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洵月
《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是周作人在1932年四月間,受沈兼士先生邀約,在輔仁大學做演講的記錄。演講看上去是隨性發(fā)揮,實則包含有周作人的文學觀和文學史觀。
一、關(guān)于文學的問題
《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第一講討論了關(guān)于文學的6個問題。第一,文學是什么。周作人對其定義中的“美妙”“獨特”“愉快”都是沒有明確概念的詞。第二,文學的范圍。將文學的全部比作山,純文學是山頂上的一小部分,山底是原始文學和通俗文學。為其觀察到戊戌變法后的白話和文學革命后的白話之間的差別打下了基礎。第三,研究對象。作者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嘗試從歷史中總結(jié)、論證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第四,研究文學的預備知識,講述文學與文字、生物學、歷史的親密關(guān)系。第五,文學的起源。他指出文學起源于宗教,又與宗教存在差異,從而說明文學的無目的性。第六,文學的用處。在周作人看來,文學本身表達的是作者的思想感情,可以使讀者獲得快意。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講中,周作人關(guān)注到“個體”在歷史中的作用。一方面,文學表達的是“獨特的思想和情感”,這里的“獨特”并不是說每個人的思想和感情都要不一樣,因為“思想而求其獨特,已經(jīng)不易,感情而求其獨特,怕不可能”。且因為發(fā)出思想和情感的個體不同,每個個體所表達思想和情感便有所不同,從而使“獨特”有了意。另一方面,提倡要以整體的視角關(guān)注文學,關(guān)注通俗文學和原始文學,將可以發(fā)聲的個體范圍由上層貴族擴大到平民百姓。
二、中國文學的變遷
《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第二講可以說是全書的精髓,在簡要地梳理從晚周到清代的文學潮流更替后,周作人將民國的文學潮流與明末進行對比,得出了胡適、冰心、徐志摩的作品像公安派,俞平伯與廢名兩人的作品像竟陵派的結(jié)論。周作人通過引述袁宏道等人的文章來點明公安派的文學史觀,袁宏道等人所提出的意見,基本上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觀點,其實就是一種“代興論”的觀念。誠然,每個朝代有每個朝代擅長并且繁榮的文體,用這種文體(形式)上的獨特性來總結(jié)文學的歷史規(guī)律不十分恰當,于是周作人轉(zhuǎn)而從文學的主義或態(tài)度(內(nèi)容)上來對文學史進行歸納。
黃修己在《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中將周作人的該結(jié)論概括為“歷史循環(huán)論”,作者關(guān)注外在力(作為阻力存在的石頭)對文學潮流(河流)的作用,而忽視了河流本身的發(fā)展因素。新文學的誕生與發(fā)展,也是文學自身對時代變化做出的應激反應。
在這里,周作人似乎有意總結(jié)文學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在有兩種潮流更替這一預設結(jié)論之后,便努力地在歷史中尋求依據(jù),并且刻意修飾不利于結(jié)論的部分。比如,在說明唐代的文學潮流是“載道”的時候,并沒有提到李白等浪漫主義文人,而是說“我們可以很武斷地拿韓愈作代表”。周作人很機智地挑選了唐代“載道”文人中的翹楚,但在論述時,又說韓愈幾篇較好的“言志”作品,是在忘記載道時偶爾寫出來的。比如,在論述新文學是“言志”時,選取的是胡適、冰心、徐志摩等“言志派”作家的例子,舍去了其他如魯迅等作家的例子。采取了結(jié)論先行的論述模式。在舉例上,周作人大多舉的是散文的例子,這和他擅長散文有關(guān),這便讓文學史的河流變?yōu)樯⑽氖返暮恿髁恕?/p>
周作人在論述各朝代文學潮流時,也很有技巧。他指出,“文學方面的興衰,總和政治情形的好壞相背反著的”,之后便將這個結(jié)論簡單地與兩種潮流套用在一起,也并未做太多說明。誠然,政治與文學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但貿(mào)然下這種結(jié)論有待商榷。作者將明代分為明和明末,并認為明是“載道派”,明末是“言志派”。這樣說來,每個朝代將要結(jié)束動蕩之時都要單列出來,顯然是不太可行的。
文中,作者的這種潮流更替的思想,實則將“載道”與“言志”對立起來,雖然作者后來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將“載道”的“道”分為“他人之道”和“自己之道”,認為載自己之道時是與“言志”一致的。這樣說來,是不是“言志”也可以分為“言小我之志”和“言大我之志”,從而認為“言大我之志”與“載道”是一致的?另外,純粹的哲思性文章和描景狀物的文章又該如何歸類,是否要再衍生出“載大道之道”和“言無志之志”?
再來看“循環(huán)”。作者將兩種潮流的起伏比作彎曲的河流,似乎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無法避免。如果說無法避免,那進行文學革命的意義何在,只是起了催化的作用嗎?河流在彎曲時,是一種回旋式的搖擺還是螺旋式的上升?若是搖擺,那變動的意義何在,若是上升,那不同時期的“載道”與“載道”、“言志”與“言志”之間的差別何在?然而,盡管“循環(huán)”的文學史觀在今天看來存有弊病,但在當時卻是有意義的。
三、清代文學的反動——八股文與桐城派古文
誠然,周作人的“循環(huán)史觀”存在弊端,但他確實關(guān)注到了新文學與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具有前瞻性。他在《散文一集·導言》中也說:“我相信新散文的發(fā)達成功有兩重的因緣,一是外援,一是內(nèi)應?!笨隙藗鹘y(tǒng)對新文學的影響,而不是像胡適等,將傳統(tǒng)視為新文學的阻力,將兩者對立起來。
第三講,作者先總覽清代文學,指出這段時間的文學與前一段文學在潮流上是相悖的。周作人在《論八股文》中指出八股的研究價值,闡明了其想要把八股文當作一門課程來教授的想法。八股文有其獨特的魅力,它是中國文化的結(jié)晶。它用漢字的形音義寫文章,游戲文字的快感讓人著迷。當然,八股文也有其弊端,其中包含服從和模仿的根性。但是,這個弊端也有其研究價值,可以用來檢驗自己的文章是否跳出了八股的泥淖。
桐城派所作為詞章,所講為義理。在文詞方面,有所謂的“桐城義法”,認為文章必須“有關(guān)圣道”,并且要“雅正”。桐城派古文引發(fā)的變動在于內(nèi)容,在于思想。桐城派基于“文以載道”的理念,認為國外作品用載道的理念寫出,思想也就近乎“道”了,因而才有了價值。然而,新文學的基本觀念是“言志”,從而產(chǎn)生了沖突。
周作人的循環(huán)論則將傳統(tǒng)與新文學聯(lián)系起來,為新文學找尋其在本民族歷史長河中的“根”。
四、文學革命運動
作者講述的必須用白話的兩點理由有點牽強。第一理由是“因為要言志,所以用白話”。但在論述時說,現(xiàn)在新出的專有名詞古文是沒有的,古文的詞匯量跟不上時代發(fā)展,在這里,古文似乎是靜止的、一成不變的。而前文在論述白話沒有死去時又說,現(xiàn)在的白話文用的幾乎都是古字,文字的死活因排列方法而不同。在這里,古文字似乎又有了靈性。作者的第一點理由,忽視了文字本身的創(chuàng)造性和多變性,面對新生名詞,文字完全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專有名詞來應對,這時的專有名詞,又如何判定是古文還是白話呢?第二個理由是“因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變動,所以須用白話”。沒有過多的論述,直接點明新的思想必須用新的文體。文體與思想之間是否存在著必然的聯(lián)系,文體對“言志”的抒發(fā)、文章的傳播和社會的接納有多大影響,并沒有說明。這個影響,是來自文體,還是文字的排列方式,無法說明。
五、結(jié)語
《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經(jīng)問世,便受到關(guān)注。該書對中國文學史的歸納、總結(jié)讓大家耳目一新,像錢鐘書、張蔭麟、金克木等文學家、歷史學家都對它給予了高度評價。而黃修己對這本書的評價則是:“這部著作是‘論,不是‘史,是借‘史談‘論。”止庵先生也認為這本書是系統(tǒng)理論的總結(jié)之作。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