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春旗 沈思源
【摘 要】譚安美的《女兒愿》基于三個不同文化身份人物的一次中國之行。故事采用奧莉維亞的敘述視角向我們充分展示了西方是如何“看”中國的。在娓娓道來的故事里,在生動細致的描寫中,一種浮現(xiàn)于字里行間的西方優(yōu)越感、一種對異己的弱勢東方文化的排斥和鄙視、一種對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微妙揶揄、一種凌駕于文字之上的西方強勢話語的運作呼之欲出,作品中的跨文化經(jīng)驗由此得到彰顯。
【關(guān)鍵詞】女兒愿;譚安美;跨文化經(jīng)驗
美籍華裔女作家譚恩美1987年的成名作《喜福會》以獨特的視角細致地表現(xiàn)了文化背景相異的母女間那種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并以母女間的誤會和溝通象征了中美兩種文化的沖突與融合。這種跨文化經(jīng)驗也同樣反映在她的另一個短篇《女兒愿》中。該故事基于三個不同文化身份的人物的一次中國之行。但在娓娓道來的故事里,在生動細致的描寫中,我們卻能明顯感到一種浮現(xiàn)于字里行間的西方優(yōu)越感,一種對異己的弱勢東方文化的排斥和鄙視,一種對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微妙揶揄,一種凌駕于文字之上的西方強勢話語的運作。
早在《東方主義》一書中,賽義德就提供了一種新的文學批評范疇,即從西方如何“看”東方這一角度,來批判西方文學作品中所滲透的西方優(yōu)越、文明、進步,而東方愚昧、野蠻、落后的偏見,以及所謂東方請調(diào)等。東方主義者總是“幾乎原封不動地沿襲前人賦予東方的異質(zhì)性、怪異性、落后性、柔弱性、惰怠性”等。這樣就形成了作為東方主義之核心的一系列二元對立的等級區(qū)分:西方/東方、優(yōu)越/低劣、先進/落后、文明/野蠻、富有/貧窮……等等。細讀譚恩美的《女兒愿》,我們不難感覺出其中的二元對立的等級區(qū)分。故事采用了奧莉維亞的敘述,這一敘事角向我們充分展示了西方是如何“看”中國的。換言之,它是如何看待、理解和闡釋這塊土地、人民及文化的。這其中顯然存在著沖突、鄙視、歪曲和凌駕某方之上的話語霸權(quán)。
文中有四個主要人物:奧莉維亞、可婉、西蒙和大媽。身為姐姐的可婉雖已移居美國,卻基本上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觀的代表。中國之于她有著無法言說的親切和骨肉之情,那是融化在她血液中的基因。但長期在美國的生活對她并非毫無影響,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已或多或少反映在她的一些看法和想法中。妹妹奧莉維亞,即敘事人“我”雖有一半的中國血統(tǒng),但因為生在美國長在美國,是由可口可樂和意大利薄餅喂大的,后又嫁了一位美國丈夫,從名字到思維習慣都是美國式的,是所謂的“黃皮白心人”。在父親說出可婉之前,她和母親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中國女孩的存在,當然也包括那個在她們心目中既遙遠陌生又具有某種神秘色彩的國度。如果說可婉對中國有著清晰的記憶和深切的思念,她的中國之行是對記憶的印證,對夙愿的了結(jié),那么奧莉維亞差不多只是以一個陪同和游客的身份來中國的。雖然在美國時她多少已通過可婉作品對中國特別是長眠有了一些了解,看到那些山水她有時也會意識到這曾是她的祖先休養(yǎng)生息之地,但一切對她來說畢竟太遙遠、太疏離、太難以把握,她只是在理智上認識到這一點。西蒙,即奧莉維亞的丈夫,是地道的美國人,不懂中文,完全作為一個陪同者經(jīng)歷了可婉的故鄉(xiāng)之行,對發(fā)生的事總是感到莫名其妙,大惑不解或表現(xiàn)出激烈的反感。文中的大媽實際是可婉的姨媽,在可婉母親去世后一直與可婉相依為命。她自始至終存在于可婉對女兒愿的講述中,是可婉女兒愿的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們知道任何敘述都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客觀公正。作為敘述者的“我”(文中的奧莉維亞)在決定敘述內(nèi)容時有意無意經(jīng)過了精心的選擇,因此,我們讀到的已是經(jīng)過一付特殊的眼鏡過濾后的長眠和中國。這其中已帶有敘述者或直接或間接,或肯定或否定的評價。這付特殊的眼鏡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敘事者的立場觀念、情感因素、價值取向及理解能力。而這種理解能力有時往往借助了一些已有程式、主觀想象及虛構(gòu)的成份,使得“我”的敘述更具主觀色彩。因此,這篇《女兒愿》并不像它表面所表現(xiàn)出的只是一個故事。其中視角的改變使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其中敘事人的立場尤其值得做深入探討。
當奧莉維亞初次踏上中國的土地時,她和可婉的心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赏袷菐е洃泿е鴮崿F(xiàn)心愿的迫切心情回到中國回到長眠的。她就像一滴水瞬間便自如地融入了生養(yǎng)她的土地和人們中間。但盡管如此,一開始當?shù)厝巳哉J定她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他們還是要她支付比一般價格高幾倍的,外國人標準的價錢。奧莉維亞雖然會講中國話,但她對中國的了解僅是通過一些支離破碎的介紹和可婉作品中的描寫。來到中國還不到8個小時,她醒后首先提醒自己的就是:“我們現(xiàn)在是在她的領(lǐng)土上,我們得遵從她的規(guī)矩,講她的語言?!币贿B幾處“她的”就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了奧莉維亞與中國的疏離陌生感。這種對于中國的陌生感從她最初聽到中國時就已開始。敘事人“我”交待說,原來可婉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父親在美國的家中一直對其在中國的生活諱莫如深,中國就如同一個黑暗的大陸從無機會浮出表面。父親直至臨死前才告訴“我”的母親,他還有一個和前妻生的女兒在中國。這是奧莉維亞第一次聽到中國。在此之前無論是可婉還是中國在她們的生活中都不占一席之地,就如同她們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奧莉維亞的母親聽了父親的話后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另一個妻子?另一個女兒?我們可是現(xiàn)代美國家庭,我們說英語,我們當然也吃中國菜,但卻是當外買……我們?nèi)ソ烫?,買保險。”在此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一種文化優(yōu)越感。中國就如同被當作外買的中國菜最多只能作為他們生活的一種調(diào)劑,卻永遠不會成為其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她們從未想到在另一個陌生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也會有人叫她們的親人“爸爸”,這著實傷了她們的心。在父親死后,一向喜好夸張和自我戲劇化的的母親編造了一系列關(guān)于中國的古老程式并對號入座:她先是把自己想象為皇后,接著發(fā)誓為前夫守節(jié),教育孩子為祖上爭光等等。由此可以看出西方人對中國的了解不但少的可憐而且實在是過于陳舊了些。
奧莉維亞在中國的一舉一動都會下意識地參考一些由來已久的關(guān)于中國的說法。從早餐開始我們就被領(lǐng)著見識了這個國家里狡猾的小販是如何“宰”外國游客的。似乎稍不留神就可能落入某個陷阱而上當受騙。她在敘事過程中常用“我們”(奧莉維亞、西蒙及他們代表的美國)和“她”(可婉及她代表的中國)以示二者的區(qū)別。中國對奧莉維亞而言是他者。奧莉維亞經(jīng)常使用一種居高臨下、自我本位的略帶揶揄的口吻。文章一開頭就把“我”與可婉在中國的第一個清晨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可以感受到可婉回家時激動難抑的心情。她起了個大早,并且忍不住喊起了頗不情愿的奧莉維亞。在可婉的身上我們依稀可以看到在譚恩美的作品中一再出現(xiàn)的中國母親的影子,這種影子也隱隱投射到了可婉與奧莉維亞的關(guān)系上。用奧莉維亞的話說:“來中國還不到八個小時,她就已經(jīng)在控制我的生活?!边@顯然違背了美國人喜歡獨立反對他人干涉自己生活的價值準則。奧莉維亞對可婉硬塞給她的種種忠告既反感又覺可笑。
在奧莉維亞的眼中中國是在嘈雜聲中開始一天的生活的。在早餐一場中我們看到了以甜面圈、桔子汁和熏豬肉為代表的典型的西餐和中國的大眾早餐的第一場沖突。奧莉維亞為保險起見寧可花9美元在賓館吃早餐,因為這對她而言并不貴。同時交代說這頓早餐也許要花去普通中國人一個星期的工資。在這兒我們也許發(fā)現(xiàn)了文中所有立場、觀點和態(tài)度的真正根源所在——一種源于物質(zhì)經(jīng)濟基礎(chǔ)的巨大差別?;谶@種差別和某種偏激的思維方式,在奧莉維亞眼里便宜的食物就幾乎與有毒和不衛(wèi)生畫上了等號,殊不知這就是中國大眾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及生存狀態(tài)。盡管后來在可婉的耐心說服下,她勉強同意去吃典型的中國式早餐,卻幽默地表示:我算什么?難道竟吝嗇到(來中國一趟)不愿帶回去幾只寄生蟲(作紀念)?似乎這是中國的特產(chǎn)。讓我們再回顧一下奧莉維亞新奇目光的停留處:各種簡陋的灶具,蹲成半圈的食客,小販被熏得烏黑的手指,可婉和小販為一個在“我”看來便宜之極的燒餅而討價還價個不休。所有這一切在中國人眼里是極易被視而不見的,因為這說到底就是他們每天的生活,實在不必大驚小怪。奧莉維亞顯然帶著一把有形無形的尺,這把尺也許過于完美以至中國在她眼中總是顯得先天不足。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她一直對中國持有的一種謹慎態(tài)度。她一路在不斷驗證著腦中不時閃出的關(guān)于中國的程式化形象:典型的中國式的討價還價、中國式的狡猾等等。她與西蒙一樣不適應(yīng)中國喧鬧的早上。
在鳥市那場,奧莉維亞眼中的中國人顯得愚昧、殘忍、唯利是圖,居然把貓頭鷹當作美味在賣,而她和西蒙儼然是那個文明世界發(fā)出的聲音。西蒙說那個小販是個討厭的渾蛋,奧莉維亞也對可婉說:“我決不會讓你吃這貓頭鷹。我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在中國。”似乎一時忘記了她前面所說的:“我們現(xiàn)在是在她的領(lǐng)土上,我們得遵從她的規(guī)矩,講她的語言。”不經(jīng)意間就表現(xiàn)出了一種強勢話語。當可婉放飛了那只鳥后她幾乎喜極而泣并責備自己不該把可婉想的那么壞。因為可婉符合了她認可的文化習俗和傳統(tǒng),她也由此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如同母親般的姐姐多了一份親切和認同。謝天謝地!她還不像他們。但她也許不知道貓頭鷹在西方文化中是智慧之鳥而在中國卻是不祥之物??傊谖鞣饺搜劾镆恢庇羞@樣一個印象和概念:中國人似乎青蛙珍禽無所不食,而這在文明人眼里簡直是大逆不道。但我們知道在經(jīng)濟還比較落后的地方這無疑只是奢談,更何況文化間的差別畢竟太大了。
聞名于世的桂林山水也令奧莉維亞和西蒙大失所望。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桂林山水是一幅令人沮喪的畫面:污穢的外表,丑陋的建筑,一張原本美麗的臉生生給人為糟蹋了。倒是長眠因為完全遠離文明保留了最天然的模樣因而很符合奧莉維亞和西蒙的審美。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符合了西方人對東方的想象和期待,卻忽視了當?shù)厝松婧桶l(fā)展的需要及他們的現(xiàn)實國情。
在趕往長眠的路途中,奧莉維亞再次惟妙惟肖地為我們畫了一幅中國人的漫畫。那個駕車的司機操一口洋濱腔的英語,對資本家的一套欺詐行為駕輕就熟。他們一行乘坐的車是日本專門針對中國市場的在安全性方面大大降低了要求的尼桑車,車上既無安全帶也無安全頭墊,似乎中國人的命原本就不值錢或他們根本不懂利用法律維護自身的權(quán)利。中國人自己也似乎視生命如兒戲,司機開起車來隨心所欲,讓奧莉維亞和西蒙一路上心驚肉跳倍受驚嚇。而出了車禍后,既無救護車又無醫(yī)生迅速趕到,只有一大群拉長脖子傻看的人對著一堆殘骸指指點點,像在看科學展覽,顯得麻木不仁。中國人對責任的重視似乎甚于對人命的關(guān)注。要想勸說司機減慢車速只有用中國式的邏輯:如果你(司機)不想人財兩空或被鬼魂糾纏的話。珍愛生命的道理在這兒是不管用的。用司機的話就是中國人天生吃苦耐勞,災(zāi)禍對他們?nèi)缤页1泔垺V袊羞@么多人根本裝不下憐憫。司機的話看似荒唐卻不無道理。的確中國和美國差別太大,那些過慣了舒服日子的人不需在中國過于大驚小怪,尤其不用拿自己的尺當作標準到處衡量、說三道四。
我們看到該故事還著力渲染了中國式的迷信。從奧莉維亞的中國父親臨終前的亡妻托夢(要求他接回女兒否則將有報應(yīng))到長眠是塊不祥之地;從女兒愿的故事到可婉看見大媽的鬼魂,一切都帶上了某種神秘色彩,頗符合西方對古老東方的某種程式理解雖然不免顯得有些牽強。
女兒愿是可婉故鄉(xiāng)長眠的一座山。之所以取名女兒愿是因為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曾有一個女孩不堪為奴的悲慘命運,逃跑后攀上山頂與一只鳳凰遠走高飛。村中女孩于是紛紛相仿。她們懷揣夢想爬上山頂放鳥許愿,企盼一切能夢想成真。大媽告訴可婉的卻是另一個故事。故事中那個瘋狂的女孩抱著她那些瘋狂的念頭非但沒有飛升反倒一頭栽下山崖最終變成了鵝卵石。山下那許多石頭都是不曾實現(xiàn)的夢。我們可以想象當初可婉的大媽是想用這個故事打消可婉的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免日后遭罪。因為在中國最忌諱的莫過于讓女孩懷抱一些無望的念頭最終落得悲慘的下場。可當可婉這次中國之行看到大媽的鬼魂時,鬼魂卻告訴她說過去的故事不是真的,她一直在為讓可婉離開而難過,但卻不能告訴她,怕她會因舍不得離開而錯失更好的生活。至此我們終于領(lǐng)悟到大媽的良苦用心在于她用一種看似無情的方式把可婉逼向了更好的生活,而可婉的這個美好生活在美國而非她的祖國。這樣可婉的三個愿望都實現(xiàn)了,唯一遺憾的是陰陽相隔。美國式的自我神話通過這個女孩再次得以展示。即便在可婉的眼中故鄉(xiāng)也失去了記憶中許多理想的色彩,可婉不禁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也許是因為我已太美國化了以至看東西的眼光也發(fā)生了變化。所有的東西在我眼中都變得小了窮了不那么好了。
讀罷譚恩美的《女兒愿》,我們看到奧莉維亞的這次跨文化經(jīng)驗,其賴以生息的西方文化形成了她無法逃避的文化價值觀參照結(jié)構(gòu),這種參照結(jié)構(gòu)決定了奧莉維亞在中國的后殖民主義審美觀。中國在她的注視下變成了令我們熟悉又陌生的形象。敘事立場在整個故事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說敘事角的改變改變了包括言說方式在內(nèi)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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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