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集彬

阮先生最近睡眠有些紊亂。以前晚上到了九點半他總是要睡覺的了，雷打不動，現(xiàn)在一看時間到了九點半，關(guān)上電視，洗漱一下，他就躺到床上去了。以前躺到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一覺到天亮。現(xiàn)在明明極為疲倦，躺到床上，卻像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前睡下了就很少做夢，現(xiàn)在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不斷做夢，把原本極其短暫的睡眠攪得不成樣子。

因為睡眠不好，這個早晨他起來得便有些晚。洗漱一下，匆忙下樓，到面線糊店隨便喝一碗面線糊，就急匆匆去上班了。因為起來得晚，這個早晨顯得有些忙亂。

平日去上班，他都搭公交：小區(qū)前面有一個站臺，七點半的公交，坐車后靠右邊那個位置，每一天都這樣，這樣的習慣很少改變。不知為什么，每次上車，那個位置永遠是空的，好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似的。也許這個小城，每天坐這一趟公交的都是固定那些人，他沒來，就再也沒有人去坐那一個位置了。從從容容到了單位，時間還早，他就泡一壺茶，給保溫杯續(xù)上水，享受一下上班之前的那一小段清閑時光。這幾乎成為他永恒的習慣。

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到了街口，等公交是來不及了，招一下手喊一輛摩的——這種摩的極不安全，開摩的的司機全然不顧交通規(guī)則，橫沖直撞，讓你心驚肉跳，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乘坐這種交通工具的。幸好家離單位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到了單位，看看表：還好，剛好八點整，還能打上卡——最近單位上班都要打卡，他不明白，像他們這樣的科研單位為什么也要打卡？搞學術(shù)研究，工作本身就是閑散的，又不是服務(wù)窗口，為什么要像其他單位一樣打卡？不明白歸不明白，你可以發(fā)一點小牢騷，但還是要照著要求做，這就是規(guī)則。阮先生是個守規(guī)則的人，所以這時候，他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往單位趕。

睡眠不好，生活都亂了，亂得不成樣子?，F(xiàn)在他坐到辦公室自己的那個位置上，腦殼里就像是塞進了一團棉絮，什么也想不起來。他覺得自己得去看心理醫(yī)生了，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到醫(yī)院去。醫(yī)院里人太多了，每次都要排很長的隊，嘈雜得就像菜市場一樣，一來他受不了那種環(huán)境，二來他不愿意向所長請假——這樣一來，總像是有求于人，他可不想看任何人的臉色，因此這件事便一直拖著。有時候半夜睡不著，折騰得難受，他就想，明天，明天一定得去看醫(yī)生了，這樣拖下去可不行！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又把自己的主意否決了。

為什么睡不著？說起來有點蹊蹺，他以前睡眠很好的，是什么原因?qū)е碌氖?？對于這個問題，他一直想理出個頭緒，然而坐在辦公室臨窗的那個位置上，他什么也想不起來。他像一個漁人一樣，把一張網(wǎng)撒到腦海中去，可是什么也打撈不上來，有點懊喪，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這里是十樓，樓下圍墻外面那里一條公路，過去是商場。公路上人來人往，商場剛開門，沒有一個人。這一切好像都跟他無關(guān)似的。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室內(nèi)：辦公室里同事們都到齊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或者靜靜地翻閱資料，或者啪嗒啪嗒地敲擊著鍵盤。這個社科研究所里，每個人都忙著做自己的研究課題。一上班，大家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做各自的事情，誰也不干涉誰。在他印象里，大家很少說話，有時候甚至一天也沒有說一句話，見了面，點個頭，就算打過招呼了。有時他想，這樣一群人，在這一棟二十層的公務(wù)大樓里，那么渺小，就像一只只沉默的螞蟻，每一天在那里躥來躥去，忙得不亦樂乎，其實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事，這樣忙碌有沒有意義——或者他們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個問題。

有時他想，也許自己就是一只螞蟻，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

現(xiàn)在，他把目光投向前面那一個位置：前面那個位置，年初剛來一個女子，最近又被調(diào)到所長辦公室去了。

這個辦公室里，都是一些老男人，包括他——說是老男人，其實也不老，不過四十多歲。在他看來，四十歲已經(jīng)是老男人了：一個男人到了四十歲，就少了生氣，就像他們現(xiàn)在。幾個男人在一起，本來就沒有多少話題，就像現(xiàn)在，誰和誰都沒有說話，辦公室里大半天時間里都是靜悄悄的。只是阮先生有點不滿足于現(xiàn)狀。每個人都專注于自己的事情，有時太過于寂靜了，阮先生就會把目光移向窗外去。外面商場門口，偶爾會有一個靚麗的身影從那里經(jīng)過，她們大多是到商場里去買東西的，或者從里面出來，打扮得很漂亮。他的目光就在她們身上作短暫停留：時間不長，最多幾秒鐘。在他看來，這是一種休息。很快他又把心思轉(zhuǎn)移到所做的論文上去了。

這個研究所，幾個研究員里，有幾個是老派的人，他們不會用電腦，寫論文的時候仍然習慣手寫。就像他，覺得手寫跟用電腦不一樣：手寫能做到心手一致，寫著寫著靈感源源不斷冒出來：電腦寫就不一樣了，鍵盤時時阻礙著你的思緒。在他看來，這論文，也是藝術(shù)品，只能是手工生產(chǎn)，不能用機器，用機器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就不能叫藝術(shù)品了。因為手工寫作，需要打字，所里體恤大家的辛勞，尊重大家的工作習慣，又因為把資料拿到外面去打印畢竟不方便，決定臨時招聘一名打字員。這件事情因為資金沒有著落一直拖著，年前上面撥下一筆款，所里決定把這一件事情解決了。

對于這件事，大家的看法是：招就招吧，無所謂，無非是添一口人吃飯，所里不差那點錢，以后打印的事情方便多了。大家對這一件事都持支持的態(tài)度?？墒钦l也沒有真正去關(guān)心這件事，這畢竟是一件小事，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如果要說有，那就是，這一個即將到來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就這一點引發(fā)了小小的猜測。猜測也只是辦公室里幾個人碰到一起了議論幾句。阮先生從來沒有去關(guān)注這一件事。在他看來，一切都沒啥意思。生活按照原來的秩序繼續(xù)行進。

這一天早晨，剛上班，阮先生剛剛泡上茶，啜一口，所長進來了，說：為你們招聘的打字員來了，上午報到。大家“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繼續(xù)埋頭做事。阮先生也是，繼續(xù)喝他的茶。喝茶是他每天早晨必須做的一道程序：喝了茶，一個人神清氣爽，一天下來，頭腦清醒；不喝茶，昏頭昏腦，一整天你也別想干出一件囫圇事。效率高下自不必說，所以每一天，這一道程序雷打不動。

所長看他在喝茶，說：阮老師，泡什么好茶？阮先生說：龍井。所長說：阮老師你真會享受。阮先生說：所長要不要來一杯？所長趕緊擺擺手，說：不了不了，我不愛喝茶，我只愛喝酒。聽他這樣說，大家都笑了——大家都知道所長愛喝酒，不管什么酒，只要是酒他都喝。阮先生聽他這樣說，在心里罵一句：俗人。

現(xiàn)在研究所多了去了，隨便什么機構(gòu)，附庸風雅，都喜歡成立一個研究所，很多有名無實。他們這個研究所是正規(guī)的社科研究所，屬于處級單位。在這個科研機構(gòu)里，被領(lǐng)導的是一些高級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有壞脾氣，不好得罪，所長表面上處處表現(xiàn)出對這些知識分子的尊重，其實他跟這些人沒有什么共同語言，所以這時候，他一邊搭訕著，一邊從辦公室里走了出去。平日他是很少進到這個辦公室的，有什么事情打個電話叫人過去，除非為了一件很特殊的事情，就像今天，單位進了人，他才親自光臨。在阮先生看來，這個所長是個不學無術(shù)的人，因為他能搞錢，所以才當上所長，他的論文大多是研究生們幫他做的，阮先生打心眼里瞧不起這種人。然而研究所靠課題拿錢，所長善于搞課題、跑錢，大家也就把他的那些缺點全都包涵了，不去指出他的短處，只求相安無事。

八九點鐘的時候，所長又進來了。這一次進來，帶著一個人。那時候，大家正低頭做事，所長一邊大聲笑著和誰說話，一邊走進來。大家本來沒在意，是所長爽朗的笑聲讓大家覺得奇怪。所以抬起頭來——所長平日可是不茍言笑的，除非是喝了酒，只有在喝酒的時候他才有這樣爽朗的笑聲，可是這是在上班時候！和所長一起進來的是一個女孩子，二十三四歲，穿一件很短的裙子，容貌靚麗，皮膚出奇地好，嘴邊有一個明顯的酒窩，笑起來，露出一口整潔好看的牙齒。相對麗質(zhì)，看了那個女子一眼，阮先生心里不覺動了一下。他正愣怔的時候，所長說：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們新來的打字員，叫李雪，師范大學畢業(yè)，是個大學生。女子說：老師們好！你們以后就叫我小雪吧。坐在阮先生后邊的一位姓徐的研究員竊竊笑了一聲，說：有意思，小雪小雪，六月飛雪。徐先生愛打趣，這個時候心里指不定又起了什么歪主意。看他這樣子，阮先生的眉頭不覺微微皺了一下。所長說：小雪以后就在你們這個辦公室上班了，位置嘛——他的目光四下里掃了一掃，說：就讓她坐阮老師前面那個位置吧。他們這個辦公室，原先有五個人，其中兩個人年前調(diào)到別的單位去了，空出兩個位置。聽所長這樣說，阮先生的心里不知怎么突地跳了一下。所長一一介紹了辦公室里的人：這是吳老師，這是徐老師，這是阮老師。女子嘴甜，循著所長所指，一一叫道：吳老師好！徐老師好！阮老師好！這樣便算打過招呼了。介紹完畢，所長帶著女子出去了。

因為他們的到來，辦公室里惹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兩個人出去了，這騷動也就很快平息了，大家繼續(xù)埋頭做事。阮先生做的是比較文學，論文框架早就建立起來了，接下來是找資料。他翻閱著手里的書籍，看著看著，不知怎么，剛才那一個人那一張好看的笑臉老是在字里行間跳動。晚上回去，他躺在床上，那一個笑臉還在眼前，好像正在對著他笑，親切地叫他阮老師。他不覺心里輕輕搖動。

阮先生已經(jīng)獨居一年，他的生活平靜如水。這樣很好，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一天，上班，查資料，做論文，回家，吃飯，看電視，睡覺。他幾乎沒有什么業(yè)余生活，如果要說有，至多是睡覺之前看一會兒電視，也算是一種休息和娛樂。他體會到這樣的好處：單純，沒有煩惱。你不和別人打交道，別人也不會來打攪你。可是現(xiàn)在，他的生活起了小小波瀾：一個女子姣好的面孔老是在他的眼前晃動。他躺在床上，入睡的時間足足為此耽擱了半個小時。

第二天早上，不知為什么，他上班的時間比起平時提早了十五分鐘。走到站臺，剛好提前一班車。這輛車他從來沒坐過。上了車，車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他只好站在過道里。車里的人都是陌生的，這一切給他一種壓迫感，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有點后悔了。幸好路程不是太遠，車很快到站。車門打開，他從車里擠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調(diào)整一下呼吸，跨過馬路，走向?qū)γ孓k公大樓。進到辦公室，他奇怪地發(fā)現(xiàn)，大家都來了，大家都比平時提早了十五分鐘。那個人也來了，就坐在他前面的那一個位置。他說：大家這么早！吳先生和徐先生說：你不是也很早嗎？他說：是啊是啊，早上起來得早。一說這話，他的臉不知怎么就紅了。他后悔了：為什么要那樣回答呢？

還好，上班時間到了，大家把桌面上的東西規(guī)整規(guī)整，攤開書籍，準備做事。辦公室的桌子，他們是從來沒有認真收拾的習慣的，要用的書堆在里面，暫時不用的書堆在外面，他們每天便這樣坐擁書城?，F(xiàn)在來了個女子，他們就有點不好意思弄得那么邋遢了。比如常年不刮胡子的吳先生，這一天早晨就把一個下巴刮得光滑如雞屁股了。因為有女性的加入，這一個平日十分沉悶的辦公室里的空氣顯然比以前活躍了起來。徐先生不知想起什么，問：小雪小雪，你讀的是師范大學，為什么甘心屈尊來當一名打字員？小雪嫣然一笑，說：事情是這樣的，因為畢業(yè)了，工作還沒有落實，想利用找工作的這一個空隙打一個短期的零工，從實際工作中得到一些人事的經(jīng)驗，便到這里來了。這樣的回答很讓人滿意，可是徐先生并不這樣認為，他顯得有點驚訝，說：這樣啊。似乎是有點可惜的意思。他想，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墒沁@原因他想不出，因此沉默了。吳先生見他不說了，接過他的話題問：小雪，你學的是什么專業(yè)？小雪說：中文專業(yè)。吳先生說：那你大概是想當一名作家了。小雪說：是有這樣的向往，可是人了學，發(fā)現(xiàn)中文專業(yè)和當作家根本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吳先生表示贊同，說：你說得對，現(xiàn)在的中文專業(yè)的課程設(shè)置是培養(yǎng)不出作家的。又說：我們這里倒是有一位老師是中文專業(yè)的。小雪聽他這樣說，顯然有些興奮，問：誰？吳先生說：就是坐在你后面的這一位阮老師。小雪轉(zhuǎn)過身來，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說：這樣啊，阮老師，那以后我可以隨時請教了。阮先生說：不敢不敢。小雪問：不知阮老師做的是什么研究？阮先生說：比較文學。小雪說：這樣啊。神情里顯出對這一門學問有濃厚興趣的樣子。阮先生正不知同小雪說什么，現(xiàn)在吳先生提起這個話題，小雪又主動來問他，于是就問：既然你讀的是中文專業(yè)，那么你對中國現(xiàn)代哪一位作家比較有興趣？小雪歪斜著頭腦，一副思考的樣子，扳著手指頭，一一歷數(shù)：魯迅，沈從文，徐志摩，張愛玲……阮先生笑道：這么多啊。小雪說：是啊。說到徐志摩，阮先生不知想起什么，問：就這個徐志摩，你喜歡他的哪一首詩、哪一篇散文？小雪說：詩歌有《再別康橋》《翡冷翠的一夜》，散文有《巴黎的鱗爪》《翡冷翠山居閑話》。這都是普遍的知識。阮先生不知想起什么，問道：你知道沈從文和徐志摩是密友嗎？小雪搖搖頭，顯出對這個問題一無所知的樣子，說：這樣啊。又對獲得以前從未獲過的知識表現(xiàn)出新鮮的興味，歪斜著頭腦，看著阮先生，似乎有甘當小學生要聽他講下去的意思。于是阮先生說：你知道嗎，當年徐志摩先生飛機失事，就是沈從文先生等人處理的后事……徐志摩先生那樣風流倜儻的留學過英國劍橋大學的紳士，入殮的時候穿戴的卻是清朝的大褂和瓜皮小帽……看他們兩個人聊得火熱，徐先生在一旁坐不住了，顯出幾分嫉妒的樣子，說：吳老師，你看你看，小雪和阮老師多投緣啊。又說：阮老師，你可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不說不打緊，這一說弄得阮先生十分窘迫，阮先生趕緊說：好了小雪，今天我們先談到這里，做事了?？墒切⊙╋@出意猶未盡的樣子，說：阮老師，我還想聽您講呢。阮先生說：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小雪這才戀戀不舍地回過頭去。

夜里，躺在床上，就要睡覺了，阮先生又想起早上的那一幕，心里有了小小的得意——他似乎是取得了小小的勝利。他又想起那一句：阮老師，我還想聽您講呢。想起里面那一種撒嬌的語氣，心里有了輕微的搖動。他想起那一張如花的笑臉，想到徐先生的一句比喻——她的確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百合花，那么純潔靚麗。坐在那里，他似乎聞到空氣里有一種沁人的香氣，忍不住多吸幾口氣。他確實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越過電腦液晶顯示屏，他看到她后背上那一道雪白的脖頸，那里似乎有一道光，那么耀眼，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而后內(nèi)心有一種小小擾亂了。這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徐志摩和陸小曼漫步在萊茵河畔，那情景好像是在電視里，可是那個徐志摩卻又像是他，陸小曼有點像小雪。這一切讓他恍惚。他竭力想把那一種印象留在記憶里，可是越是努力印象越是模糊。心里一急，便醒過來，醒來之后就睡不著了。這是他第一次失眠。

因為沒有睡好，第二天，他早早就起來了。這一天早上，他坐的公交剛好是平日坐的那一輛。上了車，平日所坐的那一個位置空著，似乎是專為他留著的。坐在那里，一切氣味都是他熟悉的，一切都讓他感覺到很愜意。車向前行，一陣倦意襲來，他干脆瞇起眼睛打盹。這一打盹不要緊，一打盹他就迷糊過去了。好久沒有失眠，他實在是扛不住，便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睛，車已經(jīng)跑過去兩站。車到站臺，他趕緊下車，攔一輛摩的，趕到單位，看看表，已經(jīng)遲到了十分鐘。他急匆匆地走進辦公室，大家已經(jīng)在那里上班了。見他進來，吳先生說：阮老師，你平日可是很準時的，今天怎么遲到了？他從來沒有遲到過，有些惶惑，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紅著臉說：睡過頭了。當然他不敢說是什么原因睡過了頭。這時候，他不覺看小雪一眼，小雪正好抬起頭，四目相對，她對他嫣然一笑。他的心里又動了一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辦公桌上的書籍整理得井井有條，桌子擦拭如新。他以為自己是坐錯了位置，站起來，看一下，沒錯?。】此躲兜卣驹谀抢?，小雪返過頭來，說：阮老師，早上沒事，我就把您的辦公桌收拾了一下。徐先生聽她這樣說，說：你看你看，我們的小雪同志對阮老師多好啊。吳老師也表示附和。阮先生窘窘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小雪看他那樣子，笑了，為他解圍，說：徐老師，吳老師，如果你們愿意，我也會幫你們收拾的。徐先生趕緊擺擺手，說：不敢不敢，我們可不懂得像阮老師那樣指導你文學。說著朝吳先生擠擠眼。吳先生附和道：是啊是啊。阮先生看他們這樣，說：你你你，你看你們，這哪像老師?。窟@樣一說，大家都笑了。這時候，小雪忽然想起什么，說：對了，阮老師，我剛才整理書桌的時候看到您桌上有一本《致陸小曼》，可不可以借我一閱？阮老師說：當然可以。說著，俯下身來，從他的書籍里揀出那一本《致陸小曼》，遞給她。小雪捧著書，似乎有無限的歡喜，說：太好了，謝謝阮老師！他正要說什么，這時候，所長進來了。所長平日是很少進來的，這兩天里這是第三次，大家都有點意外。所長走到小雪辦公桌前，說：怎樣，小雪，還習慣吧？小雪顯然很惶恐，站起來，紅著臉，說：謝謝所長！一切都很好。所長似乎是很滿意小雪的答復，說：那就好那就好。關(guān)心下屬，也是應(yīng)該的事，可是說完話，所長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把整個辦公室檢視一遍，好像這個辦公室因為小雪的到來會有新的變化，然后歪斜著頭腦，用鼻腔說：嗯，很好。然后，似乎經(jīng)過很慎重的考慮，作出重大決定，說：為了表示對新來的小雪同志的歡迎，我決定，晚上我們一起去風苑樓聚餐，也算是迎新吧。大家把頭抬起來——他們可是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優(yōu)待！徐先生說：小雪，你看，所長對你多好。所長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說著，轉(zhuǎn)身出去。阮老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本來情緒很好，這時候似乎是遭遇了很大挫折，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低著頭，翻閱資料。翻著翻著，不知怎么就出了神。

風苑樓是這座小城里最高雅的去處：仿古的建筑，雕梁畫棟，侍女一律唐裝，有古箏彈響，讓人感覺仿佛回到了唐朝。晚上，研究所在風苑樓里擺了一桌宴席。大家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上了席，徐老師說：小雪同志，你看，晚上我們都沾了你的光了。小雪坐在阮老師身邊，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臉兒紅紅的，有點困窘，求助似的望著阮老師。阮老師有心想援助她，可是卻不知道該怎么說。這時候，所長站起來，說：晚上呢，一來是為小雪接風，二來是為了犒勞犒勞所里的各位大學者們，憑你們?yōu)樗锼鞒龅呢暙I，本來就該酬勞酬勞大家。徐老師坐在阮老師的另一側(cè)，聽所長這樣說，輕聲嘀咕道：我們可沒有這樣的福氣。這話阮老師聽到了，心里有贊同的意思，可是卻沒有發(fā)表意見。

所長是一吃飯就要喝酒的——他似乎是不喝酒就不懂得吃飯，一坐下來就問：大家看看，喝什么酒？大家沒有作聲。所長說：小雪，你來說，喝什么酒？小雪聽所長這樣問她，臉紅起來，說：我我，所長，我不喝酒。所長說：不管你會不會喝酒，今天為你接風，這酒你是一定要喝的。說著就朝服務(wù)員招招手，說：去拿一瓶十五年的法國葡萄酒。小雪窘窘的，紅著臉，說：所長，我真的不會喝酒。又說：我從來就沒有喝過酒。所長說：什么都有第一次，喝酒又不是什么困難事，學學就會了。小雪求援似的望著阮先生。阮先生看她這樣子，心里替她著急，說：所長，您看這樣行不，我來替她喝酒？所長擺擺手，說：不行不行，你憑什么替她喝酒？這時候，菜上來了，所長說：吃吧吃吧，先吃飯，墊個底。大家開始吃飯。剛吃幾口飯，酒來了，服務(wù)員小姐一一為大家斟上酒。所長舉起杯，說：來，這一杯我敬大家。大家舉起酒，所長把酒舉起來，揮一揮，示意一下，一昂脖就把酒干了。大家喝一小口，猶豫一下，又覺得這樣不禮貌，就把酒干了，放下酒杯繼續(xù)吃飯。小雪只是把酒杯拿起來沾了一小口，看所長沒有發(fā)表意見，就把杯子放下了。過一會兒，所長再一次舉起酒，說：來，這一杯酒，我敬一下小雪同志。小雪聽他這樣說，還沒有喝酒臉就紅得像紅綢布，說：所長——看她那樣子，吳老師說：小雪同志，所長可是從來沒有單獨敬過我們酒。所長把杯舉在手里，等小雪喝酒。小雪沒有辦法，只好喝了一小口。所長一昂脖又把一杯酒干了，看她只喝一小口，說：干了。小雪求饒似的望著所長，說：所長，我真的不能喝酒。所長說：不行，這杯酒一定要喝。小雪沒有辦法，閉上眼睛，狠狠心，把一杯酒干了，頓時一張臉燦若云錦。所長呆呆地望著她，清醒過來，笑說：你看，我們的小雪同志，一喝酒就越發(fā)顯得好看了。聽所長這樣說，小雪一張臉就更紅了。喝完酒，所長說：吃菜吃菜。這個酒店，河魚海鮮，都是野生的，都是剛剛打撈上來的，大家懷著一種新鮮的心情繼續(xù)吃菜，吃出一身汗。吃了一會兒菜，聊了一會閑話，所長又舉起杯，說：來，我再敬大家一杯。徐老師說：不對不對，您已經(jīng)敬過我們一回，這次應(yīng)該我們敬所長。大家表示同意。所長說：錯了錯了，今天的主角是誰？小雪。大家應(yīng)該敬小雪。大家聽所長這樣說，又說：對對，敬小雪，敬小雪。小雪一見這陣勢，告饒似的說：我我我，我真的不能喝酒。所長說：小雪同志，這你就不對了，你不能卻了同事們的好意，不行你就少喝點。小雪沒有辦法，只好喝酒。喝過三杯酒，小雪一張臉已經(jīng)如一個紅蘋果了。這時候，阮老師看不下去了，站起來，說：看小雪都醉了，我來替她喝。所長說：阮老師，你這是什么意思？徐老師說：所長您不知道，這小雪已經(jīng)拜阮老師為師了。所長說：有這事？徐老師說：你問吳老師。說著朝吳老師擠擠眼。吳老師笑了，說：是這樣，我做證。所長說：這樣啊，那該阮老師喝酒。但是沒有匯報，必須先罰三杯酒。阮老師咬咬牙，站起來，連喝了三杯酒，又替小雪喝了幾杯酒。阮老師替小雪解了圍，小雪感激地望了阮老師一眼。

這一晚上，從酒店回來，阮老師輕飄飄地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樣早早地上到床上去，卻依然睡不著，他又想起夜間席上的情景：他和小雪的關(guān)系似乎又進了一小步。他覺得他們之間甚至有了一種默契。席散了，臨別的時候，小雪特地走過來，伸出一只手，說：阮老師，謝謝您！他握住那只手，那只手那樣柔軟，現(xiàn)在想起來，讓人有一種握住了就不想放開的感覺。他躺在那里，又舉起了手，似乎那一只手還伸在那里，讓他握著。他又想起了那一張如花的笑臉，那一張臉似乎還在那里對著他笑。他想起徐志摩的詩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想起這些，他的內(nèi)心無比地溫柔。

因為小雪的到來，原先極其沉悶的辦公室里的空氣比起以前變得活躍多了，其他辦公室的同事偶爾也會因此登門拜訪。尤其是所長，似乎來得更勤一些。吳先生是研究心理學的，徐先生說：吳老師，下一次你可以申請研究這樣一個課題：《關(guān)于男女比例搭配在社會工作中的情緒促進功能及其意義》。吳先生笑了，表示同意。阮先生聽他們這樣打趣，皺起眉頭，說：看你們倆，沒個正形。徐先生說：吳老師，你看，我們傷著小雪同志的師傅了。說著，兩個人擠眉弄眼地笑起來。當然，這都是小雪不在辦公室的時候幾個男人的鬧劇。小雪經(jīng)常不在辦公室，不在辦公室的原因是被所長叫去。叫去做什么，不得而知。阮老師問過小雪，小雪窘窘的，有時說：所長叫我?guī)退磙k公室。文員兼打雜，這也是常有的事。有時又說：所長電腦卡住了，叫我去幫他擺弄一下。一張臉紅紅的，然而看不出是說了謊。

因為小雪的存在，他們體驗到了好處，不僅氣氛變得活躍起來了，而且工作上方便多了，大家寫出來的論文，不用再考慮拿到哪里去打印——那是他們的心血，弄丟了可不是好玩的?，F(xiàn)在好了，寫好了交給小雪就是。尤其是阮老師，深切體會到這樣的好處。而且這個小雪，對他似乎比對別人更好一點。在他看來，他們之間似乎建立起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親密關(guān)系，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而已。然而因為這件事，經(jīng)常攪亂了他的睡眠。每天晚上，到了床上，他總要發(fā)一會兒呆。進入了夢鄉(xiāng)，有時便要夢見小雪，有時很成功，有時不很成功。有一次，在海邊，他已經(jīng)牽住小雪的手了，又醒過來，讓他十分懊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雪的到來，研究所里的聚會變得多起來。關(guān)于這個問題，徐老師和吳老師私下里討論過，一致認為是這個原因，因為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答案。

這一天晚上，他們又去風苑樓吃飯。這一天晚上，吃完了飯，喝了點酒，所長又提議增加新的節(jié)目：去唱歌。酒樓里就有歌廳，很方便。平日的工作太過于枯燥，放松一下。阮老師先是不想去，他不喜歡那種嘈雜的環(huán)境。小雪原先是要回去的，可是所長說：小雪，你必須留下。小雪想走，猶豫了一下就留下了，這讓阮先生感覺到意外?？墒强葱⊙┝粝?，他就坐在那里不動了，后來就跟著大家去了包廂。

這是一個小包廂，里面布置得十分雅致，音樂響起來了，幽暗的空間里，大家顯得十分放松，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想干啥干啥，完全沒有平日的那一份拘束。阮先生既不愛唱歌也不愛跳舞，一個人坐在那里喝酒。小雪緊緊挨著他坐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因為環(huán)境的壓迫，竟然輕輕挽住了他的手。阮先生明顯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一動不敢動，就讓她這樣輕輕挽著那一只手臂。因為喝了酒，又有環(huán)境的熏陶，到后來，阮先生到底膽大了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給小雪倒了一杯酒，說：小雪，來，我們干一杯。小雪非但沒有拒絕，反而說：阮老師，我敬您。和他輕輕磕了一下杯，一昂脖，就把一杯酒干了。小雪什么時候?qū)W會的喝酒？這倒讓他有點意外。然而他又高興起來：也許是因為他吧。這一次是一種例外。喝了酒，兩個人坐在那里，靜靜地看大家唱歌跳舞?？粗蠹覔е碌难谀抢锾?，阮老師不覺心里有些癢癢，他偷偷瞄小雪一眼：這一天晚上，小雪梳著一條大馬尾辮子，一對大眼睛明亮動人，皮膚在燈光下顯得那樣干凈細膩，讓人有想上去親一口的感覺。他想，能夠摟著這樣的美女跳舞多好。可是他不敢——他的跳舞技術(shù)太臭，他可不想出丑。他不敢邀小雪跳舞，可是有人敢：幾個男同事走過來，邀請小雪跳舞。小雪擺擺手，說：對不起，我不會。同事走了，他們相視一笑——他們兩個人之間，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阮老師沉浸在一種溫柔的空氣里。一支舞曲剛罷，另一支舞曲又起，所長和一位女同事跳過幾支舞，走過來了，伸出手，說：小雪，來，我請你跳一支舞。小雪說：所長，我不會跳舞。所長說：沒事，我教你。小雪還想說什么，所長不由分說地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擁著她旋進舞池。這個所長，一看就是老手，動作嫻熟老練。小雪起先踉蹌幾步，很快被所長帶起來了，隨著音樂，起步，側(cè)身，旋轉(zhuǎn)，起舞。大家都看得呆了。阮老師看著所長擁著小雪翩翩起舞，心情莫名地有些失落。

音樂停了，罷了舞，小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來，阮老師發(fā)現(xiàn)，小雪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興奮。這時候，不知怎么，他生氣起來了。

晚上，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著了，眼前還是小雪的那一個表情。她為什么要興奮？難道她喜歡和所長跳舞？或者她原先就喜歡跳舞，她之所以說不會跳舞，只是一種掩飾？他有點后悔自己不會跳舞了。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一個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到了幾點才睡過去。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還是晚上的舞會，他看見所長那一只摟著小雪的腰的手悄悄向下移動。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站起來，走過去，抓住那只手，狠狠地把它甩掉。所長很生氣地看他一眼，說：阮老師，你想干什么？那只手又摟住小雪的腰。他追過去，把小雪拉開，推了所長一下。所長撲過來，和他扭打在一起。這時候，他醒過來了，卻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夢。醒來之后，他心里亂亂的，再也睡不著了，躺在那里，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回到辦公室，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只是他發(fā)現(xiàn)，所長看他的眼神和往日有些不一樣。

上午，所長打電話過來把小雪叫去。這一次去了很久。

晚上，所長又邀請小雪去跳舞。這一次，是兩個人去。所長終于成功了。下午下班后，阮老師正和小雪有說有笑地走出單位大門，所長開車把小雪接走了：小雪完全是可以拒絕的，她為什么拒絕得那么不徹底？所長把小雪拉上車，絕塵而去，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那里。他感覺到了恥辱。

他的失眠變得嚴重起來。一個晚上。他幾乎沒有睡。他一直在賭氣。他不知道自己在和誰生氣：是和自己，還是小雪？他的頭腦十分凌亂，翻來覆去睡不著。有幾次，他實在太困，便睡過去，一睡過去就做起夢來：一會兒，他夢見小雪在對著他笑。一會兒，又夢見，幽暗的房間里，曖昧的音樂，所長正摟著小雪跳舞，表情那樣得意。他十分憤怒，想走進去，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門。心里一急，便醒過來，再也沒有睡。

第二天早晨，他起來，一個人懨懨欲睡，去上班，又遲到了。遇到小雪，小雪問他：阮老師——他沒有回答。小雪驚訝地望著他，又問了一句，也沒有回答。他不是沒有聽見，他是在和小雪賭氣。其實他心里并沒有怪小雪。在他心目中，小雪還是那個女孩子：單純，天真。他把氣都撒在所長身上。下午的時候，在走廊上遇見所長，兩個人擦肩而過，他狠狠地盯所長一眼。所長看見了，非常訝異，一張口張得大大的。

晚上依然睡不著。躺在床上，一夜折騰，他又做夢。夢境支離破碎，有在辦公室里做事的，有在風苑樓吃飯的，有在卡拉OK里唱歌、跳舞的，都和小雪有關(guān)。最后一次，他又夢見和所長打架：所長洋洋得意地對著他笑，表情里充滿了輕蔑，他揮拳狠狠地朝那一張臉砸去。拳是砸到了臉上，可是有氣無力。他身上似乎有無盡的力氣，可是怎么也使不出去，十分懊惱，心里一急，便醒過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蜷著身子睡在床上。他記起，吳老師的某部心理分析書上說到：用這樣的姿勢睡覺，會夢見使不出力氣。于是他把手腳充分地攤開，調(diào)整了一個姿勢，想再睡，可是怎么也睡不著了。

這一天早晨，他起來得很晚，到了單位，已經(jīng)遲到半個小時了。走進辦公室，所長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和小雪說話。他們似乎正聊起跳舞場上的事，彼此都有些興奮，見他進來，兩個人把話止住。所長看他進來，從座位上站起，見他臉色十分難看，說：阮老師，我們正在說你呢，你今天怎么遲到了？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生病了？阮老師低著頭，不說話，氣呼呼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此@樣，所長有些惶惑，朝他看了很久，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有些尷尬，訕訕地從辦公室里走了出去。

他和所長之間似乎有了仇隙，這個仇隙從何而來讓人有些迷惑。一次，吳老師和徐老師談起這一件事，徐老師笑了，說：阮老師怕是吃醋了。

阮老師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不僅睡不著，夢也越來越多了。他屢次夢見和所長打架，有時用拳頭打，有時用腳踢，有時候用棍棒打，都不很成功——所長的身上并不見有明顯的傷痕。

時間一晃過去，小雪的兩個月臨時工工期到了。這一天，所長走進辦公室，宣布所里決定：研究所決定正式聘用小雪。大家都對小雪表示祝賀。阮老師卻說：倒不如走。大家都用訝異的眼神望著他。

這一天晚上，他又做夢了，夢見自己和所長打架。他夢見自己把所長打倒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所長的臉，想把所長那一張得意的臉踩扁，這時候，所長卻變成了一只烏龜，把自己的頭和身體蜷縮進堅硬的龜殼里，任他怎么踩也無濟于事。他使盡全身力氣，也奈何他不得……

第二天早上，他來到研究所，走進辦公室，發(fā)現(xiàn)自己前面那一個位置空了，他問：小雪呢？徐老師說：小雪現(xiàn)在是所長秘書，搬到所長辦公室去了。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剛想打開電腦做事，卻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張紙。他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阮××同志，鑒于目前你的精神狀態(tài)，已不合適于在××研究所工作，經(jīng)研究決定，調(diào)你到××單位工作，請你于×年×月×日到××單位報到……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在夢里。

阮先生的心里突然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他呆呆地立在那里一言不發(fā)，過了許久，忽然轉(zhuǎn)身，直愣愣地走出這一間辦公室。徐老師和吳老師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在他身后喊：阮老師——阮老師——阮先生似乎沒有聽見，徑自下了電梯，走出辦公大樓，沿著這一座城市的街道行走。他不知道往哪里去，這一座城市似乎和他有關(guān)，又似乎和他無關(guān)，一切在他面前變得虛無，他就這樣沿著這一座城市的街道往前行走、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傍晚時分，他走到這一座城市的環(huán)島——走出這一個環(huán)島，就出了這一座城市。他不敢偏離軌道，在這一個環(huán)島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一圈又一圈，也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這時候，他和所長不期而遇。所長下班了，開著小車，來到這里，突然發(fā)現(xiàn)了阮先生。他吱的一聲把車剎住。阮先生并沒有發(fā)覺，繼續(xù)往前走，所長開著車跟在他的身后。這時正值下班的高峰，環(huán)島這邊車來車往，由于所長的注意力全在阮先生身上，這時候就出事了：一輛土方車斜插過來，所長來不及剎車，躲避不及，轟隆一聲，撞了上去。這一下很猛，車頭都撞扁了，所長暈了過去。那一個聲音十分巨大，所有的行人都呆呆地立在那里，朝環(huán)島那邊張望。阮先生也被驚醒了，回過頭去，只見兩輛車撞在一起。那輛小車十分熟悉，一看車牌，是所長的車。車里沒有任何聲音，也不見有人下車，整個世界靜悄悄的，濃烈的汽油味彌漫起來了。人們遠遠地站在那里觀看，沒有人過去。這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有一些人悄然散去。他想過去，又止住腳步：哼！所長——他的心里剛剛萌生出一絲快意，突然，刺一聲，那輛小車里冒出一個火星，一個火苗跳躍起來。阮先生忽然想起小雪，心里一驚，身體一震，一邊呼喊著：小雪——小雪——一邊死命朝那里奔去。拉開車門，小雪不在車里。只見所長被卡在車里，渾身是血，一張臉都扭歪了。他剛要離開，想想，猶豫了一下，又走過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所長從車里拖出來。他們剛剛撤離，突然轟一聲，火焰瞬間吞沒了那一輛小車。人們靜靜地站在那里，抬頭望去，紅艷艷的火焰照亮了淡藍色的夜空。

這個時候，不知從哪一棟樓房里傳出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英雄》，音樂激越雄渾，所有的人齊刷刷地回過頭去，傾耳細聽，在晚風中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