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清華大學心理學系博士后,中國心理學會注冊心理師,心理學科普作者
我從小就有一項特別的本領,考試做題很少糾結。做完卷子總是稍加檢查就果斷提交,事后也不跟人對答案。假如成績不理想,我絕不懊惱。長大炒股也是一樣,賠過錢,但是從不回頭。
用這種本領很容易原諒自己,避免了無謂的馬后炮式的自責——當然了,這樣也就很難從錯誤中汲取教訓。但總體來說,我覺得是利大于弊。
我想到這些事,是因為我意識到,這代表著我告別過去的一種態(tài)度。我身上有一種很極端的,不妨說是斬釘截鐵,心無掛礙的姿態(tài)。在這種態(tài)度里,我是一個“無關者”的角色。
我的一個朋友則代表了另外的一個極端。有一天我們討論離婚的人,我感嘆他們遇人不淑。她說:怎么會有單純的“遇人不淑”這種事?在她看來,悲劇是沒有偶然性的,要怪,只能怪自己“瞎了眼”。
也對。跟她的態(tài)度相比,我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小時候的我需要盡快把做錯題這種事拋到腦后,逃離那個成績不太理想的自己。為了減輕離別時的痛苦,人們通常就會采取這種快刀斬亂麻的態(tài)度。一口氣把自己的存在撇清,最是清凈不過。
可是結束一段關系,哪會真有那么容易?對我來說,最難的一關就在于“看自己”。
如果你承認,一個人是由他所經歷的故事構成的,或者你了解在一段長期關系里,人們會如何相互糾纏影響,把名字刻入彼此的靈魂和骨髓,你就知道你難以告別的并不是對方,而實實在在就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你經歷的關系有多深刻,構成“你”的那部分經驗就有多復雜。你造就了這段關系,這段關系又組成一部分的你。告別它,等于要承認你有一部分難以面對的自己。
你不可能干干凈凈地把一個人從你生命中剔除。《絕命毒師》里的老白每殺完一個人,都會染上這個人的某種習慣。所以他在告別一個人的同時,等于就背負起這個人的一部分。他在帶著這些人的一部分向前走。這個情節(jié)很有隱喻色彩,某種意義上我們全是這樣。
《深夜食堂》里的舞女則是每跟一個男人談戀愛時,就染上他的一個習慣,等到一分手再把這個習慣戒除。這倒是清爽利落,可惜大多數(shù)人做不來。所以那些真正重要的離別,是要經歷漫長,復雜的,也許是極其痛苦的蛻變。除非像我一樣,假裝不會受到這段關系的影響。但那也是假裝。
越是深刻的關系,告別就越不簡單。當然,換一個積極的角度,也不妨把它看作挑戰(zhàn)或修行。心理咨詢也是一種人際關系。剛開始學習做咨詢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們,結束關系幾乎與建立關系同等重要。還有很多次可以談的時候,就要問來訪者:你考慮過什么時候結束嗎?假如約定了結束的日期,就每一次提醒他,這是倒數(shù)第幾次咨詢。我那時不免覺得有些小題大做,等到真的開始做咨詢,才意識到這個階段是何其重要,絕不是在咨詢的最后一秒說:“好了,下次就不用再來了吧!”
說到底,對告別的敷衍,多少也是對自己的不夠尊重。如果把一段關系比作孕育生命的過程,告別就等同于最后的“分娩”。娩出的不是嬰兒,而是全新的一個自我。你承認在這段關系里獲得的影響和改變。你曾需要過它,利用過它,享受過它,影響過它……現(xiàn)在你終于不需要它了。你承認它給你的饋贈,正如同承認它給你的傷害一樣重要。當這個過程走到它最后的階段時,需要你給它一個嚴肅的認定:你成為新的你,這段關系也完成其使命而終結。
最后的環(huán)節(jié)艱辛且痛苦,但至關重要,不可馬虎。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也意味著一次難得的自我審視和成長。拿離婚雙方而言,看不到兩個人為什么選擇結束也就看不到兩個人從關系里真正得到過什么。
最后還是用心理咨詢類比吧。當我們結束一段長期正式的咨詢關系之前,通常會讓來訪者思考以下主題,作為處理結束時的一個參考。但愿有一天,其中一些主題能幫得上忙:
我當初為什么需要跟這個人建立這段關系?我從這段關系里收獲過什么?(而不是“對方給過我什么”)每一樣收獲,我可以如何帶到未來的生活中去?在我的人生長河中,和他的這段經歷會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為什么我現(xiàn)在不再需要這段關系了?在這段關系里還有哪些未曾處理的遺憾,是可以在告別之前處理的?結束這段關系之后,我的生活會有哪些不一樣?我還會遇到哪些未能解決的需求?我打算怎么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