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拓 毅
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未結(jié)婚。因為到了晚上他就挨家挨戶地去竄門,所以村人叫他“夜游神”。
他要去的院落,多地處僻靜,且多是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留守著年輕媳婦“守活寡”的人家。進得門,便說:“我沒電視,來你家看看電視!”說罷,不管窯主人樂意不樂意,就坐在炕沿或板凳上,邊看電視,邊同窯主人搭訕。見窯主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就知趣地怏怏走出窯門,向另一戶人家走去。
就這樣,在一個晚上,他會游走幾戶人家,直至眼澀了,發(fā)困打呵欠了,才回歸到自己的那孔破窯里,在睡夢中繼續(xù)他的夜游。
有一個“守活寡”的,對他的光顧不顯厭惡。不僅不厭惡,還會同他沒話找話地拉扯些沒鹽沒醋的平常話頭。窯主人說:“我家那塊黃豆好久沒有鋤了,估計已荒禾了!”他看了一眼窯主人,見窯主人說話時臉色平靜?;厝サ穆飞线€回味窯主人那句“我家那塊黃豆好久沒有鋤了,估計已荒禾了”的話語,心想:明天幫她去鋤鋤,一個女人家,又要種地,又要照看孩子,真不容易。
到了秋天,黃豆與谷子都上了場,歸了倉。晚上看電視時,窯主人說:“孩子他爸來信了,要我們都去城里住哩!”說著,拿出兩張百元鈔票,遞給他:“多虧你了,今年的黃豆與谷子比往年籽頭重,打得多!”他看了一眼窯主人,怔了一下,見窯主人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我不能要這錢。我給你鋤地,又不是為,為,為了錢……”
沒過多久,女人走了。村里所有“守活寡”的都帶上孩子到城里生活去了。
“夜游神”仍舊在夜間四處游蕩。沒有了看電視的地方,他就在村路上躑躅。亮有燈光的窯洞已是很少了,不遠(yuǎn)處有一孔窯洞還亮著燈光,他知道那是張寡婦還未入睡,還在忙著什么。
張寡婦比他大十多歲,喪夫多年,獨居也已多年。她有幾個兒子,可都舉家外遷。張寡婦年輕時頗有姿色,六十多歲了,身體早已發(fā)福,可豐腴的面龐上仍留有早年風(fēng)韻,稍收拾打扮,仍舊耐看。村人沒有大量外流時,他不愿到她那里閑串,因她家里開著小賣鋪,白天,打撲克與搓麻將的,以及湊熱鬧的擠滿了窯洞;晚上,也清靜不下來,還有夜戰(zhàn)賭博的。只是后來,隨著村人的不斷外遷,她的小賣鋪才逐漸冷清了下來。冷清了的小賣鋪反倒成了他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
他與張寡婦拉話解悶,還幫她營務(wù)莊稼,就像當(dāng)年給那個年輕的“守活寡”的鋤黃豆與谷子一樣,比鋤自已的莊稼都細(xì)心認(rèn)真。有時還幫她到鎮(zhèn)上去“進貨”,在不知情的外村人眼里,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婆姨,他倆就是一對夫妻。他對張寡婦很在意,有一次,見張寡婦到南山溝里撿柴禾去了,就坐在自家窯洞外的老柳樹下,不時向山溝處張望。臨近晌午了,還不見張寡婦的影子,就想: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邊想邊站起身來,向著南山溝走去。走了一會兒,聽得有人在呻吟,便趕緊奔過去查看,只見張寡婦在一深溝渠內(nèi)蜷縮著身子,痛苦呻喚著。他驚愕地問道:“咋成這樣了?”張寡婦就拖著哭腔說:“我只顧撿樹枝,不小心,一腳踩空,就跌進這溝渠了。興許是跌骨折了,腿疼得站都站不起來!”他就趕忙跳下溝渠,費了好大的勁兒,把張寡婦背在背上,背回了小賣部,然后就忙著跑到鎮(zhèn)上,給張寡婦的幾個兒子打電話去了。
張寡婦的幾個兒子聞聽母親骨折了,就趕緊趕回村來,將母親送到縣醫(yī)院醫(yī)治。醫(yī)生給張寡婦的骨折處打了石膏,叮囑說:“問題不大,只是骨頭裂了縫,過段日子就好了!”從醫(yī)院往回返時,張寡婦對幾個兒子說:“多虧被夜游神發(fā)現(xiàn)了,要不我可就見不著你們了!”幾個兒子一商量,就買了兩袋面粉、一簍清油,送給了“夜游神”,算作是酬謝。
幾天后,見母親沒什么大礙,幾個兒子便又返回州城忙各自的生意去了。他見張寡婦因撿柴禾傷了身子骨,就每天到附近的山溝里去撿樹枝,到了晚上,就送到小賣鋪側(cè)旁的一個避風(fēng)地方,碼起來。沒過多久,那里就碼起了一長溜兒干柴禾。一天晚上,他坐在小賣鋪的炕沿上,對躺在炕上的張寡婦說:“腿復(fù)原了,再不要去撿柴了,我已給你撿下好多了!”張寡婦就感激地看著他,順手把被口往低拉了拉,飽滿的胸丘就在被口處顯露了出來。他目光慌亂地掃視著她的胸脯,伸出手往上拉被口,意欲遮掩那撩人的丘壑。可張寡婦卻把他的手壓住了,目光中滿含鼓勵神情,并且把他那粗糙的手掌緊按在自己那柔軟的丘峰上。他覺得渾身顫栗,喉頭發(fā)干,呼吸也困難,而就在這時,張寡婦伸出另一只手,把他的頭顱使勁往下勾壓,于是,他那黧黑的臉膛便與張寡婦白皙的面頰死死重合、擠壓在一起了……
幾年后,張寡婦因病去世了!
張寡婦“入土為安”后,他長時間郁郁寡歡,鮮有開心時候。他再也不夜間外出游走了,一個人窩在自己的破土窯里,使一把斧頭,用一大塊柳木雕木人兒。木頭人兒的形象是一個女人,胸脯上丘壑分明,頭上的發(fā)髻也分明,他這是在雕琢他記憶中的人兒,在雕塑已到另一個地方生活去了的張寡婦!
幾年后,他也因病去世了。臨咽氣時,他囑咐自己的侄兒說:“我死后,就把我雕刻好的木頭人兒安放在我的棺木旁,權(quán)當(dāng)就是你嬸娘呵!”他歿后,送葬時族人抬一大一小兩副棺材,村人們,包括他的侄兒,都不知道這個木雕女人是誰;只有此時在陰間陌路上恍惚游走的他知道這個刻骨銘心的女人是誰!
賣 蔥
云 溪
早晨六點鐘,太陽還沒出來??h城菜市場早已人流滾滾,你擁我擠,問價討價,喧囂熱鬧。胖胖的彌勒佛似的菜販胖大媽,生意火爆,忙得滿頭大汗。突然,她停止忙碌,兩眼盯住不遠(yuǎn)處的小女孩兒再也移不開,像著了魔,那么入神,那么專注。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胖大媽此時眼神是復(fù)雜的,多變的,溫柔,慈祥,還是疼惜?還有點兒悲憫?或者什么都有,抑或什么都不是,反正說不清的復(fù)雜。其實,胖大媽眼前的孩子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村小女孩兒,六七歲,瘦弱單薄的小身板,碎花小裙上幾塊油漬顯眼地趴在上面,體恤皺巴巴裹在身上,只能隱隱約約辨出紅色。黑黝黝的小臉上還沾幾抹泥巴和幾滴眼屎,人中甚至還有鼻涕的痕跡,稀疏的黃頭發(fā)扎兩條小辮,上世紀(jì)扎法,看來是奶奶的杰作。此時女孩兒正蜷縮著身子,歪躺在三輪車下一捆大蔥上,可能太累了,也可能起得太早,不顧濕漉漉大蔥潮氣浸身,不管市場雜亂的喧鬧,也不管來往攤販和車輛碰到傷到,更不管三輪車上的大蔥,毫無顧忌地呼呼睡著了,就像躺在席夢思床上,更像躺在媽媽懷里,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憨態(tài)可掬。
半小時前,胖大媽剛打發(fā)走一位買蔥顧客,就見個老頭兒蹬輛三輪,老伴在后推著,看模樣都七十多了吧,呼哧呼哧地進得場來。車后還跟個小女孩兒,跌跌撞撞,他們弄來滿滿一車大蔥??磥砺烦滩唤囎硬惠p,兩個老人累得汗流滿面,像耕半天地的老牛一樣大口喘著氣。老頭兒還不住地咳。他們緊挨胖大媽找個攤位,卸車賣蔥。忽然,老頭兒扔下蔥捆,捂住胸口倒在地上,呼吸急促,臉色發(fā)青?;诺美习楸е项^兒腦袋連連喊叫。周圍人圍攏來,七手八腳幫忙,胖大媽打手機叫來120。老伴急慌慌把老頭兒送往醫(yī)院了,留下小女孩看守三輪和大蔥。
孩子在三輪車前坐會兒,耐不住困乏,歪在大蔥上很快睡著了。
不知目不轉(zhuǎn)睛盯住女孩兒的胖大媽呆愣愣地在想什么。旁邊男人大聲吼她,叫她快點給顧客稱菜,胖大媽才回過神來。但是,她沒去稱菜,轉(zhuǎn)身向市場深處走去,邊走邊對大家說:“看這孩子……咱們幫她把蔥賣了吧,幫孩子把蔥賣了吧?!币粽{(diào)不高,節(jié)奏緩慢,卻字字清晰,飄蕩在菜市場上,像秋風(fēng)掠過成熟的田野,激起沙沙回響。市場喧囂聲低了,人群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幾個大蔥攤主停下交易,看看胖大媽,再伸長脖子看看酣睡的小女孩兒,回頭對面前的顧客擺擺手,示意不賣了。不賣啦?顧客錯愕,隨攤主手指望去,看見不遠(yuǎn)處三輪車上的大蔥,眼光又落在地上酣睡的女孩兒身上。顧客轉(zhuǎn)身向三輪車走來,近前看女孩兒甜甜地睡著,張嘴想叫醒她,又停住,不忍心打斷孩子夢境。躊躇間,一個穿制服的中年人上前把三輪車上竹籃子拿下來。竹籃上蓋塊花布,花布下是幾塊面餅和幾片咸蘿卜,不用說,女孩兒和爺爺奶奶捎來的午飯。中年人用花布把面餅和咸菜包好,放在孩子身邊,把空籃子擺在三輪車前,然后把買菜的錢放進去,自己從三輪車上取捆大蔥,破開,拿幾根走了。后邊人默默仿效,放下錢,拿把蔥。放錢,拿蔥,整個過程每個人都默默的,小心翼翼地,就連腳步也放得很輕,唯恐發(fā)出響動驚醒孩子。
買蔥的人漸漸多起來,人們自覺排成長隊,彎彎曲曲,一條龍似的,一個一個,井然有序,無聲地悄悄進行。幾個青年人不買蔥,也來排隊,也掏幾張紙幣放到籃子里,一聲不吭地離開。
女孩兒依舊酣睡,對面前一切渾然不覺。細(xì)心的人發(fā)現(xiàn)睡夢中女孩兒稚嫩的臉蛋泛起盈盈笑意,嘴角還微微抽動了一下。他想,女孩兒夢中可能背著奶奶用賣大蔥的錢買了新書包,迎著紅艷艷的太陽,在上學(xué)路上,蹦著,唱著,追逐著上下翻飛的花蝴蝶……
胖大媽回來時,三輪車上大蔥賣光了,只剩女孩兒身下那捆了。胖大媽對正要伸手拿蔥的老太太說,“大姐,沒有了,那捆我要了?!比缓蟀褟埣t紅的人民幣投進籃子,隨后輕輕搖醒女孩兒。小女孩兒醒了,雙手揉揉粘著眼屎的眼睛,睜眼不看胖大媽,先看三輪,一看車上大蔥沒了,小嘴一撇哇地哭起來。
奶奶臨走再三叮囑要看好大蔥,可到底還是沒了。
胖大媽攬住女孩兒肩頭,梳理幾下女孩兒的頭發(fā),安慰她,“別哭,孩子,你的大蔥賣了。你看,錢都在這里,”把籃子拿過來給女孩兒看。
竹籃里堆著花花綠綠的人民幣,快滿了。
胖大媽沒向一臉茫然的女孩兒解釋什么,站起來,撩起圍裙擦擦手,回頭對女孩兒說:“走,孩子,我送你去醫(yī)院找奶奶,看爺爺?shù)牟≡趺礃恿恕!?/p>
最幸福的事
張愛國
這天,后山小學(xué)四年級2班的語文課上,鐘老師在講解了一篇有關(guān)幸福的課文后,問:“同學(xué)們,你們認(rèn)為自己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受到老師的表揚最幸福。”剛剛受到鐘老師表揚的李揚第一個站起來,得意洋洋地說。
“最幸福的是考了第一名!”李學(xué)高說著還挑釁似地看了看李揚——這兩個孩子一直在為班上的第一名較勁,而李學(xué)高恰恰在上周的考試中獲得了第一名。
鐘老師微笑著,分別肯定了兩個孩子,鼓勵其他孩子繼續(xù)回答。
“我最幸福的是周末!”陳志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因為周末,外婆都會為我做很多好吃的?!?/p>
孩子們哄堂大笑,笑話陳志磊是“好吃鬼”,但一個個小嘴巴卻不由地砸吧砸吧起來。
“今年春天,我爺爺?shù)耐群昧耍种匦履芴羲臅r候,是我最幸福的?!饼埿×舴路疬M入了回憶狀態(tài),“去年下大雪的一天,我爺爺挑水時摔斷了一條腿,躺在床上不能動。我奶奶又挑不了水,每天都逼著我和她一起抬水。哎,地上都凍得梆硬梆硬的,我和奶奶都摔破了手,還摔壞了幾只桶。那時候,我、爺爺、奶奶和弟弟真痛苦啊,連水都舍不得喝。所以,當(dāng)爺爺腿好了能夠跛啊跛地拎水的時候,我能不幸福嗎?”
“你爺爺奶奶真笨!看我爺爺奶奶,建了個大水窖,趁天晴把水窖挑滿水,就夠一家人過冬了……”說話的孩子還想取笑龍小留,被鐘老師制止了。
“去年,鄰居蓮奶奶病了,睡在家里好幾天沒人知道,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的,也是我給她兒子打了電話她兒子才從外地趕回家?guī)尾〉?,不然她就死掉了?!薄罢{(diào)皮鬼”閔向守大聲說,“現(xiàn)在蓮奶奶總夸我是好孩子,還常常給我糖吃。我看,這才是最幸福的?!?/p>
“這也算幸福啊?”孩子們顯然不屑于閔向守,“我也幫一個老爺爺打過電話……”
“我也是……”
“我也有一次……”
“我?guī)瓦^一個小妹妹,她想她爸爸媽媽了……”
教室里哄鬧起來,鐘老師拍了拍講桌,啟發(fā)孩子們再換換角度。
“我最幸福的事是在今年暑假?!绷o兒說,“我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到了我爸爸媽媽打工的深圳——啊!深圳真大啊,比我們鎮(zhèn)上大多了!那天晚上,我爸爸沒上班,帶我到大街上——啊!深圳的大街真亮啊,千姿百態(tài)、五顏六色的燈都有!逛完大街,爸爸還帶我吃肯德基——啊,肯德基真……”
“切!深圳算什么?”柳靜兒的同桌郭童似乎很不服氣,“深圳有東方明珠塔嗎?有海洋世界嗎?有世博園嗎?”郭童指著柳靜兒的額頭說,“沒有吧?但上海都有!我暑假去的時候,我爸爸媽媽一整天都沒上班,帶我看東方明珠……”
“吹!郭童,你吹牛!你根本就沒看到東方明珠塔?!薄罢{(diào)皮鬼”閔向守又站起來叫道,“我爸爸打電話和我說了,你爸爸剛走出工地不遠(yuǎn)就迷了路,然后隨便指個什么地方糊弄你,說是東方明珠塔。你其實連東方明珠塔的影子都沒看到……”
“我看到了,我看到東方明珠塔的尖子了,我還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好幾天呢?!惫瘹夂艉舻胤瘩g道:“你嫉妒我!嫉妒我和我大姨當(dāng)時沒帶你去上海你爸爸媽媽那兒……”
“你們別吵了!去上海比得上去我小姑家幸福嗎?”楊鑫博眉飛色舞地說,“我小姑家一直都沒大人在家,我和我表哥天天打游戲、打牌、上網(wǎng),我們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鐘老師叫停相互不服、爭吵不休的孩子們,又教育了幾句楊鑫博,就打算結(jié)束這節(jié)課,卻發(fā)現(xiàn)郭素素一直坐在那兒沒說話,就問:“郭素素,你最幸福的是什么?”
“我每天都幸福?!惫厮氐卣f,“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爺爺坐在院子里抽煙,奶奶在廚房里燒飯,妹妹和我一起寫作業(yè)。不一會兒,爸爸媽媽從地里回來了,爸爸檢查我和妹妹的作業(yè),媽媽洗衣服。吃飯時,爸爸陪爺爺喝酒,奶奶和媽媽給我和妹妹夾菜……”
郭素素還在不以為然地說著,教室里卻不知何時靜了下來,突然,不知誰哭出了聲,一個,兩個,一大片。
責(zé)任編輯: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