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雪落在雪里……
雪落在雪里,算是回到了故鄉(xiāng)。
雪從幾百或幾千米的空中旋轉(zhuǎn)、飛揚,降落到它一無所知的地方,因為身邊有雪,它覺得回到了故鄉(xiāng)。
雪本來是水,它的前生與后世都是水。風(fēng)把它變成了雪,披上盔甲和角翼,在天空慢慢飛行。雪比水蓬松,留不住雨水的懸崖峭壁也掛著毛茸茸的雪花。雪喜歡與松針結(jié)伴,那是扎帳篷的好地方,松針讓雪變成大朵的棉花。天暖時分,松針上的雪化為冰凌,透明的冰碴兒里針葉青蔥,宛如琉璃。天再暖,冰吝惜地淌為水,一滴一滴從松枝流下,流進松樹灰紅色魚鱗般的樹皮里,與松香匯合。雪落在松樹上,極盡享樂。
白狗背上落了雪,白狗回頭舔這些白來的雪花,沾一舌頭涼水。雪落多了,狗身多了一層毛。白狗覺得這是走運的開始,老天可以為白狗下一場白雪,世上還有什么事不可能發(fā)生呢?雪花落在白馬身上,使它的黑瞳更像水晶。沒有哪匹白馬比雪還白,雪在白馬背上像撒了鹽。雪使白貓流露骯臟的氣質(zhì),雪讓烏鴉啼聲嘹亮。烏鴉站在樹樁上看雪,以為雪是大地冒出的氣泡,或許要地震。烏鴉受不了在雪地上行走踩空的失落感,它覺得這是欺騙,每一個在雪地上行走的生靈都覺得受到了欺騙,一腳踩一個窟窿,腳印深不可測。
雪填滿了樹洞,這些樹洞張著白色的大嘴,填滿雪。灌木戴上白色的絨帽。雪落在河床的卵石上,凹凸不平。石頭們——礫石和山巖蓋上了被子,雪堆在了它們的鼻尖。雪從樹梢劃過,樹梢眼花繚亂,伸出枝杈卻抓不到一片雪。雪習(xí)慣于下下停停,雪遲疑,不知是否繼續(xù)下。雪讓鄉(xiāng)村的屋脊變得渾圓,草垛變成巨大的刺猬。老天爺下雪比下雨累,道理像打太極拳比做廣播體操累。下雨是做操,下雪要用內(nèi)力,使之不疾而徐,紛紛揚揚。老天不懂野馬分鬃、白鶴亮翅,根本下不了雪,最多下點兒霜。
雪花死心眼。前面的雪花落在什么地方,它一定追著這片雪也落在哪個地方,或許比前一朵雪花還早一點落在了那里。那里有什么?咱們看不出所以然,看不清雪片和雪片的區(qū)別在哪里,雪知道雪和雪長的不一樣。雪花千片萬片穿過窗戶,落在窗下。它們爭先恐后降落,就是為了落在我的窗前嗎?下雪的夜晚,我愿意眺望夜空,希望看到星星,但每次都看不到。雪花遮擋了視線,直接說,大雪讓人睜不開眼睛。當然,你可以認為是星星化為雪的碎屑飄落而下。仿佛天空有人拿一把鋼銼,銼星星的毛刺,雪花因此飄下來。我在雪霽的次夜觀星,見到的星星都變得小了一些,且圓潤。我想不能再銼了,再銼咱們就沒星星了。星星雖然對咱們沒有直接的用途,但畢竟陪伴咱們過了一生,星星使黑而虛無的夜空有了靈性。
雪讓夜里有了更多的光,大地仿佛照亮了天空。月光灑下來,雪地把光成倍地反射給月亮,讓月亮吃驚。雪地使星星黯然,少了而且遠了。如果站在其他星球觀望雪后的地球,它通體晶瑩,可能比月亮還亮,外星人可以管咱們叫地亮。有人借著雪的反光讀書,我不清楚能不能看清字,他首先不能花眼。但雪夜可以看清一只兔子笨拙地奔跑,把雪粉踢在空中。雪在夜里靜臥,使它的白更加矜持。這時候,覺出月亮與雪靜靜對視,彼此目光清涼。
雪讓空氣清新,雪的身上有千里迢迢的、清冽的氣味,這氣味仿佛用雙手捧住了你的臉。雪的氣息如白樺樹一樣干凈。跟雨比,雪的氣息更純潔。人在雪地里咳嗽,是震蕩肺腑,讓雪的清新進入血液深處。雪的氣息比雨更富于幻想,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是圣誕老人要來了嗎?
雪落在雪里。雪和雪擠在一起仰望星空,它們的衣裙窸窣作響。雪的冰翼支出一座小宮殿,宮殿下面還是宮殿。雪輕靈,壓不倒其他雪的房子??罩?,雪伸手抓不到其他的雪,終于在陸地連結(jié)一體。水滴或雨滴沒想到風(fēng)把它們變成雪之后,竟有了宮殿。它們看著自己的衣服不禁驚訝,這是從哪兒來的衣服?銀光閃閃。
陽光照過來,上層的雪化為水滴流入下面的宮殿。透過冰翼,雪看到陽光橘紅。雪在樹枝上融化,濕漉漉的樹枝比鐵塊還黑。雪在屋檐結(jié)出冰凌,它們抓著上面冰凌的手,不愿滴下。雪在屋頂看到了山的風(fēng)景,披雪的山巒矮胖美,覆雪的鳥巢好像大鳥蛋。雪水從屋檐滑下,結(jié)成冰凌。冰凌像一排木梳,梳理春風(fēng)。雪在雪的眼睛里越化越少,它們不知道那些雪去了哪里。雪看到樹枝苞尖變硬,風(fēng)從南方吹來?!耙驗檠?,抱回的柴火滴落水珠?!保ú┘{富瓦)
沒有人在春雨里哭泣
雨點瞄著每株青草落下來,因為風(fēng)吹的原因,它落在別的草上。別的雨點又落在別的草上。春雨落在什么東西都沒生長的、傻傻的土地上,土地開始復(fù)蘇,想起了去年的事情。麗水排著燕子的隊形,以燕子的輕盈鉆入大地。這時候,還聽不到沙沙的聲響,樹葉太小,演奏不出沙沙的音樂。春雨是今年的第一場雨,邊下邊回憶。有些地方下過了,有些地方還干著。春雨扯動風(fēng)的透明的帆,把雨水灑到它應(yīng)該去的一切地方。
走進春天里的人是一些舊人。他們帶著冬天的表情,穿著老式的衣服在街上走。春天本不想把珍貴的、最新的雨灑在這些舊人身上,他們不開花、不長青草也不會在云頂歌唱,但雨水躲不開他們——雨水灑在他們的肩頭、鞋和傘上。人們抱怨雨,其實,這實在是便宜了他們這些不開花不長青草和不結(jié)蘋果的人。
春雨殷勤,清洗桃花和杏花,花朵們覺得春雨太多情了。花剛從娘肚子里鉆出來,比任何東西都新鮮,無須清洗。不!這是春雨說的話,它認為在雨水的清洗下,桃花才有這樣的嬌美。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誰想干什么事你只能讓它干,攔是攔不住的。春天的雨水下一陣兒,會愣上一會兒神。它們雖然在下雨,但并不知這里是哪里。樹木們有的淺綠、有的深綠。樹葉有圓芽、也有尖芽。即使地上的青草綠得也不一樣。有的綠得已經(jīng)像韭菜,有的剛剛返青。灌木綠得像一條條毯子,有些高高的樹才冒嫩芽。性急的桃花繁密而落,杏花疏落卻持久,仿佛要一直開下去。春雨對此景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見過。它去過的地方太多,記不住哪個地方叫什么省什么縣什么鄉(xiāng),根本記不住。省長縣長鄉(xiāng)長能記住就可以了。春雨繼續(xù)下起來,無須雷聲滾滾,也照樣下,春雨不搞這些排場。它下雨便下雨,不來濃云密布那一套,那都是夏天搞的事情。春雨非不能也,而不為也。打雷誰不會?打雷干嗎?春雨靜靜地、細密地、清涼地、疏落地、晶亮地、飄灑地下著,下著。不大也不小,它們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看屋里需不需要雨水,看到人或坐或臥,過著他們稱為生活的日子。春雨的水珠看到屋子里沒有水,也沒有花朵和青草。
春雨飄落的時候伴隨歌聲,合唱,小調(diào)式樂曲,6/8拍子,類似塔吉克音樂。可惜人耳聽不到。春雨的歌聲低于20赫茲。旋律有如《霍夫曼的故事》里的“船歌”,連貫的旋律拆開重新縫在一起,走兩步就有一個起始句。開始,發(fā)展下去,終結(jié)又可以開始。船歌是拿波里船夫唱的情歌小調(diào),蕩漾,節(jié)奏一直在蕩漾。這些船夫上岸后不會走路了,因為大地不蕩漾。春雨早就明白這些,這不算啥。春雨時疾時徐、或快或慢地在空氣里蕩漾。它并不著急落地。那么早落地干嗎?不如按6/8的節(jié)奏蕩漾。塔吉克人沒見過海,但也懂得在歌聲里蕩漾。6/8不是給腿的節(jié)奏,節(jié)奏在腰上。欲進又退,忽而轉(zhuǎn)身,說的不是腿,而是腰。腰的動作表現(xiàn)在肩上。如果舞者頭戴黑羔皮帽子,上唇留著濃黑帶尖的胡子就更好了。
春雨忽然下起來,青草和花都不意外,但人意外。他們慌張奔跑,在屋檐和樹下避雨。雨持續(xù)下著,直到人們從屋檐和樹底下走出。雨很想洗刷這些人,讓他們像桃花一樣緋紅,或像杏花一樣明亮。雨打在人的衣服上,滲入紡織物變得沉重,臉色卻不像桃花那樣鮮艷而單薄。他們的臉上爬滿了水珠,這與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的水珠是同伙。水珠溫柔地俯在人的臉上,想為他們?nèi)∨瘏s取到了他們的臉。這些臉啊,比樹木更加堅硬。臉上隱藏與泄露著人生的所有消息。雨水摸摸他們的鼻梁,摸摸他們的面頰,他們的眼睛不讓摸,瞇著。這些人慌亂奔走,像從山頂滾下的石塊,奔向四方。春雨中找不到一個流淚的人。人身上有4000-5000毫升的血液,只有20-30毫升的淚。淚的正用是清洗眼珠,而為悲傷流出是意外。他們的心靈撕裂了淚水的小小的蓄水池。春雨不許人們流淚,雨水清洗人的額頭、鼻梁和面頰,洗去許多年前的淚痕。春雨不知人需要什么,如果需要雨水就給他們雨水,需要清涼就給他們清涼,需要溫柔就給他們溫柔。春雨拍打著行人的肩頭和后背,他們揮動胳膊時雙手抓到了雨。雨最想洗一洗人的眼睛,讓他們看一看——桃花開了。一棵接一棵的桃樹站立路邊,枝丫相接,舉起繁密的桃花。桃花在雨水里依然盛開,有一些濕紅。有的花瓣落在泥里,如撕碎的信箋。如琴弦一般的青草在桃樹下齊齊探出頭,像兒童長得很快的頭發(fā)。你們看到鳥兒多了嗎?它們在枝頭大叫,讓雨大下或立刻停下來。如果行人腳下踩上了泥巴應(yīng)該高興,這是春天到來的證據(jù)。凍土竟然變得泥濘,就像所有的樹都打了骨朵兒。不開花的楊樹也打了骨朵。烏兒滿世界大喊的話語你聽到了嗎?春天,春天,鳥兒天天說這兩句話。
矢車菊的花冠是飛鳥的空巢
矢車菊像草地遺落的一片片藍鳥的羽毛?;ǘ漉r艷,矢車菊似乎更鮮艷。它綻放著自然界少見的藍花,德國人視為國花。矢車菊的花瓣仿佛有閃光物質(zhì),那是鳥類羽毛才有的閃光物質(zhì),移植到了花瓣上面。
矢車菊雖然明艷,但不以名貴的花卉自居,田野里和路旁隨處可見到它的身影。在德國,我住在山上,周圍是樹林和草地。除了沒有農(nóng)田,這里有自然界的一切,包括野生動物和湖,還有大片藍色、紅色、粉色的矢車菊。有云的天氣,森林的色調(diào)變成了黑色,那是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德國式的深綠。樹木腳下的矢車菊如同童話里的孩子,穿著彩色的長筒襪在林間奔跑。林里傳出來巨大的透明的風(fēng)的聲音,矢車菊像在顛簸的浪上搖晃。在德國,強勁的風(fēng)里竟然沒有沙塵,我第一次遇到。這些風(fēng)藏在林里,隨時狙擊毫無防備的淺綠的草地。當然,風(fēng)逃得也快,因為透明,誰也不知道它們逃向了哪里。一次,我在山頂看到一股從山頭掠過的強風(fēng)鉆入山下的樹林,樹梢攪動,一路奔入山下。樹梢的枝權(quán)像開鍋的綠色的湯。這就是風(fēng),行跡如壞人。它終于跑了,跑到山下的斯圖加特市區(qū)里游蕩去了。人類公認的常識之一即是風(fēng)不會站腳,風(fēng)收不住自己的腳,它像風(fēng)一樣四處劫掠。風(fēng)走過之后,矢車菊仿佛露出了笑容,每一次沒被風(fēng)兒拔走,矢車菊可能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它們笑嘻嘻地,自負地挺立在草地上,灰綠色的莖仍然很細。我很想去慰問每一株矢車菊,雖然它們并不需要。
有一天下雨,我站在房間向外看。大雨已經(jīng)占領(lǐng)這座古堡東面的草地。大雨如注的含義是能見度達不到兩米,雨已經(jīng)無法分為滴而合并為串,從天潑下來。我想象矢車菊會像戰(zhàn)俘一樣倒在泥濘里,它們怎能抵御雨水的鞭子?雨停了,白花花的積水一點點消失,露出綠草地,矢車菊有些狼狽,有的已彎下腰,但未倒折,像濕頭發(fā)成綹貼在臉上的姑娘。次日早上,太陽升起后,鳥鳴如炸鍋一般傳來,矢車菊竟直起腰,仰著臉,接受陽光的檢閱。我一下悟到為什么歐洲有許多關(guān)于矢車菊的民歌,它不僅艷麗,還頑強。這些花三三兩兩穿插在草地上,它們身后是黑綠的樹林。樹林里鳥兒的鳴唱似乎在為矢車菊喝彩,花朵為此顯得驕傲。
在莊重、愚笨的德國,見不到鄉(xiāng)村。城市之外的土地覆蓋了森林、草地和零星的湖水。自然之手于不經(jīng)規(guī)劃之間恢復(fù)到中世紀的模樣,只是沒那么多教堂。森林無限延伸,樹梢連結(jié),遮蔽了公路。太多森林的國土有太多的土氣,人們甚至看不出自己的土地有多么遼闊,樹林擋住了他們的視線。高大的樹木使林中漫步的人變得渺小,他們身上穿的所有衣服跟樹比起來都露出不必要的色彩而顯得幼稚。這些沉重而無法搬走的森林讓城市的建筑顯得不自然,因而不美好。哪一座樓房會像樹那樣伸枝展葉?沒有,因而看上去不順眼,沒有茅屋順眼。在南德,城市仿佛是流浪人士住的地方。他們住在草坪和橋洞里,手上離不開易拉罐的啤酒。樹林子里則走著臉色紅潤的人,他們是富人,牽著尾巴橫掃的大狗。德國的樹林占國土面積太大了,除了白云,見不到游動的東西。幸虧有花,矢車菊開在了樹木和草地上,讓綠色不再沉悶。而樹林擋住人的視線后,活潑的矢車菊在他們眼前活潑地玩耍。
德國人口少,而且,他們不像這個國家的主人。德國的主人是樹、草和花。南德意志高聳入云的樹木是男人與父親,綠茵茵的草地是女人與母親,矢車菊是德國的兒童。它們穿著彩色的衣裙奔忙,它們戴著鮮艷的帽子在草地上奔跑,傍晚不回家。我住的地方鳥多,早上的鳥鳴近于轟鳴。但樹大,看不到這些鳥的蹤影,它們的噪聲甚至像放錄音。有一天黃昏,不知什么緣由,林里的鳥兒飛到草地上,比看足球比賽的人還多。這些德國鳥在澄澈的帶有金色光暈的草地上散步,短距離地起飛落下,像編一個網(wǎng)。我走近看,鳥兒并不怕人,它們飛飛落落,而矢車菊的莖稈搖搖晃晃。這幫鳥兒拿矢車菊當跳板,起跳落下,全然不顧矢車菊的花瓣。那天黃昏,無數(shù)矢車菊在金絲般的光線里搖晃,鳥兒飛走后,矢車菊的花冠成了飛鳥遺落的空巢。
公無渡河
月亮嘗試渡河,卻遲遲停在河水中央。河里比天上更愜意,像坐上了一個笸籮,搖搖晃晃。月亮在河心顯出白凈,這也是它不愿渡到對岸的原因。河水一波一波地淘洗,不白也白了。河里的月亮像把著白云的門框照鏡子。照鏡子感覺時間過得好快,當月亮不白了,天色一點點亮起來時,月亮才想起所謂黑夜即將過去,但它還沒過河。它記得要看一看對岸的柳樹,看散亂的柳絲下面魚群的動靜。
桃花往河里跑,岸上的桃樹爭相把花枝伸向水面。枝頭河上,生出兩重桃花的繁復(fù)。風(fēng)路過桃花林放慢腳步,怕觸落花瓣,屏住呼吸穿過花的枝頭。風(fēng)不懂,它走過哪兒都是風(fēng),像雨走到哪里都是水滴。桃花仍從風(fēng)的身影里紛紛墜落,漂在水上渡河。風(fēng)不知如何是好,把花瓣撿起送回枝頭但撿不過來,隨它去吧。風(fēng)用掃帚把樹下的花瓣掃入河水,桃花坐著自己的船。豆粒大的桃花翻身落進水里,瓣瓣都是小舟。桃花還沒坐過船,如今坐上了自己的船。何止船?桃花沒見過白云,沒見過青草。更沒渡過春水。春天的小河靜靜地流,看上去幾乎不流。多看一會兒,河上的浮冰劃破柳樹靜止的倒影。桃花不知向何處去,滿世界都有逛頭。桃花覺出兩岸后縮,如被兩掛大車拉動,岸上的桃樹被車拉走,唯水不動。對岸好,栽著比草更矮小的桃樹,枝上仍開著看不清的小桃花。桃樹間穿插柳樹,以綠枝打掃什么。渡河為桃花所愿,可是不知怎樣渡到對岸。一條木船往對岸開。艄公把櫓一頭系在船首,一頭在河里攪動,船徑直開過去,在視野里越發(fā)縮小。桃花才知這個世界的景觀是越遠越小,小山小橋都擺在遠處,而桃花離母樹越發(fā)遠了。渡過了兩個渡口。它的頭頂盡是柳枝,柳枝伸手打撈路過的花瓣。
鳥兒渡河。鳥兒被滾滾的流水吸引,它覺得水去的地方一定是個好地方,否則它們不會這么匆匆忙忙。鳥兒飛臨河的上空,看出河水在追趕前面的浪頭,掐它們的脖子掩埋它們。河水下面如同有一口大鍋,把水燒得跳起來。小鳥順河的流向飛行,看到河面比大地平坦,前方是銀色,后方也是銀色,鳥兒像一只河流所放的小黑風(fēng)箏。鳥兒累了,到對岸的草地上休息,在河邊走一走,看河水什么時候停下來休息。河不會停,像天空的云彩停不下來,它們身上都安著永動機。
馬渡河如一場搏斗,雙蹄踏浪,而浪濤兜頭涌來,想把馬淹沒。馬踏浪如踏在無鱗的龍背上,以蹄為刀劍,殺開一條無底的路。在水里,看得出馬與河俱怒氣沖沖,它們搏殺,打碎多少浪花的盔甲。馬的長鬃沾水,肌肉緊張,昂起的脖子血管僨張。馬游到對岸,河水也靜了,對手與對手互致敬意。馬理解不了河水的力量,不知它暗中想把自己推到什么地方。馬的歸宿是草原,它在山麓靜立,等黃昏降臨屬于馬的時光。馬畏水。在水里,所有的生物都要隨波逐流,水里沒有馬的自由,沒有被風(fēng)卷起鬃發(fā)的豪邁。
天空上,銀河是夜晚才流淌的河流,流不盡,也不入海,天上沒有海。在人的視野里,海于天際同天空匯合,但海還是沒融入天空。借著天空的藍,海造出更藍的、動蕩的水面。白日里,云的隊伍宛如一條河——如果它們不是鳥云,如果在天邊站成一長溜兒——淹沒山峰。云朵俯察大地的河流生出羨慕,那是如鏡的、有浪花且有帆船的水流。河水流淌得比云朵更沉靜,而且從來不像云那樣走走停停。云想渡河,卻怕它的絲棉入水后沉入河底。云練習(xí)像河那樣蜿蜒流淌卻學(xué)不會,小云在蜿蜒中從云層掉隊,成為孤立的蚌。云在天上渡河,它看到自己的影子輕捷地劃過河面,云反復(fù)渡河不能止休。在河邊,有大片的云朵排隊,它們等待一朵一朵地渡河,坐上它們想象的纜車。
樂府詩云,朝鮮的白首狂夫欲渡滔滔之河,妻子扯衣斷襟,苦勸不成,狂夫墜河溺死。其妻手撥箜篌出悲聲,歌日:“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贝烁璨幻劧?,由漢至唐。李賀詩:“公乎公乎其奈居,被發(fā)奔流竟何如?!崩畎自姡骸氨话l(fā)之叟狂而癡,清晨徑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边@是一個謎,他們一直在猜狂夫為什么渡河。如果沒有“公無渡河”這首歌,如果“公無渡河”這句漢代的口語說的不是這么蹊蹺,就沒人猜他入河的原因。古往今來,河流一直是動物和人類的隱蔽的墳場,盡管它滑如琉璃,鷗鳥翔集,它是許多人和事的終點。
蜂蜇
我得了類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之后,去敖漢旗林家地鎮(zhèn)溫泉治療,當?shù)厝私袩崴疁D悄晡?7歲。人們最早發(fā)現(xiàn)這處溫泉是在冬天。冰天雪地,這地方冒出白色蒸氣。有風(fēng)濕病的人奔著蒸氣來到這里,用石頭砌池子坐浴,當?shù)厝私小白鴾?。湯在古漢語里的意思是熱水,子曰:“見善如見不及,見不善如探湯”,但沒說多少度算湯。林家地的溫泉冒出來超過100℃,紅皮白皮雞蛋放進泉水里一會兒就熟。
我每天下池泡我的類風(fēng)濕,主治雙手雙腳紅腫,身上其他地方?jīng)]風(fēng)濕也跟著泡。有錢人花一元在鑲白瓷磚的池子泡,水湛藍。沒錢人花五角在黑水泥的池子泡,水如烏雞湯。床錢另算。我下五角的池子,療養(yǎng)院里看得見病成奇形怪狀的患者,手腳強直、肌肉萎縮、行走艱難。所有的人都希望據(jù)說含著氡氣的溫泉治好他們的病。有人好了,有人沒好并死了。我看到得最慘的病人小劉頜關(guān)節(jié)強直,木能說話,也不能夠進食。他后來餓死了,只有16歲。小劉頜關(guān)節(jié)不能開合,說不出話,但能呵呵笑。我學(xué)小矮人行走,拼命逗他笑。他痛苦地說,別讓我笑了。他的頜關(guān)節(jié)連笑都笑不了,像長了銹的門合頁。
看到他們的慘狀,我十分恐懼。這或許就是我的未來——不能行走,進而不能翻身、不能笑。最后,雙臂抱著支起的雙腿,如關(guān)在甕里的人。這是許多重癥類風(fēng)濕患者最后的樣子。
我拼命鍛煉身體,到山下的公路上跑步。第一天跑步,公路上對面開過來一輛北京吉普,這是大官坐的車。車到我身邊停下,下來一個微胖的大官,問我:“你干啥呢?”我說:“跑步鍛煉身體。”大官說:“你不是烏云高娃的兒子嗎?咋上這兒跑步來了?”我說:“我類風(fēng)濕坐湯來了?!彼f:“可憐啊,上車吧?!蔽易霞哲?。頭一回坐,我以為吉普車在碎石路上的顛簸是故意設(shè)計的,屬于享受的一部分。嘆轉(zhuǎn)眼間,車把我拉回了療養(yǎng)院,大官說:“下車吧,你要休息,別跑步。坐湯本來消耗體力,跑步不更消耗嗎?”大官當時是敖漢旗委書記才吉爾乎,我媽在林東老盟政府時的老領(lǐng)導(dǎo)。之后我不跑步了,怕被大官看見說我不懂事。我改登山,還要下蹲、舉石頭,等等。但類風(fēng)濕沒見好也沒見壞。這時候,有人告訴我,治類風(fēng)濕最好的方法是讓蜜蜂蜇關(guān)節(jié),但一般人適應(yīng)不了,太疼。
大凡小孩子都怕激將,那一句“一般人適應(yīng)不了”讓我生發(fā)自殘的豪情。療養(yǎng)院建在山上,周圍有大片的野生苜蓿草還有椴樹,常見南方放蜂人的蜂箱。
我來到苜蓿草地。蜜蜂在淡紫色的小花上忙碌,并不知我是來受刑的。一般人小時候都被蜜蜂蜇過一兩次,于無意之間。而我要自蜇,這多少需要有一些勇氣。我伸手想捏住蜜蜂們的薄翅,卻猶豫,想起病友們蹣跚的步履,毅然捉一只蜜蜂,把它弓起的肚子放在我紅腫的中指上。蜂針蜇進肉里,中指更腫了,回不了彎。我看到自己的中指怎樣迅速變成了一根胡蘿卜。疼是疼,說鉆心還不夠。疼勁兒過去后,我再捉一只蜜蜂,蜇在我左手拇指的第二關(guān)節(jié)上。這一針厲害,拇指腫得如紅薯,比剛才那針疼多了。我心想蜂針的毒素難道不一樣嗎?看來不一樣,剛蜇這針藥效是雙倍的。一般人被蜂蜇多在手指肚。這個部位沒有關(guān)節(jié)縫疼。我往回走,邊走邊著手。這只左手整個腫了起來,紅而亮,疼里含著一些麻。回到療養(yǎng)院,這只手攥不成拳頭了,端不起碗。我覺得不是我疼,是類風(fēng)濕的毒素在疼。只不過我知道了它們是怎樣一種疼法而已,想到這兒,十分欣慰。
之后,我每天去野地里自蜇。有一回把蜜蜂惹急了,蜇在我前額上。蜜蜂在我前額蜇的那個針算白蜇了,頭骨硬,針沒蜇進去,也沒起包。慢慢地,我學(xué)會用左手提蜂,蜇右手五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傊业氖副或亓艘槐椤碜愿锩蠀^(qū)江西吉安的放蜂人見我必伸大拇指,他說他爺爺、他爹和他常年風(fēng)餐露宿沒得風(fēng)濕病的原因就在于被蜂蜇過。而我,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自蜇的入。蜇我的蜜蜂都死掉了,蜂針帶出它的腸子。但放蜂人一點不心疼,他說蜜蜂多得很,隨便蜇。交談間,我們一同品嘗了蜂蜜,還嚼了嚼蜂蠟。蜜蜂那時候歸集體所有,放蜂人只掙工分,沒損失。
我的類風(fēng)濕慢慢好了,出院后插隊到當鋪地當知識青年,干再重的農(nóng)業(yè)活都無妨礙。蜂蜇對治療類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是否有效,我拿不準。這只是久病亂投醫(yī)措施之一。我覺得我的風(fēng)濕病好轉(zhuǎn)主要是嚇的。
人看到自己的同類被某種疾病折磨得慘不忍睹時會產(chǎn)生兩種效應(yīng)。一種是被嚇得免疫力低下,憑命運擺弄。另一種是激發(fā)了免疫力,把命運的船頭生生掰過來了,我可能屬于后一種。
穿上夜色出行
夜是樹木華貴的禮服。夜的黑金絲絨遮去了楊樹身上的疤節(jié)和斑痕,夜色把它從頭包到腳。每一片樹葉的正反面也遮蓋了夜色,防止水分流失。楊樹,還有椴樹、槭樹都穿著這樣的睡衣進入夢鄉(xiāng)。在夢里,它們模仿烏鴉在金黃的麥地里飛翔。無論怎么飛,睡衣都沒被風(fēng)刮走,還緊緊裹在身上。樹葉雖然在風(fēng)里嘩嘩響,但刮不走夜色。樹葉的正反面同樣黑,如同烏鴉背上的羽毛。
白樺樹每到夜晚要猶豫一下,它問有沒有白一些的夜色,或與它樹皮顏色一樣的睡衣?夜不回答任何問題,它默默包住樺樹的樹干和樹枝。樺樹看自己一點點黑下來,先是灰色,后來變成深灰色,跟其他樹沒什么顏色上的區(qū)別。它很怕別人管它叫黑樺樹,雖然俄羅斯和呼倫貝爾有這種樹,但不是它。白樺樹要永遠白下去,夜懂不懂這個?不懂當什么夜?夜沒時間管這個,它甩一下大氅的左襟,包住一半山河,甩右襟包住另一半山河。萬物在夜色里變得矮小,灌木本來矮小,夜里顯得更矮,根本看不出是樹,倒像草墩子。夜用大襟扇動,攪拌夜色,夜色越來越濃。黑過松樹的樹干,黑過漬酸菜的石頭,黑過大醬,黑過黑莓,煤堆在夜色里失去了輪廓。夜的被褥在大地上鋪好了邊邊角角,“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歸根結(jié)底,在夜里世界只屬于夜。夜沒用水也沒有水就把夜灌滿了大地和天空,沒被夜色淹沒的只有星星。
小甲蟲披著夜色行走,不僅涼爽,而且隱蔽。甲蟲早就厭倦了身上花哨的、帶斑點的外殼。這樣的外殼,除了輕浮,還有哪樣好處呢?夜色多么深沉,它讓甲蟲像一只黑鉆石。不睡的鳥兒也不敢吃一顆黑鉆石,那會噎死它。甲蟲覺得自己爬行如一顆鉆石爬行,其他生物都會讓路。它看到同樣烏黑的甲蟲爬動時,以為見到了夢游的自己。兔子在夜里跑得更快,它慶幸自己每天晚上可以換上一身黑兔的皮草,它比白皮草更光滑,跑起來阻力更小。在夜里,黑兔子無論打滾兒、拉屎或豎耳朵都不會暴露目標。黑兔子靠在松樹邊上站立,看上去就是松樹的一部分。如果不伸手摸,誰也不知這里有一只兔子。黑夜毫不費力就把兔子變成一塊石頭、一個樹樁或一只狐貍。在夜里,兔子跑起來跟狐貍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道黑影,除非狐貍用放屁證明自己是狐貍。大部分鳥兒有夜盲癥,夜里不飛,怕撞到樹上。我看到夜里也有鳥兒在飛,可能是治好夜盲癥的鳥。它們飛起來像烏鴉,聽得見翅膀拍打樹枝,卻見不到蹤影。一次有鳥群從夜空飛過,星星和月亮顯出了它們的輪廓。它們急促扇動翅膀,如躲藏,飛過的夜空有一些發(fā)白。
云在夜空上依然很白,夜色包不住云,云和星月一樣,仍在夜里面。夜有夜的不足,雖然白樺樹變黑,白兔變黑,但云彩仍然白著,仍然在天上飄。云并沒因為黑夜的降落到大地上睡覺。白云變黑無須夜色幫忙,雨來之時,云變灰變藍甚至變黑,但還沒有黑牛那么黑,卻比老榆樹還要黑一些。白晝的雨云俗稱烏云,它烏而低而翻滾。如果下的是雷陣雨,太陽一出來,它立刻變白,比通常的白云還白,如蠶絲一般。我的理解是:它把雨水泄盡就白了,但雨水并不黑呀?它身上的黑去了哪里?我在黑夜里沒見過烏云。夜里下大雨時,看不清天上有云,也見不到雨,只聽到雨聲。清朗的夏夜,天上的白云比白天更悠閑。一般說,夜里白云不多,只有幾朵值班的云,它們飄的也不快。月亮鉆進云里好長時間才鉆出來,證明月亮和云移動的都不快。夜里沒什么事,太快沒用。月亮邊上的白云如一座島嶼,它的大小對月亮剛剛好。你可以想象那片云是月亮的溫泉。
風(fēng)穿上夜色出行。夜色是風(fēng)最好的衣衫,比絲綢柔軟,比風(fēng)還輕。如果拿一立方米夜色和一立方米風(fēng)在秤上稱,還是夜色更輕。風(fēng)覺得夜色是天生的翅膀,寬廣而適于起伏。身穿夜色的風(fēng)鉆過樹林竟無聲音,也不擔心被樹杈刮破衣衫,因為前方的夜色會為風(fēng)打好補丁。風(fēng)想象自己的拖地大氅很長,掃過草地,收攏更多的夜色。風(fēng)躍過山岡,縱身跳入河流,衣衫絲毫無損。在夜里,風(fēng)摸到堆積在水面上的更多的夜色。水仍然是透明的,但夜色讓水面看上去有一點凝固。水有皺紋但夜色無紋,因此河水看上去流淌緩慢。河流慢慢地把夜色推到岸邊,讓星星回到原來的位置。風(fēng)把大氅蓋在水面上,飛進山里。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山里都藏著最多的夜色,如沉淀的古墨。
花大姐
我想不明白,瓢蟲哪兒像大姐呢?個頭、動作?但民間給瓢蟲起的外號就叫花大姐。
瓢蟲在蟲里屬于精致的一類。它像最小的紐扣,釘在袖子上都嫌小,卻可以“嗡”地飛走。人覺得這甲蟲爬得這么慢,像凍僵了,似蠕動,沒想到它還會飛。人覺得會飛的生靈,翅膀應(yīng)該像木梳一樣別在身體兩側(cè),如鳥。不一定,瓢蟲沒看上鳥那套。它的翅膀是它的花衣,是彩釉的倒扣的碗,如塑料制品,正是它嗖地帶瓢蟲飛走。飛的時候不需要如大雁那樣排隊或扇動翅膀。飛就飛唄,扇翅膀干嗎?
像小扣子一樣,像紐扣電池一樣的花大姐飛到了哪里了?我每次都沒弄清楚。鳥飛之后,天空還有影子供我們雙目追隨,瓢蟲說沒就沒了,很像飛落在你衣服的后領(lǐng)上。夏天,我有時會看到人類的紗裙或白短袖衫上落著瓢蟲,它跟著他們走。這時我想笑,瓢蟲并不知道這個人去哪里,跟著走啥?這跟坐蹭車一樣,能省點兒勁兒就先省著,但失之于盲目,瓢蟲盲目。
目是說眼睛?;ù蠼阌袥]有眼睛,我不清楚,也不想就此查百度。我不想當一個查百度的寫作者。瓢蟲背上的黑點,曰七星,三星,都像眼睛但無視力。瓢蟲身上帶著自然界最美麗的色彩。瓢蟲的橙色是最準的橙,胡蘿卜和荷蘭足球隊隊服都沒瓢蟲的色彩純正。準此啊,準此。黑底紅星的瓢蟲典雅極了。是誰告訴它,黑紅搭配的典雅?瓢蟲它們家誰在學(xué)美術(shù)?
我喜歡家里飛來一些瓢蟲,幾星的、什么顏色的都不挑剔。讓它們落在家具上做點綴。它們那么小,小的東西都惹人憐愛。又會飛,在各處布置色彩,對人無害,是好東西。它們因此得到兒童的喜歡,“花大姐”即帶著兒童的語氣。
我姐塔娜小時候喜歡花大姐。她把從花園里搜集來的瓢蟲裝進一只火柴盒內(nèi),里面鋪著玻璃糖紙。她慢慢地拉開火柴盒的抽屜,說“珍寶”。我第一次見到瓢蟲,以為真的是珍寶。命名對一個人大腦的烙刻作用是強大的。如今我看到瓢蟲,腦子里先于瓢蟲出現(xiàn)的那個詞是“珍寶”,繼之刪除,然后才是瓢蟲??梢娢覀冃r候接受的關(guān)于紅太陽光芒萬丈的教育將跟隨我們一生。我現(xiàn)在見到哪個人手上戒指鑲的寶石,覺得它會動,早晚會從戒指上走出來,嗡地飛走,或回到塔娜的火柴盒里蠕動。塔娜有意捉一些瓢蟲放在她的白底紅花的裙子上,當擺設(shè)。如果我家炕上的藍塑料布上有花大姐爬,我知道那是塔娜的珍寶,它們來自長途汽車站的花園里。
夏天,長途汽車站的站臺上有赤峰市少見的鮮花,朱槿花、唐菖蒲,還有掃帚梅,開在綠窗黃墻的日式建筑的窗前。坐汽車的人從如城墻般高的石砌站臺走下去,穿過花叢,走進停著的圓鼻子的長途汽車。塔娜的同學(xué)趙斯琴、吳明艷、玲玲彎腰采花朵,塔娜獨自對著花笑。我知道她在對著花大姐笑,心里一定想把橙色的、紅色的、黑色的如瓷器一般光潔的瓢蟲裝滿兩只紅雙喜牌火柴盒。
瓢蟲慢吞吞地爬行又可以“嗡”地飛上空中,卻不見人們觀念中的翅膀可喜者一。它把它精致的身體全部塞進美麗的圓殼里,比我們往旅行箱里塞衣服還要利索。人所看到的只是一個殼,見不到它的面孔、羽毛以及螳螂式的刀槍,它是溫和的種群。此乃可喜者二。瓢蟲無毒,瓢蟲可以飛進人的鼻孔里但不干此事。此為可喜者之三、之四。瓢蟲從天竺葵的葉子上爬過不出沙沙的聲響。我翻過瓢蟲看它的內(nèi)容,它平坦的腹部只有六足。我把兩只瓢蟲扣在一起,像給盒子蓋一個蓋,看上去真像一個珍寶。但瓢蟲各自離去,不想當假冒的珍寶。
瓢蟲的殼比人類的衣服還有用,其色彩斑點有美術(shù)與迷惑天敵的功能。這個殼保護它的身體,又是它的翅膀。殼挨著脖子根的地方有折頁,打開與關(guān)上一點不費事??傊莻€利索人兒,也是溫和安靜多功能的人兒。
每當我家里的窗臺或墻壁上出現(xiàn)了瓢蟲,我覺得離大自然又進了一步,好像住進了林場?;蛘咦≡陔x長途汽車站不遠的地方。小蟲和植物是生存的共同體,花朵和樹一定喜歡這個小小的、無害的,又有美術(shù)特色的小蟲,讓它跟自己生活,人卻不能。
夜里的花朵
夜?jié)撊氪蟮兀切钦樟撂焐系穆?。這時候,我羨慕那些夜行的動物,它們知道野花的情形。夜色是看不清的浪,一波一波沖擊大地,淹沒土地、青草和樹,夜的水升到樓頂?shù)奈恢脴I(yè)已飽滿。從大地仰望天空,天上仍然澄明。那里沒有夜,光如河水一樣在空中流動,透出萬里遙迢的星的輪廓。
星辰是人們所說的來世。來世遠嗎?它就在那些星辰上,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只是此世的人無法抵達而已。
花在夜里脫下白天的衣服,換上睡衣?;ǖ乃聨缀跞珵榘最伾?,或淺灰色。見不到藍色或紅色的睡衣,矢車菊或彼岸花換上了深灰色的睡衣。它們把白天穿的藍衫與紅衫掛在星光下晾曬,風(fēng)以為是風(fēng)吹走了花的色彩,把這些色彩吹到了小鳥的身上。
露水于凌晨時分到達。它們不是雨,也不是泉水。跟你說過,它是露,住在有花的路邊。露水在凌晨跳上花瓣和草葉上,沒人知道它的來路。黎明前,天的手像揭裱宣紙那樣一層一層揭去不愿離去的夜,卷成毯子,存在石頭里。天光白一些又像沒白,花朵找不到自己的彩衣,經(jīng)常發(fā)生穿錯的情形。白日里,有些花朵顯出肥大,有的花朵串入其他顏色——如紅花帶著白邊,白花帶紅邊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皆因穿錯了衣裳。青草如士兵,它們的綠衣是制式服裝。穿上一模一樣。有些青草的褲子或袖子過長,也是穿錯了,不妨明天再換過來。
夜里,不睡的花朵在夜的海水里游泳,每次都可以游到很遠的地方。野芍藥布滿山坡,它周圍的青草帶著水流的痕跡,這正是被夜的大水沖過來的證據(jù)。天亮?xí)r,所有的花都不是昨日的野花,它們早巳不在原來的位置,只是人記不住野花的模樣,忘了它們到底是哪一朵。不知不覺間,野花和青草每夜都在遷徙,像時間一點點離開人們。春天的野花正從南方往北方涌動,比春運的聲勢更大。荒野、河邊和路旁全是它們和青草的身影?;ú輦儼滋焖X,晚上搬家。天之手用夜色掩護它們的行蹤。
入夜,我常常想念田野里的野花。它們固然勇敢,但仍嬌美。我想象手指肚大的花盤仍在黑夜里仰著臉,數(shù)天上的星星。它們可能以為野花開在天上就叫星星。星辰如此小,也像在風(fēng)里搖晃。天上的這些星星花腳下的泥土也很松軟嗎?不松軟不便于花在風(fēng)里搖晃。搖晃是花的語言,述說風(fēng)向、方位以及與太陽的夾角。天上的星辰全開著小白花,那一定是野菊花。野花密布的峽谷是所謂銀河,這條峽谷開滿了野菊花。田野里的野花不知道害怕。害怕是什么?怎么害怕?沒人教野花害怕,前生的業(yè)力也沒給它們安裝害怕的內(nèi)心程序。野花在夜里訓(xùn)練自己的聽力,夜隱藏了所有的東西,但藏不住鳥的啼叫。夜飛的鳥兒仿佛被剪掉了翅膀,它的叫聲隔著幾十米從空中掉下來。野花覺得這是鳥兒往地里種東西。一般說,百靈的、喜鵲的、烏鴉的啼叫落地會長出黃色、白色和紫色的小花。河流的聲音在夜里變得鬼鬼祟祟,像藏一樣?xùn)|西卻藏不好。河流想把魚藏進柳樹的樹洞嗎?或用鵝卵石堵住鯰魚的洞?河在夜里說的話,聽上去嘀嘀咕咕。它們商量一件事,參與的聲音太多,最后也拿不準主意。
風(fēng)在夜里放慢了速度。風(fēng)脫下白天穿的隱身衣,露出黑色的肌膚。野花覺得風(fēng)在夜里溫柔了許多,其實風(fēng)在夜里也會睡覺,靠著石頭或靠著樹打盹兒。風(fēng)在夢里的呼吸即所謂微風(fēng)。風(fēng)有時也會夢游。河面突然吹起一片皺紋,這是夢游的風(fēng)無端跳舞。野花聽到風(fēng)穿過溝渠,穿過高壓電線。河里的咕咚聲是風(fēng)掉進水里,它原本靠在柳樹上剛剛睡著。風(fēng)潛到對岸,往青草身上噴灑露水。
野花在子夜時分入夢,它們握著同伴的手。手握著手睡覺心里安穩(wěn)。野花像馬一樣站著睡覺。馬如果躺著睡覺就生病了,野花也是如此。它們站著,閉上了眼睛。風(fēng)聲、鳥的夜啼聲和小蟲爬行的聲音越來越遠。野花在夢里大步奔跑,它終于看到山坡后面開著怎樣的花,紅花、藍花也有綠的花腰。野花驚醒是因為露水。天高前,每朵花都分到一捧露水洗臉,盡管花不洗臉也比人臉干凈,但野花每天都分到露水。它們每每搖一搖脖頸,把露水甩到青草身上。
蟲子澄澈
小青蟲有跟菜葉同樣的質(zhì)感,淺綠,更多是水樣的綠。真羨慕青菜能派生出這樣的小蟲。如果菜青蟲不是菜葉的子女的話,也是它的親戚,血緣很近的親戚。有的人對菜青蟲吃菜葉子感到憤怒,我不知道這樣的憤怒從何而來。世界上無論有多少樣山珍海味,小蟲子吃到的只有菜葉。它跟菜葉是共生關(guān)系,相當于吃他媽媽的奶,你生什么氣?一只小蟲子能吃多少菜葉子?盡其一生,也吃不下一片菜棒子。它的生命那么短,吃著吃著就死了。聽不到它鳴叫、哀號,死在一個人們不知道的地方,也可能化為露水。菜青蟲不吃法式牛排,也不吃官保雞丁,即使你掏錢請它去吃它也吃不下。如果把它放在一盤子宮保雞丁上,它以為是受刑,熏也熏死了。只有人類吃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不會死,什么生蠔、海膽、牛鞭、燕窩。如果拿這些東西強制喂食牛羊,一定會喂死它們。人為自己能吃許許多多的東西并不死而怡然自得,他們把吃東西當成地位的象征之一。
小青蟲在菜葉子上爬行,它這輩子不想離開菜葉而去其他地方,最可慶幸的是它沒理想,菜和其他蟲子也沒強加給它什么理想。它只在菜葉子上爬,吃吃菜、喝喝露水。太陽照得暖和時睡睡覺,就這些。它聽從老天爺?shù)陌才?,用流行的話說叫“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沒在菜葉上爬過其實不知道菜葉并不好爬,菜的綠葉部分如同泡泡紗,在上面匍匐很磨肚子。小蟲無腳,只好用肚子走路。大肚子人假若肯于匍匐前進,肚子也會扁平化。蟲子知道,世界除了菜葉之外空無一物,它沒時間仰望星空與城市的燈光。蟲子的大床是一張青玉案,餓就吃這張床。蟲子把菜葉咬出斑斑點點的小窟窿,正好透點涼風(fēng)。它從窟窿眼里往外看,下面的菜葉層層疊疊,不光吃不完,睡也睡不完。菜青蟲再一次滿意自己是生在菜里的蟲子,它不想讓別的生物知道它的幸福。如果人也躺在菜葉子上,就太沒意思了。人還是去自己的房子里待著吧,他們身上的顏色跟菜葉子對不上。
菜青蟲從菜葉上爬過來,像菜葉活了——菜葉卷起一滴清水,然后爬動,這不就是小蟲嗎?捏過一只青蟲看,它通體澄澈,看上去比人干凈20x20倍。它沒有腰椎(也沒腰脫)這類東西。是的,它只是一包清水。小蟲子吃菜葉長大,身上除了水還能有什么呢?菜葉上的小蟲子如一小節(jié)擠出的牙膏,然而它會爬,與人無害地在菜葉上蠕動。它的意思是從菜葉這一段爬到那一段,其實都一樣,它視力不行,可能以為前面有比菜更好吃的東西。什么東西,難道是肉嗎?上帝賦予菜青蟲的爬行速度是每秒一微米。這個速度怎么能保證它這個種物不滅絕呢?它沒被滅絕的原因在于第一它不好吃。第二它不是蛋白質(zhì)。第三它不是藥材尤其不是中藥材。第四有偽裝色。第五耐饑渴。第六有劇毒。第七攻擊力強。小蟲子具備了其中四項,可以勉強活著。但免不了被鳥兒吃掉。然而最可怕的不是鳥兒。上帝不會在安排鳥兒吃蟲子的同時又安排老虎、狼和狐貍都去吃蟲子。那樣有多少蟲子也不夠吃。比虎狼更冷酷的是農(nóng)藥,盡管小青蟲只是一滴水,有偽裝色又不是藥材,但農(nóng)藥仍然會準確無誤地殺死它。不是殺個半死,是全死。這就是人辦的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農(nóng)藥系正在培養(yǎng)這些劊子手。
小蟲子沒有胃腸肝腎這類復(fù)雜器官,也沒腦子。其實不是所有生物都需要腦子。本能足以讓一條命活下去,該經(jīng)歷的苦難不是有腦子就可以回避的。人因為有腦子才去上大學(xué),但大學(xué)往他腦子里裝了一堆狗屎,還不如沒腦子的好。我看一些人一輩子沒活好,是因為腦子沒用對。小蟲子想長腦子也沒地方長,它身體里到處都是來自菜葉里的水。風(fēng)從它身上吹過,它以為下了雨。雨澆在它身上的時候,它以為自己鉆進了濕潤的菜幫里。小青蟲在菜里生活了一輩子,并不知菜叫“菜”。它以為菜是一個星球,夜里可以在天空發(fā)光。菜葉的大地碧綠無垠,除了小蟲,竟沒有其他主人。菜葉被風(fēng)吹動卷起來,小蟲認為那是大海掀起的波浪。小蟲爬行,失足掉進菜心里,它才知道嫩黃的菜心比菜幫更可口。菜青蟲吃到菜心后,套用人類表決心的話說,叫“下輩子還要當小蟲”。
珊瑚
珊瑚的紅不通向桃花的渡口,不偏心于牡丹。對我來說,走進珊瑚的紅里,會走進蒙古高原,就像紅茶的紅通往科爾沁。
珊瑚那種說不出來的紅讓人喜歡,人喜歡它說不出來的色階。說它淺紅吧?它比誰淺?不是比胭脂淺,跟胭脂沒關(guān)系。當然也不能說比紅淺,它就是紅。它是珊瑚的淺紅。鮮紅的珊瑚屬于深紅。深不深不是跟紅比,比不出來的,這是深水的深,從這一邊看不到那一邊的深。珊瑚之深紅如一滴血的深與紅,純凈的血深不見底,血的紅在紅里面最為中正。
珊瑚坐在白銀的搖籃里變成一枚戒指。人的手指開發(fā)了一朵有銀子的花。植物的花朵美固美,可惜花朵上沒鑲白銀的邊款。我覺得生活里面的白銀太少了,我覺得白銀不是金屬,它是硬朗的花,應(yīng)該開遍我們的手足衣衫。銀扣子多美,它綴在衣服上。銀泡釘多美,釘在馬鞍上。銀戒指戴在人手上,手被賦予沉靜的美。半夜醒來,我曾經(jīng)想銀子現(xiàn)在干啥呢?戒指、手鐲、包銀邊的木碗,它們干啥呢?不必點燈,我已猜出銀子在黑夜里微笑,在手指、手腕或者喝茶的木碗上露出鄉(xiāng)村兒童的微笑,銀子根本不睡覺,它們精力充沛,日夜睜眼待著,白而亮。
銀子跟誰最好?不用問,銀子跟珊瑚最好。不知是誰最早把銀子和珊瑚交集一體,這個人了不起,懂得造物的秘密。我老家的漢人管珊瑚叫“山虎子”,挺親昵。我覺得珊瑚可能真是山虎子。礦物質(zhì)里面也分飛禽走獸。綠松石像小翠鳥,琥珀像猞猁,孔雀石就是孔雀,而珊瑚竟然是虎,是這樣嗎?有可能。它是一只紅虎,像一團火苗在石頭里躥跑,它的前額有王字,尾巴也很厲害,啪!啪!樹干被掃斷。只是,所有礦物的走獸飛禽在巖石被開采粉碎提煉之時中了定身法,動不了了。這沒什么奇怪,人經(jīng)過此生進入彼岸后也動不了了。變成了什么,我說不清楚。
珊瑚見到了銀子情投意合,如果它們不合,人把戒指戴在手上怎么能吉祥呢?我看到白銀鑲嵌的珊瑚戒指,覺得它們倆正用人耳聽不到的波長唱蒙古歌呢。珊瑚(女)唱道:“趕上流水似的馬群呀,臉上照著初升的陽光,日輪花隨風(fēng)飄來芳香。羊群在遠處涌動,像浮云抱住了山梁。多美呀,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白銀(男)唱第二段:“清清的河水那么明亮,像銀帶子飄向遠方。想念我的達古拉啊,她的情誼比流水還長。草原上所有心靈手巧的姑娘,沒一個比她更強。”
白銀唱的“達古拉”正是珊瑚。達古拉是女孩名字,意思是“領(lǐng)著”,暗指領(lǐng)來一個弟弟。牧區(qū)的珊瑚有許多蒙古名字——達古拉、山丹、納仁花,等等。白銀也有蒙古名字——孟根巴雅爾、恩克哈達,等等。這首歌叫《山的褐色的影子》。在綠的沒有邊際的草原上,山的影子像山的褐色的披風(fēng)。一座連一座的山蹲在天邊,像準備起飛的鷹。
白銀包住了手指,如河水包住了草原。銀子想包住草原的一切,怕美好的一切在某一天消失。銀子包住老漢的煙袋鍋,銀簪簪住女人的頭發(fā),銀碗包住飄蕩藍火苗的酒水。銀子最想包住并抱住的東西是珊瑚。銀子無數(shù)次問珊瑚你從哪里來的?珊瑚不答話,說出來,銀子也不懂珊瑚的方言。
珊瑚的話語屬于大海語系,大約屬于青藏高原語族,蒙古高原語支。鄂爾多斯人把“渾”讀作“昆”,這是13世紀的讀音。珊瑚保留的單詞比這更早,它們把“西伯利亞”讀作“鮮卑利亞”,把“額爾古納讀”作“多爾袞”。珊瑚的語言華麗典雅,像樹上的山丁子。
珊瑚是一個湖,比鷹的眼睛還要小,湖水結(jié)成了冰,在白銀里打坐。珊瑚像飛來的紅甲蟲,落在女人的頭發(fā)上,編成串,把女人的臉龐變成了一個珠寶箱。珊瑚是不是遠古的蜂蜜結(jié)成了化石?世上有紅蜜嗎?火山爆發(fā)之后,蜜化為紅色也未可知。珊瑚是誰的眼睛?鳥的眼睛黃色,人與魚的眼睛黑色,楊樹的眼睛灰色,銅的眼睛綠里帶黑。珊瑚是地下黑石和黑水的眼睛,能過濾掉天空的藍色,看得懂遠古的壁畫,它是山的眼睛。我每次看一眼手上的戒指,珊瑚就跟我笑一下。我戴著它走在風(fēng)里,伸手把它攤在雨水下,讓珊瑚在白雪里待一會兒,戴著它走到山頂上迎接風(fēng)。珊瑚不增加也不減少紅,珊瑚在白銀里享盡富貴榮華,越來越愛笑。
杏
小時候,我家那個地方夏天沒其他水果,只有杏。冬天跟水果沾邊的東西是柿餅和黑棗,比夏天還多一樣。對小孩來說,蘿卜、青椒、茄子都是水果。吃到嘴里“咔嚓咔嚓”響的就是水果,同樣是水果的還有大白菜、小白菜、圓白菜,酸菜,均“咔嚓”。但真正的水果是杏,它結(jié)在樹上,須仰望。菜嘛,是低頭才看到的。杏仿佛知道自己的珍貴,它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昭烏達盟赤峰市夏天唯一的水果,由青而黃而橙黃掛在樹上。那時候,赤峰市街里沒幾棵杏樹,新中國成立之后沒把這些杏樹砍掉也是怪事。東園子有兩棵,西南園子有兩三棵,全赤峰的小孩全惦記著這幾棵杏樹上的杏,成群結(jié)隊去杏樹人家的墻外看杏,指指點點,咽唾沫,問自己:“這輩子能吃上杏嗎?”離我家近的西南園子的杏樹是坐地戶的樹,樹下拴一只大狼狗,紅舌頭垂在胸前。我現(xiàn)在見到杏仍然會想起狼狗和下垂的舌頭,但見到狼狗想不到杏。我們遠遠望著杏樹,慢慢移動腳步,人群變成扇形。腳稍稍一動,狼狗抬頭吠叫,使我們退兩步。我們退,狼狗默許,然而移步向前,它一定要吠叫。狗叫為什么要抬頭呢,它的嘴沖著天空才叫得出來。離得遠,杏們是小黃點,藏在綠葉里。想看細致點兒,狗不讓了。有一天狗被牽去配種(在沒有微博微信的時代,狗配種的消息是怎么傳出來的呢),我們到那棵樹下把杏盡情地看了一遍。熟杏不愧叫杏黃色,除了紅辣椒,它比任何東西都鮮艷。杏上仿佛有一層小白毛,又像結(jié)著霜。那天杏上掛著晶瑩的露水,簡直漂亮極了。杏在枝頭掛著,已經(jīng)看出其質(zhì)地綿軟,遠勝“咔嚓”。咔嚓多么低等。我啃了多半個白菜,肚子已經(jīng)撐得如皮球才嘗到一點點甜味。杏多高貴,掛在樹上讓人仰望并咽唾沫。狗仰脖子才叫得出來,人仰脖子卻咽不進唾沫。配完種的大狼狗美滋滋地回來了,我們猢猻散盡,離開了親愛的杏樹。
那時候,課本上畫著別樣的水果——蘋果、鴨梨、香蕉,它們總是在算術(shù)課的加法運算題里出現(xiàn),我們以為這是不存在的東西,它只在上算術(shù)課時才存在。就像鳳凰并不存在卻有鳳凰牌自行車一樣。然而杏讓我們知道除了糖之外世界還有甜的東西,比如杏。我們知道了杏之后,同時知道了我們的舌頭沒白長。它除了品嘗玉米面窩頭之外,還預(yù)備著吃杏。眼睛也沒白長,可以看到杏。晶瑩橙黃的杏掛在枝頭,肩膀上掛著露水,狼狗直著脖子吠叫。
我吃過我爸從北京買回的杏但沒跟小伙伴們透露。這幫土鱉蟲只停留在看杏的階段就止步不前了。即使他們在討論中說杏有點辣、有點咸的時候,我也忍住沒說杏的真實味道——甜,略酸。杏的妙處恰恰不是“咔嚓”,人吃杏時,別人是聽不到聲音的,蘿卜才是有聲食物。杏具有神秘的綿沙口感。沒吃過杏的人見吃杏的人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在嘴里抿抿就咽下去了,一定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吃杏者嘴里安裝了消音設(shè)備。這幫饞鬼正打算從吃者發(fā)出的聲音來判斷被吃之物是什么味道,杏讓他們失望了,Sorry。
比品嘗杏味更妙的事情是雙手掰開杏。杏開了,露出比表面更鮮潤的橘黃。杏里藏著俗稱杏核眼那種雙眼皮的杏核。杏如貝殼一樣打開之時也沒有聲音,杏肉有黏核和不黏核的。Sorry,這兩種杏我都吃過,但沒跟家屬院的兔崽子們說過此事,他們會恨死我。我把吃完杏剩下的杏核擺在窗臺上晾曬,兔崽子們看到,問了這是啥呀?我支支吾吾說這是中藥。他們問:啥藥呀?好吃不?我答治啞巴的藥,不好吃。他們確實沒吃過杏,連杏核都不認識。這些人如今快60歲了,童年在饑餓中度過,我也如此。胃每天都在叫喊餓,眼睛像動物一樣不斷找吃的東西。
我晾曬杏核是準備吃里邊的杏仁,還是吃。杏仁味苦。甜蜜之物的心里常常是苦的。家杏仁不及山杏仁好吃。而山杏的杏肉我們都吃過,苦澀,基本不能吃,它的杏仁卻有一點點甜。關(guān)于杏的贊美之詞先說這么多,好像還沒有說透,似乎還落下了什么,想不起來了。如果再說,則要說杏這個名字起得好,其音如鳥鳴,突兀,又有一些彈性——杏,還有一些回音。漢字的杏字也造得好,簡潔而有美感,像傘下面張著一張口。有一度,我曾想為自己發(fā)明一個從來沒人姓的姓。先想姓美,后來覺得倘若子孫長得丑就不好起名了。也想過姓飛,姓山,都覺不妥。其實姓杏挺好,在這里推薦出去,誰愿姓杏誰就去姓吧。
葵花
盟公署家屬院,家家有一個院子。別人家把院子變成了園子,他們是漢族,其先人把幾千年的耕作經(jīng)驗遺傳給盟公署家屬院的子孫。他們拿鐵鍬翻地、下種、澆水,見了地喜笑顏開。他們家的窗前變成了農(nóng)場和花園。漢族人在園子里種玉米、高粱、圓白菜、大白菜、蔥和韭菜。更高明的人種黃瓜、青椒,簡直匪夷所思。那時的赤峰人基本上沒見過黃瓜、青椒,見也是在課本上見的,沒吃過。街上沒賣過黃瓜、青椒。漢族人在莊稼的邊上種花,波斯菊和大麗花。每家的院子不大,也就二分地。種高粱不指望收米,半夜撒尿擋擋月亮。
我爸看別人家院子里冒出小苗著急了。我爸我媽從牧區(qū)來,祖祖輩輩沒種過地。我爸向別人學(xué)習(xí)種地。經(jīng)指導(dǎo),我爸拿各類種子胡亂種進地里,用腳踩實,澆點水完了。不久,小苗長出來,在一場春雨之后。我們趴地上看,綠色的小苗如倒寫的人字,甩出兩條袖子,一東一西,或一南一北。我們設(shè)想我家園子很快像森林一樣繁盛,進院被各種植物的葉子擋住臉。
小苗一天天長大,我媽發(fā)現(xiàn),它們多數(shù)是青草,這不算我爸的業(yè)績。爾后長了一些別樣的苗,但不知是什么苗。這就像小孩長大了才能看出他是誰家的孩子。苗長大了,有的苗長到半尺就開花,這是花而非白菜。我家的花多數(shù)是胭粉豆,也有掃帚梅。有的苗長半道就死了,死者不知是玉米、高梁還是谷子。馬克·吐溫說他是他媽媽生的雙胞胎之一,其中一個洗澡淹死了。馬克·吐溫說他始終不知是誰淹死了。不死還噌噌往上長并越發(fā)粗壯的是向日葵,這很容易看出來??ǘ掗L一層白毛,像人的汗毛一樣。
我爸撒籽時抓各種籽撒下去,因此葵花并不像漢族人種的那樣排列成行。我家的葵花如散步散進了院子的過客,在窗前停留談話??ㄩL出花盤,雖然小,也生出一圈黃花瓣,像火苗一樣飄飄然。每天早上醒來,我先趴窗臺上透過玻璃看這些小向日葵。它們的腦袋越長越大,越長越圓。當然,它這個腦袋像鐵餅一樣扁。圓的像倭瓜,稈就支不動了??ù髦鴱N娘的帽子,臉龐邊緣露出一圈花瓣?;ò暧械氖?,只不過先露出一小圈兒給你們看看。葵花的臉盤子長滿花蕊?;ㄈ餀M豎成行,上百。這么多花蕊,說葵花的臉盤子是花蕊的廣場也可以?;ㄈ镌诩瘯?,它們手舉更小的花瓣準備走過主席臺,主席是太陽。
我爸對院子里長出稀稀拉拉的葵花感到欣慰,雙手掐腰,以縣委書記焦裕祿的造型看這些葵花,好像這是他發(fā)明的植物新品種??{臨我家小院,招來好多客人。小貓在葵花下面挖坑埋屎。蜜蜂追隨葵花的臉盤子嗡嗡作響,好像想給葵花洗臉卻沒處下手??ㄐχ樳@么圓,笑唄。人說葵花的臉對著太陽轉(zhuǎn)動。我仔細看它的脖子,沒軸怎么轉(zhuǎn)呢?我沒看過葵花轉(zhuǎn)。那時候,大街上畫的葵花比世上真實存在的葵花多得多。葵花匍匐著,環(huán)繞紅太陽?!拔母铩睍r期的黃油漆賣得多,用于全國各地畫葵花。賣得最多的是紅油漆,畫特別大的紅太陽。
秋天,葵花長得比人高。它的大臉盤結(jié)滿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瓜子。那一年我們家來了一幫抄家的人。他們是昭烏達報社的工人和赤峰四中的學(xué)生。這些造反派翻箱倒柜,把衣服和書扔了一地,不知道他們找什么。我父母面色蒼白,如臨大難。之后,我爸被關(guān)押在單位,我媽每天去赤峰衛(wèi)校院里的“毛澤東思想大學(xué)?!备脑焖枷耄瑴蕚潆S時被抓進去。無人收割的葵花兀立在肅殺的初冬。葵花的花瓣枯萎,像長了銹,葉子縮成一團破手絹。它的大臉盤垂向地面,一似低頭認罪。
走到哪里都認得出火的模樣
我記不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火是什么感受,小孩子見到什么都抓一下,如我爸說“蒙古人的手里長著眼睛”。但火不可抓,人一生也抓不到火,最后卻被火抓走了。
火是一朵花。這朵花顫抖、試探,包裹一圈兒火芒。西班牙詩人阿萊克桑德雷說:“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唯有光芒孤獨。”夜里,光芒為火鑲一層邊,像霧,像麥芒。光芒和火中間有一層空隙,仿佛把火苗安排到一個玻璃罩里。這是說火苗,油燈和火柴上的火苗。火苗是火的孩子嗎?它弱小,但與大火同樣明亮,穿著同樣的衣衫。
火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衫,由紅黃藍白四塊布幔縫制。在陽光下,火的衣衫被剝走,它成了透明人?;鸪艘律?,沒有其他家產(chǎn),它的身體長在衣衫里。在斯圖加特的索里圖山邊上的熊湖岸上,在南西伯利亞的安吉拉河邊,我見到與故鄉(xiāng)一模一樣的火。
火在夜里笑.微笑或大笑取決于風(fēng)勢。人盯著火看一會兒,感到其實它想跑,被什么東西拽住了腳?;鸬哪_跟綁在木柴上,綁在煤和油里,不然早跑了。火盼望像鳥一樣高飛,在松針上跳躍,聽松樹暴跳如雷。火傾出身子,縮回來,柔軟之極,它比花草和水更像舞蹈演員?;鹣褚欢渖徎?,這用斧子劈不開的花,如同斧子劈不開一滴水?;鸷退「佑址砰_斧子。它是色,又是空。火是實體,卻沒有重量。用秤估算不出火的重量?;鹣袂G棘,滿身有刺。火像錦緞一樣光滑細膩。我摸不到火,卻感到了它的光滑,火的皮毛比狐貍更光滑。皮毛從火的頸子流瀉,由紅色變?yōu)榻鸺t,轉(zhuǎn)為空心的藍?;鸬乃{比天的蔚藍更淺一些,屁股坐在一個白盅里。自然這是火的白盅。在光里面,紅與藍常常相鄰,由金黃連結(jié),黃昏的天空也是如此。
火苗的形狀如一滴水,這滴水從地面向天空生長?;鹈绲拿绺参锏拿缫粯油戏窖由?。但火苗更像一滴水。這滴水遇到外物散開包抄,像蓮花打開葉片?;鸬捻斎缟徎ǖ捻?,點染一點紅。
火睡覺的時候并沒有熄滅,炭才是它的夢鄉(xiāng),多少火苗在炭里相擁而眠。在薄薄的灰燼里,火已睡熟。“剝”的一聲,是火的夢話?;鹪谔坷锒嗝窗察o,像嬰兒那樣恬然。它拱起圓圓的脊背如熟睡的貓。風(fēng)走過,炭火的火星驚起,跳進夜色里再也回不來了。
在黃泥鐵桶的小爐子里,火傾聽小米粥的歌聲。粥的歌聲跟打呼嚕差不多,咕嘟咕嘟,吹起一些泡兒又吹破一些泡兒。火沉湎于這些歌聲,它聞到糧食的香氣塞滿四外每一個縫隙?;鹌婀?,它在鐵鍋下面奔跑。為什么傳來粥的歌聲?鐵鍋是世上神物,遇火每每發(fā)出不同的奇香,黍米之香,菜蔬之香。起初,火以為鐵是香的,后來得知鍋里有米,米香即是大地之香。
火是蒙著眼睛奔跑的精靈?;鹂床坏饺魏螙|西。它見到木柴時,煙擋住了它的視線。它見了黑夜,夜退到遠方。火焰的光芒隔離了火的視線?;鹪陉柟庀卤牪婚_眼睛,火在枯枝上爬行,火在草繩上模仿一條蛇。
不燒的時候,火待在哪里?這個疑問與火苗去了哪里一樣令人困惑。不能說火藏在木頭和煤里,它同樣藏在布、干草甚至塑料里。鐵和石頭撞擊蹦出火星,火什么時候鉆進鐵和石頭里了?在凸透鏡的照射下,火從紙里跑了出來。是的,火藏在一切地方,是火柴、打火機、鐵和陽光讓它跑出來,它在那個地方沉睡久了,被火喚醒,急急忙忙跑出來。火在煤的身體里睡了多久?至少睡了幾億年。火從陽光的梯子爬進樹里,樹在地里化成煤最后變回來,成了火。
可是,火熄滅之后又去了哪里?
黑夜里,火張望、扭捏、奔跑?;鹉膬阂矝]去,最后卻失去了蹤影。夜和枯枝上找不到火的身影,連枯枝也被火拐走了?;鹚サ牡胤?,人看不到。世界或許分成許多層,人的眼睛只看到其中一層,如同音波的一段頻率。在人的眼皮底下,人看不到的東西太多了。人看不到身邊的鬼神,看不到自然的征象,看不到光之外的其他顏色。人眼是如此簡單,結(jié)膜、角膜、虹膜,加上視網(wǎng)膜,怎能看清周圍的一切?
火只有一個模樣,火不分外國火與中國火。火有金紅的面容,有白與藍的臉譜?;鸢炎约旱哪_拴在風(fēng)上。風(fēng)到達的地方,火也到達?;鸢迅蓸渲孟耔F絲一樣紅,它的軀體或者叫能量凌空而去,化為碳的另一種形式。
如果用火討論萬物,萬物的本質(zhì)都是碳。而且萬物都不會消失,不生不滅,只是在火里變換了一種形式。它們在人眼中消失了,在大自然的循環(huán)中卻沒消失,也消失不了,永久循環(huán)。
火讓白雪變成冰凌的酥片,化為水?;鹱屗趬乩锾S,無數(shù)小氣泡化為大氣泡,變成旋渦。火藏在酒里,穿著藍色的衣服?;鸫┘t衣從炭里走出來。如果想到人的周圍藏著火,有一點嚇人。但火是如此沉靜,它只待在它待的地方,打罵都不出來,只有火才能把火引出來?;饸邕^萬頃森林,竟安靜地藏在一張紙里沉睡?;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