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

高紅菊是個美麗女孩。一場疾病，讓她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斷腸”人。腸斷情長。一份愛的守護，始終陪伴。

活著了，就不僅僅是活著了。

當反擊生命的陰影和丑，變成了驕陽熾烈，變成了盛菊美好，驚喜也就來了——

我曾是個無比愛美的女孩。家貧物乏，不曾磨滅青春傲嬌，豐美韶華。我叫高紅菊，1987年出生在湖北棗陽。為讓小我三歲的妹妹念書，2002年初中畢業(yè)后，我進入湖北宜城輝煌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就讀。

菁菁校園，我調(diào)皮的馬尾和銀鈴般的笑聲，吸引了四面八方涌來的愛慕紙條，家電班一個叫子俊的帥氣男孩徑直而來，用“霸氣總裁”般的表白打動了我。

第一次約會，子俊身邊站著個瘦高男孩。“這是我上鋪的兄弟——朱繼東，追你，他是我的軍師！”子俊得意狡黠。朱繼東和子俊一樣，大我5歲，來自湖北宜城。與滿滿自信的子俊相比，朱繼東這個電燈泡可以“忽略不計”。只有當我倆不歡而散時，他才默默跟在我身后?！澳氵@‘跟屁蟲還沒當夠啊！”我“蠻橫”嘲諷，他嘻嘻而笑：“氣出了，你原諒子俊??！”一年后，我仨畢業(yè)。我去了溫州，子俊在廈門，“悶葫蘆”朱繼東則遠赴廣州。我和子俊電話維系愛情，各自奮斗，不覺天涯遠。

2004年下半年，我數(shù)月發(fā)燒不退。在襄陽市中心醫(yī)院，被確診為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類型為最嚴重一種，等同于癌癥，以后可能都沒法結(jié)婚生子。醫(yī)生的話給我判了“刑”，一個陌生女孩的來電給我判了“死期”，她是子俊的新女友。愛情的傷令我遍布的蝶形紅斑更加駭人，糖皮質(zhì)激素和免疫抑制劑治療，讓我迅速發(fā)胖。那時，爸爸打工掙醫(yī)藥費，妹妹和媽媽在醫(yī)院看護我。

日子絕望成了雪球般翻滾的住院賬單時，朱繼東的電話接踵而來。他笨嘴拙舌地安慰著我，和我比慘：早在他五歲時，他母親就跟別的男人跑了，父親成日以酒澆愁，對他不聞不問。技校畢業(yè)后，他遠走他鄉(xiāng)，發(fā)誓再也不回來了……這天，恰是2005年的情人節(jié)，也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我開玩笑冒出一句：“哎，你也沒人要，我也沒人要，干脆咱倆在一起吧！”

朱繼東還沒答應，我已哈哈大笑。兩天后，當活生生的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瞠目結(jié)舌，下意識地掃視著全身浮腫的自己。“我等你這句話，好久了！我怕你說我是乘虛而入……”他語無倫次，我淚流滿面：原來早在子俊之前，他就喜歡上了我，只是自卑如他，連遞小紙條的勇氣都沒有。當子俊對我大張旗鼓地追求，他默默將這份喜歡埋在了心底。我病了，失戀了，他尚在努力維系我的驕傲和自尊。

“你理智點！我隨時會死掉！”我大聲吼叫，他堅定如鐵，再也趕不走。搖擺在生命盡頭，愛是溺水人的救命稻草，我貪命貪情，接受了從天而降的力量。

朱繼東在宜城一家工廠找到了工作。宜城距襄陽市區(qū)百余里，每天下班，他騎電動車來醫(yī)院與我妹妹換班，次日清晨，再趕回。來回三小時，風雨無阻。在他和我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情暫時穩(wěn)定下來。

此后幾年，我的病時好時壞，在復發(fā)和好轉(zhuǎn)中，由于服用了大量激素，我的五臟六腑已遭受巨大損傷，千瘡百孔。有一次，我的病情急性發(fā)作，一頭飄逸長發(fā)竟在一夜間掉得精光。第二天，剃了光頭的朱繼東傻呵呵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斑@很好玩嗎？一點都不好笑！”我哭著罵他，又破涕為笑：連光頭這么不美的事都有人陪伴，我還有什么可怕的？

那幾年，朱繼東四處兼職，將每月的工資都貼給了我們家。一家人眾志成城，我的病一次次得到控制。

時間一晃來到2009年，我的病開始頻頻發(fā)作，艱難中，茍活中，朱繼東向我求婚了?！澳氵@個榆木疙瘩！山高海闊你不去，非往這火坑里跳！”我含淚拒絕，卻被他攬入懷中。這年2月，我們結(jié)婚。朱繼東的廠里給我們分了一間十平米的宿舍，作為我們的婚房。

2011年10月，朱繼東去北京出差。一天半夜，我突然腹痛難忍，動彈不得。在昏死之前，我打電話向隔壁宿舍的工友求救。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被背了出去。之后一路搖搖晃晃，我的眼皮已睜不開，唯一執(zhí)念是我還沒見繼東最后一面！我不能就這樣死……

等我再醒來，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已是朱繼東！那是我昏迷后的第二個晚上。醫(yī)生正在下斷言：“腸子斷了，神仙也救不了，回去準備后事吧！”

在媽媽的哭聲中，妹妹告訴我：那夜，縣醫(yī)院根本不敢收治我，她和爸媽包車將我送到武漢一家三甲醫(yī)院，也被拒絕收治。全家人不甘心，賴在急救室里，熬到天明。之后，我又被送往另一家三甲醫(yī)院，朱繼東也連夜趕到，但該院依然不予收治！

朱繼東背著我，身后跟著我的一家人，輾轉(zhuǎn)在偌大的武漢街頭，輾轉(zhuǎn)在各個著名醫(yī)院間。依舊是拒收！每個醫(yī)生都勸我們趕緊回家。

那會，我徹底絕望了。我的頭越來越沉，累，想睡，我多想就這樣放手了。朱繼東察覺到了?！凹t菊，你要說話！你不能耍賴，你答應要陪我走完這輩子的……”他一邊埋頭向前走，一邊像陪我坐旋轉(zhuǎn)木馬一樣搖晃著我。我被喚回神來：“繼東，你太累了，我放手，你就能休息了，行嗎？”“不行，我不要你放手！咱們挨個醫(yī)院找，你一定還有救。”朱繼東斬釘截鐵。

整整一個夜晚，我們繞過了大武漢的漫長黑幕。等我再次清醒過來，已全身插滿了管子?！叭炝?，你終于醒了！”朱繼東握著我的手，淚水瞬間傾瀉而出。

我仍在人間！原來，在漢口求助無門，朱繼東又將我送到武昌、武漢大學中南醫(yī)院。起初，醫(yī)生依然是不收，朱繼東就纏著值班的主任醫(yī)生不放。偶然得知醫(yī)生夫人也來自宜城，他“撲通”一聲跪在醫(yī)生面前：“您也是一個女人的愛人，請你救救我的妻子?！贬t(yī)生被深深動容，將我收入了院。經(jīng)醫(yī)院多次檢查確診，由于我長期服用激素和免疫抑制劑，內(nèi)臟和腸道大面積潰爛，引發(fā)崩斷式腸穿孔，也就是說，我的大腸和小腸已徹底斷開，而且由于紅斑狼瘡患者的愈合功能幾乎為零，不可能再連接起來。換言之，我成了名副其實的“斷腸人”。我唯一的生機就是在大腸和大腸連接處做造瘺手術(shù)，但由于我的腹內(nèi)感染非常嚴重，能否活著出手術(shù)室誰也沒法預料。而且術(shù)后我的大腸徹底無用，會慢慢壞死，僅靠小腸生存術(shù)后存活率極低，和等死無異！

“做！”一線生機就有藍天。在一家人的猶豫面前，朱繼東果斷做出決定，果斷簽字。

經(jīng)過漫長的手術(shù)，我活著出了手術(shù)室。撿回一條命，我想笑，想哭，卻連嘴都張不開。

幾天后，我可以稍微起身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腸子露在了肚子外面，腸子下方還接著一個面目猙獰的袋子。那會，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就是所謂造瘺手術(shù)！醫(yī)生在我肚皮上開了一個孔，將我的小腸拉出體外，接到了一個造口袋上，用來代替大腸接收我的排泄物。從此，我將帶著它終此一生。頓時，我突然比死還要絕望，歇斯底里嘶吼起來：“是誰簽字手術(shù)的？是誰讓你們幫我決定手術(shù)的？”“紅菊，只要活著，你就是最美的！”朱繼東拼命握緊我的手，鏗鏘有力。我頹然痛哭。我不能接受這一切，更不能接受我一邊進食，糞便一邊流進了造口袋，甚至還從造口處滲透出的情形，朱繼東卻始終若無其事，就像我還是那個站在太陽底下嬌笑的美麗女孩。

那是我最難熬的一段時光。術(shù)后我要防止的首要問題就是皮膚潰爛，醫(yī)生囑咐每兩天要換一次藥，朱繼東每天都要給我換兩次。即便如此，從造口處不斷涌出的污物還是慢慢腐蝕著我的皮膚，沒多久，我肚皮上的肉全部爛掉，奇癢難耐。一個月后，醫(yī)生不得不從我大腿處取下一塊皮，將它移植到了我的肚皮上。

我的情緒異常低沉，幾次試圖自殺，朱繼東一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皠e管我了。我再也不想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了！”我大吵大鬧?！霸鯓拥哪阄叶紣?！”朱繼東和妹妹輪流在醫(yī)院照顧著我，像哄小孩一樣，督促我每天下床活動，像在校園里一樣，不管我怎么發(fā)脾氣，他都嘻嘻而笑。兩個月后，我終于康復，“斷腸”人出院回了家。剛到家中，朱繼東的老板打來電話。在得知那驚心動魄的一夜后，他怕再出意外，解雇了他。

“沒工作了又咋樣？只要你好好的，日子就會越來越好?！敝炖^東一向單薄的背影，已是我的偉岸山崖。臨睡前，我要分床睡，我邁不過造口袋的坎兒。他一口拒絕，緊緊牽著我的手。在他的懷里，聽著他那均勻的呼吸聲，我突然淚流滿面：有此依靠，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活？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我想活出尊嚴，活出美麗的模樣，就要伸出尖利的觸角，沖命運的猙獰狠狠還擊。這一次，高紅菊，你要美，靠自己。

之后沒多久，朱繼東在宜城郊區(qū)盤下了一處家電維修店，在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將我接過去照料。

作為一名“斷腸人”，那時我的大腸已長達一年多不工作，醫(yī)生斷言它會慢慢壞死。此前之所以保留它，還是因為我的愈合性為零，為避免創(chuàng)傷才等壞死后再徹底清除。我不信邪，它既然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為什么我要任由它自生自滅？當時，我曾多方咨詢一些中醫(yī)，在得知我的腹部一直憋痛時，他們說這說明它并非壞死，適當按摩有利于存活。“可是你讓它活著有什么用？還不如早壞死早切除?！蔽揖芙^了西醫(yī)的建議，開始根據(jù)一些中醫(yī)的建議，對大腸進行按摩和鍛煉。一段毫無用處，沒有任何給養(yǎng)的部位，每每按摩起來，疼得我冷汗直流。但我咬緊牙關(guān)，拼命堅持著。

漸漸地，我的腹部居然有了反應，還通氣了。醫(yī)生給我檢查后，直呼奇跡，說我的大腸竟然在逐漸恢復功能。這段連我都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讓我對活著有了更深的理解。既然活著，我就要活出美麗，絕不茍且。于是，我決定對露在外面，令我忍無可忍的“造瘺”下手了，我要清除它，要我的身體物歸原處。

我的想法，在朱繼東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他拗不過我，再次帶我來到武漢。醫(yī)生也斷然拒絕了我，說以我的身體狀況能活著就不錯了，不要再去想美不美。拒絕為我再做任何手術(shù)。

我堅持己見，在武漢市中南醫(yī)院，我自己簽下了責任自負的風險通知書。2012年11月中旬，醫(yī)生為我進行手術(shù)，將我體外的小腸接回體內(nèi)，與大腸相接。術(shù)后，卻再度發(fā)生意外，由于我的大腸太長時間沒工作，半個月下來始終沒能通氣。那段時間，我不能進食不能喝水，只能通過插胃管的方式喂食營養(yǎng)液甚至是排氣。我終日感到全身脹氣，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經(jīng)醫(yī)生檢查，確認我是發(fā)生了腸梗阻。

12月5日，我再次被推入手術(shù)室。這次，醫(yī)生切下了一段長約30公分的壞死腸子，重新將我的兩段腸子接了起來。術(shù)后，通氣出乎意料地順利，連醫(yī)生都連呼不可思議。但同時，醫(yī)生也嚴肅地警告我，說我隨時還會有再次斷腸的可能！

不管了，也管不著了！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的腸子終于正常了！我高興地抱著朱繼東，又哭又笑。

此后的日子，朱繼東在辛苦工作的同時，夜以繼日地精心照料著我康復。其間，我又經(jīng)歷了三次斷腸，但我都堅持續(xù)接，也都奇跡般地闖了過來。

2014年3月，5個月沒來大姨媽的我來到縣醫(yī)院檢查，卻被意外告知，我懷孕了！那天，我一路蹦蹦跳跳著，懷揣著即將為人母的興奮回了家。可朱繼東的表情格外嚴肅，他堅決表示不要孩子。“為什么呀？難道你不喜歡小孩？”結(jié)婚5年來，他頭一次對我發(fā)了火：“沒有你，我要孩子干什么？”那一刻，空氣凝結(jié)。我怔怔地望向他，嗚嗚地哭著。“你別哭，我做錯了嗎？”他手足無措道?！笆俏姨吲d了，我一定要這個孩子，我相信我能再次創(chuàng)造奇跡……”最終，他還是像以往毫無底線地寵溺我一樣，妥協(xié)了。

“不說順產(chǎn)，剖腹產(chǎn)的話，你肚子上哪還有地方下刀??？等不到生產(chǎn)，寶寶已經(jīng)把你肚子給撐炸了！”縣醫(yī)院醫(yī)生的話并未動搖我的堅持?！拔叶荚诠黹T關(guān)上走了多少遭了，還有啥可怕的？”不能美麗，不能做母親，我不如死。此后產(chǎn)檢，面對不同醫(yī)生的相同勸阻，我都一笑而過。孕中期，我的肚子一直不顯懷。擔心寶寶發(fā)育不良，我去做了B超。醫(yī)生告訴我一個驚人的奇跡：寶寶竟然懷在了我的腰上！老天保佑我！那一刻，我和朱繼東哭得一塌糊涂，像兩個孩子。

2014年12月20日，寶寶臨產(chǎn)了?？h醫(yī)院不敢收治，朱繼東將我送到襄陽市中心醫(yī)院。一個多小時后，伴隨脆亮的啼哭，我順產(chǎn)下一個4斤半的女嬰。

朱繼東抱著女兒不肯撒手，一再感嘆著“太漂亮，太漂亮了”，怎么親也親不夠。他給女兒取名叫美美?！把绢^美，媽更美！”他握著美美的小手，將它放到我手中。三只手重合在一起，我們哭了。

2015年6月，我在朱繼東的家電維修店隔壁，盤下一家彩票店。被我們經(jīng)歷打動的房東，免費提供了一間幾平米的房子給我們居住。我把媽媽接來幫我?guī)Ш⒆樱烂谰瓦@樣在我們的呵護中拔節(jié)生長著。

2015年11月底，我的病又一次復發(fā)。這次，我依然在朱繼東的陪伴下來到武漢，住進同濟醫(yī)院；依然是激素治療，又一輪漫不見天日的折磨開始。但這次，媽媽帶著美美來了，美美的一顰一笑儼然成為撫慰我病痛的良藥；我已然無所畏懼，太多的愛正將我包圍。2016年2月，我順利出院回家。第二天，我的彩票店重新開張。朱繼東不忙時會從隔壁店探過頭來，要看我一眼才安心。中午時分，媽媽領(lǐng)著美美來串門。美美拍著小手，咯咯地笑個不停，就像我的笑聲，就像我初識朱繼東時一樣……

（希望看到主人公更多圖片或內(nèi)容，請掃描本刊封面上的知音公眾號二維碼，關(guān)注后回復“高紅菊”。）

編輯/陳寶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