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正在單位上班的姜林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問了一些他工作上的事兒,然后就說想要同他當(dāng)面談?wù)?。姜林呵呵笑了兩聲,隨口說道:“爸,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沒錢了吱聲,我給你匯。咱們天南地北的,有事怎么當(dāng)面談?有啥事,你就在電話里說吧……”
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就“嘟嘟”響起了忙音。姜林趕忙回?fù)?,傳來的始終是“您撥的電話無法接通”。姜林的心里登時亂了套:爸不接電話,顯然是生氣了,他可不是一個愛叨擾孩子的人啊,自己兩年多沒回老家了,他身體一直不太好……莫非爸有什么緊要的事?
想到這兒,姜林急忙處理完手頭的工作,跟老板請了半個月的假,帶上妻女馬不停蹄地往老家趕去。
一路汽車、火車、輪船的,折騰了好幾天,終于趕回到了大山深處的老家。進(jìn)屋后,眼前的一幕讓姜林落了淚。父親躺在床上,已經(jīng)瘦成了皮包骨。看見姜林進(jìn)了屋,老人家掙扎著坐了起來:“兒啊,你終于回來了……我……我怕是熬不了幾天了?!苯忠魂囯y過,抓著父親的手哭了起來。
父親抓緊兒子的手,說:“我把你叫回來,是要和你說說我的后事。記住,我死后,你千萬別買‘壽木’(棺材的別稱),直接弄個卷席把我抬到咱家那‘墳洞子’就成,爸不會怪你……”
姜林的老家處在深山中,離縣城的火葬場五六十里地遠(yuǎn),山路又崎嶇難行,因而,火葬不現(xiàn)實;土葬吧,他們那兒山上山下到處是石頭,想要挖個墳坑難如登天,土葬也不現(xiàn)實。幸好,祖上有先見之明,在村子附近找了座像墳頭一樣形狀的山,在山上鑿了一些坑洞,然后分給各個家族使用。這些坑洞專門用來葬人,誰家死了人,裝殮進(jìn)棺,直接抬到坑洞里就行了。那些葬人的山洞被稱為“墳洞子”。因為墳洞子是敞著口的,亡者不放在壽木里,保不齊遺體就會被野獸撕咬,所以再窮苦的人家都要為亡故的親人準(zhǔn)備一口壽木。
聽父親說出不讓買壽木的話,姜林的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上次和父親喝酒的一幕。
前年大年初一那晚,爺倆喝酒,父親問姜林現(xiàn)在的境況,當(dāng)時他也是有點多了,居然吐了一晚上苦水。說什么在城里打拼不容易,掙得是不少,可花得也多。買房買車、孩子上學(xué)、生活開銷、人情來往……別說攢錢了,貸款還得背二三十年才能還清……
現(xiàn)在老人不讓買壽木,分明是想替兒子省點錢。姜林想起說過的話,后悔得只想抽自己的耳光。他坐在父親的床邊,說:“爸,你這么說,不是打我的臉嗎?我雖然混得不濟(jì),但買壽木的錢還是能拿出來的。別的事我聽你的,這件事你說了不算,壽木我肯定要買,還得買好的!”父親咳了兩聲,緩緩地說:“你也別多想,我這么做不是因為舍不得錢,而是……”姜林急切地問到底是為什么,不料,爸話說了一半,一口氣沒上來,竟然昏了過去。姜林哭叫半天,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斷了氣。他一下子癱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姜林的哭聲驚動了四鄰八家,臨近的牛伯伯和齊叔他們都趕來了。牛伯伯一邊指揮眾人布置靈堂,一邊吩咐姜林去鎮(zhèn)上買壽衣素布。臨行,牛伯伯還一個勁地叮囑:“林子,你買了壽衣馬上回來,別讓你爸久等。還有,不知你爸說了沒有,壽木就不要置辦了,家里有現(xiàn)成的卷席?!?/p>
姜林沒有說話,蹬著自行車揮淚出了門。鎮(zhèn)里就有壽裝店,他買了全套的最貴的壽衣,還有花圈素布等等,父親在世時自己沒盡到孝心,說什么也得讓他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從鎮(zhèn)上回來,他親自給父親換上壽衣,這是他第一次為父親穿衣服,沒想到已是陰陽兩隔。
村子里有個“隔天安葬”的講究,就是人死后,要在靈堂里停放一天,到第二天午飯后才出喪。
第二天吃了午飯,大家正要商量入殮的事時,一輛手扶拖拉機(jī)拉著口壽木進(jìn)了院子。
這一瞬間,牛伯伯他們都拉下了臉,責(zé)問姜林為什么說話不算話,說好不用壽木,為何還要買。姜林睜著滿是血絲的大眼,說:“從古至今人死了都得進(jìn)棺材,我又不是買不起,憑啥不讓我買?你們?yōu)槭裁锤缮嫖壹业氖??又不用你們掏錢,你們憑什么不高興?”
牛伯伯從椅子上躥起來:“說什么呢小子!你以為你爸死了,我們就不難受?你爸在我們這些老哥們當(dāng)中,腦子最好使,肚里墨水最多,但凡大家有了什么難事,都是你爸出主意,他可是我們的主心骨??!再說,這幾十年里,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比親兄弟還親,現(xiàn)在他說走就走了,誰心里好受……可難受歸難受,壽木絕不能用!這是我們大家共同做的約定,不光你爸不用,我們幾個死后也一概不用!”
牛伯伯話音未落,其他叔伯們也紛紛攘攘開了,都是說不能用壽木的話。姜林橫著充血的眼珠子,拂袖出了屋門,他才不肯聽牛伯伯他們的昏話,只管請大家?guī)兔Π褖勰咎У届`堂里??稍鹤永锏泥l(xiāng)親們不但不肯幫忙,還都轉(zhuǎn)身走了。姜林摸不清頭腦,氣呼呼地想,也罷,你們不肯幫忙,我自己想辦法!他想:壽木卸下來后,在靈堂里收了尸,還得再裝上車,干脆,直接在車上入殮得了!主意已定,姜林抱起他爸放到了壽木里。
放好不久,牛伯伯他們又回來了,而且,都拿出一張紙攤在姜林面前。姜林仔細(xì)一看,上面是標(biāo)準(zhǔn)的蠅頭小楷。能寫出這么漂亮的毛筆字,整個村子除了父親再挑不出第二個。紙上的內(nèi)容是:自今日起,我村村民死后一律不準(zhǔn)動用壽木,特此約定,不許反悔!立字人下面是一大串姓名,第一個就是姜林他爸。
“林子,聽話,把壽木退了吧。否則,你爸走得不安心啊!”牛伯伯把手搭在姜林的肩上。
“晚了,我都把父親放進(jìn)去了。牛伯伯,你們?yōu)槭裁匆@樣做?這是哪門子的約定啊!”姜林渾身顫抖著說,“伯伯叔叔們,我求你們了!我爸活著時受夠了罪,死了就別折騰他了,行不?”
齊叔和牛伯伯他們互相看看,張口說道:“不是我們想折騰老哥哥,你爸他……他就是因為壽木才走這么早的!”
這句話讓姜林大吃一驚。牛伯伯撫摸著車上的壽木,緩緩說出了這背后的秘密。
他們這兒貧窮落后,年輕人為了將來打算,都選擇了外出闖蕩,求學(xué)的、打工的、婚嫁的,出去久了,陸陸續(xù)續(xù)也就在城市定居了……總之,出去的人,就沒有再回到這山溝溝里常住的。這樣一來,村里就剩下了一群老弱病殘,這群人平時互相扶助,有事兒大家一起伸手,日子過得也挺樂呵,可是,一到辦喪事他們就發(fā)愁。愁啥?發(fā)愁抬壽木!一口收了尸的壽木最輕的也有六七百斤重,一群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們哪抬得起來!姜林的父親早想到了這一點,于是,跟大家立了口頭協(xié)議——人死不入棺,省錢省力氣??汕安痪?,齊嬸過世后,齊叔偷偷把壽木買來了,大家沒好意思讓齊叔退貨。運(yùn)棺車開到山腳,人們就把壽木挪下來,然后,硬著頭皮往山腰的墳洞子里抬,姜林的父親在眾人當(dāng)中力氣最大,就抬了最重的“材頭”,他一咬牙,背對著壽木,倒伸雙手,一聲大喝,壽木才離了地,大家拼盡了力氣把齊嬸送到了墳洞子里,可姜林的父親卻累倒了,再就沒爬起床。怕再有人違約,把人累出好歹,姜林的父親就在病床上寫下了這個約定,還一連寫了幾十份,每人一份。
姜林嘆了一口氣,蹲坐在地上犯了難,原來是這樣。眼下該怎么辦?總不能為了死人累死活人吧!花錢到別處請幾個壯漢來?可眼下,周圍方圓幾十里要想找出幾個壯小伙子實在是不容易啊。
正在姜林犯難的時候,村路上又開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后面坐著一個人。拖拉機(jī)越來越近,大家凝目一看,竟是齊叔的兒子齊順。
牛伯伯皺著眉頭問:“順兒,你咋回來了?”
齊順說:“伯伯,我回來抬壽木來了!”
“抬壽木?你抬得動,我們這些老家伙抬不動啊,你來了也白來?!迸2畤@著氣說。
這時,齊順下了車,齊叔和牛伯伯他們幾乎瞪直了眼——這輛車上也躺著一口壽木。
齊叔嗓門大了起來:“順兒,你小子真是瞎胡鬧,買這東西也不打聲招呼,你姜伯一人能睡兩個?”
齊順沒答話,示意姜林搭把手卸車,兩人稍一用力,壽木就抬下了車,牛伯伯和齊叔唏噓了好大一會兒:咋這么輕?齊順解釋道,這個東西叫冰棺,是他特地從城里買回來的。冰棺的工作原理跟冰箱相似,通電后,棺內(nèi)溫度可降到零下,它的作用就是防止尸體腐朽。
齊順解釋完畢,牛伯伯一拍腦袋:“噢,我知道了,你打算讓你姜伯伯‘住’冰棺?要這樣的話,抬得動!”
“牛伯你猜錯了,這冰棺不是葬人用的,而是存放尸體的?!饼R順一邊把冰棺通上電,一邊對眾人說:“我回來不但要幫忙,還要跟大家商量個事,我覺得咱村的習(xí)俗必須改!”
聽了這話,牛伯齊叔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說,已經(jīng)改了,不用壽木了!齊順搖搖頭,繼續(xù)說:“壽木要用,但停喪時間要加兩天!其實,祖宗留下的‘隔夜安葬’就是害怕尸體放久了會腐爛,要不腐的話,我們巴不得多留親人幾日。不過,有了冰棺,就不用擔(dān)心那問題了。當(dāng)然,多停兩天,還有更重要的用意——給我們這些后輩留出趕路的時間。以前村里‘走’了人,不是我們不愿回來,而是來不及,每次我們?nèi)找贡疾ㄚs回家,老人早都安葬完畢了?!?/p>
牛伯伯說:“難得你這么有孝心,可孩子們在外奔生活也不容易啊,我們不是怕耽誤你們的工作嘛!”
“牛伯,我說句忤逆的話,咱這么個小村子,一年至多‘走’上一兩個,這點時間還是能擠出來的。你們活著的時候我們?nèi)酉履銈兂鋈^斗創(chuàng)業(yè),老了再不送上一程,我們心里有愧啊!生兒育女還有什么用!不光是我們要回來,我們的老婆孩子也要回來。實不相瞞,除了戴孝的林子哥,我們這輩兒的其他人,我都通知了,這會兒,他們都在路上往回趕呢!這是我們的約定?!?/p>
“好兄弟,謝謝你了。”道了謝,姜林便走到壽木旁,伸手抱起了父親。
牛伯伯愣了:“林子,別……你爸會不高興的!”
“牛伯伯,我爸是不會怪我的,他肯定愿意再等兩天,等著他的侄子們從遠(yuǎn)方趕回來給他送行?!苯诌呎f邊把父親放進(jìn)了冰棺里。
又過了兩天,村子里的后生們大都拖家?guī)Э谮s了回來。出喪那天,老人們前面引路,年輕人穩(wěn)抬壽木,長長的送葬隊伍讓這場喪事隆重了許多。
當(dāng)天下午,后生們就要回去了。牛伯伯帶著老人們送他們上了公路,臨別時拉著孩子們的手說:“你們的孝心,我們老人們心里都有數(shù)。只是兒女孝不孝順,可不單單是看葬禮上的表現(xiàn)啊。”
聽了這話,孩子們都是一愣,正想反駁,牛伯伯又說道:“你們拖家?guī)Э诘幕貋矶既奶炝税??大人耽誤了工作,孩子耽誤了上課,往返的費用都算上每家怎么也得花上幾千塊吧?你們出去為了啥?為的是過好日子,為讓兒孫后代有更好的前途。只要你們在外頭過得好,讓我們都安心,才是盡了最大的孝心!至于老了以后是睡在壽木里還是席子里,還不都一樣!你們這些見過大世面的孩子們,怎么還沒我們這些山里的老漢們看得明白!我這些話,你們別忙反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吧!”
老人們揮起了手,后生媳婦們默默上了車,每個人都在沉默,在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