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婉
我們問她維羅納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她用彩色的窗簾、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飛馳而過的摩托車、中世紀的城墻、吹過耳旁的風和月亮灑下的光告訴你,這里啊,有古老、浪漫、溫柔、悲傷,和力量與其一上來就說維羅納,說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邂逅的地方,不如,我們先來談談電影。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給朱麗葉的信》。大概是五六年前的電影了,是一個聽起來怎么都有點俗氣但看完之后會讓人摸著良心說“竟然有如此打動人心的東西啊”那樣的故事。
《紐約客》調查員蘇菲一直想成為作家,她的未婚夫則一心撲在工作上。兩人從紐約前往意大利的維羅納度假。在維羅納的朱麗葉之家,她發(fā)現(xiàn),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女性在庭院的圍墻上留下給朱麗葉的信,訴說著對愛情的失落與渴望。幾位熱心的意大利女士每天收集這些信件,并以朱麗葉之名一一回信,蘇菲因緣際會加入了回信的隊伍。隨后,發(fā)生了一系列幽默動人的故事。最后,50年前錯失愛人的英國女士克萊爾找回了愛人,蘇菲也收獲了一份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并且把維羅納的故事寫成了小說,成為了一名用故事打動讀者的寫作者。
這部電影我大概看過100遍,在看第101遍的時候,我許下了一個小小誓言。我真心誠意地希望,自己能在30歲前去一趟維羅納,在那里寫一封給朱麗葉的信,有沒有回信都不要緊,只要把它投進信箱,然后去小巷子轉一轉,逛逛市集,喝上一杯熱紅酒,吃上一盤肉醬面,就已經是很棒的事了。
終于,在29歲零5個月的時候,我坐上了從米蘭前往維羅納的火車。
抵達維羅納已是夜晚。維羅納位于米蘭與威尼斯之間,白天還好,夜晚稍不注意就會錯過下車的站臺。在維羅納停留的四天里,我決定把給朱麗葉寫信這件事留到最后一天 。在那之前,我想看看沒有朱麗葉的維羅納是什么樣子。
比如游客傾巢而出之前維羅納的清晨,那些等公車上班的人、遛狗的人、為店鋪開門做準備的人、在每個城市里都可以見到的普普通通的擦身而過的人。比如縱橫交錯的小巷子,斑駁的墻、木制的百葉窗,那種關上像墻的一部分、打開像心口上打開一扇門,有“陽光正溫暖,一直融我進心里”那樣感覺的窗。比如百草廣場上的市集,各種各樣的小吃,只有冬天才會有的熱紅酒,還有日復一日在廣場上賣烤栗子的人、賣面具的人、用帶濃重拉丁口音的英語吆喝“我們這有維羅納最好吃的肉醬面噢”的餐廳小哥。
再比如,圍繞整個古城的阿迪莎河。黃昏時河水湍急,泛起浪花,大霧彌漫,霧氣像濾鏡,把岸邊橘色的彼特城堡濾成了淡藍色。橋上引鴿子的人一吹口哨,漫天飛舞的白鴿便在維羅納的上空開出花朵,竟讓人生出些悲傷,覺得一切美丑,都是虛無。還有那阿萊納圓形大劇場,簡直就像小一號的羅馬斗獸場,難怪木心先生曾說,坐在里面聽一場歌劇,仿佛一人一燭一靈魂,于羅馬的月光下獲得孤獨的力量。
然而,這一切還是離不開我們的朱麗葉。店鋪里賣的是朱麗葉紀念品,巷子里有朱麗葉之家的指示牌,廣場上賣的面具是朱麗葉和她的羅密歐,吆喝游客進去嘗一嘗的餐廳名字叫“羅密歐與朱麗葉”。不過,也許因為當?shù)厝说臒崆殚_朗,這些商業(yè)行為不惹人厭煩,甚至覺得那是自然而然的美好存在,若是沒有,好像反倒說不過去了。
我親眼見到的維羅納,就像是一封朱麗葉寫給每個人的信。我們問她維羅納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她用彩色的窗簾、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飛馳而過的摩托車、中世紀的城墻、吹過耳旁的風和月亮灑下的光告訴你,這里啊,有古老、浪漫、溫柔、悲傷,和力量。
我在最后一天造訪了朱麗葉之家,帶著寫給朱麗葉的信。
朱麗葉之家在離百草廣場不遠的卡佩羅街。這是一處幽靜的院落,中庭為四方拱形,朱麗葉的銅像矗立其中,左邊是故居,右邊是紀念品商店。銅像左上方,故居的二樓,就是那著名的陽臺。在莎士比亞筆下,羅密歐攀上這個大理石陽臺,與朱麗葉擁抱、親吻、告別。幾百年后的現(xiàn)在,密密麻麻的游客仰望著這個陽臺,對著它不停拍照。
電影里,慕名而來的人們把給朱麗葉的信塞進墻上的磚縫里,而現(xiàn)實并不允許游客這樣做。他們可以在庭院外的墻上留下各種涂鴉,或者,把寫好的卡片啊信啊投進一個小到不仔細找?guī)缀蹩床坏降募t色郵箱里。
我的信是在朱麗葉之家附近的咖啡館里寫的,信紙是向旅店前臺借的,前臺是個可愛的姑娘。
因為那個電影嗎,才要寫信?
對呀,我就是為了這個從遙遠的地方過來的。
那要寫很多東西嘍。
好像的確是的。請給我四張信紙可以嗎?
你相信會有回信嗎?那地方的郵箱可是小得不起眼呢,大家都是在墻上留言。
沒關系,反正投進去就好了。
你從多遠的地方來?亞洲的什么地方嗎?
嗯,怎么說呢,總之是需要用好多歲月和好多夢才能抵達這里的地方。
我把信投進了那個不起眼的郵箱。一個年輕女孩和朱麗葉銅像合了影,在密密麻麻的愛墻上寫了字,在紀念品商店里買了馬克杯和鑰匙扣,然后笑著拉起身旁男人的手,穿過擁擠的游客群。那女孩笑得可真好看,好像在說:“覺得人生好幸福啊。”
陽臺下,我們的朱麗葉依舊站在那里,頭微微偏下,左手放在胸口,右手拎起裙角,雙眼望向遠方,目光溫柔又悲傷,像永不落下的夕陽。
我在那夕陽般的目光里拉著行李準備前往下一個地方。然而關于維羅納,到這里還沒有結束。大約在將此信投入那不起眼的紅色小郵箱三個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回信。
信封上貼著意大利郵票,上面有維羅納的名字。信的落款是朱麗葉,信紙末端印著朱麗葉俱樂部的標志和聯(lián)系方式。信是用黑色水筆手寫的,字跡干凈利落又不死板,字里行間是真誠不敷衍的回應、恰到好處的溫柔與關心,應是出自女性之手。
其實已經記不清我在信里具體寫了什么,畢竟是四頁紙的數(shù)量。我能確定的是,我寫了自己的故事。我也相信回信的這位朱麗葉小姐一定也擁有她自己的故事,擁有她讀過的許多信里的故事,無論她是另一個《紐約客》的蘇菲,還是維羅納的索菲亞,或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瑞貝卡。
因為是私人信件,怎么說都應該要保留一些隱私吧,但我很想像在晴朗日子里拿出點心招待親切的朋友一樣,分享回信的最后一句。這是朱麗葉小姐對我的故事的溫暖回應,是我看了一百多遍的電影深深打動我的東西。我想,也是通過時間的繼續(xù)流動、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傳遞著的東西:
What life would be without dreams?(沒有了夢,人生會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