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
摘 要:從古至今,對人類命運的關注一直是文學的重要母題。蘇童的新作《黃雀記》揭露了個體注定要受到以“家庭和社會”為代表的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而無法成為自身命運主宰的殘酷現(xiàn)實,這種與自然主義宿命觀相接近的命運認識,帶有明顯的悲劇色彩,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蘇童小說的審美風格。
關鍵詞:蘇童 《黃雀記》 宿命意識
2013年,蘇童的新長篇小說《黃雀記》在《收獲》雜志發(fā)表,剛一問世就引發(fā)了人們的極大熱議,評論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分別以王宏圖的《轉型后的回歸》①和張定浩的《假想的煎熬》②為代表,前者肯定了蘇童回歸原有藝術格局的做法,后者則認為蘇童在假想中構建文本,使小說充滿了“向壁虛構”的硬傷??傮w來看,由于當時《黃雀記》剛剛問世不久,學界對它的研究相對來說比較單一,主要集中在作家創(chuàng)作方法層面,而缺少對故事內(nèi)涵的深入挖掘。反復閱讀《黃雀記》可以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其實寄寓著作家?guī)в忻黠@悲劇色彩的宿命觀,只不過這種“宿命觀”并不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神定或天定”的思想,而是與自然主義的宿命觀相接近的“外部環(huán)境決定”。具體而言,主人公保潤、柳生、仙女先是在家庭的影響下經(jīng)歷了“少年懵懂的殘酷青春”③,強奸案發(fā)生之后,又被迫地走上社會,在社會的干預下經(jīng)歷同樣殘酷的中年現(xiàn)實,最終他們的成長在以“家庭和社會”為代表的“外部環(huán)境”的合力作用下走向絕境,顯示了宿命的強勢與殘酷——個體注定要受到外在因素的壓迫而無法成為自身命運的主宰,這正是《黃雀記》所要揭示的生存困境。
一、家庭影響下的“殘酷青春”
在我們的傳統(tǒng)認知中,親情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家庭應該是一個溫暖和諧的所在。但是在小說《黃雀記》中,母與子、夫與妻、長輩與晚輩之間卻充滿著怨恨,家庭中鮮有溫情,有的只是冷漠和忽視。小說從一開始就描寫了保潤家的情況。保潤的祖父是一個經(jīng)受了文革創(chuàng)傷而精神失常的老人,瘋瘋癲癲地尋找著丟失的魂。母親對祖父的行為十分不滿,經(jīng)常要求兒子和丈夫加入她對祖父作戰(zhàn)的陣營?!斑@個家庭平素就談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頻繁地爆發(fā)戰(zhàn)爭。”④蘇童以往的小說大都表現(xiàn)了兒子與父親的沖突,但是在新作《黃雀記》中情況卻發(fā)生了改變,不僅年紀最長的祖父在兒媳面前毫無威嚴,就連一家之主的父親也處于弱勢的地位。然而無論是父權的專制,還是母親的強勢,來自成人世界的壓制總是讓少年們處于孤獨的境地之中。再加上青春期的少年們大都是需要游戲的,保潤卻不得不在精神病醫(yī)院里照顧祖父,為了排解孤獨,他甚至開發(fā)出了一項不可思議的游戲——捆綁,就像《百年孤獨》中人們制作小金魚、給自己織裹尸布一樣,保潤通過研究各式各樣的繩結來慰藉孤獨的內(nèi)心?!坝捎陂L期監(jiān)視祖父,他的目光很像兩只探照燈”⑤,被保潤一看,男孩們覺得被挑釁,女孩們覺得頭皮發(fā)麻。這樣的保潤當然不可能贏得仙女的青睞,事實上他也并不懂得該如何表達愛。當他看到仙女時,明明整顆心都在呼喊著“我愛你,我愛你”,但一句話說出口,總是招來仙女的憤怒和嘲諷。
和保潤苦澀的暗戀不同,柳生顯得更有方法。他長得帥氣會搞關系,因而討人喜歡,又通過雇傭仙女看護姐姐試圖接近她。假如沒有強奸案,柳生的人生該是得意的,但是“強奸案”的發(fā)生改變了一切。性意識的萌動,本來是青春期的正?,F(xiàn)象,這時候如果有來自家庭或?qū)W校的引導,就很可能避免悲劇的發(fā)生。柳生之所以犯下大錯,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家庭教育的缺失。然而當強奸案發(fā)生后,柳生的父母不僅沒有教他勇敢地承擔過錯,反而利用不光彩的手段,使無辜的保潤頂罪入獄。表面上看柳生因此逃過一劫,但是他卻從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多少年來父母的嘮叨像一只鬧鐘,隨時隨地提醒他: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撿來的,不要骨頭輕,你必須夾著尾巴做人”{6}。
和保潤、柳生相比,女主人公仙女的身世就更加可憐了。她從小被老花匠夫婦收養(yǎng),成長在封閉的精神病醫(yī)院里,一次在與精神病人的游戲中險遭傷害,顛覆了她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八褚粎睬G棘在寂靜和幽暗里成長,渾身長滿了尖利的刺?!雹哌@些刺正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歸根結底是被遺棄的身世和不正常的成長環(huán)境造成的。強奸案發(fā)生之后,仙女是最大的受害者,她選擇逃離并發(fā)誓再也不會回到丑陋的香椿樹街。對于她在外闖蕩多年,作家總是懂得留下適時的空白來迎合我們的想象,有人說:“她是世紀夜總會的當家歌手,做過一個香港商人的二奶,后來商人又包了三奶?!蓖高^流言,我們明白她的闖蕩大抵是淪落了,而對于一個過早失去家庭保護又有著不光彩歷史的少女來說,這種淪落似乎又是必然的。
綜上所述,三個少年無論是保潤、柳生還是仙女,他們的成長都有缺失。根據(jù)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個體生活于這個世界,主要有五大需要: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在少年成長的早期,家庭無疑是這些需要的主要提供者。然而對于保潤、柳生、仙女來說,最基本的安全的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都沒有得到應有的滿足,這些成長的缺失無疑直接導致了他們悲劇人格的形成:孤僻的保潤,缺乏自控的柳生,乖戾的仙女。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原始家庭因素所造成的性格缺陷,不僅導致了“強奸案”的發(fā)生,還終將伴隨少年們的一生,并不斷制造出新的悲劇。
二、社會干預下的“殘酷現(xiàn)實”
眾所周知,蘇童是一位擅長歷史書寫的作家,然而這一次他卻有意將《黃雀記》的時間背景從20世紀
八九十年代一直延伸到新世紀初,正好對應中國社會的轉型時期。過去的文革創(chuàng)傷還未完全愈合,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又將人們拋入物質(zhì)洶涌的暗流,第一家時裝店、被解散的東風馬戲團、漂著油污和垃圾的河流……所有這些都昭示著人們生存環(huán)境的劇變。少年們作為這個時代的親歷者,他們的成長當然不可避免地將要受到社會現(xiàn)實的影響,如果說“強奸案”的發(fā)生只是青春懵懂的情欲所致,顯示著家庭教育的缺失,那么“強奸案”之后殘酷的種種則更多的是變亂現(xiàn)實種植的惡果,體現(xiàn)著時代氛圍對個體命運的巨大影響。
故事的主人公保潤,本來是一個老實善良的孩子,然而在權錢交易、司法不公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下,他被迫承擔了本不屬于自己的罪名。監(jiān)獄的十年,保潤的父親兩度中風,母親跪斷了腿,依舊無法證明兒子的清白,最終心如死灰地離開家庭。出獄后的保潤變成了香椿樹街的陌生人,孤獨地游走于黑夜的暗影中,只有手臂上扎眼的刺青像四簇暗藍色的火焰,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君子,報仇”。即使這樣,當心愛的女孩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他還是不忍報復,只要求跳一場小拉便輕易清賬。小拉曾經(jīng)是他殘酷青春中唯一美好的奢望,然而不公的命運真的是一曲小拉就能和解的嗎?小說結尾,保潤在醉酒之后捅死了柳生,而且一連三刀,這是壓抑已久的本能在一夕之間的釋放。正如蘇童所說:“保潤身上殘留了善良的天性,以及宿命性的空虛,他是愿意寬恕的,也準備與不公的命運和解,但正如我們對生活的觀察,傷害是永恒的,寬恕是暫時的,而真正的和解,是非常艱難的?!雹?/p>
和保潤不同,柳生是《黃雀記》中最懂得利用現(xiàn)實規(guī)則的人,他自始至終與現(xiàn)實貼得很緊,并用現(xiàn)實世界的思維去考慮事情。從強奸案嫁禍給保潤到陪喬院長下圍棋承包精神病院的肉蔬供應,再到幫白小姐辦事,處處都表現(xiàn)出他的圓滑與世故。面對出獄的保潤,他毫無愧疚之情,反而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以為欠保潤的已經(jīng)通過照顧祖父還清了。正如蘇童所說:“柳生不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無宗教信仰,無抽象的思考習慣和能力,他是以人情世故對待一切的,包括贖罪?!雹嵛覀円部梢园堰@種人情世故理解為“香椿樹街式的道德”,它本質(zhì)上是一種從個人生存角度出發(fā)的利己主義。小說最后柳生的慘死,從某種程度上表明了作家對這種世俗道德的否定。
作為故事的中心人物,白小姐最能體現(xiàn)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特性。一方面她美麗、天真、身世可憐,是一場強奸案中無辜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她物質(zhì)、自私、狡詐市儈,為了金錢不惜誣陷保潤。她的形象亦正亦邪,完整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社會的華麗與丑陋。書中有個細節(jié),柳生媽媽給她送東西,她嫌老土都看不上,張口就要其手上祖?zhèn)鞯挠耔C子。進入社會,在時代風氣的影響下,本就貪婪市儈的她終于徹底墮落。她游走于各種男人中間,想為自己的美貌尋找更好的買主。意外懷孕之后,龐老板的態(tài)度讓她明白那些說愛她的男人只是想要消費她的肉體,根本沒想過給她安穩(wěn)的未來。她的美夢瞬間破滅了,在走投無路心灰意冷的時候,甚至一度打算委身于柳生,但是沒想到柳生也躲開了。也許從頭至尾,真正愛她的就只有保潤這個她最鄙視最看不起的人而已。當她在人群的追打下跳進河流,骯臟的河水洗滌著她的靈魂,她終于從浮華的現(xiàn)實迷夢中清醒。她的身體在“善人橋”被人救起,她說“我愿意死,我的孩子不想死”。小說最后,白小姐的成長以“再次逃離”為結局戛然終止,只留下一個紅臉的嬰兒,向人們訴說著她的“恥”與“怒”。
三、無法改變的“悲劇宿命”
宿命,本義是指前世的命運,佛家認為今生的命運由前世的善惡決定,因此宿命又指生來就注定的命運。后來,相信人的命運受神秘力量所決定的思想就被人們稱為宿命意識。具體而言,它既包括“神定天定”的意識,也包括“環(huán)境決定”的意識。正如我們所知,《黃雀記》的得名其實來源于中國古代的一句成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首先,蟬、螳螂、黃雀,一者的危險總是來自于他者,象征著外部力量對自身的影響;其次,前者的危險又都是來自于后者,預示著某種命運的循環(huán)。小說中,保潤捆綁了仙女,隨后趕來的柳生犯下大錯,仙女誣陷保潤,最終保潤向柳生復仇,三個少年的命運似乎陷入了一個傷害與被傷害的怪圈,而不正常的“家庭與社會環(huán)境”正是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聯(lián)系文學史的知識我們發(fā)現(xiàn),蘇童這種強調(diào)“外部環(huán)境決定”和“循環(huán)”的命運意識其實和西方自然主義文學的宿命觀存在著某些類似之處。
自然主義是西方近代文學的重要流派,曾對20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產(chǎn)生深遠過的影響,它受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認為人的命運由特定時代、特定環(huán)境及特定種族決定?!霸诿CS钪婷媲?,人顯得非常渺小,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他的生活只是永無休止、不斷重復的世界進化過程中的一小部分。”⑩在小說《黃雀記》中,作家蘇童從本土及自我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對所謂的“外部環(huán)境”進行了具體的思考,并分別從“家庭和社會”兩個角度予以了具體的闡釋。
首先就家庭因素而言,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也是人們最溫暖安全的歸宿,對于成長中的少年來說,家庭往往起著關懷和教育的雙重作用。然而在蘇童筆下,少年們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呵護,他們的成長,用日本導演巖井俊二的話來說“是孤單而不可告人的。孤單,因為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不可告人,因為不相信別人能懂得”{11}。在這種情感的荒漠中成長,少年們既不懂得接受愛,也不懂得給予愛。他們淡薄的道德感可以輕易跨越良知和習俗的約束,青春期的欲望萌動,往往讓他們犯下大錯。除此之外,家庭對個體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對個體性格的原初塑造上。正如許多研究表明,溫馨的家庭氛圍可以幫助兒童發(fā)展健全的人格,而缺乏愛與關懷的家庭氛圍則更容易導致悲劇人格的形成。性格決定命運,由原始家庭氛圍所導致的性格缺陷無疑將伴隨個體的一生,并不斷醞釀出新的悲劇。鑒于家庭對個體的重大影響,個體卻注定無法選擇自己的家庭,更無法改變自己的成長環(huán)境,這種無法選擇,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宿命性的悲哀。
其次就社會現(xiàn)實因素而言,當社會和某些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將個體推向絕境時,無疑也是一種巨大的悲哀。正如摩羅、侍春生在《逃遁與陷落——蘇童論》中所寫:“如果我們既不能以社會文化的運作機制使受難者得到心靈的撫慰,又不能對他們個人的復仇表示理解與同情,那我們對這些長期以來慘遭凌辱與傷害的生靈究竟是不是公平,是不是道德?可是如果我們認可了他們的施虐與復仇,那么,這種黑暗的毀滅不但成了這些受害者‘全部人生的內(nèi)容和這個苦難世界的既成的生存邏輯,而且必將成為我們主動的文化選擇,這樣的結果顯然是荒唐絕頂?shù)??!眥12}
在人們通常的命運觀念里,大都相信“人定勝天”,但是在作家蘇童筆下,主觀的有限可能和客觀的無限可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說《黃雀記》中,少年們先是在愛和教育的缺失中成長,家庭所造成的性格缺陷伴隨著他們的一生,強奸案發(fā)生后,不成熟的少年們失去家庭的保護,被迫走上社會,開始在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下,遭遇新的創(chuàng)傷。小說結尾,柳生被捅死、保潤犯下殺人罪、白小姐再次逃離香椿樹街,三個少年的成長均以慘痛的失敗而告終。反思他們悲劇的一生,除了自身的弱點,更多的是“家庭與社會”為代表的外部環(huán)境的壓迫,這種帶有明顯悲觀色彩的宿命觀正是蘇童小說中“黃雀”的真正內(nèi)涵。作為一位清醒的作家,蘇童看到了個體與外界的沖突,他相信人的命運難以改變,因此他筆下的人物或死亡或逃離,最終都無法掙脫殘酷的宿命。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蘇童難能可貴的人道情懷與真誠態(tài)度,另一方面也使他的小說顯得過于殘酷和灰暗,盡管作家充滿詩意的敘述和幽默風趣的語言對這種灰暗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消解,但仍然無法改變其小說的悲觀本質(zhì)。巴爾扎克曾說,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必須直面現(xiàn)實,從這個角度上講,作家當然有表現(xiàn)黑暗的權益,但是另一方面在沒有光的地方創(chuàng)造光,才是文學最寶貴的精神。因此我們期待著,蘇童未來的創(chuàng)作在揭露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困境的同時,能夠嘗試給出“拯救”的建議,盡管我們都知道這也許并不容易。
① 王宏圖:《轉型后的回歸——從〈黃雀記想起的〉》,《南方文壇》2013年第6期。
② 張定浩:《假想的煎熬:對〈蘇童黃雀記〉的一種解釋》,《上海文化》2013年第7期。
③ 吳子茹、蘇童:《我不是拯救者,也沒法給出路》,《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第30期。
④⑤⑥⑦ 蘇童:《黃雀記》,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5頁, 第33頁,第119頁,第48頁。
⑧⑨ 傅小平、蘇童:《充滿敬意地書寫“孤獨”》,《文學報》2013年第7期。
⑩ 史志康:《美國文學背景概觀》,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頁。
{11} 引自《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13期。
{12} 摩羅、侍春生:《逃遁與陷落——蘇童論》,《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2期。
參考文獻:
[1] 王宏圖.轉型后的回歸——從《黃雀記》想起的[J].南方文壇,2013(6).
[2] 張定浩.假想的煎熬:對蘇童《黃雀記》的一種解釋[J].上海文化,2013(7).
[3] 吳子茹,蘇童.我不是拯救者,也沒法給出路[J].中國新聞周刊,2013(30).
[4] 蘇童.黃雀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5] 傅小平,蘇童.充滿敬意地書寫“孤獨”[J].文學報,2013(7).
[6] 史志康.美國文學背景概觀[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
[7] 摩羅侍春生.逃遁與陷落——蘇童論[J].當代作家評論,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