不是老輩人作了孽,是梅園村自作自受!”坐在八號桌的一個滿臉老斑、蓄著山羊胡子、腦后有一根枯黃辮子的茶客接過了話頭,“他梅園村不在省城領著亂黨造皇上的反,鬧什么民國主和,會遭這種報應?”
“哎呀,德公快別這樣說!”同坐在八號茶桌的一個寬臉膛的茶客馬上勸阻,“省警務廳派下來的人正在追查這事兒哩。”
“追查?怎么追查?”山羊胡子嗓音提高了八度,“鬼神爺來無影去無蹤,誰有本事查得清楚?”
“唉,老梅家園村這一房算是絕了?!?/p>
“絕不了!他家老二梅文清還在英吉利留學,聽說是學警察的……”
“警察?你們聽聽,聽聽,這新詞多別扭??!”山羊胡子剛咬了一口酥餅,又搶著插進話來,把嘴里嚼碎的餅渣噴濺得四處飛揚,“往日皇上在位的時候,衙門辦差抓賊的叫捕快,說起來又順口又響亮?,F(xiàn)在的人真沒出息,偏要學著洋鬼子把衙門辦差抓賊的叫做警察。這兩個字光聽話音,就好像屁股眼老在發(fā)癢似的,緊擦緊擦……”
山羊胡子一句粗俗穢語逗得茶客們哄然大笑。
“德公說得不錯,這‘警察’的叫法實在不太雅。”八號同桌的寬臉膛馬上奉迎地附和,“我尋思著,要是卞三爺還在衙門捕快房里當差,興許梅家的這個案子他能查個水落石出。”
“嗨,還提他卞三猴干什么?眼下是民國,他一個前清舊人,已經(jīng)被趕出衙門了……”
“三爺,甲字號桌位還給您老留著哩!”
就在這個時候,卞三猴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堂倌恭恭敬敬的引領下,手拎小銅酒壺,慢步走上了二樓。卞三猴離開縣衙后,每天天一亮便拎著那個被他摸得油光锃亮的小銅酒壺,到縣城北門外打拳,之后便來這兒喝茶。
滿堂茶客一見,立刻噤聲不語,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位正被他們議論著的人。
小堂倌快步走到臨窗的甲字號單人茶桌前,一邊抹著桌面,一邊問:“三爺,您老用點兒什么?”
“老樣兒,一杯花茶四個酥餅,把酒壺灌滿!”
卞三猴徑直走到茶桌前坐下,旁若無人地閉上了雙眼。但是憑著多年做捕快的經(jīng)驗,他還是察覺到了戊字號單人茶桌那個把禮帽擱在茶桌右上角的闊臉大漢的異常。鎮(zhèn)中有大案,若在以前,卞三猴一定要上前去仔仔細細地盤問一番?,F(xiàn)在,卞三猴心里還縈繞著剛剛有人說的“前清舊人”那句話。
不一會兒,小堂倌手托木盤,送來一杯茶水、四個酥餅和灌滿了酒的小銅壺。
“三爺,您老的齊了?!?/p>
卞三猴仍然閉著雙眼,嘴里輕輕“嗯”了一聲,揭開蓋子先在鼻下嗅了嗅茉莉花的茶香,然后小呷一口,慢慢喝茶。
山羊胡子見卞三猴如此神態(tài),禁不住站起身來,拱手抱拳,說道:“三爺,好胃口哇!”
“德老爺不也是吃的四個酥餅嘛?!北迦镆贿叧灾贿叴鹪挘p眼還是閉著。
山羊胡子詫異地哎了一聲,問:“三爺剛來,何以知道老朽吃的是四個酥餅?”
“這很簡單?!北迦镆荒槍栐捜说牟恍?,“德老爺也是得月茶樓的??停瑧撝肋@里上酥餅用的盤子是有一定之規(guī)的?!?/p>
山羊胡子聽了卞三猴的話,瞧瞧甲字號單人茶桌的桌面,再回頭看了看自己桌上的盤子,手捻胡須呵呵笑著說:“三爺真不愧是衙門捕快房里的第一高人,好眼力好心計,老朽佩服!但不知三爺對荷溪梅家新宅的案子……”
“住口!”卞三猴驀地睜開雙眼大聲呵斥,“舊人不聞新事,百姓不言官事……”
正在此刻,一身黑色制服、戴著黑頂白邊大蓋帽的警士葉奎,帶領一隊手持刀槍的巡防隊員沖上了二樓。葉奎站在樓梯口,大聲喊道:“都給我聽著,警署辦案,全體肅靜!”
中廳內(nèi)頓時一片慌亂,茶客們紛紛站起身,爭著往另一側(cè)樓梯奔去。
只有坐在甲字號茶桌的卞三猴和坐在戊字號茶桌的闊臉大漢沒有動。卞三猴從虛瞇的眼縫里看見闊臉大漢快速做了一個動作:抓起擺放在茶桌右上角的禮帽,扣在了頭上。
“肅靜,肅靜!”葉奎再次揮動手中的黑色警棍,把樓梯敲得咚咚響,“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
茶客們被攆回到原來的桌位,省里來的袁、錢二位警官一前一后從樓梯走了上來。
袁警官掃視了一下廳堂里的茶客,開口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本人奉省警務廳之命,抓捕偷盜荷溪鎮(zhèn)梅府財物的殺人案犯,希望各位鼎力配合?!?/p>
茶客們一聽,立刻議論紛紛。
葉奎領著袁、錢二位警官走到甲字號單人茶桌前,說:“卞三爺,起駕吧!”
卞三猴吃著酥餅,淡淡問了一句:“去哪里?”
“請您到縣警署走一趟!”袁警官接話。
就在卞三猴同葉奎和袁警官對話的時候,錢警官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把目光從卞三猴身上移向了坐在單人茶桌前的另外幾個茶客身上。
袁警官又接著道:“卞先生是在衙門里當過差的人,應該懂得規(guī)矩?!?/p>
“我懂了!”卞三猴淡然道,“葉警士,請便!”
“卞三爺,案發(fā)現(xiàn)場有您的刀,對不住了!” 葉奎說著,上前給卞三猴戴上手銬,幾個巡防隊員隨即擁上來,押著卞三猴走向樓梯口。
正在這個時候,錢警官卻搖晃著肥胖的身軀,往右一直走到了戊字號單人茶桌前,對闊臉大漢斥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的!”闊臉大漢甕聲甕氣地回答。
“把帽子取下來!”
“為什么?”
錢警官不耐煩地吼道:“讓你取你就取,廢什么話!”
袁警官聞聲,快步來到錢警官身旁,掏出手槍對準闊臉大漢,大聲喝道:“取下帽子!”
闊臉大漢從低扣著的禮帽邊檐瞅著抵在自己頭頂?shù)臉?,慢慢抬起左手,取下了頭上的禮帽。
錢警官繞過茶桌走到右側(cè),審視闊臉大漢的頭臉,當他看清右太陽穴上端的一塊青黑疤記時,“哦”了一聲,說:“大疤頭,宗社黨的要犯。省警務廳在杭州城里追查了你幾個月,想不到躲在這兒清閑!”
大疤頭見自己被認出,驀地一下站起身來。
“別動!”錢警官立刻拔出手槍,抵在大疤頭太陽穴的黑疤上,“我知道,閣下從前是浙江巡撫衙門的護衛(wèi)副都統(tǒng),功夫了得。我勸你今天別逞能,只要我手指一動,你這黑疤頭上就得多個血窟窿!”
葉奎帶領省城警官前往得月茶樓抓捕卞三猴的時候,縣警察署署長劉三鼎手里托著一個放著“卞”字短刀的木盤,滿臉堆笑地搖晃著肥胖的身軀來到縣署,面見知事梅園庭。
劉三鼎年歲四十,一張上寬下窄的倒三角臉上,鑲嵌著一對暴凸的金魚眼,上面還布滿了血絲,令人望而生畏。自從坐上縣警署署長的位子,劉三鼎每晚必到春花樓名妓一夜仙的云仙小榭嫖宿,不捱至日上三竿,決不下床。
可今天一大早,他還沒睜開眼睛,就聽見心腹警士葉奎在門外大聲報告,說省城的兩位警官有要緊的事要見他,人已經(jīng)到了警署大堂。劉三鼎不得不從一夜仙的花床上爬了起來,趕回了縣警署。
劉三鼎本以為是荷溪血案有了新的進展,卻原來是兩位警官查案查不下去,要回省城。劉三鼎向他們提出一個要求:去把荷溪血案的疑犯抓了,就算結案。二人歸心似箭,自是答應,跟著葉奎去了得月茶樓。
劉三鼎這一招“為了打鬼借助鐘馗”,既整治了多年的宿敵卞三猴,又了結了荷溪的案子,一舉兩得!
走進縣署內(nèi)堂,劉三鼎看見縣署知事梅園庭正緊蹙雙眉,在內(nèi)堂來回走動。
梅園庭今年四十有二,臉龐清癯,五官分明,中等偏上的身板平日里老是抻得直直的,那件穿在他身上的月白色長衫總像熨燙過的一樣平整光潔,不摺不皺,使得這位往日的教館先生顯得格外文逸雅俊。然而,自從族兄梅園村一家的血案發(fā)生后,梅園庭眼泡黑腫,不修邊幅,憔悴了不少。
此刻,梅園庭在內(nèi)堂等候師爺許道才,要他派人去省城杭州給在英國倫敦留學的梅文清拍加急電報,催他趕快回來,不想到卻等來了劉三鼎。
當劉三鼎把荷溪鎮(zhèn)梅宅又發(fā)生盜案、庫柜錢財珠寶被竊的話剛說出口,梅園庭一下子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大聲斥問:“不是叫警署派人嚴加看守的嗎?怎么會出這樣的事?”
“遵照韻石兄的吩咐,已經(jīng)派了,但還是失了盜,而且神不知鬼不覺的!”劉三鼎接答道。
韻石是梅園庭的表字。
“禍不單行,真是禍不單行??!”梅園庭滿臉憂急地在堂內(nèi)快步來回,嘴里喋喋不休地說,“我族兄全家被害,如今錢財珠寶又被盜竊一空,這讓我怎么向文清交代呀!”
劉三鼎追問道:“聽韻石兄所言,令侄梅文清要回來了?”
梅園庭頹喪地長長嘆出一口氣,說:“我已派人去省城給倫敦發(fā)了加急電報,不出半個月文清就可以回來,可……”
“韻石兄用不著擔心。”劉三鼎自得地一笑,“我保證,令兄家的案子不出三天就可全部了結!”
“三天?”梅園庭滿臉狐疑地盯著劉三鼎,“這案子怎么結?”
劉三鼎沒有回答梅園庭的話,伸手從擺置在茶幾上的木盤里拿起裹著綢布的短刀,遞給梅園庭,道:“這把短刀,是荷塘鎮(zhèn)警士耿長生在昨晚被殺的孔尚武身下發(fā)現(xiàn)的,刀上鑄有本縣一個人的名號,請韻石兄過目?!?/p>
梅園庭接刀看了看上面的字,問:“卞?難道是卞三猴?”
“我早就對韻石兄說過,前清衙門的舊人只會干壞事,現(xiàn)在是證據(jù)確鑿了?!?/p>
“那,警署打算如何處置?”
“先把這只猴子抓起來?!?/p>
“卞三猴可不是一般的猴子!”梅園庭把頭搖了幾下,“先不說此人身手超人一等,就憑他這些年在本縣的人脈聲望,沒有如來佛祖的五指山,恐怕壓不住這猴精。”
劉三鼎笑著走到椅位前坐下,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道:“我把這件事托交給省城來的錢、袁二位警官了,省警務廳這座五指山一定能壓住……”
正在這時,許師爺帶著葉奎快步走了進來。
“葉奎,快說,事情辦得怎么樣?”劉三鼎忙從椅子上站起身,走上前問。
葉奎滿臉堆著笑,把豎起大拇指的手幾乎杵到劉三鼎的鼻子上大加夸贊:“省城的兩位警官大人一出場,卞三猴就乖乖束手就擒了?!?/p>
“哦,要真是這樣就太好了!”
劉三鼎嘴里雖然這樣說,但目光里卻滿是疑惑地盯著葉奎。
“當然是真的,手銬還是我親自給卞三猴戴上的!”葉奎提高了嗓音,“而且,省城的警官在得月茶樓不但抓了卞三猴,還抓了一個叫大疤頭的人?!?/p>
“大疤頭?抓他干什么?”梅園庭眉頭一蹙,馬上問。
“是啊,”劉三鼎也催問道,“為什么抓這個大疤頭?”
葉奎回答:“這個大疤頭辛亥光復前是省城巡撫衙門護衛(wèi)親兵副都統(tǒng),是宗社黨要犯?!?/p>
“什么中社黨下社黨?老子怎么越聽越糊涂!”劉三鼎不耐煩地嚷道。
葉奎忙解釋說:“我聽錢警官說,宗社黨是滿清宗室皇族為了反對皇帝退位,反對同南京革命政府議和而成立的組織。滿清皇帝被迫退位后,宗社黨也隨之解體??筛魇〉姆种Р⒉桓市?,仍在暗中進行活動。今年三月中旬,大疤頭一伙在省城準備暴亂,被省警務廳偵破,可惜讓大疤頭跑掉了。沒想到,今天大疤頭自己撞在了錢警官和袁警官的槍口上。袁警官還要我報告署長,今晚務必多派人手嚴加看守要犯,明天一早就押回省城?!?/p>
劉三鼎眉頭一蹙,問:“卞三猴也要押走?”
“不不?!比~奎馬上接道,“袁錢二位警官說,卞三猴是仁縣的人犯,留給署長您親自處置?!?/p>
“好!”劉三鼎臉上立馬轉(zhuǎn)憂為喜,快步走到葉奎面前說,“葉警士,今晚巡防隊全體弟兄一個也不能休息,由你親自帶領,嚴密看守卞三猴和大疤頭。誰要有半點兒懈怠,老子扒了他的皮!”
七月二十二日,也正是省城二位警官在仁縣縣城得月茶樓抓捕卞三猴的同一天,一艘從上海駛往杭州的客輪頭等艙里,一對年輕主仆正在交談。
仆人問:“二少爺,我真不明白,這本書上那個叫福爾,福爾什么……”
主人道:“福爾摩斯?!?/p>
仆人說:“對,福爾摩斯。這個福爾摩斯,他怎么一看見地上的腳印就能猜出這個人有多高多重?這也說得太神了吧!”
主人道:“不是說得太神,是因為福爾摩斯有精確合理的判斷推理能力?!?/p>
仆人說:“我看都是瞎胡猜的?!?/p>
主人道:“伴兒,一時半會兒給你講不清楚,以后再說吧。明天船一到碼頭,你就去雇輛馬車,我們立即趕回縣里去。最近我爹給我寫來幾封信,說新房子出了一些怪事,鬧得人心惶惶。什么怪事,在信里也沒寫清楚,所以我才向校方請假回國……”
這位盤腿坐在床上看著英文版《福爾摩斯探案集》答話的年輕主人,就是梅園村在英國倫敦皇家警察學校讀書的二兒子梅文清。坐在床下凳子上問話的仆人是他的隨從,名叫伴兒。
梅文清年二十三,身材不胖不瘦,模樣文雅嫻靜,其臉型容貌與父親梅園村年輕時極為相似:兩道劍眉,一雙亮眼,鼻梁隆挺,嘴口方正。尤其是雙眉蹙起時印堂處豎立的三道皺紋,更是連長短粗細都同其父的一模一樣。伴兒是梅文清的奶娘柳媽的兒子,比梅文清小三歲,長相整個可用一個“圓”字來概括:圓胖的囡囡臉上嵌著一對圓圓的娃娃眼、圓眼下面的短鼻梁上長著一個圓鼻頭、鼻下一張小圓嘴,甚是逗人喜歡。
梅園村從事反清革命那些年,梅家遭到官府的嚴厲追查,家人擔心年幼的梅文清受到牽連,暗中把他悄悄送往上海一個洋人朋友——公共租界圣約翰教堂的神父哈珀的教會學校,伴兒作為隨從也一起去了上海。不久后,國內(nèi)局勢日趨嚴峻,哈珀神父又把梅文清送往英國,伴兒也跟隨到了西洋,一呆就是八年。
梅文清考上皇家警察學校之后,其父梅園村在信中說:“民國初建,各方面都需要人才,尤其是治安警務,關系到國家民生穩(wěn)定,百姓安樂,望我兒學成歸來,為國效力?!?/p>
不久前,梅文清再次接到父親的信,對其信上所言的奇異之語深感不解,他便立刻向校方請假,回家探親。
郵輪抵達上海,當天梅文清和伴兒下船,立即轉(zhuǎn)了一艘國內(nèi)航線的客輪,駛往杭州。
第二天上午十時許,客輪經(jīng)過一夜的航行后,靠攏了錢塘碼頭。
伴兒依照梅文清的吩咐,先忙著下船后,立即雇好了馬車。
車夫不停地揮鞭,馬車一路快速行駛,路過野墳口時,車子陷進了泥里。梅文清下車察看,發(fā)現(xiàn)了一輛破舊的囚車和一副手銬腳鐐,但不見人影。他急著趕路,沒有多想,幫著車夫把車推出來,一行人終于趕在天黑后城門關閉的前一刻馳進了仁縣縣城,徑直前往縣署衙門。
縣署后宅的書齋內(nèi),一盞透著柔和光亮的淡黃色薄紗罩燈擺在書案上,梅園庭坐在燈下批閱著案卷文書。
“姨父,我是丹桂?!?/p>
書齋門外有人輕輕敲叩,接著響起了一個女人溫雅柔和的聲音。
梅園庭從案卷文本上抬起頭來,道:“進來吧!”
丹桂姓何,剛滿二十歲,青春靚麗,是梅園庭夫人的侄女。她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姨媽長大,夫妻二人對這個姨侄女視如己出。
“丹桂,來,坐吧?!?/p>
梅園庭又在文本上批了幾個字,然后放下手中的毛筆,站起身來。
“姨父,我還要去給姨媽送藥,您有什么吩咐,就說吧?!?/p>
梅園庭說:“姨父已經(jīng)給你文清表哥拍了加急電報,讓他馬上回來,等他到了,你親自去接一下。文清全家遭難,姨父在電報里沒有對他明說。但只要文清一到省城,見了他父親以往的那些老朋友,他馬上就會知道。唉,我擔心文清聽了受不了!丹桂呀,你和文清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知心知底,與其讓外人在文清面前亂說,不如你去把他父母的實情親口告訴他,而且一路上還可以有個照應!”
“我明白?!焙蔚す瘘c頭應答。
“大人!來了,來……”
師爺許道才慌慌張張地叫喊著從門外奔進,語不成句。
梅園庭不悅地問:“誰來了?把話說清楚!”
“他,他……”
許師爺伸出哆嗦的手指著門外昏暗中站著的一個人,依然語不成句。
梅園庭順著許師爺?shù)氖挚慈?,門外昏暗中的人走進門來,梅園庭一見,頓時臉色大變,連退幾步,撞落了桌案角上堆放的卷宗文本,他也抬起手指著來人,說不出話來。
何丹桂見姨父神情如此大變,急忙轉(zhuǎn)過身來。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滿臉詫異地看著神情慌亂的梅園庭,說:“小叔,您怎么啦?我是文清??!”
“文清表哥?”何丹桂快步上前,辨認后驚喜地叫喊起來,“姨父,是文清表哥回來了!”
梅園庭在何丹桂攙扶下,邁著顫抖的腳步走到梅文清面前,等他看清此人確實是自己的侄兒梅文清后,渾身仍然顫抖地說:“唉,真把我嚇壞了!長得太像了,我還當是你父親……”
“我父親?我父親怎么啦?”
梅園庭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沒有回答侄兒的問話。何丹桂和許師爺呆呆地愣立在那里,默然不語。
“小叔,我父親到底怎么啦?您快說呀!”梅文清再次催問。
梅園庭重重地嘆息一聲,這才以還帶著顫抖的聲調(diào)回答說:“七天前,你父母和全家人都死了,被厲鬼殺死了!”
梅文清瞪著一雙驚詫的眼,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我媽呢?!”伴兒在門外聽見梅園庭說的話,大聲喊叫著沖了進來,一雙急切尋求答案的眼睛盯著何丹桂。
何丹桂滿臉凄然地說:“柳媽,她也被害了……”
“媽——”
伴兒一聲大叫后便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何丹桂和許師爺按照梅園庭的吩咐,把伴兒送到左邊的一個耳房里休息。
仍是一臉驚詫、完全沒回過神來的梅文清被攙著坐了下來。
“……這些惡鬼隔三岔五到你家新宅去,開始只有一兩個,再后來是三五個、七八個,最多時竟然達到了二十幾個,而且一連幾個月,夜夜都是這樣。我去看你父親時,聽他說這些鬼個個身高丈二有余,青面獠牙,吞煙吐火,在堂前嬉舞喊鬧,十分瘆人?!泵穲@庭坐在內(nèi)堂擺設的壓驚酒席旁,向梅文清講述著他父母及全家被鬼殺害的情況。
梅文清滿臉陰沉,一語不發(fā)。
梅園庭繼續(xù)說道:“你家新宅的地址,是你父親和你大哥一起選定的。當時,就曾有人說這地方不太吉利,應該換個地方,可你父親沒聽……”
“小叔,不要說了!”梅文清仰頭喝下一杯酒,說,“我要回荷溪去為父母兄嫂守靈!”
“今晚?那不行!”梅園庭聽梅文清如此一說連連搖頭,“太晚了,還是明日一早……”
“侄兒決心已定!”
梅園庭看了一會兒梅文清,放下酒壺,說:“那好吧,既然賢侄一定要今晚回荷溪,我也不阻攔。明清大侄子生前的那支洋槍還在我這兒,你把它帶上。許師爺,去把書柜里的洋槍拿來交給二少爺?!?/p>
許師爺拿來洋槍,交給梅文清。
梅文清一接過槍,馬上就認出是英國造的韋伯利MK VI型左輪手槍,因倫敦皇家警校上課和訓練使用的也是這種型號的左輪手槍。
梅文清手腕發(fā)力一抖,甩開了轉(zhuǎn)輪,當他看見彈巢里滿滿地裝著六顆子彈,心中頓時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危急時刻,大哥為何沒有使用這把槍呢?
梅園庭似乎看出了侄兒心中的疑問,說道:“我聽荷溪鎮(zhèn)的人說,這些鬼在你家作祟殺人時,明清曾使用過這把槍,可不知為什么就是打不響。所以,大家都說凡人敵不過鬼怪!”
梅文清當然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怪,更不相信這個“洋槍見了鬼打不響”的荒誕說法。
“小叔不是說,那個叫卞三猴的人是嫌犯嗎?我要先去牢房見見他?!?/p>
葉奎領著梅文清到縣警署監(jiān)牢去見卞三猴,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對梅文清說:“這可是署長大人為您破的例,按規(guī)矩是決不允許任何人夜里進入縣警署監(jiān)牢的?!?/p>
走進監(jiān)牢,梅文清看見卞三猴戴著腳鐐手銬,閉目靠躺在墻角的草堆上,聽到叮叮當當打開牢門的聲音,他微微睜開了一只眼睛乜斜了一下,隨后又閉上眼睛,不言不動。
葉奎和梅文清一前一后走進牢房,葉奎推了推卞三猴,道:“卞三爺,梅家二少爺有話問您!”
“我聽著哩。”卞三猴閉目而答。
梅文清開門見山地問:“是你害死了我全家?”
“我是人,不是鬼?!?/p>
“那縣警署為什么要抓你?”
“很簡單,”卞三猴睜開雙眼瞥了瞥葉奎,“梅二少爺問問葉警士和他的署長大人就知道了!”
“卞三爺,你是撞了南墻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葉奎又是搖頭又是撇嘴地哼哼一笑,“署長大人要我告訴你,過了今晚,警署大牢就不再留你這個貴客了。”
“怎么,連一次堂也不過……”
“用不著!”葉奎蠻橫地打斷卞三猴的話頭,“署長大人說證據(jù)確鑿,明日午時在東門外開刀問斬!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卞三猴看向葉奎,問:“能不能給我弄壺酒?”
葉奎氣惱地一腳把卞三猴的小銅酒壺踢到他腳邊,便拉著梅文清離開了牢房。
梅文清回到縣署便向梅園庭辭行,已經(jīng)清醒過來的伴兒非要跟他一起回荷溪。梅文清拗不過他,只得同意了。
梅文清和伴兒出了縣署大門,跨鞍上馬,連連加鞭奔馳向前,頃刻間就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荷溪鎮(zhèn)距離仁縣縣城有三百多華里的路程,沿途多為丘陵山地,林木森森,植被繁茂,一條崎嶇的山路在高低起伏的山丘間蜿蜒向前伸展。
梅文清和伴兒一路催馬往前飛奔,不出一個時辰就跑完了大半的行程。
夜色籠罩著寂靜的荒野,四周不時出現(xiàn)的磷火似鬼眼般在路旁墳冢上閃亮浮動,搖晃跳躍。半空中還不時地傳來幾聲候鳥凄涼的啼鳴,使這陰幽荒野更加森然可怖,駭人心魄。
伴兒心急,奔馬在前,梅文清揮鞭催馬追趕在后。急促的馬蹄踏破荒野之夜的沉寂,把清脆的“噠噠噠噠”的聲音傳送到更遠更遠的地方。
突然,一聲凄厲的怪叫劃破了寂靜,山路上陡然聳立起兩條丈二有余的高大黑影,擋在了奔馳的快馬前頭。伴兒一驚,急勒馬韁。伴兒的馬受到這突如其來的當頭一驚,頓時嘶嘯著前蹄騰空,一下子把伴兒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梅文清追了上來,他急勒馬韁,翻身躍下,扶起摔翻在地上的伴兒,問道:“伴兒,你怎么了?”
伴兒滿臉驚嚇,顫抖著說:“少爺,有鬼……”
梅文清雙眉猛然一蹙,急問:“在哪里?”
“在前,前面……”伴兒伸手往前指著說。
梅文清快速從懷里掏出手槍,往前看去,山道上空曠寂寂,并無一物。梅文清又仔細盯看了片刻,把槍收回懷里,拉起伴兒說:“伴兒,是你眼花了,前面什么也沒有?!?/p>
伴兒瞧著空寂的山路,嘴里囁嚅著說:“奇怪,我剛才明明看見……”
“伴兒,快上馬,有話到了鎮(zhèn)上再說!”
“我是真的看見了嘛!”
伴兒走去牽馬,嘴里仍然喋喋囁囁著,梅文清也回到自己的馬旁,當他拉起馬韁正欲踏鐙跨鞍時,又聽見伴兒哎喲哎喲地大聲叫喊起來。
“你又怎么了?”梅文清厲聲喝問。
伴兒雙手緊緊抱著頭喊叫道:“哎喲,有人,有人打我!有人打……”
梅文清正欲再問,眼前黑光一閃,自己頭上也挨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兩下,三下。梅文清急忙舉起雙手來遮擋。這一次,他也清晰地看見了前面山路上倏然聳立起來的兩條高大黑影,黑影一邊往前行進,一邊發(fā)出凄然的咯咯笑聲,甚為恐怖。
與此同時,梅文清還看見山道兩旁前前后后跟著聳立起了好幾排黑影,個個丈二有余,跨著大步往前移動,同時發(fā)出凄森刺耳的笑聲。梅文清呆愣地看著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高大黑影,一時間連懷里揣著的手槍也忘記掏出來了。
此刻,山路前面的兩條黑影和山路兩邊排列的眾多黑影口里噴出一陣陣火團,跨著大步,勢不可當?shù)叵蛎肺那搴桶閮浩蹓哼^來。
伴兒嚇得丟掉牽在手里的馬,大聲慘叫著往后奔逃,不料腳下失步,摔翻在地上。
山路前面的兩條黑影似乎并不理睬倒在地上的伴兒,一步一步地朝著梅文清逼近。
少頃,梅文清從驚嚇中醒過神來,他伸手從懷里掏出手槍,朝山路前面的兩條黑影射擊。但第一槍沒有打響,兩條黑影更加快速地向前逼近;梅文清接著又向黑影射出了第二槍,子彈雖然沒有擊中目標,但山路前面的兩條黑影聽見槍聲,立刻停止了前進。梅文清看不清目標,只好憑感覺放槍,企圖威懾住對方。
這時,山路前面的兩條黑影發(fā)出一聲尖厲的怪叫,四周的黑影便一起噴吐出濃濃的煙火霧氣,梅文清頓時被煙霧蒙裹,失去了射擊目標。過了一會兒,煙火霧氣漸漸消散,黑影已然盡數(shù)失蹤,山野又回到了一片沉寂之中。
梅文清四處尋找,但什么也沒找到。
耿長生的家在荷溪鎮(zhèn)北街石拱橋旁,前門臨街,后面有個小院,十分寂靜。
吃完晚飯,耿長生再次把梅府盜竊殺人案的線索仔仔細細地進行了一番梳理,又把每個細節(jié)反復揣摩了一遍。他想,如果一個人犯了盜竊殺人罪,官府抓捕時這個人不僅不反抗不逃跑,反而從容鎮(zhèn)定、不驚不懼地伸出雙手讓抓他的人給自己戴上手銬,起碼說這個人心不藏奸。一個心里沒有藏匿奸詐險惡的人,怎么會去干盜竊殺人的罪惡勾當呢?如果卞三猴沒有盜竊殺人,那把鑄有“卞”字的短刀又是怎么回事?它為什么會落在犯罪現(xiàn)場呢?
耿長生雙手抱胸,坐在自家廚房矮桌前思來想去,一直到遠處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耿長生一下子站起身來,從掛在墻上的刀鞘里抽出長刀,縱身躍至門旁問:“誰?”
“長生,快開門,我是梅文清!”
耿長生急忙用沒有拿刀的手抽開門閂,閃動的燈光映照著神色驚恐的梅文清,他扛著伴兒進了大門。
耿長生仔細辨認一番,驚喜地說:“文清,真的是你回來了!”
“快,先幫我把伴兒接過去?!?/p>
耿長生放下手中的長刀,雙手接過伴兒,輕輕放在堂屋方桌旁的椅子上,問:“伴兒怎么啦?”
梅文清沒有答話,關上大門,跟著走到方桌前,問:“家里有沒有酒?”
“有。”
耿長生一邊應答,一邊打開靠墻的小木柜,從里面拿出了一個酒瓶。
梅文清接過酒瓶,拔開瓶塞,將瓶嘴對著伴兒喂了幾口,強行灌進的酒流入伴兒嗓子眼里,嗆得他咳嗽了兩聲。梅文清舉起酒瓶,仰起頭咕嚕嚕地連灌了好幾大口,然后一屁股坐了下來,耷拉著頭一言不發(fā)。
“文清,這么晚了,你們從哪里來?”耿長生問。
“仁縣縣城。”
“你沒去你小叔那里?”
“去了,家里發(fā)生的事小叔都對我說了?!泵肺那逵盅鲱^喝了幾大口酒,“那些東西,我剛才在回來的路上也撞上了,個個丈二有余,噴煙吐火的,伴兒嚇昏了,馬也嚇跑了?,F(xiàn)在我明白我大哥為什么沒用槍了,那是因為心里恐懼,極度的恐懼。剛才在路上,我嚇得忘記了掏槍,等掏出了槍,第一槍也因為恐懼沒打響,第二槍雖然打響了,但手抖得厲害,沒能打中。最后我鎮(zhèn)定下來,連開三槍,那些東西這才全都跑掉了。長生,你說,那些身高丈二噴煙吐火的東西,難道……難道真的是鬼?”
“我也說不清楚。”耿長生搖頭,從桌上抓起酒瓶仰面灌下一大口,“文清,今晚你應該留在縣城,這樣回來太冒險……”
“不,今晚我一定得回來。”梅文清不等耿長生把話說完,馬上接道,“今日是頭七,無論冒多大的危險,我也必須趕回荷溪為父母家人守靈!”
耿長生兩眼直直地盯視著梅文清,好半天才點著頭說:“我還以為,你梅老二去海外吃了幾年洋面包,也會變得像省城里那些假洋鬼子一樣,只會耍著洋腔說幾句軟綿綿的英格里西哩!原來還是那副九頭牛都拉不動的犟脾氣。好,沖著你梅文清這副沒改的脾氣,我同你一起冒這個險。走,現(xiàn)在就去你家靈堂。”
梅文清接過酒瓶,一口氣全部喝光。
奠祭亡者的靈堂設在梅家府邸前廳的大堂內(nèi),此刻,靈龕上白燭熠熠,香火爍爍,梅園村夫婦的兩口大棺并排擺放在靈龕的后面,其余十六口棺柩分成左右擺在靈堂的兩側(cè)。一陣秋風吹了進來,拂動滿堂懸掛的慘白色挽聯(lián)和挽幛,發(fā)出簌簌的聲響,令人無限傷感。
伴兒大聲哭號著奔進靈堂,一頭撲在其母的棺柩上就昏死過去了,被人抬出了靈堂。
梅文清一上庭階就雙膝跪地,然后膝行至靈龕前伏俯叩拜,兩眼凝望著靈龕上的靈牌和父母的棺柩,凄聲喚道:“父親,母親,大哥,我回來了……”
說完便號啕大哭,直哭得聲嘶力竭。
耿長生手提長刀站在靈堂大門外的臺階上,對擔任守衛(wèi)的巡防隊員道:“梅二公子今晚在堂內(nèi)守靈,各位兄弟要盡心護衛(wèi),不可出差錯。”
耿長生分派好巡防隊員回到靈堂,看見梅文清一動不動地把頭俯叩在靈龕前的地上,便走上前輕聲叫喚道:“文清!文清……”半晌沒回應。
耿長生蹲下身子扶起梅文清,發(fā)現(xiàn)他因悲慟和疲勞已經(jīng)暈了過去。耿長生把梅文清扶起來,安置在一旁的躺椅上,自己在靈堂內(nèi)仔細巡查了一番后,手握長刀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靈龕上的燭火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靈龕下瓦盆內(nèi)焚盡的紙錢余灰在燭光中冉冉揚起,然后又輕輕地飄落在棺蓋上。反復看著這番景象,就仿佛有個無形的催眠師施展著法術一般,催生著耿長生大腦里的倦意,沒過多久,他的兩只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漸漸閉了起來……
“誰?站?。 蓖蝗?,堂外傳來一聲吶喊。
耿長生驚醒,猛然睜開雙眼,拔出長刀,疾步朝傳來吶喊聲的堂外沖了出去。
而這個時候,靈堂上方的梁柱上,兩個手持刀劍的黑衣蒙面人飛身翻騰而下,落地后徑直奔向在躺椅上仰面沉睡的梅文清,舉劍便刺。
這時,一顆彈石倏地從靈龕后面打出,正中持劍蒙面人的手腕。持劍蒙面人“哎喲”一聲,利劍當即掉落在地上。
梅文清被持劍蒙面人的叫聲驚醒,睜開雙眼。
持刀蒙面人一見同伙失手,縱身快速地沖到梅文清面前,舉刀欲砍。
就在此刻,一個身著黑色短衫、用三角布巾蒙臉的人從靈龕后飛躍跳出,擋在了持刀蒙面人的前面,揮動手中的黑鐵棍,架住了持刀蒙面人朝梅文清砍下的快刀。
梅文清趁機往后滾翻,避開了持刀蒙面人兇狠劈來的刀鋒。
持劍的蒙面人揮劍追趕而來,劍鋒直逼梅文清的咽喉要害,險象環(huán)生。
這時,耿長生從靈堂外飛步奔了進來,一見形勢危急,雙手揮舞長刀猛力砍向持劍蒙面人。持劍蒙面人大吃一驚,忙丟下梅文清,迎戰(zhàn)耿長生。二人奮力搏殺,持劍蒙面人的劍法嫻熟,凌厲多變,耿長生的長刀雖然頗有勁力,但顯得笨拙。二人戰(zhàn)過十招,耿長生就被逼得連連倒退。
梅文清見耿長生打不過持劍蒙面人,掏出僅剩一顆子彈的手槍大喊一聲:“長生閃開?!?/p>
耿長生聽見喊聲,急忙往后跳開,梅文清摳動扳機,子彈射在了持劍蒙面人的劍身上,火花一閃。
正與三角黑巾人激烈打斗的持刀蒙面人一見,大聲叫喊:“有洋槍,快走!”
這時,堂外的巡防隊員紛紛奔進了靈堂。
持刀蒙面人飛身掠過巡防隊員,奔出靈堂,持劍的蒙面人緊隨其后,而臉蒙三角黑巾的人也同時一個騰空飛躍,從靈堂內(nèi)退了出去。
“文清,傷著沒有?”耿長生奔至梅文清身前急問。
“沒有,快追!”
梅文清喊叫著,率先快步向靈堂外追去,耿長生等人緊跟而出。來到靈堂外,耿長生和梅文清看見手持刀劍的兩個黑衣蒙面人已經(jīng)飛身躍出了圍墻。
這時,又聽見一個巡防隊員大聲喊叫:“那邊還有一個!”
耿長生和梅文清正欲朝巡防隊員所指的方向追去,只見臉蒙三角黑巾的黑影已經(jīng)縱身躍上了墻頭,右手往回一揮,一把帶著綢帶條的飛刀“嗖”的從梅文清頭頂飛過,打在門框上,那人隨即便消失在圍墻外。
梅文清從門框上拔出飛刀,同耿長生一起回到靈堂的燭燈下辨認,飛刀綢帶條上寫著八個字:“危機四伏,速離此地!”
梅文清把飛刀和綢帶條遞給身邊的耿長生,問:“這個臉蒙三角黑巾的人是誰?為何幫我們?”
耿長生接過飛刀和綢帶條審視了一番,蹙起眉頭說:“奇怪,這把飛刀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想了一會兒猛然醒悟,“哦,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我在被殺的巡防小隊長孔尚武身邊撿到那把短刀,和這把一模一樣?!?/p>
“你再仔細看看,不會弄錯吧?”梅文清問。
耿長生又仔細把飛刀察看了一番,肯定地點頭說:“不會錯。只是那把短刀的刀面上鑄有一個‘卞’字,這把沒有。”
“你是說,這把飛刀是卞三猴的?”
耿長生點了點頭,說:“卞三猴雖說平日處事孤傲,但為人正派,我一直不信他是兇手!”
梅文清對耿長生所言不以為然,說:“他是滿清舊衙門的人,恨革命黨,所以裝鬼作祟盜竊殺人,報復民國!”
耿長生不同意地搖頭說:“這只是你的偏見!文清,說心里話,以前作為卞三猴盜竊殺人證據(jù)的那把短刀,現(xiàn)在正是我懷疑卞三猴不是盜竊殺人者的證據(jù),仔細一想,這個證據(jù)漏洞百出……”
“我知道,”梅文清接道,“接下來你還會說,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鑄有‘卞’字的短刀,只是有人為了嫁禍卞三猴的假證物!”
“對,我就是這樣想的。”耿長生點頭一笑,“卞三猴在仁和縣衙做捕快少說也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他辦過的大小案子不知有多少。如果真是卞三猴作的案,他怎么會把鑄有自己姓氏的短刀落在被殺者的身邊呢?卞三猴若真的裝神弄鬼報復梅家,制造血案又盜財殺人,他就不會挺身相救,留條警示!”
“這個推測雖然有道理,但也只有肯定蒙三角黑巾的人是卞三猴才說得通!我回荷溪之前去縣警署大牢見過卞三猴,他手腳鎖著鐐銬,連動一動都困難,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而且,警士葉奎說縣警署署長劉三鼎已經(jīng)決定,要把卞三猴開刀問斬?,F(xiàn)在,恐怕卞三猴已經(jīng)被押赴刑場,人頭落地了……”
“耿警士!”
正在此刻,大門外響起了叫喚聲,耿長生快步走出去,只見一個手里拿著一沓文告的年輕警士滿頭大汗走進來說:“耿警士,卞三猴越獄了!這是縣署頒發(fā)的海捕公文,請立即張貼出去!”
耿長生和梅文清聞言,皆是大吃一驚!
在耿長生的心里,卞三猴從縣警署大牢脫逃并不感到意外。如今的縣警署大牢就是當年滿清仁縣縣衙大牢,卞三猴做過多年的第一捕頭,牢房里哪里有暗洞秘道,卞三猴都熟稔在心,從里面逃出去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當然,梅文清頭腦里也沒閑著,他經(jīng)過思考后向耿長生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劉三鼎同卞三猴之間是否有什么過節(jié)?第二,為什么要急于殺掉卞三猴?第三,劉三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耿長生說:“劉三鼎往年在仁縣縣城里就是一個酗酒打架、嫖妓賭錢的市井之徒。漢土光復的前兩年,劉三鼎有一次敲詐得月茶樓的老板,被卞三猴抓住了。卞三猴親自押著劉三鼎游了兩天的街,把他趕出了仁縣。直到現(xiàn)在縣城里還流傳著一首兒歌:‘三對三,鼎底穿;猴爺金箍棒,劉爺兩腿癱。’”
“所以,劉三鼎十分記恨卞三猴?”梅文清奇怪地問。
耿長生點頭道:“對!去年九月,武昌首義槍聲一響,劉三鼎就帶著往日的一幫弟兄回來了,說自己是革命黨,同你小叔梅園庭一起趕走縣令翁久成,宣布仁縣漢土光復?!?/p>
梅文清問:“長生,我小叔一直是個安守本分的教館先生,他怎么會和這種人攪在一起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耿長生搖頭道,“我只知道,新縣署知事和新縣警署署長上任三天,就聯(lián)合頒發(fā)了一紙公文,以‘前清舊人’的名義把卞三猴革了職!”
梅文清點著頭感慨地說:“辛亥革命攪動了中國舊社會的一潭死水,難免會有劉三鼎這樣的沉渣泛起,魚目混珠。只是,還不知他在我家的案件中充當了什么角色?”
“這我可不敢胡亂推測。”耿長生馬上搖頭回避這個話題,“我覺得,應該繼續(xù)把昨晚發(fā)生的事想清楚。如果蒙三角黑巾的人是卞三猴,那另外兩個要殺你的人是誰?靈堂四周守衛(wèi)嚴緊,這兩個黑衣蒙面人是怎么進到靈堂里面去的呢?”
“是啊,我也想不通?!泵肺那鍧M臉疑惑地搖頭,又問,“哎,長生,這兩天縣里還發(fā)生過什么別的事情嗎?”
“這兩天?”耿長生想了想說道,“除了大前天晚上你家財物被盜,就是前天省城警官帶領巡防隊到得月茶樓抓卞三猴。哦,對了,在抓捕卞三猴的同時,省城警官還逮住了一個在逃的宗社黨要犯大疤頭。不過,這個大疤頭已經(jīng)被押到省城去了?!?/p>
梅文清一聽,驀地站了起來,使勁用手拍打腦袋,說:“哎呀,你看我這記性,怎么把這事給忘了!”
耿長生滿臉詫異,問:“什么事?”
“大疤頭是不是昨天押走的?”梅文清問。
“是。”
“用的是木籠囚車?走的是野墳口?”
耿長生詫異地問:“怎么,你在路上遇著了?”
“沒有。但我可以肯定,押送大疤頭的囚車在野墳口被人劫了!”
“劫囚車?”耿長生瞪大雙眼,但沒過一會兒又連連搖頭,“不可能,押送大疤頭的不光有兩位帶著洋槍的省城警官,還有縣警署的八名身強力壯、全副武裝的巡防隊員,這絕對不可能!”
梅文清說:“昨天下午我回來的時候,馬車經(jīng)過野墳口,車輪陷進了泥坑,伴兒找東西墊車輪時發(fā)現(xiàn)了囚車蓋板和一副腳鐐。囚車的蓋板我親眼看過,上面有仁縣縣署和縣警署火烙的封??!”
耿長生站起身來說:“你先留下休息,我馬上帶幾個人去野墳口查一下……”
“不不,我不能留在荷溪,你把卞三猴的住址告訴我,我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線索。你去野墳口要多加小心,晚上我們在得月茶樓會面!”
“好!”耿長生點頭但又疑慮地說,“可我總覺得,你一個人回縣城不安全?!?/p>
“你放心,”梅文清從懷里掏出手槍說,“我手里有這把槍就安全?!?/p>
“可槍里的子彈你已經(jīng)打光了,一支空槍能有什么用?”
“你看,”梅文清一笑,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子彈,掂著說,“這是我在大哥房里找到的,你不用為我擔心?!?/p>
第二天上午十時左右,梅文清同伴兒騎馬來到了仁縣縣城。
當梅文清和伴兒來到縣署大門前時,看見左側(cè)墻壁上張貼著一張縣署和縣警署聯(lián)合頒布的畫著卞三猴頭像的海捕公文。一群人正圍在文告前,一邊觀看一邊談議,右側(cè)的墻腳下蹲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叫花子。
縣署中堂前的庭院內(nèi)正在舉行一場招聘比武會。庭階上擺置的兩張?zhí)珟熞紊?,坐著梅園庭和劉三鼎。許師爺、葉奎分別侍立在各自主人身后。庭院兩邊,威武地排列著縣警署巡防隊身著短打勁裝的隊員們。庭院中央,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正在演練武藝,只見他飛閃騰躍,一套龍虎拳打得風聲呼嘯,勇若躍澗山虎,猛如凌空蛟龍。
“好身手!”梅園庭手捻須髯連聲夸贊。
劉三鼎把身子歪向梅園庭說道:“韻石兄,若能得這位金壯士追捕卞三猴,定可馬到成功!”
金壯士名叫金紀宗,此人身材魁梧,寬臉闊腮,顯得十分精神干練。此刻,金紀宗穩(wěn)穩(wěn)地收住了拳,面色從容地恭立在庭階前。
“好,太好了!”梅園庭滿臉堆笑地合掌鼓拍,“金壯士真乃神武之功?。?!”
“知事大人謬贊!”金紀宗對梅園庭謙恭一禮。
這時,梅文清悄然走了進來,許師爺看見梅文清,忙俯到梅園庭耳邊提醒。
“賢侄來得正好!”梅園庭步下庭階,拉起梅文清的手走向金紀宗介紹說,“這是我侄兒梅文清,在英國倫敦皇家警官學堂留學?!庇职呀鸺o宗介紹給梅文清,“這位是縣署和縣警署重金延聘的壯士,金紀宗?!?/p>
“幸會!”梅文清對金紀宗抱拳拱手道,“金壯士身手不凡,佩服!”
“哪里哪里!”金紀宗面無表情地乜斜了梅文清一眼,轉(zhuǎn)向梅園庭拱手說,“大人,梅二少爺就讀于西洋警官學堂,想必一定身懷絕技。在下想同令侄比試比試,不知知事大人意下如何?”
“這個嘛……”梅園庭似乎有些猶豫。
梅文清開口問道:“比什么?”
金紀宗沒有回答,嘴角上挑起一絲輕蔑的冷笑,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雞蛋大小的黑色木球拋向空中。黑木球朝著高空飛去,緊接著金紀宗左手一抬,向著黑木球一連打出了三支飛葉鏢。正當三支飛葉鏢就要擊中黑木球的剎那間,梅文清突然快速出槍,三顆子彈精準地打掉了空中的三支飛葉鏢,然后伸出手穩(wěn)穩(wěn)接住直落而下的黑木球,遞還給金紀宗。
“金壯士,完璧奉還?!?/p>
金紀宗直愣愣地瞪大雙眼,盯著梅文清手中的黑木球,臉上的肌肉一下子僵死不動,也沒伸手去接,后來在巡防隊員們一片叫好聲中才一把抓過黑木球,快步離去。
“沒想到,真沒想到哇!”梅園庭笑容滿面,親切地攜挽著梅文清的手臂,慢步走在縣衙彎曲回環(huán)的廊道里。身后距離十幾步遠的地方,跟隨著伴兒和許師爺,“賢侄去西洋這才幾年時間,就能打出一手如此精準的好槍法,真不簡單!古人說過:‘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此話不虛?。 ?/p>
“小叔謬夸了!”梅文清謙遜地說,“吃警探這碗飯,整天和罪犯打交道,如果槍都打不準,別說抓捕罪犯,恐怕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保不住?!?/p>
“嗯,有道理,賢侄講得有道理呀!”
梅家叔侄說著笑著,款步走進了縣署后衙一處名叫“閑雅別居”的客舍。
何丹桂正在東面房室內(nèi)忙著給梅文清收拾床鋪和其他雜物。梅家叔侄在大廳堂桌案前的椅位上坐了下來,伴兒跑進內(nèi)間給何丹桂幫忙。不一會兒,何丹桂又給二人捧來了兩杯熱茶。
梅文清忙放下手中茶盅,站起身來說:“有勞丹桂表妹!”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泵穲@庭微笑而言,“丹桂呀,姨父同你文清表哥有幾句話要說,你帶伴兒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買幾塊洋糖松糕給他吃吃,讓這孩子也散散心。”
“伴兒,跟桂姐走吧?!?/p>
伴兒歡喜地同何丹桂一起離去。
梅園庭把座椅往梅文清身邊挪了挪,放低聲調(diào)問道:“聽說昨晚你在回荷溪的路上,也遇上了那些東西?靈堂里又有人刺殺你?”
梅文清驚訝道:“小叔,您的消息可真靈通!”
梅園庭道:“不是我消息靈通,這些都是縣警署的劉署長特意告訴我的?!?/p>
梅文清頗感疑惑道:“劉三鼎?他怎么會知道這些的呢?”
梅園庭嘆了一口氣,道:“是啊,我也疑惑不解。你說,靈堂里的事劉三鼎知道尚可解釋,因為守衛(wèi)都是縣警署巡防隊派出的人??陕飞习l(fā)生的事就叫人想不通了,他劉三鼎居然對賢侄在路上遭到襲擾的經(jīng)過細節(jié)都知道,實在說不通!”
梅文清站起身,走近梅園庭,問道:“小叔,您說,我家發(fā)生的案子同劉三鼎有沒有關系?”
“這個嘛,我一時還說不清楚?!泵穲@庭也站起身來,往前走動了幾步說,“劉三鼎把這些事告訴我,無非是想炫耀仁縣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借此脅迫我?!?/p>
“脅迫?為什么?”梅文清不解地問。
“別看劉三鼎大字不識幾個,可野心不小。當上縣警署署長還嫌不夠,一心覬覦著縣知事的位子。我在仁縣雖說當了縣署知事,可他劉三鼎占據(jù)著縣警署,掌控著仁縣唯一的武裝——巡防隊。劉三鼎有人有槍,在仁縣的勢力日盛一日。你父親活著時,小叔尚可借助他的各方關系的支持,劉三鼎還不敢做得過分出格。如今你父親遭此大禍,小叔我勢單力孤,劉三鼎更是囂張跋扈,任意妄為。賢侄有這樣一手好槍法,如果有你幫助小叔,我梅家定能成就一番大業(yè)。所以,小叔想讓你留在我身邊,不知賢侄意下如何?”
梅文清回答說:“父母家人剛剛罹難,還望小叔容我安葬他們之后,再作考慮。”
梅園庭贊同地點頭,但轉(zhuǎn)隙思忖少頃又叮囑道:“也好,那就等你父母安葬事畢再說。只是劉三鼎咄咄逼人,若不早作定奪,我們勢必會成為他俎上魚肉。賢侄還需盡快思量!”
“小侄明白?!?/p>
梅園庭站起身來,道:“賢侄來回奔勞也夠累的,好好歇著吧?!?/p>
梅文清說:“小叔,我想出去找丹桂和伴兒,去街上走走看看?!?/p>
“去吧去吧,別在外面耽誤太久?!泵穲@庭說完便往門外走去。
梅文清出了縣署,并沒有去找何丹桂和伴兒,他的目標是卞三猴的家。
按照耿長生所指的路徑,梅文清一出縣署直接上了長街,裝著閑逛在街面上徜徉了幾步,就往左走上了一條偏街,然后又走過三條偏街,來到了城南,接著往右穿過幾條小巷,再拐幾道彎就到了卞三猴的家所在地——仁和老街。
由于耿長生并沒有告訴他卞家的具體方位和房屋形狀,所以只能靠他自己找。找了一會兒,梅文清看見街邊有個睡覺的老叫花子,便走上前用手推了推他。
老叫花子扒開氈帽,用半睜的睡眼瞪著梅文清,問:“干什么?”
“對不起,打擾老人家了!”梅文清忙抱拳賠禮,“請問,卞三猴是不是住在這條街?”
“他呀,不在家?!崩辖谢ㄗ佑珠]上了眼睛。
“請問老人家,哪座是卞三猴的宅邸?”
老叫花子抬手往街左一指說:“再往前走過八家大門,左邊就是?!?/p>
梅文清道了謝,掏出幾個零錢丟給老叫花子,起身往前走去,走到卞三猴家門口,卻發(fā)現(xiàn)被貼了封條。這時,老叫花子瞇起雙眼瞅著梅文清,哼起了一首歌謠:
“地混沌,難辨鬼和人。
說它是鬼,偏又是人。
衣冠掩住真和假,黑夜混淆假與真。
卻原來:
人是鬼,鬼是人……”
梅文清長時間在國外,對家鄉(xiāng)話有些生疏,而老叫花子哼唱歌謠時嘴里也有些含糊不清,所以梅文清并沒有完全聽清歌詞。但有幾句“說它是鬼,偏又是人”、“人是鬼,鬼是人”他聽明白了。
梅文清扭頭一看,老叫花子躺在樹下,又準備睡覺。梅文清伸出手想去推醒老叫花子,但見他如此模樣,終究不忍心,便把手收了回來。
突然,老叫花子睜開眼睛說:“這位公子爺!”
梅文清瞧見已然站起身來的老叫花子腳步蹣跚地向他走來,便問道:“老人家有事?”
老叫花子“嗯”了一聲,舔了舔嘴唇,低聲說:“公子爺是不是想進卞三爺家?”
梅文清盯著老叫花子,說:“可他家大門上貼有縣警署的封條……”
“封條沒關系,我知道怎么不動封條就能進去。不是我老叫花子吹牛,這條街有些密道,我全知道?!崩辖谢ㄗ釉幃惖貙γ肺那逭A苏Q劬?,伸出三個手指使勁地搓了幾下,“只要公子爺肯出這個,我就告訴你?!?/p>
梅文清聞言,爽快地掏出一張票子遞了過去。
老叫花子接過票子,喜滋滋地揣進了口袋。
“怎么進去?”梅文清問。
“很簡單,”老叫花子用機密的口吻說,“他家還有個后門。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這就領公子去!”
老叫花子說完,一步一顛地領著梅文清,從一條隱蔽在兩處房屋之間僅容單人行走的小巷里穿插過去,然后停在小巷口,把嘴努了努,說了句“再往前看見花圃就是”,又跛近梅文清,輕輕地耳語一陣,便轉(zhuǎn)身返回小巷,消失了。
梅文清按老叫花子說的,往前沒走多遠,果然看見有一個用竹籬笆圍起的花圃。
梅文清打開花圃的小柵欄走進去,一條方磚鑲嵌的便道直通房屋關閉著的后門。梅文清來到后門前用手推了推,門是鐵鑄的,而且從里面閂著,十分牢固。梅文清按照老叫花子對他耳語的“隱秘奧妙”,搬開便道左側(cè)的第五塊方磚,發(fā)現(xiàn)一個鐵盒子,打開盒蓋看見里面有一個扳手式的機關,把機關往右一扭,只聽見后門內(nèi)“咔噠”響了一聲,鐵門開了一條縫。梅文清蓋上盒蓋,又將方磚放回原處,來到門前,機警四顧推開鐵門,迅速閃身而入。
梅文清進入鐵門后,迅速關門上閂,并立即從懷里掏出手槍,機警地把四周掃了一遍,走過大廳進入房子,發(fā)現(xiàn)每一間房都很亂,看得出卞三猴已經(jīng)被抄家了。梅文清仔細查看了一番,沒有找到線索,于是循著樓梯走上了二樓。
樓上也同樓下一樣臟亂。梅文清走進一個類似書房的房間,來到一張堆放書籍雜物的桌案前,拿起其中的幾本書翻了翻,接著又逐一抽開了桌案的抽屜。當梅文清把中間的抽屜抽開時,看見抽屜中端端正正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梅文清先生親啟”。
梅文清頓時一驚,急忙環(huán)顧四周,確信無人后才伸手拿出信封打開了信箋:
文清先生大鑒:
余斷定先生會足臨寒舍,恕不能仰迎。世上無鬼,殺人者人。要破此案,須找到木匠孫不韋。先生身處危險中,望謹慎為上。切切!
卞
梅文清看著信,耳邊立即想起剛才老叫花子說的“很簡單,他家有個后門”這句話,梅文清感覺那聲音很耳熟,尤其是“很簡單”三個字。
哦,想起來了,那天夜里同葉奎去縣警署大牢見卞三猴,卞三猴說過“很簡單”這三個字,語氣聲音與方才那老叫花子一模一樣!
梅文清又想到老叫花子唱的那首歌謠,他記得歌詞中有“說它是鬼,偏又是人”、“人是鬼,鬼是人”的句子,這與信箋上寫的“世上無鬼,殺人者人”是一脈相承。
“是卞三猴!”
梅文清猛然醒悟,馬上快步走到窗前推開窗門往下面探視,老叫花子已然不見了蹤影。
天剛擦黑,得月茶樓大門前吊掛的四個紅綢燈籠早已亮了起來,喝晚茶的茶客絡繹不絕,整座茶樓漸漸鬧騰起來了。
梅文清走進大門,一個肩頭搭著毛巾的小堂倌緊走幾步迎上來,恭敬地問道:“您是梅二少爺吧?”
“對?!泵肺那妩c頭。
小堂倌低聲地說:“耿警士在等您,請隨我來?!?/p>
小房間在茶樓后面,小堂倌領著梅文清走進門時,耿長生正坐在一張方桌前等候。
“長生,情況怎么樣?”梅文清來到方桌前問。
“你先坐下喝口茶,聽我慢慢說?!惫㈤L生又站起身對小堂倌說,“秋生,你在外面幫我看著,誰也不準進來?!?/p>
小堂倌點頭應答了一聲,帶上了房門。
耿長生端起茶壺,一邊為梅文清斟茶,一邊說道:“我到了野墳口,按你說的方位仔細搜查了一遍,在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一頂警帽,在一堆新土下找到了錢警官和一個巡防隊員的尸體。由于時間緊迫,我沒有再找下去,就趕緊回來了?!?/p>
“你去野墳口帶了幾個人?”梅文清坐下喝了一口茶水問。
“我擔心引起外人的注意,一個人也沒帶。”
“好!”梅文清點頭,“長生,此事關系重大,你先不要告訴任何人?!?/p>
耿長生疑慮地問:“連警署也不報告嗎?”
“對!”梅文清又站起身,走動著說,“我懷疑劉三鼎和大疤頭是同謀。你想想看,要是沒有知情人通風報信,大疤頭的同伙怎么會知道囚車押往省城的具體時間和具體路線?過早地把實情泄露出去,后果很難預料?!?/p>
“好,我聽你的!”耿長生點頭,又問,“卞三猴家你去過沒有?”
“去了!”梅文清走回桌前,從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遞給耿長生,“你看看這個?!?/p>
耿長生看了一眼,頓時睜大了眼睛問:“這是卞三猴寫的?”
梅文清從口袋里掏出飛刀上的綢條遞給耿長生,道:“我把這封信和綢條上的字跡對照了一下,完全一樣。”
耿長生聽后說道:“看來,卞三猴對你家的案子有所了解?!?/p>
梅文清點頭道:“卞三猴在信上說了,‘要破此案,須找到木匠孫不韋’。你說,我們怎么才能找到這個孫不韋呢?”
耿長生答道:“這個不難,我知道孫不韋的家。孫不韋是仁縣縣城里有名的木匠,你家新宅的木建工程就是請的孫不韋,還是你小叔親自上門去請的,那天我正在縣署辦事,就隨大伙一起去了?!?/p>
“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孫不韋家!”梅文清急不可待地拉起耿長生就走。
孫不韋住在城西后樓街小滑坡上,大門前有兩棵枝葉繁茂的銀杏樹,在暗夜的小風中抖動著那猶如打開折扇般形狀的葉子,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響。
耿長生領著梅文清快步走來,看見孫家大門關閉著,便上前敲門。然而敲了幾次,都沒有動靜。
耿長生用手推了推,沒想到大門居然開了。
孫家大門內(nèi)寂靜無聲,一片黑暗。耿長生喊了一聲:“孫師傅在家嗎?”
無人應答。
耿長生伸手端起桌上的油燈,領著梅文清往后面走去。二人來到后屋的一間房門口,房門虛掩著,里面也沒有光亮。
“家里有人嗎?!”
耿長生又提高了聲調(diào)喊問,還是無人應答。
這時,梅文清看見門檻下俯臥著一只黑貓,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它,黑貓僵著沒動。梅文清抓起黑貓湊到燈前,發(fā)現(xiàn)黑貓的咽喉已被利器割開。梅文清立即甩掉手中的死貓,拔出手槍沖進房里。耿長生端著燈緊跟而入,借著油燈的光亮,兩人看見房中靠墻擺置著一張掛著麻布蚊帳的大木床,帳簾低低垂著,床前的踏板上整齊地擺放著幾雙鞋子。
梅文清上前用槍管挑起帳簾,再掀開被子,只見被子下面并排躺著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個個嘴角流血,已經(jīng)氣絕。
“長生,快走!”
梅文清叫了一聲,放下被子同耿長生快步退出內(nèi)房,奔回堂屋。耿長生放下油燈,梅文清一口吹滅了燈火。二人疾步走到大門前,梅文清把手槍收進懷中,用手拉閂開門,然而大門還只打開了一半,耿長生和梅文清就被大門外的情景驚住了。
大批巡防隊員拎著寫有“仁縣警署”字樣的燈籠面門而立,站在最前面的是金紀宗。
梅文清和耿長生相互對看了一眼,走出大門。
金紀宗冷冷一笑,說:“二位黑夜私闖民宅,行兇殺人,在下奉命捉拿,上!”
巡防隊員們立刻擁上前,團團圍住梅文清和耿長生,梅文清同耿長生也拉開了迎戰(zhàn)的架勢。
巡防隊員一步步逼向梅文清和耿長生,梅文清從懷里拔出手槍,大聲說道:“誰敢上前,我就立刻打死誰!”
巡防隊員知道梅文清槍法精準,聞言倏然止步,不敢擅自上前。
“梅知事、劉署長到!”
正在這時,一聲吶喊從小滑坡下傳來。喊聲剛落,未等轎子完全落穩(wěn),梅園庭和劉三鼎便跨步走出了轎門。
金紀宗上前,拱手道:“二位長官,梅文清、耿長生私闖民宅,殺死縣民孫不韋的妻子兒女,小人正在捉拿!”
“韻石兄,”劉三鼎鐵青著臉轉(zhuǎn)向梅園庭,“梅文清是韻石兄的侄兒,你說怎么辦吧!”
梅園庭憤怒地對梅文清斥責道:“文清,你怎么能這樣?”
“小叔,他們胡說!”梅文清大聲辯解,“殺人者的確是有,但絕不是我和長生。”
劉三鼎喝道:“爾等私闖民宅,行兇殺人,還敢強辯!給我拿下!”
“慢著!”梅園庭大聲喝止,對劉三鼎拱手道,“署長,殺人償命,只是,文清父母全家遭難后尚未入土,請警署暫時把梅文清交給我,等他父母安葬事畢,我親自把他送還警署,聽憑處置!”
“韻石兄說話算數(shù)?”劉三鼎又追逼一句。
“我以縣署知事的人格擔保。”
“好,劉某就將梅文清交給韻石兄?!眲⑷c著頭說,“但令侄手上的那支洋槍,縣警署要立即收繳?!?/p>
“文清,把洋槍交給劉署長?!?/p>
“小叔……”
“聽話,把洋槍交給劉署長,隨我回去!”
梅文清無奈,甩開左輪手槍的轉(zhuǎn)輪,從彈巢里倒出全部子彈后,把槍遞給劉三鼎,轉(zhuǎn)身對耿長生拱手說:“長生,我連累你了!”
耿長生緊緊抓住梅文清的雙手說:“文清,我們中了人家的圈套!”
梅園庭把梅文清領回縣署,二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走進閑雅別居,梅園庭滿臉陰黑,坐著抽煙。
梅文清則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默然不語。
一盞高腳座的玻璃罩洋油燈擱置在方桌中央,從燈罩內(nèi)射出的白熾亮光照著室內(nèi)兩個久久不言不動的身軀。梅園庭抽完了一管煙,又接著抽了一管,然后才挪動身子開了口:“文清,你和耿長生在木匠孫不韋家里到底干了什么?”
“什么也沒干!”梅文清眼睛看著窗外答道,“小叔,這是圈套!”
“這句話,我在孫家門口已經(jīng)聽耿長生說過了。”梅園庭把蹺起的一條腿放下,目光盯著侄兒,“你們說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誰能相信?你和耿長生今晚為什么要去孫不韋家?”
梅文清一時語塞,但馬上接答道:“我在得月茶樓聽人說孫師傅木工手藝不錯,所以……”
“這話連三歲孩子也不會相信!”梅園庭不等梅文清立即反駁,說,“你怎么不肯對我說實話!”
“小叔,”梅文清也執(zhí)拗地站起身來,“您老認為我把話說到哪個地步才算是實話?說孫木匠的女人孩子是我殺的?還是說我……”
梅園庭抽出水煙的煙管,在鞋底上使勁磕出煙灰,道:“禍是你自己招惹來的,你不肯說,我也不勉強。時候不早了,早點兒睡吧?!睂χ閮壕幼〉姆渴覇镜?,“伴兒!”
“二老爺,什么事?”伴兒快步走了出來應答道。
“伺候少爺休息!”梅園庭滿臉嚴峻地說,“記住,這兩天二少爺和你都不準擅自外出,如有差錯,拿你是問!”
“知道了,二老爺?!?/p>
“文清,你父母現(xiàn)在不在了,小叔有責任保護你,可你又不肯對我說實話。既然這樣,那就等你安葬了父母兄嫂之后,自己去向縣警署的人說吧?!?/p>
梅園庭說完這番話,抬腿跨過門檻,快步出去了。梅文清和伴兒站在門內(nèi),久久望著漸漸遠去的梅園庭,一直到那個癯瘦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暗夜里。
“二老爺今天說話,就像棉花里包著一根蜇人的刺?!卑閮洪_了口。
梅文清心事重重地說:“我這些年一直在國外,回來以后總感覺每件事每個人都蒙著一層霧,叫人看不清摸不透!”
當晚,梅文清好久沒能入睡,除了擔心耿長生以外,還有更多的謎團在他的心里。
他又把自己同耿長生進入孫不韋家的前后經(jīng)過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長生說得不錯,這是個專門為他倆設的圈套,不然一切不會這么湊巧。
小叔應該想到這是個圈套,可他為何卻追問自己為什么要去孫不韋家?梅文清思來想去,心里還是那一句話:看不清摸不透。
第二天一早,梅文清起床后,正在室內(nèi)面對墻壁挪著小碎步,揮動雙臂練習拳擊。
沒過多久,何丹桂帶著一個小聽差,拎著裝有早點的籠屜從大門外走了進來。她指使小聽差把早點放在桌案上,亮著嗓音叫道:“表哥,吃飯了!”
“真對不起,又給表妹添麻煩了!”
梅文清說著話從內(nèi)室走出來,伴兒跟隨其后。
“表哥你太見外了!”何丹桂說,“姨父對我說,表哥和伴兒這兩天不便外出,叫我一日三餐親自帶人把飯茶送到閑雅別居里來。”
“昨晚的事想必表妹你也聽說了?!泵肺那遄呓蔚す鹫f,“我擔心長生,請表妹務必設法打聽一下他的消息?!?/p>
“好!”何丹桂點頭。
“多謝表妹!”
“表哥快別這么說?!焙蔚す瘃R上接道,“你再想想,看還有什么事,我出去一起給你辦了?!?/p>
“哦,對了,我還真有件事要麻煩表妹上街去辦?!泵肺那逑肓讼耄统鰞蓧K大洋道,“昨天上午,我在仁和老街碰到一個老叫花子,答應給他兩塊大洋,可當時沒帶,說好今天補給他。這兩塊大洋你帶上,幫我交給他?!?/p>
“好,我現(xiàn)在就去!”何丹桂說完,即刻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去。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何丹桂從外面回來了。她把兩塊銀元還給梅文清說:“我找了好幾條街,沒看見表哥你說的那個老叫花子,又問過一些街上要飯的,他們也都說沒看見?!?/p>
梅文清失望地輕輕“哦”了一聲,說:“那就算了。長生的事表妹打聽了沒有?”
何丹桂點了點頭,回答道:“我去過縣警署大牢,管牢的人對我說,劉署長一大早叫人把耿長生提到縣警署去了。”
“劉三鼎大清早就提審長生?”梅文清頓時蹙起了雙眉,“表妹,你沒去縣警署看看?”
“我一聽管牢的人這么說,就馬上趕到縣警署。但警署大門外面有好多巡防隊員嚴密把守,說劉署長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p>
梅文清一拍桌案,憤然地說:“劉三鼎這是要對長生進行刑訊逼供!我找小叔去!”
“不用找,我來了。”
梅園庭在門外接應了一句,跨進大門。
“小叔,長生被劉三鼎提到縣警署去了!”
“嗯,我知道?!泵穲@庭走到桌案前坐了下來。
梅文清又疾步走上前來說:“劉三鼎這樣急于提審長生,分明是另有圖謀,我們得救長生!”
梅園庭嘆息一聲,道:“已經(jīng)晚了,耿長生已經(jīng)死了!”
梅文清一下子瞪大了雙眼,驚愕地張大了口,半晌才說出話:“長生,他……死了?”
梅園庭點頭道:“耿長生吃了早飯,當即死在了縣警署內(nèi)堂里,檢驗結果是砒霜中毒。”
梅文清急問:“是誰送的飯?”
“飯是牢里的一個老廚子送去的,要廚子送飯的是劉三鼎的心腹警士葉奎?!?/p>
“又是這個劉三鼎!”
梅文清氣憤地一下拉開西裝,做出了一個摸槍動作,可摸到的只是空空的衣袋,禁不住發(fā)出一聲無奈的長嘆。
梅園庭接著說道:“文清,我說過,劉三鼎這人心狠手毒,什么事他都干得出來。你決不可以任意離開這閑雅別居,否則我這個縣署知事也無法擔保會在你身上發(fā)生什么事?!庇洲D(zhuǎn)身對何丹桂,“丹桂,姨媽那里我另外找人服侍,你今天就呆在這兒陪你文清表哥。我還有公務要辦,先走了!”
梅園庭說罷,站起身走出門去。
“表哥,”何丹桂輕喚道,“長生的事我也很難過。我本以為……”
“表妹,什么也別說了?!泵肺那鍧M面悲淚地搖著頭,哽咽地說,“現(xiàn)在,有勞表妹再上一趟街,為我買些香燭紙錢回來,我要祭奠長生?!?/p>
“我這就去!”何丹桂轉(zhuǎn)對伴兒,“伴兒,你在家里要好好伺候少爺!”
“桂姐放心!”伴兒應道。
何丹桂快步走出門來,沒走多遠就聽得身后傳來梅文清撕心裂肺的哀號:“長生,是我害了你呀!”
何丹桂拎著竹籃來到一家香燭鋪,很快買好了香燭紙錢,走出了鋪子。
這時,一個瘦長臉、下巴上長著一綹山羊胡子、手里舉著“算命卜卦”的算命先生從香燭鋪旁邊不遠的小巷里走了出來,迎面走向何丹桂,道:“姑娘,讓我給你卜個卦怎么樣?”
何丹桂禮貌說道:“謝謝老先生!我今天有事,不想卜卦算命?!?/p>
算命先生馬上接著說道:“姑娘自己不問卦算命,幫家里人問問也行?。 ?/p>
何丹桂一聽,馬上立住了腳步,說道:“老先生,我想幫我表哥算個命,您看行不行?”
“行,當然行。”算命先生把何丹桂請到就近的一個小巷子里,蹲下身子問道,“姑娘是想替表哥問婚姻還是問……”
“問禍!”何丹桂也蹲了下來。
“問禍?”
“對?!焙蔚す饾M臉沮喪地點頭,“我表哥全家人都死了,他剛從西洋回來,今天又死了一個好朋友,他自己也陷入了困境……”
“姑娘的表哥姓梅,叫梅文清?”算命先生接過何丹桂的話頭,問了一句。
何丹桂聽了,驀地一下站起身來,滿臉驚詫地盯著算命先生問道:“您怎么知道?”
“姑娘不必吃驚。兩天前,你表兄找我問過卦,我算準他一兩天內(nèi)必有禍事臨頭,你看是不是,災禍來了吧?”
“有這種事?”何丹桂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心里感到驚詫,“老先生,您看有沒有解救的辦法?”
算命先生伸手從肩頭的布袋里拿出一個封了口的紙袋遞給何丹桂,說:“很簡單,解救的辦法就在這個卦袋里面,但只有你表哥一個人看才會靈驗。天機不可泄露,姑娘,記住了嗎?”
“嗯,我記住了!”何丹桂點頭,急忙接過卦袋,揣進了懷里,快步離去。
梅文清親手為耿長生做好了一塊靈牌,莊重地寫上“故友耿長生之靈位”,端端正正安置在廳堂的方桌上的龕臺上。他目光呆滯地注視著故友靈牌,淚水潸然而下。
“表哥,香燭紙錢我都帶來了!”何丹桂走進門說。
“好,表妹辛苦了!”梅文清看了一眼裝滿香燭紙錢的竹籃說,“幫我插上香燭吧?!?/p>
何丹桂答應一聲,叫伴兒拿來香爐燭臺,二人忙著插香豎燭。梅文清站起身,劃著火柴,點燃了插好的香燭。
“伴兒,”何丹桂看著伴兒,用低而急促的聲音囑咐道,“你去門口看著,有人來就大聲咳嗽,我和少爺有要緊的話說。”
伴兒點頭,往門外走去,返身關上了門。
梅文清雙膝跪地,對著耿長生的靈牌恭敬地連叩三首,流著淚為故友焚燒紙錢。
何丹桂來到梅文清身邊蹲下,拿起幾張紙錢送進瓦盆,悄聲說:“表哥,我在街上碰到一個算命的老先生,他說你一天前找他問過卦,讓我給你帶回了一個卦袋。他還說,卦袋里的卦字只能你一個人看,否則就不靈驗了?!?/p>
梅文清立刻反應過來,問:“那卦袋呢?”
何丹桂忙從衣袋內(nèi)掏出卦袋,遞給了梅文清。
梅文清接過卦袋,拆開后從袋內(nèi)取出一帖紙箋,紙箋上寫著兩行字:“耿長生不是劉三鼎所殺。孫不韋我已知道下落?!?/p>
“又是這家伙!”梅文清一眼就認出是卞三猴的字跡,氣惱地把紙箋撕得粉碎,扔進瓦盆,“說什么‘耿長生不是劉三鼎所殺’,狗屁!兇手就是劉三鼎!”
梅文清萬萬沒有想到,幾天之后,當他一門心思想著如何為好友報仇,殺掉劉三鼎的時候,何丹桂卻給他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劉三鼎死了!
劉三鼎和名妓一夜仙被人殺死在春花樓里。
那天,劉三鼎照例去春花樓找一夜仙。到了夜半三更,葉奎突然急急火火地來到春花樓,把老鴇從床上叫醒,說他有要緊的事見劉爺。到了云仙小榭,他打開房門,看到劉三鼎和一夜仙一個歪靠在床下,一個仰躺在床上,二人脖子上都緊勒著繩索,舌頭伸得老長,眼睛翻白地死了。葉奎臉上一下子變得鐵青,渾身顫抖著咬牙切齒地叫道:“老子知道是誰干的!”說完,掉頭離開了云仙小榭。
何丹桂又告訴梅文清:天亮以后,葉家的鄰居發(fā)現(xiàn)葉奎的女人也被人勒死在臥房里。葉奎失蹤,不知去向。
劉三鼎的突然被殺,使得梅文清墮入了一團迷霧之中。他一直覺得這一切的幕后兇手就是劉三鼎,可是現(xiàn)在劉三鼎也死了,就說明兇手沒有出來!他之前的推理也就作廢了!
這時,困惑中的梅文清突然想起了卞三猴叫何丹桂從街上帶回來的那個卦袋。雖然,卦袋里的紙箋在他一時憤怒之下扔進火里燒了,但紙箋上面的兩句話他心里還清清楚楚地記得。
第一句:“耿長生不是劉三鼎所殺?!?/p>
從這句話來看,卞三猴不僅知道害死耿長生的不是劉三鼎,似乎還知道真兇是誰。
第二句:“孫不韋我已知道下落。”
卞三猴既然已經(jīng)認定孫不韋是破解梅家血案的關鍵,就一定會去找他。
事不宜遲,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出去找卞三猴!
天色漸漸地陰暗,梅文清不斷地走到窗前伸出脖子往外探望。梅文清首先期盼的是快點兒吃晚飯。據(jù)他這幾天的計算,吃過晚飯后再喝上兩杯茶,外面的天就黑下來了。
晚飯之后,梅文清跟往常一樣坐下喝茶,拿著一本英文書自顧自地看。
伴兒陪了一會兒,感覺困了,便往自己的住房睡去了。沒過一會兒,便從房里傳出了均勻的鼾聲。
梅文清聽到鼾聲,準備實施自己的逃跑計劃。他仔細觀察過閑雅別居的方位,整體上是坐南朝北,他和伴兒的兩間臥房一東一西,自己住在東面,伴兒住在西屋。由于監(jiān)視的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東面自己的住房,伴兒的西房就完全脫離了監(jiān)視者的視線。而且,外面的假山正好遮蔽了西屋的窗戶,進出可以避開從此路過的行人目光。
梅文清掏出懷表,發(fā)現(xiàn)時間已過十一點三刻。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實施自己的外出計劃了。于是,他站起身走進自己東面的住房,打開皮箱,從里面拿出他平時練拳擊用的一雙黑皮拳套。正在這個時候,大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梅文清心下一驚,忙低聲問:“誰?”
“表哥,是我?!?/p>
外面答應的是何丹桂。
梅文清心中有些詫異,于是又問了一句:“表妹,這么晚了你……”
“我有急事,表哥快開門!”何丹桂話語急切。
梅文清拉開門閂,何丹桂還未等大門完全打開就擠了進來,反身關門,一把抓住梅文清的手說:“表哥,你快走,馬上離開縣署!”
“離開?”梅文清看著滿臉焦急的何丹桂,甚為迷惑地問道,“為什么?”
“有人要殺你!”
“有人要殺我?是誰?”
“這你就別問了,快走!”
梅文清盯著何丹桂,不置可否。
何丹桂見梅文清不言不動,又焦急地催促說:“表哥,你得聽我的,快走吧!”
“不,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泵肺那逅尖馍夙暎瑩u著頭說,“除非你說清楚,誰要殺我?為什么要殺我?”
“表哥,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何丹桂淚水頓時從眼中涌了出來,她抓住梅文清的雙手不停地顫抖,“我求求你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晚了!”
梅文清盯著何丹桂閃動著焦急的眸子,點頭說:“那好,我去把伴兒叫醒……”
“伴兒交給我!”何丹桂拉住梅文清推向大門,“你快走,快走!”
梅文清準備打開大門,但又疑慮地回過身來說:“表妹,外面有人看守,我……”
“看守都被叫走了,現(xiàn)在什么人也沒有?!?/p>
“沒人看守?”
“對。”
“不可能,這幾天一直都有人……”
“表哥,你難道還不明白!”何丹桂一下提高了音調(diào),“如果有人看守,殺你的人怎么能接近你?”
“我明白了!”梅文清這才完全醒悟,“表妹,伴兒就拜托給你了!”
梅文清打開大門迅速離去。
何丹桂快步進入西面住房,來到床邊拍醒伴兒說:“伴兒,起來跟桂姐走!”
梅文清一離開閑雅別居,就把兩個拳套戴在了手上,然后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前行進,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道圓月門前,正欲穿門而過,突然門旁閃出一個穿著夜行衣褲,戴著黑色面罩,如同黑影般的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梅文清驀地止住腳步,與那人默然相對。
黑衣人在鼻腔里哼哼發(fā)出兩聲冷笑,說:“梅少爺,你的死期到了!”
“為什么要殺我?”
“你不需要知道,去死吧!”
黑衣人話一出口,隨即躍步撲了上來,雷拳虎掌接二連三地攻打。梅文清機動靈活地躲避閃讓,化解了對方的攻擊。
黑衣人見狀,改變打法,以低姿勢的連環(huán)腿專攻梅文清的下盤。這一改變打亂了梅文清的步法,他頓時陷入了忙亂,一路敗退,胸部受到重擊,撲倒在一棵樹前,嘴角流血了。
黑衣人冷笑著說:“梅少爺在西洋還學了哪些絕活,都使出來吧!”
黑衣人伸出右手,從夜行靴里慢慢抽出一柄短劍,用左手手指在劍刃上摸了摸,舉起來正欲打出時,突然,一顆石彈飛來擊中了黑衣人的手腕,他手中的短劍“當”的一聲掉落在地上。一個臉蒙三角黑巾的人從夜暗中閃電般地跳出,一掌劈開黑衣人打來的拳頭,緊接著又使出一招“鐵拐李撞鐘”,把黑衣人打得連退數(shù)步,來人嘴里喊了一聲“快走”,拉起梅文清就跑。
黑衣人緊追幾步,抬手甩出一支飛葉鏢。
臉蒙三角黑巾的人眼明手快,兩個指頭一伸,穩(wěn)穩(wěn)地夾住了跟擊而來的飛葉鏢,又反手將飛葉鏢打了回去。黑衣人來不及躲閃,被飛鏢擊中,翻身跌倒了。等到黑衣人從地下爬起來,梅文清二人早已不見蹤跡,氣惱而又茫然的黑衣人一把拉下自己臉上的黑面罩,竟是金紀宗!
臉蒙三角黑巾的人拉著梅文清從一條秘道逃出了仁縣縣城,沿著一條荒野小徑快步向西奔跑。
“卞三爺,你要帶我去哪里?”
臉蒙三角黑巾的人聽到從身后傳來的聲音,馬上立住了腳步,他轉(zhuǎn)過身,用手慢慢拉下了臉上蒙著的三角黑巾,淡淡一笑,帶著夸贊的口氣說:“居然能認出我,眼力不錯!”
“三爺?shù)谝淮卧诤上`堂出現(xiàn),就是這身臉蒙三角黑巾的打扮,還認不出來就太蠢了!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您當面回答?!?/p>
“問吧?!?/p>
“為什么幾次出手相救?”
“很簡單!”卞三猴臉上又出現(xiàn)那種不驚不急的淡漠,而這次的話語中更帶有信不信由你的意思,“因為,我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梅文清一臉認真地問:“怎么證明?”
卞三猴沉吟片刻,道:“梅二少爺應該還記得,我在前一封給你的信中說得很清楚,‘要查明此案,須找到木匠孫不韋’。在第二封信里,我也告訴過你‘孫不韋我已知道下落’。”
“孫不韋在哪里?”
“前面的柳林鎮(zhèn)?!?/p>
“您憑什么斷定他是我梅家血案的知情人?”
“很簡單,憑著我對孫不韋這個人的了解?!北迦锘卮鹫f,“此人手藝雖好,但品性不端,貪財好利,還慣于取巧耍奸,損害他人。我辦過幾次案子,都是告他利用工作之便牟取私利的。此人技藝精湛,動起手腳來也是令人意想不到。梅家新宅的木建是孫不韋承包的,我料定這些鬼怪出入梅府,來無影去無蹤,一定與木建工程有關系。”
梅文清兩眼注視著卞三猴,認真地聽著。
卞三猴又繼續(xù)說:“從我嘴里說出來的話,你梅二少爺未必相信,我想讓你直接審問孫不韋!”
“那好,我們現(xiàn)在就去問孫不韋?!泵肺那逭f著,站起身來。
柳林鎮(zhèn)是距離仁縣縣城最近的鎮(zhèn)子,有一百多戶人家,一半姓柳一半姓林,便叫柳林鎮(zhèn)。
卞三猴和梅文清沿著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一路快步往前,已是深更半夜,整個鎮(zhèn)子十分寂靜。
卞三猴拐進了一條小巷,來到一家掛著長銅鎖的大門前,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上前開鎖。
梅文清在黑暗中感覺到銅質(zhì)的光亮,詫異問道:“三爺怎么會有這家的鑰匙?”
卞三猴一邊開著鎖,一邊答道:“很簡單,這家主人柳文敬和我是幼時一起上蒙館的童生,后來長大了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他在上海大碼頭做生意,每年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回來住段日子。柳林鎮(zhèn)離縣城近,所以柳家人就交給我一把鑰匙,讓我有空閑就過來關照一下。我找到孫不韋后,不方便把他帶到城里去,就臨時安置在這里了?!?/p>
“就他一個人?”
“對!”
“三爺出去了,不擔心孫不韋趁機逃走?”
“逃走?”卞三猴搖頭道,“他不會。”
卞三猴打開銅鎖,推開了大門,等梅文清走進后隨即關門上閂,道:“我把他老婆孩子在家里被殺的消息告訴他了,別說逃走,連房門他都不敢出!”
柳家宅院一共三進,孫不韋被安置在第二進東邊的一處套房里。
卞三猴帶著梅文清走到一個二進小院,來到東面的套房門前,打開了鎖,他推開門,把一盞放在桌案上的油燈點亮,端起油燈走進內(nèi)房,來到一張懸掛著蚊帳的床前,用手撩開帳門叫道:“孫師傅,梅家二少爺來了!”
孫不韋把頭蒙在被子里,沒有應聲。
卞三猴用沒端燈的右手推了推蒙頭睡覺的孫不韋,但孫不韋還是不答應。
卞三猴察覺出不對勁,一下揭開被子,但嘴里的話馬上被噎在了喉管里。
“怎么啦?”
卞三猴搖了搖頭,說:“他死了!”
“死了?”
梅文清趕忙上前,只見孫不韋側(cè)身躺睡在被子里,一對魚白眼瞪得老大,脖子上勒著一根繩索。
“卞三猴,這究竟演的是哪一出戲?!”
梅文清吼起來,話里已經(jīng)沒有了尊稱敬語。
“我不是戲子,從不演戲!”卞三猴放下手里的被子,冷言答道。
梅文清又喝問道:“既然你說自己從不演戲,請你告訴我,孫不韋是怎么死的?總不能說,孫不韋是自己把繩索套在脖子上,把自己勒死了吧?!”
卞三猴思忖片刻說:“可能是在我天黑進城以后,有人偷偷摸進來對他下的手?!?/p>
“那我再問你,兇手又是怎么知道孫不韋在柳林鎮(zhèn)的?”梅文清繼續(xù)喝問。
卞三猴把油燈放在桌案上,說:“很簡單,也許有人暗地跟蹤我,也許有人……”
“夠了!”梅文清對卞三猴的回答很不滿意,目光灼灼地咆哮道,“很簡單很簡單,你說的‘很簡單’我早都領教了!一封‘很簡單’的信斷送了耿長生的性命;現(xiàn)在的‘很簡單’又弄死了一個知道我家血案內(nèi)情的孫不韋。你卞三猴還有多少個很簡單?啊!你還想要害死多少人?!”
梅文清說著,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西裝內(nèi)去掏槍,但摸到的只有幾顆子彈。
“梅二少爺是不是在掏槍?”
梅文清盛怒之下,毫不掩飾地說:“對!只可惜我的槍被劉三鼎收繳了,此刻若還在手里,我真想給你一槍?!?/p>
卞三猴神情淡然地看了看梅文清,從懷里掏出手槍扔給他,說:“我逃走的時候順便幫你拿回了你的槍!如果梅二少爺覺得我該死,那就開槍吧?!?/p>
梅文清眉頭緊蹙,雙牙咬得臉頰上的肌肉繃得硬硬的。過了許久,他終于冷靜下來,嘆了口氣,說:“對不起,卞三爺,都怪我太心急。您說,我們下面該怎么辦?”
卞三猴仍然沒有轉(zhuǎn)過身子,說道:“孫不韋被殺的確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但案子還得繼續(xù)查下去。我想,仁縣縣城里應該還有人知道你家血案的內(nèi)情?!?/p>
“這么說,三爺已經(jīng)有線索了?”
“有是有,今晚要殺你的那人,從身手和他擲出的飛鏢來看,很可能是金紀宗!具體是不是,我們還得查證?!?/p>
“那就拜托您三爺了!還望三爺查清楚后就立刻告訴我。”梅文清說完,再次對卞三猴抱拳拱手,“謝謝三爺。我還有事要辦,告辭!”
梅文清大步跨出房門,身后又傳來卞三猴的聲音:“辦完事請到仁和老街來,你知道怎么進我家!”
幾乎就在卞三猴帶領梅文清走進柳林鎮(zhèn)的同時,金紀宗來到緊靠縣城西門左邊一條小巷里的悅來客棧,與自己的父親——宗社黨的大疤頭匯合。
客棧后院的一間房內(nèi),金家父子在一張低矮的小方桌前相對而坐,桌面上擺著幾個盛著下酒菜的碟子。
“父親,我懷疑救走梅家二崽子的是卞三猴。”
大疤頭喝了一大口酒,伸手抓了把茴香豆放進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說:“這不奇怪,姓卞的做過仁縣縣衙的捕頭,視品節(jié)名聲如性命。劉三鼎誣陷他殺人偷盜,他肯定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父親,孩兒擔心,要是卞三猴帶著梅家二崽子出城去找姓孫的木匠……”
“找姓孫的?姓孫的已經(jīng)去見閻王了!”
“姓孫的死了?”
大疤頭仰起臉,哈哈大笑道:“這還得歸功于你表妹金香燕。今天天剛擦黑,藝班的小五狗發(fā)現(xiàn)孫木匠跟著一個人去了柳林鎮(zhèn),他就暗地跟著,看見孫木匠和那個人一起進了五步巷里的一座宅院。燕兒馬上把消息告訴了我,在你來之前我去了一趟柳林鎮(zhèn)的五步巷,看見孫不韋就下了手,那已經(jīng)是個不會說話的死人了!”
“太好了,真是蒼天保佑!”金紀宗興奮地抓起酒壇,往兩個碗里加滿酒,然后雙手端起其父的碗往前一送,“來,孩兒敬父親一碗?!?/p>
“好好好!”大疤頭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金紀宗又抓起酒壇給兩個碗里加酒,問:“您說,梅家二崽子還會不會回縣衙?”
大疤頭十分篤定地說:“他一定會回去的! 梅家二崽子剛剛從西洋回來,在仁縣可以相信的人只有梅園庭,他只能回縣衙去找他叔叔……”
“既然這樣,孩兒立刻就回縣衙!”金紀宗一把抓起腳下帶鞘的長刀,站了起來。
“宗兒,”大疤頭也站起身來,“這趟活兒一定要做得干凈!為父今晚就出城,去劉溪找你表妹金香燕的藝班子。記住,殺掉梅家二崽子后馬上出城,我們一起離開仁縣。”
“孩兒記住了!”
金紀宗說完,打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大疤頭關上房門,單腿跪地,雙手抱拳向上祈禱說:“姐,梅家二崽子今晚一死,您和我姐夫的血海深仇就算徹底報了!”
大疤頭對梅文清的估計只說對了一半,梅文清當晚果真回到了縣署。但他回到縣署以后并沒有去找梅園庭,而是直接去了后院何丹桂的住所。
何丹桂的寓所內(nèi),伴兒正仰靠在一張?zhí)梢紊?,胸前搭著繡花被子睡覺。何丹桂蛾眉雙蹙,獨自一人呆呆地坐在桌案前,悄然地對著燭火流淚。突然,她聽見門外有人輕輕敲叩著門環(huán)。她微微一怔,然后站起身走到門前,試探地問:“是誰?”
“表妹,是我!”梅文清回答。
何丹桂一聽是梅文清的聲音,十分驚詫,急忙打開門,梅文清閃身而進。
“表哥,你又回來干什么?!”何丹桂埋怨地說,“我算是白送口信了,你難道就不怕死?”
梅文清看了何丹桂一眼,說:“就算是死,我也該死得明白,表妹,今晚是誰要殺我?”
“表哥別問了,我不知道!”何丹桂說完,扭身回到桌案前坐了下來。
“不,你一定知道,不然你為何給我送口信?”
何丹桂滿臉痛苦地搖頭說:“表哥你別問了,我真的不知道!”
梅文清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滿面沮喪地坐下來,道:“真可笑,小叔在縣署威風八面地做著官,而我卻連命都沒有保障。小叔肯定不知道我正在被人追殺,對,我這就去把情況告訴小叔……”
“表哥,你不能去!”何丹桂大喊一聲,驀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把抱住梅文清,用飽含淚水的雙眼看著他說,“表哥,你帶我走吧!就是天南海北我都愿意去!今晚就走好不好?我求你了!”
梅文清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為何丹桂擦拭著淚水,道:“好,我答應你,但你也一定要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我?!?/p>
何丹桂“嗯”了一聲,微微點頭。
“有人對我說,追殺我的人是金紀宗。”梅文清問。
“對,就是那個壞東西。”
“他為什么要殺我?”
“不知道!”何丹桂搖頭,“我只知道金紀宗好像很恨你,一定要殺掉你?!?/p>
梅文清思忖片刻,說:“這就奇怪了,金紀宗只不過是仁縣縣署聘來追捕卞三猴的人,行動上應該是受縣署的管制。而且,現(xiàn)在劉三鼎已經(jīng)死了,具體管控他的就是縣署,可金紀宗居然敢在縣署院內(nèi)肆無忌憚地行兇,追殺縣署知事的侄兒,這說不通,除非——金紀宗這種膽大妄為的做法,得到了知事大人的允許!”
何丹桂一聽,雙目圓瞪,臉色變得蒼白。
“要是小叔沒有允許,金紀宗決不敢殺我!”
“表哥,不能怪姨父!”何丹桂急忙辯白,“姨父這樣做,完全是被那個壞蛋逼迫的。”
“金紀宗逼迫小叔?小叔為什么怕他逼迫?”
“因為金紀宗替姨父殺掉了劉三鼎!”何丹桂一口氣把她知道的說了出來,“作為雙方交換,作為雙方交換……”
梅文清馬上接道:“作為雙方交換,小叔就允許金紀宗殺我?”
“是!”何丹桂點頭。
梅文清又問:“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何丹桂回答:“我偷聽來的!今天天黑,我喂姨媽吃完晚飯,姨媽有件事要我去告訴姨父。我剛走到姨父辦公的書房門外,就聽到里面有人大聲叫嚷的聲音。我從門縫里往里看,看見說話的人是金紀宗。金紀宗正在逼迫姨父兌現(xiàn)準他殺表哥的承諾,姨父沒有說話。金紀宗就叫嚷說,如果姨父不兌現(xiàn)事先答應的承諾,他就把姨父指使他去春花樓殺劉三鼎的事講出去。姨父沒有辦法,只好說,‘那你去辦吧,我不阻攔你’。我聽到這里不敢再聽了,就趕緊跑到閑雅別居給你送口信,要你快走。”
梅文清聽著,沒有說話。
何丹桂繼續(xù)為梅園庭辯解道:“姨父絕不是有心的!表哥,你可千萬不能懷疑姨父!”
梅文清淡淡地說:“表妹放心,我不會懷疑小叔的?!?/p>
“那就好!”何丹桂聽梅文清這樣一說,高興地連連點頭,接著又問道,“表哥,我們是不是現(xiàn)在就走……”
“我今晚還有點兒事沒辦完,暫時不能走。”梅文清把何丹桂扶至坐椅前坐下,用手帕為何丹桂擦去臉頰上的淚水,“但表妹你放心,表哥辦完事一定帶你走。伴兒暫時還得拜托給表妹了?!?/p>
“放心吧,我一定照顧好伴兒?!焙蔚す鹫酒鹕?,同梅文清一起走到房門前,叮囑道,“表哥,你也要小心?!?/p>
“我會的?!?/p>
梅文清點著頭打開了門,看見的卻是挺直身體站立在門外,手里攥著帶鞘長刀的金紀宗。
“表哥!”何丹桂大聲驚叫。
金紀宗陰冷地笑著說:“梅二少爺這次回來,槍又被繳了,恐怕不會有人再來救你了吧?”
梅文清看著金紀宗,從容道:“我既然敢回來,就不需要人來救。上次你輸給了我,這次咱們依然一對一,輸了我認命!”
金紀宗從刀鞘里拔出長刀,刀身的鋼亮映著從門內(nèi)照射出來的燈光,閃耀著刺眼的寒光,道:“那我就動手了?!?/p>
梅文清對著門外說:“這里人多不方便,敢不敢換個地方?”
“梅二少爺對哪里感興趣?”金紀宗嘴角挑起輕蔑一笑,把手中鋼刀一掂,抓住刀柄反問道。
“北門外?!泵肺那逭f。
仁縣縣城北門外,空寂無聲。深秋夜空上,只有點點寒星肆無忌憚地放射出陰涼肅殺之氣。
梅文清、金紀宗二人就在卞三猴每天清早演練拳腳的那塊空地對面而立。
“我們開始吧!”金紀宗迫不及待催促道。
“慢!”梅文清喊了一聲,“金紀宗,我知道今晚我難免一死,我想在死之前問你兩個問題?!?/p>
金紀宗倨傲地一笑,說:“好,我讓你死個明白!”
“第一,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什么非要殺我?”
“因為,你是梅園村的兒子?!?/p>
“我父親?這件事與我父親有什么關系?”
“他害死了我的姑父?!?/p>
“我父親害死了你姑父?你姑父是誰?”
“浙江巡撫瑞文?!?/p>
“瑞文?我聽說,瑞文巡撫是前年九月杭州光復時倉皇出逃,從城墻上摔下重傷而死,怎么是我父親……”
“武昌發(fā)難以后,梅園村就在杭州帶領叛黨鼓噪新軍作亂,逼得我姑父不得不連夜離開巡撫衙門,他在攀繩出城時不幸墜城去世了。姑父辭世后,我姑母也自刎而死!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
梅文清聽得青筋暴起,還是問出了第二個問題:“耿長生是不是你害死的?”
“是!”
“為什么?”
“因為姓耿的暗中去野墳口,知道了劫囚車營救我父親的事?!?/p>
“你是大疤頭的兒子?”
“住口!黃口小兒,豈敢誣蔑我父親名諱!”
“金紀宗,你真該死!”
“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接刀吧!”
金紀宗狂吼一聲,疾步向前,縱身騰空,高高躍起,雙手緊握長刀,以力劈華山之勢朝著梅文清頭頂惡狠狠地劈來。梅文清紋絲不動,直到眼睛已經(jīng)看清了金紀宗從高到低,由遠而近,壓下來時變得歪邪的猙獰面孔,這才右手一動,快速出槍,對著空中射出一顆子彈。金紀宗的狂吼戛然而斷,整個身體從空中快速掉落,雙手仍然緊緊攥著長刀,“轟”的一聲摔到地面上。梅文清把手槍在手指上優(yōu)美地旋兩圈后收進懷里,轉(zhuǎn)身離去。
金紀宗眉心被打出了一個洞,在地上口噴鮮血瞪大雙眼掙扎著,不久便命喪黃泉。
梅文清在北門外一槍打死金紀宗以后,沒有再返回縣署,而是來到了仁和老街,找到了卞三猴。
劉三鼎死了,巡防隊也已作鳥獸散,沒人關心卞三猴的去向,卞三猴便回家住了。
梅文清來到了書房,坐在桌案旁,一邊擦拭著手里的槍,一邊問:“三爺,有件事我沒弄明白,您是怎么把這把槍拿到手的?”
“很簡單,是葉奎給我的!”卞三猴回答道,“劉三鼎被殺的那天夜晚,我碰巧遇到了葉警士?!?/p>
“葉奎這么輕易給您了?誰不知道葉奎是劉三鼎的心腹,您是縣警署海捕公文上通緝的逃犯,他怎么會把槍交給您這個逃犯?”
“梅二少爺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你不了解葉奎這個人?!?/p>
梅文清“哦”了一聲,停住擦槍的手,轉(zhuǎn)過身來說:“那我倒想聽聽,葉奎是怎樣的一個人。”
卞三猴直起身來,用舒緩的語調(diào)慢慢說道:“前清時期,葉奎在仁縣衙門里當過差,在我的捕快房里做捕快,我對我手下的人向來不差,他們也都敬重我。葉奎最大的長處就是嘴巴甜,善于見人說話,拍馬逢迎。民國共和,新縣署革除舊人,但葉奎靠著他那套說話的本事跟上了劉三鼎。可貴的是,葉奎在帶你去見我的那天夜里提醒我劉三鼎要殺我,我才當晚逃出了大牢。他本性不壞!”
“但我聽說,”梅文清馬上接道,“是葉奎帶人去得月茶樓抓的您,還親手給三爺戴上了手銬。而且,那天夜里,他帶我去縣警署大牢見您時,也是滿口污言穢語,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p>
卞三猴笑道:“那都是表面上的官樣文章!我承他的好意,便把我暗中查到的東西告訴了他,囑咐他不要去春花樓,也不要回家,因為金紀宗受人指使,當晚要對劉三鼎下手!”
梅文清看著卞三猴,說:“人們都說,葉奎離開春花樓就失蹤了,想來是三爺把他藏起來了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北迦锖⌒°~酒壺的嘴,啜了幾口,若有所思地問,“梅二少爺,你知不知道劉三鼎被殺,是誰指使的?”
梅文清稍有遲疑,還是點頭答道:“知道。”
“那你還知不知道,那人為什么要指使金紀宗殺死劉三鼎?”
梅文清回答:“官場拼斗,爭權奪利?!?/p>
“不,不不!”卞三猴連連搖頭說,“梅二少爺說的只是表面,更重要的原因你根本就不知道?!?/p>
梅文清詫異地問:“更重要的原因?”
“不錯。”卞三猴仰躺著身子,把頭扭了過來,又故意用話引誘梅文清,“梅二少爺想不想聽?不想聽我就不……”
“我當然想聽!”梅文清馬上接道。
“好,那我就給你說說。”卞三猴坐起身子,“但我得先申明一下,這些都是葉奎親自經(jīng)歷并親口對我講的。”
劉三鼎和梅園庭一直存在矛盾,由于尚未激化,所以二人出任以來,在面子上還維持得過去。而促使劉三鼎真正動心搬掉梅園庭的,是在孫不韋家殺人命案發(fā)生之后。
那日上午,劉三鼎在招聘比武會上看到梅文清使弄洋槍,心里就忐忑不安。梅園庭有這樣一個在西洋上過警官學堂,又能打一手出神入化洋槍的堂侄,若是叔侄聯(lián)手,日后在仁縣自然會壓倒劉三鼎。
后來,梅文清卷入了孫不韋家命案,劉三鼎如愿地收繳了梅文清手里那支讓他十分擔心的洋槍。但劉三鼎不是草包,一切太巧合,他不得不懷疑是有人陷害梅文清。
就在劉三鼎決定單獨提審耿長生時,耿長生卻中毒而死。劉三鼎非常惱怒,同時也明白了設制這個圈套的人的目的:除掉耿長生,而且要讓他死在縣警署內(nèi)堂里。這樣做,第一,可以對外造成耿長生是被他劉三鼎害死的假象;第二,激怒耿長生的好友梅文清,從而使梅文清以為劉三鼎這是為了掩蓋犯罪事實而殺耿長生滅口,讓劉三鼎背上仁縣系列血案幕后真兇的罪名,真兇洗脫嫌疑。
一箭雙雕,真可謂用心奸詐至極!
劉三鼎在縣警署內(nèi)堂思考了半天,然后指派葉奎暗中帶人循著“耿長生生前去過哪些地方”這條線索進行訪查。不久,他得到了一個消息:幾個在城門當值的巡防隊員說,那天下午天快黑時,他們看見耿長生騎馬進城,鞋上沾著一層膠黃土,而這種土只有由縣城通往省城的野墳口的山道上才有。于是,劉三鼎又指派葉奎秘密地帶人去野墳口探查,居然找到了押送大疤頭去省城的二位警官和八名巡防隊員的尸體。
至此,劉三鼎已經(jīng)肯定設制圈套的人是誰:押送大疤頭回省城的時間和具體路線,只有他和梅園庭知道,劉三鼎沒把此事告訴其他人,那就只能是梅園庭泄密!
恰巧,第二天,葉奎和幾個巡防隊的弟兄在五福樓喝完酒吃完飯,回到警署對劉三鼎說:“署長,喇痢頭在喝酒時對我講,他的一個親戚在楊家渡有名的老曹家刀鋪里看見過梅知事。他說梅知事花了五十兩銀票,在他親戚的鋪子里打了一把五寸多長的短刀,算起來十兩銀子一寸,您說怪不怪?”
劉三鼎聽完這話,心下一驚,馬上吩咐葉奎找人畫了張梅知事的像,然后帶了幾個身手好的弟兄去了趟楊家渡,找到曹家刀鋪,審問了老板。
劉三鼎從楊家渡一回到仁縣,在葉奎和全副武裝的巡防隊護衛(wèi)下,打著“警署”字號的燈籠,威武雄壯地去了縣署。
梅園庭當時正坐內(nèi)堂中央的太師椅上抽著水煙,同許師爺和幾個下屬講話。一見劉三鼎的這個架勢,許師爺和幾個下屬急忙起身離去。梅園庭見狀,笑道:“廣年兄,這樣做未免太不客氣了吧!”
“知事大人,警署吃的就是不講客氣的飯?!眲⑷σ荒槆谰?,乜斜著梅園庭說。
“其實我早就知道,廣年兄的眼睛一直盯著縣署知事的位置。我這人從來視名利錢財如糞土,只要廣年兄打聲招呼我便辭職,何必來逼宮呢?”
劉三鼎仰起頭臉哈哈大笑,說:“如果知事大人不犯法,我劉三鼎是不會來逼你的?!?/p>
“廣年兄此話何意?”梅園庭問。
劉三鼎走近梅園庭,笑道:“前些日子,您特意去楊家渡老曹家鋪子打的那把短刀,不會不記得吧?一把短刀才五寸長,竟然耗費五十兩銀票,上面還特意鑄上光緒某年某月和卞三猴的名號,真可謂煞費苦心!我已經(jīng)拿到了刀鋪老板的證詞,你狡辯不了!”
“這事你怎么知道的?”梅園庭臉色大變。
“我知道的事還多著哩!”劉三鼎倨傲一笑,怡然自得地坐到太師椅上,“像你給宗社黨同伙通風報信,救走了大疤頭;再比如你叫人殺死孫不韋的女人和孩子……”
梅園庭未等他說完,臉色煞白,雙膝跪倒在地,哀聲央求道:“劉署長,請您手下留情,給我留個體面,荷溪梅家的錢財珠寶和縣署知事的位子,我雙手送出!”
“給你一個體面……”劉三鼎端起桌案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問道,“什么體面?”
“允許在下公開辭職?!?/p>
劉三鼎一字一頓地思考著說:“公開辭職?”
“明天一早,我在縣署大堂召集全縣耄老縉紳,宣布自己身體有病不能理事,請您代理知事一職,把知事的位子讓給您?!?/p>
“然后呢?”劉三鼎追問。
“然后,我?guī)е患依闲∏那碾x開仁縣,永不回來。但請劉署長不要把這些事告訴梅文清!”
劉三鼎點頭說:“念在漢土光復你我一同回仁縣趕走翁久成的情分上,我就給你這個公開辭職的體面。但你剛才所說的話,還是立個字據(jù)吧!”
梅園庭點頭哈腰說:“好好,我馬上就立!”
當劉三鼎揣著梅園庭親筆寫的字據(jù),坐著四人大轎洋洋自得地前往春花樓時,梅園庭指派金紀宗跟蹤而至。三更剛過,金紀宗就用繩索把劉三鼎和一夜仙勒死在云仙小榭的花床上,拿走了劉三鼎衣袋里的那張字據(jù)。
卞三猴剛剛講完,梅文清就提出了問題:“三爺,我在警察學校學了這么久,其實很早之前種種線索就指向梅園庭。但我一直自我安慰,不愿面對。因為有一點我始終不明白,梅園庭為什么要這樣做?”
“很簡單,為了復仇?!?/p>
梅文清疑惑地說:“復仇?這就更離譜了。梅園庭同我父親雖說隔著房頭,但畢竟是一脈同宗的族兄族弟,怎么就變成仇人了呢?”
“是啊,一開始我像你一樣不相信,直到我看到《仁縣志》?!?/p>
“《仁縣志》?”
“對!”卞三猴點頭說,“你家案發(fā)之后,我四處查詢線索,找到一本清乾隆年間的《仁縣志》,書里有如下一則記載:‘乾隆二十九年仲夏五月初六,荷溪梅家廢黜長子梅士昌的繼承權,改由次子梅士濟繼承家業(yè)?!穲@庭就是被廢的梅士昌的后人,而你家是梅士濟的后人。當年梅士昌被趕出梅家離開荷溪時說過一句話:我梅士昌這輩子該得到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就算我本人拿不回,我的子孫也一定要拿回來,所以……”
“三爺不必再說了!”梅文清打斷了卞三猴的話,顫聲道,“滅門之仇,不共戴天!只是,我們沒有證據(jù),怎么讓梅園庭認罪伏法?況且,我家人死得蹊蹺,還有那些鬼怪,都說不通??!”
卞三猴盯著梅文清,驚訝于他的冷靜,半晌才說:“這些事,我也沒查明白,不過相信梅二少爺和我一道,抓住時機,定會厘清內(nèi)幕!”
“什么時機?”
“你父母靈柩入土下葬的那天?!?/p>
“一言為定!”
梅文清得知了太多消息,一時緩不過神來,坐下默默擦槍,看著桌上的燈,突然說:“三爺,那些‘鬼’嘴里吹煙噴火,這種把戲不難,他們可以用磷!”
“磷?”卞三猴又啜飲了一口酒,“磷是什么東西?”
“一種化學非金屬元素。”梅文清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輕輕劃燃,回答道,“磷分為黃磷和紅磷兩種。黃磷氧化可以放煙發(fā)火,紅磷不經(jīng)過加工不行。您看,這種洋火,前面的頭子就是紅磷加工后做成的?!?/p>
卞三猴瞇起雙眼一笑,說:“這洋鬼子還有些心竅!”
“英國有個叫柯南道爾的人,寫過一個叫《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破案故事,罪犯就是在一條大狗身上涂上黃磷殺人作案的。但是,我的老師喬治·貝克說,中國人目前還不懂科學,那些鬼又是怎么做到吹煙噴火的呢?”
卞三猴乜斜了梅文清一眼,說:“你的這位老師說得不對,中國人懂的東西并不比洋鬼子少。吹煙噴火這種小玩意兒,我親眼看見過的!”
“那您能不能對我說說?”梅文清馬上接道。
“哦,很簡單,那些人用的是松香?!?/p>
“松香?”梅文清感到詫異,“松香不就是戲臺上唱戲拉胡琴用的嗎,它還能吹煙噴火?”
“別急,我做給你看看。”
卞三猴又從躺椅上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兩頭有著洞眼的小鐵盒,含進嘴里,然后拿過火柴劃燃一根,用嘴一吹,就看見一團火焰倏然噴突而出。
梅文清一下看傻了眼,忙問:“三爺,您這嘴里是……”
“松香!”卞三猴吐出小鐵盒,“戲臺上演鬼演神,吹煙噴火,就是用的這種東西?!?/p>
卞三猴吐出小鐵盒說道:“梅二少爺……”
梅文清馬上制止道:“您就別老叫我少爺少爺,就叫我文清吧?!?/p>
“文清,”卞三猴順從地改口說,“你雖然在西洋學警探,但終歸要回到中國偵案破案。你應該知道,洋人有洋人的心竅,而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本事。如果不清楚地認識這一點,你將來就不可能在中國做個好警探?!?/p>
“三爺教誨,文清記住了!”梅文清又對卞三猴拱手一禮,想了想又問,“三爺,我在回荷溪路上遇見的那些鬼,個個都身高丈二,會不會是上面一個人,下面一個人,二人疊加在一起?”
“我也正是想這件事??!”卞三猴臉上呈現(xiàn)出疑難之色,“如果是兩個人上下疊加在一起,行動起來肯定不方便。可那些東西,個個行動敏捷,跳躍靈巧,絕不可能是兩個人疊加在一起所能做到的。但他們究竟是用什么辦法變得既高大又行動靈活,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通?!?/p>
正在這時,窗下小街上傳來人們的奔跑腳步聲和喧嚷聲:“快走,金香燕藝班進城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雜技藝班子進城嘛!”
“嗨,你沒看不知道,這金香燕藝班的人進城,一路都是踩著高蹺耍著彩旗,可好看哩!”
“真的,還踩著高蹺哇???,快去看看!”
“踩高蹺……”卞三猴聽著樓下街面上傳來的談話,目光猛地燦然一亮,“對,身高丈二有余,是踩高蹺的人!”
梅文清聞言,也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傍晚時分,荷溪鎮(zhèn)梅家府宅大門前懸掛的一排白色紗制大燈籠都已點燃,從燈籠內(nèi)射出的燭光,明明亮亮地映照著身著孝裝的梅文清。
不一會兒,兩乘大轎抬至,前轎有許師爺一旁伺候,后轎跟著伴兒。兩乘大轎一起落下,從前轎走出梅園庭,后轎步下何丹桂。
梅文清趨步上前深鞠一躬,說:“恭迎小叔!”
梅園庭趨步上前,一把拉起梅文清,罵道:“我才聽說,金紀宗這個該死的狗東西竟想暗殺賢侄!所幸蒼天佑我梅家,洋槍失而復得,叫那狗東西一命嗚呼,真是大快人心!”
梅文清順著梅園庭的話意說道:“小叔,事已過去,不必再提。請小叔進府!”
“好好,賢侄請!”
梅園庭抱拳拱手,帶著許師爺走進大門。
何丹桂跟在梅園庭的身后,走進大門時梅文清對她微微點了點頭,何丹桂頷首以答,梅文清尾隨其后,也走進了大門。
進入大門后,梅園庭等被接待的人領到左邊的一間房室換上一身孝服,腰間系上了孝帶。
何丹桂和伴兒跟著梅園庭走進了靈堂,同梅文清一起并排跪于靈臺左側(cè)??粗慌排艛[列的十八口靈棺,何丹桂和伴兒淚水潸然而下。
梅園庭慢步走到靈堂中央,梅文清站起身,上前遞去點燃的祭香,梅園庭接過祭香在靈龕前恭身作揖,雙膝跪在蒲團上,一邊放聲哭號,一邊連連伏地叩頭跪拜,引得整個靈堂一片哀戚。
梅文清在一旁看著,眉目不動。
一更梆鑼敲響,梅家府宅的靈堂雖然仍是燭光明亮,香煙裊裊,但祭拜守靈的人早已因辛勞疲乏而困盹,打起瞌睡來了,堂內(nèi)一片寂然。
此刻,梅園庭靠坐在靈龕右側(cè)的一張?zhí)珟熞紊?,神志漸漸迷蒙起來。
正在此刻,從靈龕后面搖晃著走出了一個身高丈二、青面紅髯的大鬼,大鬼環(huán)顧四周后,向梅園庭舉起尖尖的鬼爪。
梅園庭斜眼瞅了瞅靈龕左邊睡著的梅文清和何丹桂等人,慢慢地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緩緩挪動腳步,跟著大鬼向靈堂外走去。
大鬼搖晃著身子走在前面,梅園庭小心謹慎地跟在后面,時時機警地環(huán)顧四周,神色十分緊張。大鬼和梅園庭一前一后走過了幾條廊道,來到中堂門前,大鬼再次在門前駐步,又回過身來向梅園庭舉爪招示,然后推開中堂的門走了進去。
梅園庭來到中堂門前,舉目向堂內(nèi)看去:只見昏暗的燭火中,站著一二十個高矮不齊面目猙獰藍發(fā)紅須的大鬼小鬼。
梅園庭并不害怕,走進中堂,對著正面的兩個大鬼拱了拱手,道:“金先生,不是說好三更天進來的嗎?你們怎么一更天剛過就進來了呢?”
眾鬼不語。
“各位,”梅園庭環(huán)視一遍四周又說道,“我侄兒梅文清的洋槍失而復得,他的槍法那天夜里你們在來荷溪的山路上都是領教過的。金紀宗的死,你們也一定聽說了?,F(xiàn)在,梅文清就在外面不遠的靈堂里。你們這樣亂嚷亂叫,驚醒了梅文清,恐怕各位就真的要變成鬼了!”
挺立在前面的大鬼怪叫一聲,伸出尖尖的鬼爪向梅園庭一指,眾小鬼立即一齊上前,揪住了梅園庭,有的拍梅園庭的臉,有的按梅園庭的頭,肆意戲謔。
“大疤頭,你這是演的哪一出!”梅園庭惱怒地叫罵起來。
眾鬼仍然不語,但戲謔調(diào)笑卻比前更甚。
“大疤頭,”梅園庭惱怒地嚷叫道,“要不是我把你們藏起來,你們能躲過省城警察廳的搜捕,呆到今天?不是我重金買通木匠孫不韋,暗地修建這條秘密鬼道,你們能這樣自由自在地輕易進出梅家府宅?不是我策劃讓你們裝鬼弄神,你們能這樣順心順手地殺死梅園村一家?不是我及時通風報信,讓金紀宗帶人在野墳口設伏營救,你大疤頭早就被押往省城殺頭了!大疤頭,老實告訴你吧,要不是有士昌祖公的遺訓,從梅士濟后人的手里奪回屬于祖公這一房子孫該得的東西,我梅園庭才不會同你們這幫亡國亡君的八旗兵痞為伍!”
為首的大鬼口里噴出一團火,眾小鬼的刀劍抵住了梅園庭的咽喉。大鬼走近梅園庭,用鬼爪在梅園庭臉上劃出一條口子,鮮血頓時從傷口里流了出來。大鬼用鬼爪抹了抹梅園庭臉上的鮮血,放在口里舔了舔,發(fā)出刺耳的笑聲。一時間,眾小鬼都來效仿大鬼,向梅園庭的臉伸出了鬼爪。
“金先生,別這樣別這樣!”梅園庭這時渾身顫抖,哀求道,“我們有約在先的,你要梅園村一家的命,我得梅家的財。如果你不滿意,我愿意將梅園村的全部財物如數(shù)奉送。金先生,你為什么不開口?”
“很簡單,”為首的大鬼這時說出話來,“我一開口,梅知事就全完了?!?/p>
梅園庭聽語音不是大疤頭,問:“你不是大疤頭……”
“我們當然不是大疤頭?!绷硪粋€大鬼也開了口。
梅園庭問:“那你們……”
“梅知事不會不認識我吧?”
為首的大鬼伸手取下青面紅髯面具,解開黑色鬼袍顯露了本來面目——原來他是腳下踩著一副高蹺的卞三猴!
“你是卞三猴?”梅園庭大感驚訝!
卞三猴冷冷一笑,說:“不錯,我就是梅知事千方百計害不死的卞三猴!”
“卞三猴!”梅園庭頓時把臉一翻,大聲呵斥道,“爾等暗通宗社黨,作案殺人,該當何罪?!”
“算了,知事大人收起這一套吧。”卞三猴搖著頭,又對四周的鬼伴們招呼一聲,“兄弟們,都把鬼臉取下來吧!”
另一個同卞三猴并排站著的大鬼取下了面罩,原來是葉奎。其余眾小鬼也一個個取下了臉上戴的面具,他們都是縣警署巡防隊的隊員。
梅園庭看著眼前情景,嘴唇一個勁地顫抖著說:“你們,你們怎么能這樣……”
卞三猴道:“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梅大人飽讀詩書,不會把這句話給忘了吧?”
“卞三猴,你別自作聰明?!泵穲@庭譏諷地笑著說,“梅文清是我侄兒,他只會相信我這個小叔,絕不會相信你!”
梅園庭說完,轉(zhuǎn)身快速往堂口奔跑,當他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梅文清時,一下呆愣著不動了,轉(zhuǎn)瞬間才回轉(zhuǎn)身,用手指著堂里的卞三猴、葉奎等人,結結巴巴地說:“文清,他,他們都是鬼,鬼……”
“小叔,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清楚了!”梅文清冷峻地應答。
梅園庭瞪大雙眼,盯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一臉冷峻的侄兒,渾身哆嗦著連連后退,然后頹喪地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嘴里反復地說:“他們是鬼,你,你不能相信他們,不能相信……”
這時,一巡防隊員奔進來,對卞三猴耳語一陣。
卞三猴聽完,對梅文清說:“大疤頭已經(jīng)帶人進入秘密鬼道了,趕緊去準備柴草!”
大疤頭領著他的十幾名手下弟兄在低矮狹窄的鬼道內(nèi)往前爬行,他轉(zhuǎn)身對身后的同伙說:“到了,前面就是道口?!?/p>
大疤頭又往前爬了幾步,用力去推道口的門,卻推不開。
“大哥,”同伙中有一人咳嗽著大叫起來。
“有煙進來了……”
“老子上當了……”
大疤頭這才猛然醒悟,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灌進的柴煙熏得猛烈地咳嗽起來,不一會兒就昏了過去,其余的人也紛紛被柴煙熏倒……
梅府靈堂燭火通明,堂里堂外的巡防隊員手執(zhí)刀槍森嚴戒備,機警守衛(wèi)。梅文清、卞三猴和葉奎等人肅立在靈堂內(nèi)的靈龕前目視著堂口,誰也沒有出聲。不一會兒,大疤頭被巡防隊員押著推了進來。
“父親,母親,大哥,大嫂,梅家的親人們!”梅文清轉(zhuǎn)過身雙膝跪在靈龕前,大聲呼喚著一個個亡者,泣聲而訴,“你們都看見了吧,殺害你們的惡鬼已經(jīng)被文清生擒活捉了。文清一定要他們血債血還!你們今天可以瞑目了!”
大疤頭聽到此,暴瞪雙眼,運足氣力,猛地掙斷了身上的繩子,不顧一切地縱身向梅文清撲了過去。
卞三猴大聲呼喊:“文清小心!”
梅文清并不驚慌,從懷里掏出槍,只見槍口火影一閃,大疤頭頓時眉心中彈,仰面倒斃。
“抓住他!抓住他……”
正在此刻,梅園庭狂奔而來,兩個巡防隊員大聲叫喊著緊追在后。梅園庭跑進靈堂,慢慢移步上前,蹲下身子,對著大疤頭雙眉中心炸開了一個血洞的尸體仔細察看。不一會兒,梅園庭仰起了頭,一邊跑一邊連聲叫喊:“死了,死了,都死了!”
何丹桂哭著說:“表哥,姨父瘋了!”
梅文清、卞三猴和葉奎立即帶著巡防隊員循著梅園庭的瘋笑聲追了出去,何丹桂帶著伴兒也緊跟在后面追趕。
天已大亮,清晨的薄霧纏繞籠罩著這個水道相連、拱橋相接的小鎮(zhèn)。
此刻,梅文清和卞三猴領人追尋至鎮(zhèn)南的一座石拱橋頭,看見梅園庭在薄霧中兀然站立在石拱橋上,兩眼呆滯地看著橋下的滔滔流水。
葉奎等人急欲上橋抓捕,卻被卞三猴攔住了。
葉奎不解,問:“三爺,您……”
“梅知事是有身份的人,讓他自己決定吧。”卞三猴說。
“世人都是鬼,早晚都相同!死了,死了……”
梅園庭突然大聲嘶喊著,直挺著身體栽向橋下的流水,“嘩啦”一聲巨響,濺起了一朵高大的水花。
少頃,梅文清慢慢地走上石拱橋,來到梅園庭投水的地方俯望橋下,河水依然在平靜地流淌,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他又轉(zhuǎn)身望了望橋頭,此刻葉奎已經(jīng)領著眾巡防隊員離開,只有卞三猴和何丹桂二人留在那里。
何丹桂過了一會兒也走上橋來,探出身體望著橋下,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表妹,”梅文清說,“安葬了全家以后,我就帶你馬上離開這里。”
“不!”何丹桂搖頭,“表哥,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走了?!?/p>
梅文清詫異道:“你不走了?”
何丹桂點頭說:“姨父死了,姨媽臥病在床需要人照顧,我不能丟下她,我要留下來照顧她?!?/p>
梅文清說:“表妹,我們可以帶著她一起走?!?/p>
何丹桂苦澀地一笑,說:“我了解姨媽,她老人家是不會離開仁縣縣城的。表哥,對不起,辜負了你的心意!”
何丹桂說完,轉(zhuǎn)身向橋下走去。
梅文清凝望著何丹桂離去的背影,嘆息自語:“一切就這樣結束了?!?/p>
“不,還沒結束?!北迦锊恢螘r已站在了梅文清的身邊,“大疤頭的外甥女金香燕還在,她決不會善罷甘休,我們還得做好準備同她斗?!?/p>
梅文清沒有答言,少頃才問道:“三爺您說,何姑娘是跟我走好,還是不跟我走好?”
“不跟你走好?!?/p>
“為什么?”
卞三猴緩緩道:“圣人說:仁者,道也,德也,禮也,義也,親也,和也。一個以‘仁’為名的縣,卻出了這么多殺人血案,叫世人怎么看?怎么想?何姑娘留下來照顧多病的姨媽,這會讓世人看見仁縣還有道、有德、有義、有親、有和,仁縣人心里還蘊藏著巨大的善良真誠……”
梅文清聽完卞三猴的這番話,再回轉(zhuǎn)身去尋離去的何丹桂,只見她快步走在深秋蕭瑟的冷風里,那瘦小身影雖然顯得孤單薄弱,但卻穩(wěn)健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