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我在滿嘴酒氣的惡臭中醒來,發(fā)現兩只老母雞正對著我胸膛咯咯地叫著,一邊歡快地啄著我嘔吐出來的午飯:有魚,有肉,筍干,鹽鴨蛋,還有粽子糯米。它們經過我胃酸的腐蝕和酒精的脹泡,變得稀里糊涂,黏糊糊,滑唧唧,臭烘烘,像陰溝里的穢物。這是一九七四年端午節(jié)這天下午,我記憶中的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酒醉、第一次嘔吐,都在這個老母雞對我開懷大笑的下午發(fā)生了。
都是爺爺害的!
爺爺一邊端著湯碗,一邊指著我滿脖頸的痱子說:“你看,你身上每一個汗毛孔都長了痱子,難看死了。知道你為什么長痱子嗎?因為你整天像頭水牛一樣泡在溪坎里打水仗,骨頭里進了水,身上濕氣太重?!睜敔敽攘司凭透吲d,高興了就會拿我尋開心,他把酒碗遞給我,“來,喝一口,殺殺你身上的濕氣?!?/p>
我不喝。我說:“小孩子不能喝酒。”
爺爺說:“沒讓你喝酒,這是藥。楊梅酒可是除濕祛寒的靈丹藥,以前楊貴妃都年年要喝的。喝吧,當藥喝,這時節(jié)喝最靈。什么東西都要當季吃,現在喝是仙藥,到冬天它就是毒藥了。”
我先是像喝毒藥一樣,怕死地抿一小口。發(fā)現這酒像蜂蜜水一樣甜,就放開喉嚨吞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把半湯碗楊梅酒喝了個精光。
爺爺罵:“你瘋了!誰讓你喝這么多,不把你醉死才怪。”
我真的醉了,飯還沒有吃完,就像瘟雞一樣,頭暈得不行,身子骨癱散,連凳子都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要死了。酒精把我身上的痱子全點燃,我身子像著火,又紅又燙,像塊烙鐵。
爺爺把我抱到篾席上。每到夏天,爺爺都會在他住的廂房門前鋪一張篾席睡午覺。篾席下面是打磨過的青石板,光滑,涼爽,睡在這里,最熱的身子都會涼快下來。篾席本來的顏色是青灰色的,但爺爺的汗水把它染成褐色,像用醬油煮過。爺爺說,汗水也是油漆。這張篾席的年紀比我還大。當然,這也是爺爺說的。爺爺還對我說過,時間會叫油漆褪色,又會給沒有油漆過的東西上色。
爺爺總是愛跟我說這說那的。
那天下午,在我失去知覺前,我聽到爺爺對我說:“你個十三點,本來今天可以帶你去看熱鬧的,現在你就老老實實睡覺吧,這碗酒保你可以睡到明天天亮?!?/p>
但我只睡了一個多小時,兩只老母雞在我身上又是啄,又是叫,把我吵醒了。事后爺爺說,主要是因為我及時把酒吐出來了,否則就是老虎吃了我也吵不醒我。也許吧,反正我醒了,而且除了渾身癢和有點頭痛,沒有其他惡果。沒有胃出血,沒有酒精中毒,沒有瞎掉眼睛,沒有失去記憶??傊覜]什么大問題,倒是村子——整個村子一出了大問題,沒人了。一個人沒有。
村子空了!像課本里說的,好像日本佬剛來過。
我從自家屋子里開始尋,尋到隔壁三爸家,阿木家,國根家,水水家,鐵匠家……挨著門一家家尋過去,一條弄堂尋到底,喉嚨叫破,眼睛拉直,也沒見到一個人影,聽到一絲人聲。
再尋一條弄堂,還是一樣,見不著人,只看見雞啊,狗啊,貓啊……它們在空蕩蕩的村子里,顯得比平時要多,膽量也更大,見到我一點兒不害怕。水水家的貍花貓最氣人,跟水水這人一樣,賊精,好像知道我心田里也長滿痱子,在著火,管不了它,居然放肆地當著我的面,恬不知恥地叼走了鐵匠家的半條帶魚。我想去追它,可想到如果大家真出了事,誰還要半根帶魚?一拖拉機也不要了。人死了,只要木頭做棺材,誰要這些東西?
當時我確實有這種擔心,村里人都死光了。
尋到祠堂門口,終于看見一個人,是富根癱子。村里人都曉得,富根癱子年輕時跟東山寺里的一個老和尚練過武,有輕功,火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沖來,他噌一下就上去了,噌一下又下來了,像野貓爬墻頭。他爬了幾年火車,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連機關槍都有,身邊的男人都怕他,女人都愛他。爺爺說,那時光他住在城里,花花世界,好看的女人跟我們溪坎里的鯽魚一樣多,一樣容易弄到手。沒人說得清爽,他到底睡過多少城里的女人,反正很多很多,一節(jié)火車裝不下。他把城里的女人睡了個夠,也把身上的力氣睡散了,然后有一天就從火車上摔下來,被飛奔的鐵轱轆切掉雙腿。
爺爺說:“輕功是個力氣活,力氣稀松,身子就重了,像塊濕毛巾。以前,富根癱子是塊絲巾,可以跟風一起飛?!?/p>
等他被人抬回村里時,濕毛巾也不是,只是一團爛棉絮,那些以前的女人、錢財,都變成一身虱子。為了養(yǎng)活這些虱子,他不得不變賣掉父母留下的茅草屋,一年四季吃住在祠堂里,像只癩蛤蟆。村里有句口頭禪:他的家在祠堂,他的雞巴比腿長,說的就是富根癱子。雞巴比腿長,就是沒有腿;把祠堂當家,就是沒有家。他其實什么都沒有了,除了一條命,一件爛棉襖,一身臭虱子。他日里夜里癱在祠堂門口,有人給他什么就吃什么,沒人給他就吃身上的虱子,喝屋檐水。
爺爺說:“世上最愜意的事是雞變鳳凰,最作孽的事是龍變蟲子。富根癱子四十歲前是最愜意的,睡過的女人一火車都裝不下,四十歲后是最作孽的,吃的香煙都是人家丟的煙屁股?!?/p>
盡管爺爺不準我叫他癱子,但只要爺爺不在身邊,我從來都只叫他癱子。對吃煙屁股的人,小孩子也瞧不起他的。
我說:“癱子,村里的人呢,怎么都不見了?”
他說:“你把那兩個煙屁股給我撿過來,我告訴你?!?/p>
午后的陽光白亮白亮的,鋪在雜色的拳頭大的鵝卵石上,咝咝地冒著熱氣。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會兒在石頭縫里看見一個煙屁股,卻怎么也瞅不見另一個。
我說:“只有一個。”
他說:“轉過身,朝我走過來,在臺階上找?!?/p>
總共三級臺階,我在第三級臺階上發(fā)現另一個煙屁股??蛇@級臺階他是看不到的,除非他的目光會拐彎。
我奇怪了,問他:“你坐在那里,怎么看得到這個煙屁股?”
他說:“我聞到的?!?/p>
我拾起兩個煙屁股,交給他,要他告訴我。他卻跟我耍賴,要我再去給他尋幾個才告訴我。我罵他,踢他,朝他吐口水,逼他馬上告訴我。但他根本無所謂我踢啊罵的,好像是一只石獅子,好像煙屁股把他開心死了。他一邊專心點著煙屁股抽,一邊嘿嘿地笑:“快去找吧,晚了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好家伙,幾年才看一次呢,全村人都去看了,你沒看到會后悔死的。”
我想起爺爺在我昏睡之前說過,本來今天他要帶我去看熱鬧的,現在他也這么說,看來這是真的。那么在哪里?是什么熱鬧?我狠狠踢他,罵他,逼他,他就是不說?!翱烊ソo我找煙頭,否則你打死我也不說?!彼f,“我已經死過好多次,怎么會怕死?沒有煙抽,比死還難過。”
我只好忍著氣,頂著炎炎烈日,像只一路嗅尋自個兒尿水的小狗一樣,埋著頭,伸著脖頸,瞪著眼,去尋煙屁股。尋了兩條弄堂,總算尋到三個。這回我學了聰明,把煙屁股亮在手板心里,只給他看。我要他先告訴我。他眼睛射著一道藍光,盯著我手板心,盯得我手板心發(fā)燙,像三只煙屁股在燃燒。
我催他,“你說啊,他們去哪里了?!?/p>
他故意找我碴,像語文書上寫的,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你急了是不是?可是你才找了三個就讓我說,沒這么便宜,除非你再答應我一件事?!?/p>
我真想卡死他,可心里確實急得很,只好問他:“什么事?”
他說:“今天是端午節(jié),你家里一定有粽子吧,晚上給我送兩個來?!?/p>
給你送個雞巴!別以為我是小孩子好欺負,你死癱子一個誰怕你??勺焐希掖饝煤芩煊謭詻Q,“好的?!蔽艺f,“一定?!?/p>
他說:“要有肉的?!?/p>
我說:“當然?!?/p>
騙人誰不會,我想。小時候經常聽大人說,騙人會長長鼻子。我敢對天發(fā)誓,這也是騙人的話。騙人的人多著呢,我也經常騙人,可從來沒見誰鼻子長長。大人們用騙人的話教育我們小孩子不要騙人,真是太滑稽。癱子就更滑稽,雞巴比腿還長,一個活死鬼,居然還欺負我。這么想著,我怒氣沖天,對他大聲說:
“癱子,快告訴我,否則我把煙頭全扔到陰溝里?!?/p>
他這才告訴我:下午鎮(zhèn)上開公判大會,要槍斃人,他們都去看殺人了。
我一聽胸膛怦怦地跳起來,好像要殺的人是我。我怕了,然后拔腿就跑。我不是怕被人殺,我是怕錯過殺人的當場。去鎮(zhèn)上有五里路,我小孩子腳步小,就算一路快跑也要半個小時,萬一趕不上怎么辦?好幾年才一次呢,錯過了,鬼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
爺爺說:“日本佬作威那些年,殺人跟殺雞一樣,隨便看得到,偶爾去鎮(zhèn)上說不定就能撞見;解放頭幾年里也不難見到,十里八鄉(xiāng)每年總要殺幾個土豪惡霸,跟殺豬差不多;現在世道太平,殺人跟殺牛一樣,幾年都遇不到一次,稀罕了!”
確實,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殺人,只聽人說過。經常聽。我當然想親眼看一次,我們小孩子都想。其實大人也想呢,要不村子怎么會空?想到全村人都去看了,我有可能成為今后全村唯一沒有見過殺人的人,我又怕又羞,好像犯了什么惡罪。
我一路狂奔,像只尾巴被剁的小鹿,沖啊沖,勇往直前,跌倒爬起,奮不顧身,身上的痱子像熱鍋上的螞蟻,都狗急跳墻,在我身上瘋狂亂竄,興風作浪,褲襠里,腳板底,胳肢窩,全都成了螞蟻窩。我覺得我要癢死了。但我不怕死。我寧愿死也不想做一個全村唯一沒見過殺人的人。
運氣不錯,半路上我遇到一輛拖拉機,戴著一頂大黑煙帽子,向我嘭嘭開來。我看見車斗里塞滿了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哪個村的,但我已想好——下定決心!不管哪個村的,不管車上擠著多少人,我都要爬上去。
我不像富根癱子一樣有輕功,會爬火車,但爬個拖拉機絕不在話下。我們經常爬,有膽子,也有經驗。我先迎著拖拉機跑過去,以我的經驗,開拖拉機的師傅一定會破口大罵,同時也一定會放慢速度。放心,沒哪個司機敢撞人的。再說,就算敢撞也撞不上,等拖拉機開過來,還有十來米距離時,我會迅速閃開,掉頭往前跑,然后趁著拖拉機追上我時,迅速撲上去。這時間非常短,只有一兩秒鐘,必須快,必須集中精力,斗大膽,豁出去,怕不得。怕會讓手發(fā)軟,抓不住車斗邊,抓住也會被甩掉。抓住車斗邊口后,不能馬上起跳,要跟著拖拉機跑一陣,一邊跑一邊理順腳步,然后縱身一躍。什么時候起跳很關鍵,早了,腳步沒理順,有力使不出來,晚了,力氣跑光就無力起跳。還有,最好別在車輪前起跳,應該在車輪后,這樣摔下來也不會有危險,頂多摔一跤,磕破膝蓋。否則摔下來,正好被車輪壓著,那就不是磕破皮肉,而是要出人命的。
爺爺說:“和我們小時光比,你們這代孩子多一樣童子功,就是爬拖拉機?!?/p>
我覺得爺爺說得很對,我們不但會爬樹、扒墻、游水、摸魚、抓蛇,還會爬拖拉機。包括水水,女孩子,照樣會爬。蜘蛛生來會吐絲結網,我們生來會干這些事。我們在搖籃里就學會這些事,就像美帝國主義的孩子在搖籃里就會說嘰里咕嚕的外國話一樣。
上車后,我得知,一車人都是去鎮(zhèn)上看殺人的。他們是駱駝村的,離我們村很遠,幾十公里,快挨著鄰縣肖山。水水母親就是這個村莊嫁來的,說話腔調跟我們完全不一樣,是短舌頭的肖山腔。水水說,她最討厭去外公家拜年,像上天一樣難,走公路一天走不到,走山路雖然近一些,但山路很難走,來回一趟新鞋子就變成破鞋啦。水水確實經常穿破鞋子,腳指頭鉆出來,像個野孩子。
其實水水不野,嬌滴滴,連毛毛蟲都怕??伤睃c子多,賊精,像他們家貍花貓,眼睛一閉,一個鬼點子像她腳指頭一樣鉆出來,搞得我們都不愛跟她玩耍。幾個月前她曾經偷看我撒尿,被我發(fā)現后她怕我報告老師,當著我的面脫下褲子,也讓我看她撒尿。我說我不要看,她說我已經看了,而且還惡人先告狀,向老師報告說我偷看她撒尿。從那以后我再沒有理過她,我恨她,連她一家人都恨,恨死!沒想到,開拖拉機的師傅還是她大表哥,讓我很失落。爺爺說,這叫冤家路窄。不過想到他們這么遠都要趕來看,開著拖拉機來,又讓我有些激動,好像我們是戰(zhàn)友。
我感激和他們相逢。
拖拉機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們送到鎮(zhèn)上。
開始,我們不知道去哪里。但很快知道了,因為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高音喇叭剛響起時,停落在高壓線上的一長串麻雀一齊射向天空,像挨了槍打。拖拉機循著高音喇叭的聲音開去,開進鎮(zhèn)子,開出鎮(zhèn)子,最后停在鎮(zhèn)中心學校附近的一塊剛收割完油菜的空地上。這里停滿拖拉機和腳踏車,也堆滿油菜稈。油菜稈引來成群靖蜓,滿天飛,四處停,好像蜻蜓也趕來看熱鬧。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像蜂箱里的蜜蜂,一層層,滿當當,角落落都是!大人大多擠在操場上,像筷子一樣,插得密密麻麻,風都鉆不進去。小孩子,五花八門,各顯神通,有的跨在籃球架上,有的爬在電線桿上,有的像猴子一樣攀在樹上,有的像野貓一樣鉆在屋檐下。圍墻上更不用說,排滿人,像書架上排滿書。
我知道,我必須上圍墻。只有登上圍墻,我才可能看到前面發(fā)生的事情:誰在講話,誰在挨斗,誰要被槍斃??蓢鷫芨?,必須要大人把我抱上去,同時上面的人必須要愿意給我擠一個位。誰這么好?只有熟人。我們村的人。我沿著圍墻一路尋去,一大圈下來,沒發(fā)現一個熟人。既然我們村子空了,他們當然都在這里??晌艺也坏剿麄儭K麄兿裆缴系穆淙~消失在滿地的樹葉里,像空氣消失在空氣里。
我急得要哭。
我真的哭了。
突然,我透過淚水看到一雙熟悉的破鞋子。是水水!她坐在圍墻上,小腿掛下來,前后蕩著,像坐在水渠上戲水。我忘記了恨,大聲喊她,讓她給我勻個位置。她很慷慨,不但給我勻出位置,還把她父親從人堆里叫起來,幫助我爬上圍墻,挨著她坐下。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壓壓的后腦勺,冒著白色的熱氣,發(fā)出嚶嚶嗡嗡的聲音。越過人頭,我看到一個臨時搭的木臺子,插滿紅旗。沒有風,紅旗不飄,耷拉著,像被太陽曬蔫的大紅花。和紅旗相比,掛在臺子兩邊的兩只綠色高音喇叭顯得特別起勁,發(fā)出的聲音震耳欲聾。因為聲音太大,我們反而什么都聽不清,只有嗓門聲和吱吱吱電流聲。對著麥克風講話的人,是個大個子,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臂上箍著紅袖套,手里拿著一份稿子,一會兒念稿子,一會兒抬頭看我們。
水水說,他是公社領導。
領導站在臺子最前面,背后是一排被批斗的壞蛋,有五個;每個壞蛋背后立著兩個民兵同志。民兵都威風凜凜,穿著綠軍裝,戴著綠軍帽,扎著寬皮帶,端著槍,一動不動,像木頭樁子。五個壞蛋有一個婦女,頭埋在胸前,長頭發(fā)披散,蓋著臉,像個吊死鬼。另外四個男的,一個是老頭,精精瘦,頭發(fā)雪雪白;一個坐在凳子上,水水說他腿斷了,剛才是被民兵架上來的;一個小年輕,剃著光頭;一個矮佬,光著腳,赤著膊。他們都被麻繩反剪著雙手,胸前掛著大牌子,上面打著叉,寫著大字。因為距離遠,隔著兩個籃球場,我只能看清叉,看不清字。
五個壞蛋,最牽我注意的是那個赤膊赤腳的矮佬,其他四個壞蛋都是垂頭喪氣,低頭認罪的樣子,只有他一直昂著頭,東張西望,一會兒看臺下,一會兒看天上,滿副無所謂的樣子。而且,我覺得他有點像我們村里的木金傻瓜——我們都叫他木瓜。
水水說,就是他,木瓜。
我仔細看,確實是他。沒錯,就是他!想想看也是,只有木瓜這種人,才會在被批斗的時候還這樣昂首挺胸,東看西看,像在演戲。因為他是傻瓜嘛。傻瓜是不知羞恥、不識好歹的,以為上了臺,就在當演員。
爺爺說:“聽不見話里有話叫笨蛋,分不清雞蛋鴨蛋叫傻瓜?!?/p>
關于木瓜我是熟悉的,他跟我們家是一個生產隊的。即使不是一個生產隊,也不會不熟悉他,他是我們村的“名人”。關于他的笑話和故事,已被杏林瞎子編成詞,男女老少都能扯上幾句。我能全部背下來,是這樣說的一
木瓜木瓜
木金傻瓜
無爹無娘
斷子斷孫
光棍一個
養(yǎng)牛三頭
一天吃一頓
夜里跟牛困
牛說木瓜好
人說木瓜瓜
不曉得白醋酸
不知道加法算
我從小知道,當然是爺爺告訴我的,木瓜是民國四十九年那年,當時我們村里的私塾先生從鎮(zhèn)上撿回來的。先生是個大麻子,滿臉黃豆,難看死,雖有滿肚子墨水,卻沒一個姑娘愿嫁給他,五十多歲還在打光棍。那年夏天,他被日本鬼子抓去鎮(zhèn)上寫標語,回來時一手牽一只大奶子母山羊,一手抱著個哇哇哭的小人兒。人家問他,先生這是誰家孩子。他說,茅坑里撿的。人家說,兵荒馬亂的你做什么好事。他說,我要靠他養(yǎng)老送終呢。先生用羊奶喂他,養(yǎng)他長大,教他識字算數,希望他接過衣缽,養(yǎng)家糊口,養(yǎng)老送終。先生十年如一日地教養(yǎng),他十年如一日地白養(yǎng),十歲還不認得自己名字,不會算一加一等于幾,氣得先生天天翻白眼。
爺爺說:“人各有命,先生是斷后的命,養(yǎng)個兒子是傻子,等于白養(yǎng)。”
我問他:“木金是什么命?”
爺爺說:“賤骨頭,死不了的命?!?/p>
聽說他死過好多次,五歲時吞過鋒利的剃頭刀,第二天跟血一道屙出來;九歲時被洪水卷走,以為必死無疑,結果幾天后他拖著一只洗腳桶回來,毫發(fā)無損;十三歲那年他在家玩火,把房子燒燃了,火光沖天,家里東西都燒成灰,連貓也被燒個半死,他一個傻子反而躲在水缸里逃過一劫,只是頭發(fā)被燒成陰陽頭。先生一氣之下把半瓶敵敵畏倒進稀飯里,準備和他一起見閻羅王。結果先生走得利落,魂飛魄散,他只是肚子苦痛幾天,又活蹦亂跳,生龍活虎。奇怪的是,從那以后他再不長個,橫著長,小腿像大腿,大腿像腰身,腰身粗過水桶,肩寬長過腰背,胸脯厚得像坨鐵疙瘩,身板硬得像堵水泥墻,一身蠻力氣,可以把一頭犍牛摜倒在地。
雖然力氣大,但做農活,樣樣不行,給莊稼除草,他把莊稼一起拔掉;插秧,他把秧苗倒著插;播撒麥種,他手抖,長出來的麥田像個瘌痢頭。連割稻收麥這種最簡單的農活,我們小孩子都會做,他也做不好。我跟他一起割過稻子,我割完一畦他才割半畦,因為他是坐著割的。他腰太粗,彎不下來,只能坐著割,笑死人。
爺爺說:“他可笑的事多著呢,遠的不說,就說你大姑親身經歷的。幾年前你大姑家造新屋,當時溪坎還不通橋,拖拉機開不到你大姑家,運來的磚頭只能卸在堰口,然后要靠人工搬。遇到這種事村里人都會叫木金去做,因為這是個力氣活,他干活賣力,一個人可以頂兩個用。你大姑就去請他,忙碌整整兩天,肩膀脫掉一層皮。你大姑看他干活真的賣力,收工那天燒了兩只菜,又去小店打了一斤白酒送他。酒是番芋燒的,便宜,才四毛錢。你大姑買酒的同時還買了一瓶白酷,用的是一樣的瓶子,回到家不知怎么回事,弄混了,把白醋當白酒送給了他。不過一個小時,你大姑發(fā)現后,連忙去找他換,結果他已經把整瓶白醋當白酒喝個精光。他什么事沒有,胃不痛,腸沒爛,倒是你大姑心痛了幾天,因為一瓶白醋要九毛錢,比兩瓶白酒還貴呢?!?/p>
我說:“白醋酸得要命,他怎么會喝不出來?”
爺爺哈哈大笑:“要不大家怎么叫他木瓜?要是一般人,鼻子一聞就知道。”
我說:“我喝一口白醋胃都會反酸,他一整瓶怎么喝得下去?”
爺爺還是大笑道:“要是一般人,就算喝得下去也得要送醫(yī)院,胃一定瘍掉了。可他屁事沒有。他喝敵敵畏都沒事,醋算什么。他確實是個木瓜啊,不是一般人?!?/p>
因為是木瓜,不是一般人,一般的農活做不來,隊里只好安排他放牛。我們生產隊有三頭水牛,一頭公牛,兩頭母牛。這可是我們生產隊最寶貴的財富,百十畝水田旱地,每年都要靠它們犁田,翻地。爺爺說——其實不止爺爺一個人說,所有大人都在說,死一個人不算事,死一頭牛是天大的事。前兩年,三爸他們小隊的一頭牛犯羊癲瘋,滿山野瘋跑,從懸崖上跌下來,摔死。我親眼看見,他們隊里幾十個大人都趕到現場,像小孩子一樣哭,那傷心的樣子比死任何一個人都嚴重。
聽爺爺說,水牛容易犯兩種病,一種是羊癲瘋,一種是黃疸病。犯黃疸病是因為經常肚皮餓,吃不飽,長期營養(yǎng)不夠;犯羊癲瘋是因為經受什么刺激、驚嚇。牛從來低著頭,看不到天,如果讓它抬頭看到天,它就會害怕,甚至受驚、發(fā)瘋。村里每個小孩子都知道,牛最怕看紅色的東西,所以上山時絕不能讓它看到紅色。因為上山時牛眼朝上,紅色會放大,變成一片天。這時候它一定會受驚,奪路而逃,滿山遍野瘋跑。我們隊里的牛從來沒有犯過這兩種病,因為木金管牛管得特別周到細致,每天定時放牛出去吃草,定時給它們洗澡,定時帶它們回家。
爺爺說:“人總有一用,木金是給牛用的?!?/p>
我經常看見,每到傍晚時候,木金總是一手提著鐮刀,一手揚著鞭子,趕著三頭?;氐酱謇?,每頭牛背上馱著一捆青草。這是給牛準備的早飯。木金自己從來不吃早飯和中飯,一天只吃一頓夜飯。因為他是光棍漢,沒人給他燒飯,索性一頓吃個飽,反正他的胃神奇,一次可以吃下半頭羊。村里人都說,木金對牛比對自己還要好,他是牛的爹,牛的媽。我覺得他對牛比有些爹媽對自己小孩都還要好,包括我,父母老是打我,他從來不打牛,甚至都不騎。其他生產隊放牛的人經常騎著?;丶?,他一向不騎,至少我沒見過。有人說,那是因為他個子矮,騎不上去。也許吧。但也不一定,也可能他是不忍心騎。他把牛當作爹媽,誰會去騎爹媽呢?我真的覺得,我們小隊的三頭牛真是福氣好,有這么一個體恤孝順它們的“好兒子”。
但是一個月前,木金突然被公社抓走,說是因為他糟蹋牛。怎么糟蹋?我問爺爺,問父親、母親,問過好多人,他們都說你小孩子管這些事干什么。爺爺為此還罵我一頓,說我不學好,整天想些不三不四的事,不準我以后提這事。不提就不提,反正跟我沒關系。其實我也能猜測到,糟蹋牛還能怎么著,無非就是打嘛。牛有時很討厭,偷吃莊稼,發(fā)飆傷人,你去管,它不聽。什么叫牛脾氣嘛,就是它不聽招呼,死活不聽,非把你急得揍它。放牛的人都揍過牛,有人揍得很兇,有一次我看見一個老頭用帶刺的梨樹枝,一鞭子一鞭子抽,抽得那頭牛皮開肉綻,最后眼淚汪汪地跪倒在地上。我想木金這次一定是這樣,一定是哪頭牛犯渾,把他逼急了,逼他下了毒手,把那頭牛揍傷,不能下地干活了。
爺爺說:“有些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時常冒火星子,但從不會放火燒人,下毒手。有些人是不叫的狗,最會咬人,平時悶聲不響,焉不拉唧,但一旦發(fā)作起來會比誰都兇,兇神惡煞,殺人不眨眼。”
木金就是這樣,平時間總是傻呵呵,笑嘻嘻的,幾乎誰都可以欺負他,尋他開心。包括我們小孩子也經常捉弄他,有一次他在水庫洗澡,我們把他衣服偷走,掛在牛脖子上,后來牛把衣服弄丟,他只好挨到天黑,光著身子回家。第二天,他依舊對我們笑嘻嘻,像什么事沒發(fā)生。但是有一回,我三爸兒子,就是我堂哥建軍,把他烤得噴香的一只野兔肉偷吃了,他居然提著斧頭找上門,非要三爸賠他,不賠他要殺人,最后只好賠他兩條帶魚鲞。
爺爺說:“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偷他吃的等于要他命,他會跟你拼命的?!?/p>
我想牛這次會不會是偷吃了他的糧食,所以叫他發(fā)了狠,下了毒手。這很可能,牛最愛吃稻谷麥子。牛還愛喝老酒,一次能喝一臉盆,我親眼見過。木金沒有家,牛棚就是他家,他的糧食一定也藏在牛棚里,牛完全可能偷吃得到。我越想越覺得事情就是這樣,牛像我建軍堂哥一樣,因為嘴饞闖了禍,挨了毒打。想著牛遍體鱗傷的樣子,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于是有一天放學我特意溜去牛棚。結果很失望,三頭牛都好好的,一頭母牛還肚皮鼓鼓的,奶子大大的,好像懷著小牛崽??傊?,我沒發(fā)現哪頭牛受傷。我又想,也可能受的是內傷,看不見的。
但是再怎么說,畢竟牛沒有死,也沒有殘,哪至于把木金也拉到這里來批斗?我想他是不是還有其他錯誤。我問水水:“木金犯了什么錯?”水水頭別開去,不理我。我以為她沒聽見,又問她:“噯,我問你呢,木金犯了什么錯?”她一下臉紅了,對我氣呼呼地說:“你干嗎問我,我不知道!”我說:“你不是早來了?!彼蝗涣R我:“我知道你故意問我的,你跟木金一樣是個流氓!”
這么說,我想木金是犯了流氓罪。我不在乎她罵我,我在乎的是木金跟誰耍流氓了。當我這么問她時,她生氣極了,對我吐一臉口水,大罵我:“滾開!你個大流氓!待會跟木金一樣把你拉出去槍斃!”
她這么生氣反而引起我瞎想,我想木金會不會對她大姐耍了流氓?水水有三個姐姐,大姐最漂亮,本來村里有很多年輕后生想娶她,可她一個都看不上,非要嫁個居民,談了幾個都泡湯。居民看不上農民的,就像我們看不起木金一樣。
爺爺說:“人啊,一定要知趣知足,高不成,低不就,只有當吊死鬼?!?/p>
水水大姐雖然沒有當吊死鬼,但也差不多,她后來害上花癡病,經常一個人穿一身花衣服、頭上插著鮮花去鎮(zhèn)上尋男人,見男人就傻笑,就送花,傻笑的樣子跟木金有點像。所以有人開玩笑說,他倆是半斤八兩,天造的一對。我覺得除去水水大姐,木金也不敢對誰耍流氓,要耍只有對她,傻瓜對癡子。這么想著,我有點幸災樂禍,也有點替木金可惜,因為為水水大姐被槍斃實在不值得。
果然,大會結束,其他三個罪犯被縣城來的公安同志押上吉普車帶走,木金和那個坐在凳子上的犯人則被四個持槍民兵架著押走,說是要拉到后面山上去執(zhí)行槍決。頓時,會場里的人像泥石流一樣往一個方向涌去,就是后山的方向,學校后門。我的地方離后門很遠,就算近,我也不敢去擠,這么多大人在擠,像牛發(fā)羊癲瘋一樣左沖右撞,我們小孩子擠進去一定會被踩死。
我想完了,今天白來一趟。
突然高音喇叭又響起來,聲嘶力竭,震耳欲聾。他在發(fā)命令,用的是一種比剛才公社領導還要高亢嚴厲的聲音,講的是普通話,口齒伶清,我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給我聽著!大家從大門走!大門!大門!任何人不能往后門走!不能去刑場看熱鬧!任何人都不能去!誰敢去我們就抓誰!聽見了沒有你們!都給我回頭!回頭!從大門走!快!回頭!從大門走!”
像往火堆里潑一盆水,騷擾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他一遍接一遍地說,人群開始往大門方向蠢蠢移動起來,樹上、電線桿上、籃球架上,包括我們圍墻上的小孩,也陸續(xù)被大人接到地上。就在水水被父親抱到地上的同時,我意外地發(fā)現,圍墻上有些孩子順著圍墻在往后山方向走。我猜他們是要去后山刑場,便不顧水水父親勸阻,跟他們走了。我們走到后門那道圍墻上,紛紛跳下去。
總共有幾十個孩子,都比我大,都是我不認得的。我們像游擊隊員一樣,貓著腰,鉆進樹林,躲著民兵巡邏的視線,悄悄往山里挺進,最后看到一個廢棄的石塘。這里曾經是一個采石場,半個山坡被挖空,留下一個巨大的塘,塘里亂石成堆,雜草叢生,還有一個破爛不堪的工棚。有人說,這里就是刑場。有人說,這里沒人不可能是刑場。前面那個人說,人會來的,他們還在路上。后面這個人說,他們應該比我們早到才對,因為我們走的是野路,繞了圈。前面那個人說,有個罪犯腿斷了,要人抬上來,所以走得慢。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何況另一個罪犯——就是木金——是個矮腳佬,也是走不快的。
果然,沒過多久上來好多人,由兩位公安領頭,后面跟著亂蓬蓬一隊人,有哭有叫,亂七八糟。開始我們都躲在樹林里,看到有小孩子跟著,而且并沒有人驅趕他們,我們也就從樹林里鉆出來,跟著他們一起走。那個腿斷的罪犯確實走不了,全靠幾個民兵拖著走,一邊啊喲啊喲叫著,嘶著,好像女人生孩子。相比木金一點聲響沒有,我也看不見他,因為他人矮,被人押著、圍著,頂多只能偶爾看到他光著的腳。他的腳像牛蹄子一樣粗壯,也像牛蹄子一樣沾滿泥土。
突然聽到有人叫我,原來是我堂哥建軍!我很高興,終于有了伴。更高興的是,堂哥下午來得早,什么都知道。他告訴我,那個腿斷的罪犯是鎮(zhèn)郵電所所長,犯的是流氓罪,就在辦公室里把他一個手下“那個”了,而女人的丈夫是部隊上一個營長,知情后千里迢迢趕回來,把所長暴打一頓,然后把他拖到公社,交給政府。
堂哥說:“他腿就是這樣被打斷的?!?/p>
堂哥又說:“他破壞軍婚,篤定要槍斃?!?/p>
至于我們村木金,犯的也是流氓罪?!澳阒浪l‘那個了?”堂哥說,“你絕對猜不到?!蔽艺f:“是不是跟水水大姐?”他馬上搖頭,用一種嘲笑的口吻對我說:“水水大姐爛番芋一個,就算‘那個了她也不會是死罪,頂多坐牢房。”他讓我再猜,看我越猜越不對頭,終于忍不住說:“行了,別瞎猜了,我告訴你吧,他跟?!莻€了,牛!我們生產隊的牛!”怎么可能呢?我不信?!澳泸_人!”我說。他說:“騙你我被槍斃好了?!辈ⅠR上拉住旁邊一個孩子,讓他做證明。
那人毫不猶豫又斬釘截鐵地做證明,讓我不得不信,甚至讓我一下想到那頭懷著小牛崽的母牛。我不知道這跟木金‘那個它有沒有關系,這不是我一個小孩子能知道的。我不知道,不!
我突然非常恨木金,氣憤地說:“牛是生產隊最寶貴的財富,比人都金貴,他糟蹋牛簡直罪大惡極!”堂哥說:“是啊,所以他也篤定是死罪?!蔽艺f:“他該死!”堂哥說:“他馬上就要死了?!蔽艺f:“最好對他多開幾槍,把他打個稀巴爛。”堂哥說:“這不可能,子彈要收費的,他連收尸的人都沒有,政府收不到錢,怎么愿意浪費子彈?頂多給他一槍。”
確實,我們只聽到兩聲槍響,應該是每人一槍。誰開的槍,對犯人哪個部位開的槍,都沒看到??床坏?。行刑在石塘深處,在那個爛工棚里頭,我們在石塘口,有點距離,關鍵是那個工棚剛好擋住我們視線,什么過程、細節(jié)都看不到。當時我們跟到石塘口時,放哨的民兵把我們全攔住,只放進去三個老百姓,一個是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婆,另外兩個壯勞力。堂哥說:“那老太婆是郵電所所長的媽,他們是去交子彈費的,然后收尸?!崩咸乓宦飞隙荚趩鑶鑶杩?,槍響之后哭聲一下爆炸,直沖云霄,聽著疹人,好像子彈鉆進她身上。我一下想起爺爺說過的一句話。
爺爺說:“世上再沒有比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痛苦的事情?!?/p>
當時我想,老太婆這么痛苦還會交子彈費嗎?聽說一顆子彈要五毛錢,不便宜的。堂哥說:“敢不交?不交就收不了尸。”我問:“那木金誰替他交?”堂哥說:“他光棍一個,誰要他尸體?沒人要就可以不交?!?/p>
后來發(fā)現堂哥講得并不對,一個公安從石塘里走出來,先問站崗的民兵:“你們有沒有誰跟那個矮腳鬼一個村的?”看民兵都搖頭,他又走到我們一群小孩子面前,問我們同一個問題。得知我和堂哥跟木金同一個村,他對我們說:“你們回去通知他的親人來收尸。”堂哥說:“他是光棍漢,沒有親人?!彼f:“那就通知你們大隊領導,讓領導派人來收?!碧酶鐔枺骸耙斟X嗎?”公安說:“什么錢?”堂哥說:“子彈費?!惫舱f:“什么子彈費,有錢就給他買口棺材好了。”意思很明確,不收子彈費。
我們回去后找到大隊長,把公安的要求向他如實反映,并專門強調不收子彈費。大隊長聽完后沖我們罵:“你們管什么閑事,你們說的什么我都沒聽見。這個畜生!鬼才愿意去給他收尸,倒貼錢也沒人去?!焙髞砦腋赣H說,父親也這么罵:“日他先人!一個畜生還收什么尸,叫誰去誰都覺得丟人?!蔽覇枺骸拔覀儾蝗ナ眨矔粫桓吲d?”父親說:“有人會去收的?!蔽覇栒l,他說:“野獸,野狗,它們會把他啃得一根骨頭都不剩?!蔽衣牭妹倾と?,不敢再吱聲。
我還是擔心公安會不高興,又去同爺爺說。爺爺以前對木金不錯,經常給他送吃的,說他很可憐。人老了總是這樣,喜歡關心人,同情人。我想爺爺可能會發(fā)慈悲,幫我們找人去完成公安交給的任務。我把來龍去脈告訴爺爺,想不到爺爺居然說:“我才不管,我還想再活幾年,不干這種缺德事?!蔽艺f:“爺爺,你以前不是教育我要同情木金,不能欺負他?!睜敔斦f:“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蔽艺f:“現在他死了?!睜敔斦f:“死了好,這種人,早死早了?!蔽艺f:“你以前不是說他命硬,死不了?!睜敔敋鈶嵉卣f:“以前他是人,現在他是畜生,該死的畜生!”
這天是端午節(jié),家家戶戶要吃粽子。中午吃晚上還要吃。粽子分肉粽、糖粽、黃粽、白粽。白粽最不好吃,里面只有糯米,像飯團子。黃粽是里面夾著咸鴨蛋的,因為蛋心油黃油黃的,所以叫黃粽。最好吃的當然是肉粽,我答應給富根癱子的就是這種粽子,里面夾著咸臘肉,噴香,爽口??晌沂球_他的,這么好吃的東西我自己都吃不夠,怎么可能給一個死癱子吃?
吃完晚飯,我和堂哥又去尋人,我們還是想完成公安交給的任務。走到祠堂門口,富根癱子大聲叫住我,眼睛里射出萬丈光芒,向我要粽子?!皟蓚€肉粽,”他說,“你下午答應我的?!碧酶缭谶吷?,我膽子更大。我說:“粽子沒有,有石子?!闭f著撿起一塊石子,向他扔過去,正好擊中他的下巴。他啊喲啊喲叫,一邊摸著下巴,一邊罵我:
“你個小畜生! 毛還沒長就這么壞,長大了一定要被槍斃,像木金一樣?!?/p>
“你才是畜生!”我罵的聲音比他更大,“老畜生!”
光罵不解氣,我想找塊大一點的石子再打他。
堂哥拉住我說:“別理他,他整天吃煙屁股,喝陰溝水,連畜生都不如,你跟他啰唆什么。走吧,我們有事?!?/p>
是的,我們有事,我們要完成公安交給的任務。這天晚上,我和堂哥一直在村子里瞎轉悠,想尋個人替木金去收尸。夏天的夜晚,屋子里悶熱,弄堂里涼快,大人孩子都在門前屋后納涼、閑聊天。作為木金被處決的唯一見證人,我們每到一處都受到歡迎,大家十分樂意聽我們講述公安在石塘里行刑的經過,問了很多細節(jié)。但提到公安要求替木金收尸的事,所有人的態(tài)度都驚人一致,認為木金是畜生,村里不會有一個人去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有人甚至懷疑我們聽錯公安的話了,后來我們自己也懷疑,并為自己替木金這個畜生四處張羅收尸感到難為情。
第二天上午,我們正在上語文課,突然接到通知,說我們生產隊的三頭牛不見了,要求我們都去找。這是大快人心的事,可以不上課。我們都歡天喜地沖出校門,像鳥獸一樣四散在漫山遍野。我對找牛實在沒興趣,對木金經過一夜拋尸有沒有被野獸吃掉很感興趣。其實昨天我并沒有看到木金尸體,太遠了,看不見。我決定去看看,跟幾個同學說,得到一致響應。我們說走就走,跋山涉水,熟水熟路,不費任何周折,順順當當到達石塘。
叫人意外的是,簡直不可思議!我們一到石塘,老遠看到有三頭牛在石塘里,在那個爛工棚往里一點的地方,聽到我們的聲音,有一頭牛哞哞地叫,好像在吆喝我們過去。我們過去,走近看,發(fā)現這確實是我們生產隊的牛,它們所處的位置好像就是昨天行刑的地方。夜里下過大雨,石塘里積滿雨水,公牛和一頭母牛各占一潭積水,愜意、懶散的樣子,見了我們既沒有叫也沒有動,無動于衷;另一頭鼓著大肚皮的母牛,很機警的樣子,密切注意著我們動向。
爺爺說:“母老虎打得過得獅子,下蛋的母雞斗得過老鷹,所有懷了崽的動物都特別兇殘好斗?!?/p>
這頭牛就是這樣,看我們越來越近,它越發(fā)警覺,最后霍地一下立起身,掉轉頭,對著我們哞地大叫一聲,分明在抗議我們靠近。我們才不怕它,我們只怕人,大人,這些畜生根本不怕。當然意外發(fā)現牛我們很高興,但我們目的不是來尋牛,而是看木金尸體。我知道尸體大致方位,應該就在牛附近。我們繼續(xù)靠近,那兩頭躺著的牛也警覺地立起身,對我們叫。這時我們終于看到一具尸體,趴著,一只手壓在身子下,另一只手搭在后腦勺上,好像那兒是傷口,傷口在流血,他捂著傷口,想堵住血流出來。盡管看不見臉,但我們都認得這是木金的尸體,尤其是兩只像牛蹄一樣的腳,我一看就知道是他。
我注意到,尸體趴的位置正好是剛才兩頭牛躺的中間,好像牛剛才在陪木金睡覺。我們想把牛趕走,走得更近地去看尸體,看槍口在哪里,甚至還想找子彈殼。但牛不走,走也是繞著尸體走,不肯走遠。它們不停地對我們哞哞叫,好像是怕我們扛走尸體,又好像是希望我們扛走尸體。我們要尸體做什么?我們只想看看,然后把牛趕回去接受大人的表揚。牛似乎知道我們不想帶走尸體,對我們很兇,越來越兇,最后甚至發(fā)起牛脾氣,用角抵我們,嚇得我們只好逃走,表揚也不要了。
我們不能冒死去要一個表揚對不對?
據說牛是下午被大人趕回村的,同時牛背上還馱回來木金的尸體。我是在夜飯桌上聽爺爺說的;這天晚上村里每一戶人家的飯桌上都在說這件事,說去趕牛的人本來不想把木金尸體馱回來,但牛圍著尸體不肯走,死活不走,堅決不走,打死它們也不走,直到把尸體架到牛背上后,它們才肯走。
爺爺說:“都說狗通人性,看來牛也是通人性的?!?/p>
我說:“爺爺你說的不對,木金不是人,是畜生,怎么叫通人性?應該叫通畜性吧?!?/p>
爺爺哈哈大笑,說我講得對。可我覺得我講得并不對,因為……怎么說呢,我不知道我要說什么,這件事給我留下的疑惑太多,我要說的只是一個個問題,比如……比如……比如……我不得不承認,我還小,知曉的事情太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