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燕

這里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躍吧！

這里有玫瑰花，就在這里跳舞吧！

——馬克斯《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一

沒車經(jīng)過。

沒風(fēng)。

樹葉蔫頭耷腦，一動不動，只有蟬鳴有氣無力，一聲斷了，半天，續(xù)一聲。中年男人的嘴、鼻子擠向側(cè)邊，五官像缺什么，又像一局露天殘棋，殺機掩在斑駁的仲夏樹陰里，行人寥寥、昏昏欲睡的午后，殺機還不如一張破躺椅，纏滿狗皮膏藥，在雞鳴路上吱呀作響。

挾持者有兩個。

一條血脈賁張的手臂從后面死死勒住中年男人脖子。旁邊兀立頭發(fā)花白者，雙手抱胸，嗓子里像有砂，一粒?？┏觯骸笆裁磿r候發(fā)工資？你說，今天，還是明天？”

有兩個目擊者。其中的矮個兒圍著焦點轉(zhuǎn)圈，“這是非法手段，人身攻擊！”如同婚禮上當眾受窘的新郎，他雙頰泛紅，頻點手指，“報警、報警！我們報警！”

“報?。●R上報！怕你個夾生糕a！我們就盼政府來人！南昌一千多職工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有人過問！”“毛主席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chǎn)黨最講‘認真！想跟工人階級玩腦

漿b，吃錯藥了！”“去報警?。∫遣粓缶?，你倆是孫子，我養(yǎng)的！……”花白頭發(fā)一句接一句火力十足，兩鬢銀絲戰(zhàn)旗一樣無風(fēng)自動。

無緣無故當人孫子的高個兒目擊者，不看熱鬧了，他清清嗓子，靠近一步：“我說老表，不激動，先不激動！我們保證兌現(xiàn)，不吃不喝先給你們發(fā)工資，行不？——咳、咳咳！”一口濃痰飛出，他滿意地咂咂嘴，皮包從手里升到腋下，“大家都是同事，一個鍋里掄勺子，用得著這種方式？國企艱難，這是階段性普遍現(xiàn)象……新千年馬上來了，江總書記說現(xiàn)在是國企改革關(guān)鍵期，關(guān)鍵期??！我們要同舟共濟！”他比出三根手指，“中央已提出三年脫困，三年！要相信政府，相信我們自己！”

挾持者像一對水泥墩，將中年男人砌在中間，他們不前進不后退，仿佛勸解的話語也被砌了，凝固于月球。

高個兒繼續(xù)做工作：“壯志集團家大業(yè)大，海內(nèi)外十八個分廠，全國各地大大小小實體超過二百家，各有各的困難吶！又不是南昌分廠一家欠發(fā)工資……資金缺口確實大，大?。　焙诎鼜恼f客腋下回到手上，“簡直是補天工程！所以總部領(lǐng)導(dǎo)逢開會就研究，尤其外地分廠欠薪問題，專題部署、專人負責(zé)——”

“少放屁！一句話，什么時候發(fā)工資？”箍人的年輕胳膊不耐煩了，興奮鼓凸，挨箍者掙兩下，雙腿如案板上剮鱗的魚。

“輕點、輕點！”高個兒皺眉，隨即放松，下巴頦朝前送出：“佘總已掌握南昌分廠情況，這么熱的天，出門頭發(fā)被烤焦，狗都中暑！他沒日沒夜跑銀行，胃病都跑發(fā)作了，還不是為了解決資金困難？”說著說著，那下巴頦收回，嗓門漸粗起來，“再過半小時，佘總約見建行的潘行長，你們還不松手，就耗子啃菩薩，不識大體了！”

“沒有他，地球就不轉(zhuǎn)了嗎？地球還是照樣轉(zhuǎn)，事業(yè)還是照樣進行，也許還要進行得好些！”花白頭發(fā)揮動左臂，右臂穩(wěn)抱胸前，仿佛捧著舊時語錄本。

“放人放人！你們沒發(fā)工資，總部還不是一樣？看看，我這兒成把的票……”矮個兒從屁股兜掏出紅紅綠綠的紙，“今年的、去年的，喏，還有前年的，修理費、路橋費、油錢，我操，都沒報！”唾沫星子四濺，被他的五指山收凈，“任務(wù)一來，兄弟我還不是上路跑，領(lǐng)導(dǎo)跑來錢了，才能土地橫匾——有求必應(yīng)嘛！”

“誰和你們兄弟，啊呸！我們倒血霉，攤上活閻王！值錢的被你們賣光了，設(shè)備沒了，廠房沒了，連地皮都沒了，豪華小車倒是一年比一年多！我們上班半年不見一分錢！他干三十多年，是老勞?！惫咳苏叩念^轉(zhuǎn)向花白頭發(fā)，“他兒子得骨癌，疼得死去活來，等錢截肢！我叫范保，去年‘五一結(jié)婚，酒席錢到現(xiàn)在還欠著，老婆寧愿刮胎，都不肯生伢受罪！”叫范保的小伙子如同雞鳴路上的楊拉子c，纏住宿主樹，絲越吐越多，越拉越長。中年男人被纏得奄奄一息，嘴張開，豬肝色舌頭掉出尺長，涎水串通兩頰油汗滴落，空洞雙眸比一九九八年整個夏天還要茫然，無助。

……

有人說，范保最后惱了，一口痰蓋中年男人鼻子上，有血絲，范?？隙ㄓ醒例l炎，口臭，天那么熱，他虛火正旺嘛！可憐佘總被迫觀天，臉上血痰飄香，那滋味可比不上四星級酒店里的王八湯哦！

有人說，最精彩的還是那夾包高人杜主任！杜主任黑皮包里當時就有一張支票，三百萬呢！剛從中行貸過來的，用水泥廠作的抵押。南昌分廠的哥們太蠻也太蠢了，要是我，首先抓資金部主任的包，頂抓一打狗屁副總！

杜主任融資有功，不是被提名馬上也要升副總嗎，那南昌分廠瞎了眼，跟誰合并不好，千里迢迢要嫁給壯志！好了，被整得傾家蕩產(chǎn)，哭爹喊娘，心滿意足了！奶奶的！

杜主任融來三百萬？我怎么沒聽說？是不是輪到我們發(fā)工資了？

綜宣部里正說得熱鬧，“梆梆梆”有人敲門。是頭兒，冰激凌樣豎在轄地：“剛剛開會，強調(diào)佘總的新聞到此為止，不許議論！要是傳到銀行，形象太糟了，貸款更困難！你們還想不想發(fā)工資，嗯？”

蔚小壯伸舌頭，她剛將天大新聞傳給總二廠的男友李純。

李純在壯志集團總二廠做銷售業(yè)務(wù)員。

“干部能上能下，職工能進能出，工資能升能降”，20世紀末的國企壯志，同眾多難兄難弟一樣，遇到瓶頸半死不活著，它們向往鳳凰涅槃，渴盼重生，轟轟烈烈進行改制重組。在銷售戰(zhàn)場戍邊數(shù)年的駐外三級分公司負責(zé)人李純，帶領(lǐng)蝦兵蟹將，奉命從七百里外撤回，進入新成立的壯志再就業(yè)服務(wù)中心，重新洗牌。候了大半年，又動用一些關(guān)系，他這張閑牌才被打出去，安置到總二廠，當一線拱卒。

“這不稀奇，是膿頭總要冒出來！——我怎么沒聽說，你從哪兒撈來的？”正適應(yīng)雞首牛尾轉(zhuǎn)變的李純，似乎對佘總被綁架的新聞無動于衷，話筒傳出的聲音滋滋啦啦。

“鴕鳥！頭插沙堆里還沒拔出來！你管我……喂？喂喂？”那邊忙音，蔚小壯扔下有病的電話。

或許，李純那兒不是沙堆，而是石堆。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大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是被上帝選中的石材，此刻，被棄之敝屣了。在后有大浪滔天、前有烈日長途的煎熬中，這群曾經(jīng)良材，上帝特選兒，是否會顧念每個躺上手術(shù)臺的同伴，將在刀砍斧鑿的雕琢改造中，承受脫胎換骨的疼痛及漫漫呻吟呢？

蔚小壯是從工會聽來消息的。從快退休的工會副主席畢抗日那里。以好人著稱的畢抗日是蔚小壯遠房表叔，當初來這該死的單位，她沒經(jīng)過他。也許，那時她稍低一下天之驕子的頭顱，咨詢咨詢，就不會擱淺這兒了。佘總被挾持，蔚小壯其實知道得較晚。彼時，其妹妹小實生病了，非鬧著要姐姐，蔚小壯請了探親假。一周后返程，她捎回腌魚、苕干、紅皮花生，給遠方表叔送去一些，正撞到他打電話，和人扯佘總新聞，七月洪湖浪打浪的。

蔚小壯隨擷的浪花是：南昌分廠一共來了六個人，兩批，前后腳到的。首批廠書記領(lǐng)頭，工會主席和財務(wù)部主任跟著；第二批一老二少，老的帶隊，其中一少的是哈爾濱航空航天大學(xué)畢業(yè)生。當日，在午休少人的總部停車場，老領(lǐng)隊和哈航大畢業(yè)生挾持了剛下車的佘總，另一少的，是光頭，吊根鐵棍一直站在三米外，沒吭一聲，據(jù)傳是刑滿釋放人員。

立功的是總部保衛(wèi)處。保衛(wèi)處的人沒動手。壯志沒錢了，也沒傻瓜，動手么，對方不是外人，是職工、同事，再怎么鬧，屬內(nèi)部矛盾，不能激化，更不能驚動警方什么的；不動手么，佘總是常務(wù)副總，壯志八大當權(quán)派之一，不早點將他解困，那可牙疼了！江河日下的壯志集團，債臺高筑四面楚歌，除了有關(guān)自己工資，上上下下無不遠離錢事，就像對付艾滋病毒。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壯志老總們，十天半月不露一面，辦公室經(jīng)常曠野無人。保衛(wèi)處聯(lián)系上夕陽西下穩(wěn)坐釣魚臺的老領(lǐng)導(dǎo)畢抗日，再接上南昌分廠來的書記、工會主席，一行人趕去，才將江西老表們的事擺平。

如日中天的常務(wù)副總佘全富到底被千里奔襲的員工面唾沒有，不得而知。但他挨了一鐵棍是真的，擊中髖骨，以致上下車都歪胯斜腚，齜牙咧嘴——他的司機，矮個兒目擊者，親口說的。

南昌分廠來的兩批人肯定是預(yù)謀好了，一撥唱文戲，一撥演武行。

蔚小壯遺憾沒人議論她想的另一個問題：總部發(fā)不出工資了，上班罕見滿勤，可當時至少也潛伏著六七十號牢騷滿腹者?。∈程玫归]后，總部大樓所在的雞鳴路上小館子，常被怨聲載道的他們擠得雞飛狗跳。光天化日的中午，正喝酒打謔，就沒人在酒足飯飽之際，發(fā)現(xiàn)百米外的停車場異狀？即使在現(xiàn)場，佘總身邊也還有高大的杜主任和司機，三對三，離總部、保衛(wèi)處咫尺之遙，打起來還怕吃虧？

……

忽閃閃地，蔚小壯想起裙裾漸遠的學(xué)生時代，想起那次宿舍鬧鬼。事件發(fā)生后，她和室友們不約而同絕口，不議論，不提起。

仿佛跟她們無關(guān)。

仿佛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那是在大三開學(xué)不久。

“嚓啦——嚓啦——嚓啦——”如同鞋子斷了后跟，又像來只巨鬼，后面跟只小鬼。

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意識到陌生物，蔚小壯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喉嚨，張到極限，卻沒一個發(fā)出聲音。

沉默，冷月下的沉默。后背汗?jié)?，緊刮刮，蔚小壯像落進冰洞，四肢凍住，一動不動。床欄僵著，上面垂搭的毛巾微晃，蚊帳也在動，鄰床醒了。

對面的人也醒了，蔚小壯完全能感覺到。感覺到對方肩在顫，頭發(fā)簌簌抖，心要赤腳跳下床。六個人全醒了，肯定。沒人敢出大氣兒。蔚小壯雙眼緊閉。蚊帳、燈、桌子、水杯，全雙眼緊閉。腳步停了，在靠門的下鋪。

“啊——啊——”

來自廣西的蒲紅聲音如銹刀，尖厲刮擦水泥地?！白唛_！走開！……嗚嗚嗚，鬼東西，滾！滾！”會唱甜美越劇的女孩剎那倒嗓了，那嘶喊簡直帶血。

蒲紅的哭叫令所有心臟縮成核桃，干癟干癟。

室內(nèi)闃無聲息。仿佛凝固了一個世紀。

“啪！”如同信號彈升空，引來一片雜響：“咕咚！”“砰！”“當啷！”……

“狗東西，滾！……出去！快出去！……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所有床鋪發(fā)出了聲音，書、手電筒、枕頭、磁帶、單放機、臺燈，炮彈一樣飛出蚊帳碉堡。

七○八號女生宿舍頃刻變成硝煙彌漫的諾曼底，處處盟軍登陸，火力交織，人聲鼎沸。燈亮了，門被拉開，“嗒嗒嗒嗒……”一串惶急腳步，像瞬間粉碎的噩夢。

對面宿舍一顆腦袋探進七○八，像只長頸鹿：“什么事??？”

“鬼！鬼！見鬼了！”

……

那是個畢業(yè)兩年的本校男生。

他愛上同系師妹，兩人花前月下如膠似漆。男生先畢業(yè)，工作后，女同事兼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女兒，看中他了……出身寒微的男生左右權(quán)衡，最后揮劍斷前情，攜新人奔前程。一年后，男生試用期滿轉(zhuǎn)正，領(lǐng)導(dǎo)卻因經(jīng)濟問題被撤職了，而新人未雨綢繆已懷孕，結(jié)婚生子、鍋碗瓢盆的未來像狼樣逼近，男生不甘急轉(zhuǎn)直下的形勢，更后悔放棄真愛，他拼命找前女友，希望重續(xù)前緣，屢屢遭拒。于是糾纏，再糾纏，直至女孩畢業(yè)離校了，他仍執(zhí)迷不悟……

“活該！自作自受！”

“讓他結(jié)黃昏吧！”

“問題是，事情遠沒結(jié)束。說起來，也算可憐，這男生最后基本瘋了，時不時就出現(xiàn)在學(xué)校，比如大禮堂、圖書館、電影院，有時在籃球場，神出鬼沒的。要知道，他可是在八百里外上班呢！”

“人都走了，來干嗎？”

“是啊。他來懷念吧，或者，他覺得前女友還在這兒，在教室上課、去食堂打飯，或者在七○八號聊天……”

“七○八？”

“是啊，他前女友就住在二號樓七○八號宿舍，喏，蒲紅床位?！?/p>

是的，蒲紅多次抱怨，她的床鋪太受歡迎，雜志折頁，發(fā)卡壓斷，巧克力少兩塊，有次竟嚷嚷內(nèi)褲不見了。每次疑神疑鬼，都引來五個室友嗤之以鼻：你的東西有周潤發(fā)簽名？印上考試答案了？蔚小壯張嘴兩句：是老虎屁股么？嘿嘿，有疥瘡沒？

轟動全校的鬧鬼事件引出兩個熱門話題：

一是，六對一啊，竟然沒人有膽跳下床，七○八號的女生，嘁，能畢業(yè)么？能應(yīng)付社會？

二是，蒲紅到底被那個沒有？

二

你怕鬼嗎？

不怕。

魯迅就不怕。魯迅說：“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p>

魯迅踢鬼的故事課本里有。

可真的不怕嗎？

還是……有點怕吧。就像怕那個半夜闖進來的鬼。

怕那個畢業(yè)兩年的瘋男生。怕自己的怕。

事實上，怕比怕的東西，更可怕。終于畢業(yè)，離開飽受關(guān)注的七○八，離開表面嬉鬧卻更加疑神疑鬼的蒲紅同學(xué)，離開驕傲卻嬌弱的心靈深處第一次無法言喻的怕，蔚小壯們轉(zhuǎn)場新去處。城市、山鄉(xiāng)，辦公室、差旅長途，念去去千里煙波，從此一別經(jīng)年。

“社會，才是真正的大學(xué)??！”臨別，恩師們都像魯迅，意味深長。

李純是新同學(xué)，社會大學(xué)社會系的。他帶兩個伙伴到火車站接新分來的蔚小壯，開一輛白色雙排座。

“我想吃楊婆湯包?！?/p>

剛下車的蔚小壯馬尾辮散了，晨曦下她拉掉皮筋，變成披肩發(fā)，像剛下一堂體育課。

一行人直奔楊婆湯包店，要了七籠小包子。

“七仙女下凡，美味誘來的！”叫小應(yīng)的小伙子，咧嘴看蔚小壯?！罢T來？那廚子是誰，牛郎？”接話者眼睛細長，瞇縫著。小應(yīng)拿筷子敲他：“獐頭鼠目，胸?zé)o點墨！牛郎多難聽，那是董永！”“嘿嘿，你肚里墨多??！誰能和你比？心黑肝黑，頭上生瘡腳底流膿的，就是做不了董永哦！”瞇眼笑瞇瞇，他熱情推薦“什錦粉絲煲”，說女孩們都喜歡。

“那是，特別長發(fā)飄飄的，心思更什錦斑斕，對胃口，是吧？”小應(yīng)沖新來的女同事笑，閃出一口白牙。蔚小壯也笑，他們和剛分別的男同學(xué)差不多。

楊婆湯包店面不大，大半客人熱氣騰騰地吃，小半候座位，最后進來的，干脆退出去。外面墻根擺放一溜小竹椅，也坐滿人。生意真不賴。

蛋酒剛上桌，“嘀嘀嘀……嘀嘀嘀……”BP機響了，兩只，像剛斗完嘴的主人，小應(yīng)和瞇眼匆匆灌碗甜湯，結(jié)伴離去。

剩下蔚小壯和李純。

小籠湯包上來了。蔚小壯一口咬下，湯汁噴同桌一身。

“燙著了？吐，快吐！”李純抓起味碟，像要掏女孩嘴里東西。

又不是牛反芻，哪能當眾不雅？再說真的味美呢，蔚小壯偏不吐，淚眼婆娑。“忘了提醒你，湯包不是這樣吃法……”李純放下碟子，慢慢搓手，然后解腰間BP機、大哥大，寶貝們已被蔚小壯濺得油兮兮。

“噢喲！金貴東西，擦擦，快擦擦！”老板娘楊婆的粗嗓門引來四鄰目光，齊齊聚向稀罕物。李純接過殷勤遞來的抹巾，細細揩拭，倆玩意經(jīng)了油，更光彩奪目，他三下五除二裝回皮套，重新武裝起來。

“我特地早來兩天！哪想一下車，受這罪！”話出不來，確實燙啊，蔚小壯一直嘬嘴。

楊婆湯包料鮮皮薄，瓷潤如豆蔻少女，剛出鍋時那就是一活玉疙瘩，入口香嫩，回味無窮，李純推介的美食單上，它排第三。

“吃湯包有講究，‘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后喝湯?！崩罴冝鲋皇痉叮p嚙一角，熱氣和釅汁溢出，注入面前小碗，放空的湯包浸入味碟，他再兩指拈濃香小碗，輕晃，然后撅唇吮，滋滋的……最后，從味碟里取姜絲、蒜末、碎花生米濡染的湯包皮，細嚼慢咽，終于酒醉樣，乜斜小壯。

蔚小壯很快學(xué)會，滿嘴流油。

“那個瞇眼，就是推薦‘什錦粉絲煲的，你們叫他——妹夫？”

“哈哈哈……妹夫，是他！就是他！”李純笑得像風(fēng)中的向日葵，燦燦晃首，然后滔滔不絕介紹。

公司有七個人，正副兩個頭兒，一個會計，加四個業(yè)務(wù)員。頭兒是錢經(jīng)理，長期病休，平時全盤工作由副經(jīng)理李純抓。四個業(yè)務(wù)員里，已過不惑之年的老唐是嶒城人，資歷最老，壯志還是作坊小廠時，他就南征北戰(zhàn)跑銷售，后來待過車間、辦公室，再后來坐不住，還是干起老本行搞銷售；小應(yīng)學(xué)歷最高，大專，學(xué)中文的，嘴皮功夫厲害；另兩個，妹夫和小隋，中專畢業(yè)，同年分來的……

每提一個同事，李純干掉兩只湯包，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提醒你，小心妹夫！”李純點著筷子，“這小子上班三個月，我派他去收款，客戶答應(yīng)得好好的……你猜結(jié)果怎樣？他花不少差旅費，就是收不回！幾次三番，客戶沒煩他自己倒先煩了。最后一次——”李純啪地放下筷子，“有斬獲！他收來了人家大眼睛妹妹，兩人游山玩水幾天，貨款迅速回籠，他再送走那小妹，嗬！丫頭片子還眼淚汪汪的，不想回去！”

“從此贏來青樓……哦不，贏來壯志妹夫名！應(yīng)收款妹夫！”蔚小壯笑得嗆咳。

風(fēng)卷殘云消滅三籠湯包，兩人撐不下了。

吃不完，兜著走。

小應(yīng)和妹夫還沒顧上吃呢。

“記賬記賬！”

瘦高的跑堂少年送來油漬漬本子。

“早餐費”、“打包費”、“代購費”，后面跟著筆跡各異的數(shù)字和簽名，有圓珠筆的、鋼筆的、鉛筆的，不少地方被油或水洇了，模糊不清。楊婆的男人，一個甕聲甕氣的跛子，邊收拾桌子邊打廣告：“這兒湯包粉面餛飩，應(yīng)有盡有，品種繁多，吃起來那叫千滋百味，回味無窮?。《?，我們的方便碗、打包袋、塑料匙，樣樣衛(wèi)生，一毛錢兩放心！姑娘您要常來坐坐，不吃交個朋友，吃了就是朋友噢！”

一毛錢兩放心？蔚小壯嘀咕著。“就是打包時一毛錢兩樣，兩個招財袋，兩只元寶碗，兩把挖金匙！沒說錯吧，老板？”李純學(xué)楊婆男人爬山虎樣上攀的音調(diào)。那跛子笑得渾身直抖，還直點頭，手底活兒風(fēng)快。

“我只要一個袋子，也收錢？”

“要兩個的，莫燙破了，姑娘！大公司，還跟我這老乞婆計較五分錢？”忙碌的楊婆隔兩張桌子接口。

蔚小壯獨自住二樓。

那是雜物間隔出的小房，擠進一床一柜，帶個小陽臺。這原是會計成美的房間。

工作兩年的成美嫁人了，是個賣家電的，住城東。夜大畢業(yè)的成美是本地人，剛來時她兩頭跑，漸漸的，以家電店為主，公司這邊的賬，她每月做一次，后來，兩個月、三四個月做一次。她兼職的保管、行政等活兒彈指一揮。成美有個舅舅在總部某部門當頭兒，誰也不好說什么。于是，學(xué)財經(jīng)出身、畢業(yè)分配到壯志的蔚小壯，被李純要死要活地要來了，接手成美的雜活兒。當然，蔚小壯主崗是出納，成美還是會計，蔚小壯見到會計的次數(shù)總共不超過五次，那是個上身比下身長的麥色女孩。

腿短、膚褐，是本地人特點。蔚小壯也見過皮膚很白的。那天，她剛做完辦公室清潔，濕漉漉的磚映出一胖一瘦的人影，像兩只湯包上桌。熱乎飽滿的是個白胖女人，疲沓干癟的是個瘦男人。瘦男人對胖女人唯命是從，他們做代理，是小應(yīng)的客戶。

胖女人想付百分之十五的貨款提貨，余款按銷售情況分期付賬。百分之十五，想得美！按公司規(guī)定，首付至少百分之三十。蔚小壯不接瘦男人現(xiàn)鈔，低頭撥弄算盤珠，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拔覀冐攧?wù)有要求，貨款結(jié)算必須轉(zhuǎn)賬?！彼鹿k道。

預(yù)付款百分之三十，銷售制度明文規(guī)定的，這是最低門檻。

曾幾何時，壯志門檻何來低說，唯有“欲與天公試比高”！那時，以總廠為中心的嶒城西區(qū)，外地貨車占滿一條又一條街，像砍不完的香樟樹。各種口音的提貨人夜以繼日排隊等發(fā)貨，他們斗地主、唱卡拉OK、喝酒、跳舞。有次，兩撥人在餐館打起來了，人多的一方倒輸了，被削去半只耳朵，等生意的三輪車司機主動送傷者就醫(yī)，雜亂中，他沒忘記撿起地上殘耳……事后，三輪車司機獲得五百元回報，高興得買玉溪煙到處發(fā)！老唐說起這事就興奮，作為見證人他當時就得了根煙，“要知道，其中三百元是我們壯志獎的！咱地盤出的事嘛，再說，那踩三輪的也是吃‘壯志飯！”

那時，滿城擦皮鞋的、賣酸梅湯的、烤燒餅的，都以到西區(qū)吃“壯志飯”為榮。“那時，您老吃飽了，就歪在家里數(shù)票子吧？”此時，臉泛紅光的老唐往往搖晃二郎腿，瞇起眼研究手中老茶杯，不理問話……

“我的錢不咬手，小妹！一筆生意做完，只有人欠我，我從不欠人！”胖女人朝鈔票噴煙，小煙圈準確穿過大煙圈，“小應(yīng)了解我，不然，他也不會盛情邀我們來，是不是？”

“那是那是，我們完全相信鐘總，就像向日葵信任紅太陽。”小應(yīng)手舞足蹈，滿面笑容，“鐘總生意大啊，光名牌產(chǎn)品就代理七八個，門店遍地開花……以前，鐘總同毛豬‘葡萄美酒夜光杯，可饞壞兄弟我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次，蒙您青睞我們，真是守得云開見日出，這才叫：觀音下凡、財神臨門??！”

“那我到底是觀音還是財神呢？”胖女人拽拽披肩，笑得滿肩流蘇跳舞，接著撇嘴，“那個毛豬么——莫提！沒文化沒涵養(yǎng)，又老又奸！哪比得你們年輕大學(xué)生，”她續(xù)口煙，“有活力有前途，有能力有腦子！我們合作么，肯定有更多的那個……那個什么酒什么杯！”

毛豬本名毛竺，是壯志駐鄰市三級分公司負責(zé)人，同李純平級，都知天命了，還伸手過界，搶了這邊年輕人不少業(yè)務(wù)，大家一直敢怒不敢言。久聞其名，蔚小壯興致倍增：到底是一頭獠牙野豬呢？還是一段空心老竹？

這是蔚小壯首次接待上門提貨。

急事緩辦，緩事急辦是李純反復(fù)教導(dǎo)的。到底能不能開單發(fā)貨呢？

小應(yīng)是經(jīng)辦人，該辦的手續(xù)早提前辦好了，出貨沒問題，但誰也沒跟她說預(yù)付款可以少一半?。∥敌丫o張思忖：要不要給出差的李純?nèi)€電話，請示一下？

“我的仙女，現(xiàn)在什么形勢？各公司都在拼業(yè)務(wù)！銷量上去了才有資格找上面要更多的貨！有了貨才有資本做大市場，爭取更大蛋糕！這就叫雞生蛋，蛋生雞！”

小應(yīng)將客戶送進樣品室參觀，自己溜出來，給新人上課：“這肥女人和毛豬翻臉了，我是火線挖人過來的！知道嗎？毛豬的貨，打白條都能拿！”

“她不拿白不拿，干嗎還帶預(yù)付款到我們公司要貨？”蔚小壯瞪大眼。

“賬算得很精嘛！”小應(yīng)笑著，白牙像洗凈的算盤珠，“你以為毛豬真的是頭豬，對誰都白條發(fā)貨？死胖子沒享受到這待遇！鐵母雞生意不小心眼小，見不得差別對待，就為這憋口氣！”

“所以，你趁火打劫？”

小應(yīng)收住笑，盯著蔚小壯前后打量，道：“你還真成仙……不食人間煙火??！落下云頭看看吧：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那是形容生存智慧；中原逐鹿，優(yōu)勝劣汰，是說同行競爭；至于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么——就是針對毛豬這種人！”啪，小應(yīng)猛擊辦公桌，一本書飛起，落進財務(wù)鐵柜縫隙，從此隱居。

蔚小壯很快仙女下凡，痛快收錢，開單發(fā)貨。

瘦男人和司機搬貨。小應(yīng)跟著搬，氣喘吁吁?！斑@哪是書生干的，歇著歇著。讓他們搬！他們是搬運工！”胖女人招呼小應(yīng)，指間青煙繚繞。小應(yīng)歇下了，嘴不歇：“鐘總，您可是VIP客戶，享受頂級優(yōu)惠啊！本來，按規(guī)定至少收百分之三十預(yù)付款，所以，剛才我們的財會人員有點……”“但還是為您破例了，我們只收一半預(yù)付款，”蔚小壯上前續(xù)茶，“因為我們信任您，希望能和您長期合作。您眼光獨到，專做精品；我們貨出名門，貨源充足，剛才您參觀了我們的樣品室，都是拳頭產(chǎn)品哦，有幾款才到，比如‘壯志三號……”胖女人興致勃勃聽宣傳，沒注意擋道了，腳下生風(fēng)的瘦男人扛貨眼看撞上，胖女人急閃沒立穩(wěn)，“哎呀！”肉山既傾，她崴腳了，“死人，眼珠叫貓摳了！璺璺，咝——有眼不識泰山，瞎兩個洞！……”

胖女人咬牙切齒罵完，蔚小壯已買回一瓶正紅花油、一條云煙。一瘸一拐的傷者接過禮物，笑得像沒事人。

走了，才知道這一胖一瘦是夫妻。

他們真的成了公司長期客戶。當然，后來都是小應(yīng)送貨上門。

三

李純的大學(xué)同學(xué)來了。

從廣州。

據(jù)說這廝袖底乾坤大，腳下日月長，李純吹得云山霧海的，叫蔚小壯一起去接站。

蔚小壯不想去?；疖囌菊龜U建施工，處處塵土飛揚、坑坑洼洼，她不愿湊灰熱鬧，“又不是我的同學(xué)！”

“這是工作！”李純嚴肅起來。

什么工作，假公濟私！就不去。

“哎！”在找到合適的稱呼前，蔚小壯一直喊他一個字?！鞍ァ狈粗鴮ず魴C，抬頭，黑幽幽眼里閃過一絲疑惑。人家說了，是工作安排，還有什么可討價還價的？蔚小壯咽回不滿。

進入社會了，不比上學(xué)，要尊重領(lǐng)導(dǎo)，少說多做，吃虧是福！父親的教導(dǎo)言猶在耳。

“吃虧是福，是福！是福噢！”妹妹蔚小實當時晃著腦袋重復(fù)父親的話，像個不倒翁。

蔚家姐妹難得長大，尤其蔚小實。

小實是弱智。自小，蔚小壯就帶著不同尋常的妹妹玩耍，不讓別人欺負她。姐妹倆也打架，但很少，懂事后就更少了。

讀了書、懂了事的蔚小壯，經(jīng)歷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比如，陪李純?nèi)セ疖囌窘哟髮W(xué)同學(xué)。

那是個女同學(xué)。

一開口，竟然叫蔚小壯嫂子，驚得蔚小壯差點跳上過路的火車！李純像沒聽見，在剛下車的嘈雜和清晨霧氣里，他和女同學(xué)上下寒暄，興高采烈。女同學(xué)的家不遠，不下車繼續(xù)前行三小時，她就到親爹親媽身邊了，顯然，她并不歸心似箭。

三人上了李純的雙排座皮卡。都沒吃早餐，蔚小壯提議去“楊婆湯包”。

正擴建施工的火車站像圣斗士在激戰(zhàn)，滿地狼藉危機四伏，昨晚才洗過的白車已灰頭土臉。左沖右突剛出站，車猛顛一下，停了。李純將油門一踩到底，雙排座抽搐著，不動，再踏油門，還是不動?！肮啡盏?，不給面子！”折騰半天，他恨恨道，“不好意思啊，老同學(xué)，這東西犯困了，我治治！”

李純跳下車掀開前蓋，大氣喧天鼓搗。

“手藝不錯啊，有默契，我怎么感覺這車像你情人呢！”女同學(xué)袖手旁觀饒有興趣。

“是情人就好了，能聽話！明年來，我一定讓你坐新車！我們總公司有五臺車，最近，又弄輛奧迪A6，”李純直身，額上見汗，“按規(guī)定集團副總才有資格配！現(xiàn)在二級單位都有了，我們?nèi)墕挝皇且痪€，沖鋒陷陣打天下，到時弄輛富康坐坐，不過分吧？”

“就是就是！毛豬都有一輛標致！”蔚小壯雀躍。

“嘁，那是總公司淘汰貨，也算標——致？什么人坐什么車！”李純啪地按下前蓋，“要配，我們配新車！”他伸手，請客人上車，“畫餅充饑，又讓你見笑了！”

女同學(xué)莞爾：“哪里，我們那兒才見笑呢，就一輛捷達，誰出門誰開！”

“知道你能干，高薪高水平，還有高車技哪！你們那兒是淘金地，我們這旮旯，窮鄉(xiāng)僻壤……目前，壯志中層干部提倡‘三會：會看財務(wù)報表、會用計算機、會開車。在改革開放前沿，比如貴公司，這些不過小兒科對吧？”李純發(fā)動車。

“你就是‘三會干部嘛，想著法兒夸自己！從來你都春光占盡，瞧瞧，什么叫一專多能復(fù)合型人才？上車開千里、下車只手修，這就是嘛！”談笑間，前排女同學(xué)換了說話對象，“小蔚，你什么學(xué)歷？”

“大專！”后座的蔚小壯開窗，燃燒不充分的汽油味太難聞了。

“哦，我們那兒做接待的，都是本科生?，F(xiàn)在的大學(xué)生沒以前吃香了，不過能屈能伸、能文能武，都不賴??！”

發(fā)動機轟轟響半天，雙排座仍賴在原地，還是不動。蔚小壯著急。上次就是這樣，剛駛離銀行百米，這老爺車罷工了，無奈她攜公款現(xiàn)金在路邊等出租車，久候未果，上了公交，結(jié)果包被人劃了……

趴窩的車真如老人咳嗽，“吭——吭——吭”，虎頭蛇尾，有氣無力?！跋裎覌尫噶酥夤懿。瑳]完沒了哦！”女同學(xué)打開坤包，掏出小圓鏡、口紅，側(cè)身補妝。

李純再次下車，原地轉(zhuǎn)圈，將軍一樣叉腰站著，忽然，他抄起扳手，“梆梆梆”對車頭一頓敲。“哈哈哈，你鞭牛么？”女同學(xué)大笑，差點摔了小鏡子。

沒想那牛竟聽話了，再試，邁開步，抽離淪陷地，駛上風(fēng)清氣爽的環(huán)城大道。

太陽像位初妝少女，環(huán)佩叮當，李純在滿目明媚中回應(yīng)女同學(xué)：“我們不是駕牛，是騎馬！”

“你騎的啥破馬！”

“人中呂布，馬中赤兔！”

“好一匹赤兔寶馬！馬兒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女同學(xué)唱起來了，嗓音綿甜。

歌聲里，蔚小壯和一瓶礦泉水較勁，蓋兒怎么都擰不開。車內(nèi)溫度升起來，女同學(xué)拉下嫩紅披肩，斜睨身邊騎手：“敢問呂溫侯，貂蟬現(xiàn)何處？”

“貂么，生在高寒，禪啊，種在心里！”李純慢下車速，為女同學(xué)開瓶礦泉水，再啟一瓶，給后座。

“這大力水手——體貼人吧？”女同學(xué)扭頭問后面。

“不是，”蔚小壯在喝水，差點被嗆住，“我們不是那個……”

拿掉披肩的女同學(xué)后扭脖子錯開低胸開司米，一根細項鏈在白茫茫處山舞銀蛇，原馳蠟象。蔚小壯瞧著大片風(fēng)光，“我是出納兼內(nèi)勤，剛滿見習(xí)期。李總，李總的姐姐嫁在我老家，就在我們村，和我家只隔口池塘……呃，那塘很大，有鯽魚鯉魚鳊魚草魚，還有鯰魚！”蔚小壯連比帶劃。女同學(xué)也許沒耐心聽，后視鏡里，那雙時而犀利時而天真的明眸張望窗外春景。

李總，蔚小壯第一次這么稱呼頂頭上司；之前，她一直喊他“哎”；再之前，叫他李家哥，那是按家鄉(xiāng)的叫法。來壯志前，蔚小壯見過李家哥一次，那時他來姐姐家走親戚……

工科出身的李純，比蔚小壯早畢業(yè)三年，他加盟壯志恰逢其時，遇上企業(yè)風(fēng)生水起醞釀上市，很快紅得發(fā)紫。一家內(nèi)陸地方國企，通過發(fā)行股票的新鮮方式，融來資金排山倒海，現(xiàn)鈔堆滿辦公室無法及時處理，必須請銀行派員支援日夜清點——這種海市蜃樓般盛景，即使是當時主管部門，嶒城父母官，也瞠目結(jié)舌。

抓住機遇，加快發(fā)展！

發(fā)展才是硬道理！

上市企業(yè)急劇擴張，壯志貧血一樣從上到下急缺管理者，缺財務(wù)人員，尤其是在基層。需求高峰期，剛走出教室的高校畢業(yè)生，稍加培訓(xùn)即走馬上任各地分廠廠長、分公司經(jīng)理、實體負責(zé)人。壯志“敢為人先”、“勇做實驗田”，其邊計劃邊實施的“壯志人才搖籃計劃”，被記者們的筆搖曳得雜花生樹，香飄萬里。本科生李純是扎扎實實從實踐中脫穎而出。初出象牙塔的李純，不肯坐辦公室，主動去銷售一線，不到一年，他利用工科專長，同周邊縣市骨干企業(yè)的技術(shù)人員打成一片，到次年底，其個人業(yè)績在同行中遙遙領(lǐng)先，聲名遠播?？蛻艨淅罴兪菑?fù)合型人才、新時代精英。1992年年度總結(jié)表彰大會上，在雄壯的進行曲樂聲中，李純拿到令人眼紅的銷售精英獎——一部嶄新“大哥大”。在全城流行呼啦圈的熱潮中，李純和他磚頭樣的手提電話，不管到哪兒熱鬧都超過搖搖晃晃的呼啦圈。不久，他被任命為新兼并的酒店負責(zé)人，但李純實在不喜歡幽長的走廊，不喜歡千篇一律的客房和空氣清新劑味兒，他想干戶外活兒，在太陽底下；后來，他改任全盛總公司駐本地分公司副經(jīng)理，實際也就是當家的——那位錢姓經(jīng)理長期病休了，蔚小壯只在開支票時見過其印章。

“家鄉(xiāng)女秀才都弄來了，李總可真本事！”珠汗隱隱的女同學(xué)，對著小圓鏡邊拭邊說。

“是她自己本事！壯志上市后，成為資金洼地。知道什么叫洼地嗎？我剛上班時，隔三差五，就見有人背著整包、整箱的現(xiàn)金，像你這樣從廣州、深圳、上海甚至海外，千萬里趕來，死活要買壯志內(nèi)部股，可就是買不到啊，來晚了！這幾年，壯志資產(chǎn)像滾雪球，兼并、聯(lián)營、托管，機電、服裝、酒店、珠寶、旅游、房地產(chǎn)，進軍各大領(lǐng)域。去年，還在東南亞、加拿大建立實體，規(guī)模一日千里突飛猛進，就是人才奇缺?。”频梦覀兿蛉珖鴱V納賢才，盯住高校、千里挑一！小壯就是千里挑一來的呢！”

“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嘛！”女同學(xué)打開車窗，頓時好風(fēng)盈懷。

這話讓蔚小壯心里熨帖。

記得剛來時，集體培訓(xùn)、等待分工，蔚小壯聽說過非鳳傳奇：一位應(yīng)屆技校生看了電視上如火如荼的壯志廣告，熱血沸騰，發(fā)誓要為之效力，但求才若渴的壯志眼里只有大學(xué)生，賣鹵牛肉鹵豬頭的父親被兒子壯志激動，四處托人，花了近一條牛代價，才讓愛子如愿以償。小伙子被分到壯志總部食堂切菜。蔚小壯打飯時，見過那技校生，江西人，眼睛像豆角爆莢，打菜格外大方。

“境由心生，命自我立啊！”李純瞥眼女同學(xué)，“你這火鳳凰，干脆也跳槽加盟我們吧，且棲梧桐樹，強強聯(lián)手，共繪藍圖！”

大概餓了，李純換擋加速，車奔命一樣跑，與剛才的“馬兒啊，你慢些走”迥然。李純黑發(fā)被前后車窗勁風(fēng)夾擊、吹成木刻畫，根根豎立，粗礪中呈悍猛，悍猛逼出剛勇——卻全被巋然不動、胸有成竹的一雙眼睛射中，釘在風(fēng)馳電掣、一往無前的青春狂途。蔚小壯在后視鏡里撞見熟悉而略帶陌生的雙眸，那樣堅定、專注，心頭不由一跳。偏首，她瞥見女同學(xué)凝目李純，眼里抽出絲來，像越裹越大、越長越高的棉花糖。

“砰！”

蔚小壯拋出的礦泉水瓶砸中路石，一簇小花怒目她的無禮……沿途嫩蕊輕輕搖晃，紅黃橙紫，在緊追不舍的青草圍剿中，野花們此起彼伏，繽紛聯(lián)唱，如回響不盡的童謠；而鋪天蓋地的油菜、小麥，則血氣方剛慷慨激昂，它們一路潑黃涌碧、山呼海嘯，在四月深處制造高潮。新鋪的瀝青路上來往的車不多，熏風(fēng)多，帶草木香味的熏風(fēng)像嬰兒胖乎乎的小手，被母親修了指甲，再被溫柔洗凈，讓你忍不住想捉住，想輕輕含在嘴里……蔚小壯覺得新鮮，覺得熱鬧，那熱鬧就像那時大街小巷四處開花的卡拉OK。

“李純，這兒！”

“李純，來張合影！”

“李純，這頂太陽帽怎樣？”

女同學(xué)大呼小叫拉李純玩了四天，李純一直扯著蔚小壯。蔚小壯面有難色，李純就嚴肅：“這是工作！”

嘉賓終于辭行，蔚小壯早備好禮物：一條好煙、本地土蜂蜜，別致奇石手鏈。煙給女同學(xué)父親，止咳蜂蜜歸她有支氣管炎的母親，瘦長手鏈挺配女同學(xué)。李純很滿意。

送走客人，蔚小壯去賓館結(jié)賬，被告知，女同學(xué)入住期間有理賠和消費項目：碎一只口杯，25元；拆一盒避孕套，35元。

四

挑禮物的訣竅，就是要用心。蔚小壯這樣告訴李純。

“不就是討人歡心嘛！”

蔚小壯白男友一眼：“光知道哄人！還要討自己歡心，否則能算好禮？”

一九九八年夏天，蔚小實病了，不吃藥不睡覺，就是要姐姐，風(fēng)塵仆仆趕回去的蔚小壯，帶給她好禮。

是只木雕青蛙。隨小棒撥弄，這玩意“呱呱呱”叫，聲音綿厚或短脆，惟妙惟肖。蔚小壯第一次帶回的禮物，是有名的白蟒河奇石，上面有樹、巢、飛鳥，她本想自己留著，后來還是帶回家了，小實一見愛不釋手……木蛙會叫，是蔚小壯郊游時發(fā)現(xiàn)的，第一眼她就驚喜：拙頭拙腦，原系奇思妙想啊！小實肯定愛。從小到大，她就愛姐姐所愛。

蔚小實起病有十多天了。

那日村人辦喜事。她湊熱鬧，隨一幫人去迎親，隊伍晚飯后出發(fā)，快晚上十點吹吹打打迎回來。當夜，蔚小實就發(fā)燒了，燒得厲害，盡說胡話。送鎮(zhèn)衛(wèi)生所打了三天吊針，燒退了，可人一直懨懨的，不大吃飯，也不老實吃藥，晚上還不睡覺，就那么弓腰屈腿坐床上，像只貓。有時趁打盹兒，將她放倒，蓋好被子，她馬上醒了，老僧打定般坐起，“姐回了，我就睡！”“姐回了，我就吃藥！”她嘴里嘟噥……

實在熬不住，母親就給蔚小壯掛了長途電話。

“你老妹撞鬼了。”

母親肯定地對大女兒說。

蔚小壯不信邪，“迎親撞鬼，那新媳婦是鬼派的？當夜新娘子的花轎，是不是不要人抬啊，飄啊飄，一路飛來？”

“鬼丫頭，侃鬼話！”父親直搖頭，挎起籃子去地里扯菜。母親要做胡蘿卜苕馓子，蔚小壯最愛吃的。

聽說轎子不要人抬，蔚小實眼睛瞇成縫兒，樂不可支！是夜，她乖乖吃飯、吃藥，和姐姐擠一床睡。

都穿汗衫短褲，搽了花露水，姐妹倆并排著，像兩塊香噴噴、熱乎乎的苕馓子。

窗外嘎嘎蛐蛐吱吱熱鬧得很。還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是老鼠！月光像蒸籠紗布，此刻洗凈了，蒙上窗子，蒙上屋頂亮瓦，使一切影影綽綽起來。靜妙中，以前的蔚小壯總想象朦朧處有仙鶴，有田螺姑娘，有白胡子老爺爺，他們讓油菜花芝麻花噼噼啪啪地開，讓窮人的米缸裝滿米，讓雞瘟鴨瘟人瘟全都不來……她將想象或聽來的故事，講給小實聽，小實末了總會扒在姐姐耳根呵氣：“在哪里呢？他們來不來我家？和我們一起玩？”

除了蔚小壯，所有人當蔚小實傻子、癡兒，腦子只長三分之一。只有蔚小壯清楚，妹妹有自己的世界、想象，那兒同樣春種秋收，那兒同樣阡陌縱橫、有界碑。

如同現(xiàn)在，一只胳膊揮來，游戲開始。蔚小壯左臂擋，右手反拍，“??！”蔚小實應(yīng)聲坐起。她掃中妹妹發(fā)育良好的胸部了，那兒彈性十足，像九月棉花堆。誰出聲誰輸！吃飯不能先動筷子，還要洗碗，這是老規(guī)矩。“哈哈，你輸啦！”蔚小壯兩手枕于腦后，晃著二郎腿。

“蚊子，有蚊子，我是打蚊子……”小實委委屈屈的，月光下她佝僂的身子凹凸有致，似西施捧心。看到妹妹雙手交叉護胸，這動作新鮮，蔚小壯腦子里一激靈：“小實，這兒，是不是有人碰過？”

事情清楚了。

迎親那晚，對小實下手的人有兩個。

當晚，迎親隊伍經(jīng)過墳岡，那里雜木林立，幾支手電嘻嘻哈哈晃去，只見墳影幢幢，一陣風(fēng)刮過，吹起紙錢余灰，有人喊：“鬼啊，鬼！”一干人狂奔……蔚小實跟著跑，鞋跑脫了，她回頭摸，好不容易摸到，正低頭穿，腰身露出一截，一只手抓來，抓她右乳，她踩對方一腳，耳聽得“咝咝”的，卻不見松手，她張嘴就咬，誰知又多出一手，揪她左乳……雙側(cè)受襲的女孩屁股后沉，兩手亂揮亂打，然后身子就倒了，右肘擦破大塊皮。

“為什么不喊？”

“喊了不就輸了？”

“兩個人？”

“嗯?！?/p>

“只看清了一個？”

“老牯子身上臭，沒人比他臭，臭咸菜！臭牛屎！他們怕鬼，不敢和我打，我一倒地，他們跑了，跑得好快！我才不怕鬼！”蔚小實興奮起來，拍姐姐大腿，“要是你也在，哼，我們兩個人打，打死他們，打壞種！”

老牯子是村里老光棍，身上常年有臭味。

從小，腦子只長三分之一的蔚小實就受欺負，糖被搶了，頭發(fā)被調(diào)皮鬼抹糨糊，還有沒良心的抓蛇嚇她。每次蔚小壯知曉后，不管對方是誰，男伢女伢、大的小的，她都雄糾糾去討個公道，打架也在所不惜?？蛇@事，出頭、不出頭，都窩火。

蔚小壯悶了半晌，“為什么不跟媽說？”

小實撅嘴，兩眼瞪著房頂碗大的亮瓦，好像上面開朵花。

“不想說？”

“……說了，都說了?！?/p>

“對誰說的？”

小實哼唧一會兒，“小壯，跟小壯……”她翻身側(cè)躺，窸窸窣窣從涼席下抽出段紅繩，在手上穿繞：“我跟小壯說了，小壯乖，喜歡吃紅抽扭a，還喜歡聽我講蚌殼精，嘴也尖，能咬斷螞蟥！我要讓小壯長得胖胖的，啄啄啄，去啄壞種！啄死他們！”

蔚小壯眼睛濕了。

探親假結(jié)束，一回嶒城，蔚小壯就聽說了佘總被綁架的事。

1998年夏天，長江抗洪消息鋪天蓋地，瞪著電視上惡浪滔滔，蔚小壯浮想聯(lián)翩：也許，我該像小實一樣，也養(yǎng)只雞，養(yǎng)得胖胖的，專練啄功，啄壞種！啄發(fā)水的龍王！

啄一切壞消息！

啄不利壯志的人、不利壯志的事！啄那些新聞或舊聞。

它的名字就叫：嚴防死守！

蔚小壯有嚴防死守的經(jīng)驗，她曾牢牢護著肩包，那里鼓鼓囊囊的，有幾扎現(xiàn)金。

是公款。四萬元整?。?/p>

業(yè)務(wù)員小隋的同學(xué)，一位警察，說過步行街的小偷比滿眼女式內(nèi)衣還要火辣大膽。唯恐有失的蔚小壯想趕在下班前，將公款存進銀行。

公司基本賬戶開戶行就在步行街盡頭。小應(yīng)開車送她來的。一刻鐘前，小應(yīng)和雙排座堵在百米外的十字路口，那輛老爺車早不壞晚不壞，關(guān)鍵時候，離目的地咫尺之間，熄火了，眼看五點，銀行要軋賬關(guān)門，蔚小壯干脆棄車，抄捷徑橫穿步行街。

那是她經(jīng)手的最后一筆大額存款。

是李純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收回的貨款。

欠錢是爹，要債是孫。其時，欠款方是家防盜門廠，一縣級國企，他們廠長剛當選省人大代表，正大張旗鼓宣傳光輝形象，好不熱鬧……李純趁機撒出人馬，包括他自己，赴該縣祝賀。他們對該廠副廠長、財務(wù)科長、出納等大魚小蝦軟硬兼施，將回款提成飆升至25%；最后關(guān)頭，為防止轉(zhuǎn)空賬，還另付開現(xiàn)金支票的辛苦費五百元。前后四天，他們成功到手拖欠四年的應(yīng)收貨款。臨別，那廠長感嘆一句：不簡單，有頭腦。

“進存折。”

是私人存折，李純名下的。

也是公司小金庫。

金額太大了，四萬，蔚小壯心里直打鼓，要不要按有頭腦者交代的辦？

按財務(wù)制度，現(xiàn)金收入須存進公司銀行賬戶，現(xiàn)金支出該從日常備用金支取，若混淆收支兩條線，坐收坐支現(xiàn)金，財務(wù)管理就被架空了。公款私存，賬外賬，這是典型的體外循環(huán)，是明令禁止的。

蔚小壯心里很清楚。

李純不管這些，李純對財務(wù)的理解很現(xiàn)實：錢一上賬，總公司就知道了，眨眼就會被劃走，上面要炒股，要買車，要卡拉OK，不年不節(jié)的還要每人發(fā)一套雅戈爾西服當工裝……“管理層都漚成農(nóng)家肥了，一個個青樓女似的，胭脂水粉避孕套樣樣攀比，羊毛出羊身上，最終歸基層買單！我操！”李純激動起來，就像個流亡國王，桌子拍得地動山搖，“我們?nèi)魺o先見之明，不弄塊自留地，就成地地道道的剝皮羊了！”

蔚小壯為“避孕套”三個字臉紅。其他人不臉紅，還嗤嗤笑。唯老唐不笑，無動于衷。長期駐外的老男人老唐不勝寂寞，找過三陪女，那女的翻他名片，知道他是大公司的人，于是隔三差五主動約他，而老唐實在家庭困難，日子也實在不怎么好過，他恨不得用女方的錢……直到有一天，那三陪女找上門來，一項項和老唐算賬，丟盡老臉的男人翻盡衣袋，也不夠女人開口要的數(shù)。最后李純看不過眼，動用了公司小金庫，才幫老唐解困。但還不行，那女的還找，為絕后患，老江湖老唐便找來所謂黑道朋友，才將事情了結(jié)。當然，這些都是蔚小壯聽說的，從妹夫那里，小應(yīng)和小隋那里。李純從不跟她提這些。所以，對小金庫，最心懷感激、最有感情的是老唐，他對這塊公司自留地比對三陪女還有感情。

的確，壯志已今非昔比，正常的工資收入靠不住，反而是各家的小金庫如楊枝凈水，關(guān)鍵時刻慈悲為懷，點點滴滴救苦救難。蔚小壯也很有體會。1996年的壯志，和蔚小壯剛來時不一樣了。剛來時，蔚小壯記得清楚，工資按時發(fā)放，每月都是她親手支付的，一周既了大家一起看電影、唱卡拉OK。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賬上存款捉襟見肘，別說周末同樂，就連工資都不能保證，拖十天半月發(fā)放是常事，有時只發(fā)80%、70%。大多數(shù)時候，最后一把米就是靠小金庫。

某次酒后，李純透露：來這兒上任前，上面交過底，待他干滿兩年有管理經(jīng)驗了，即調(diào)他回總公司，負責(zé)銷售、戰(zhàn)略研發(fā)，將全盛總公司打造成壯志二級單位旗艦！“現(xiàn)在看來，什么旗艦，純屬扯淡！一天到晚，就惦記著找下面要錢！每次回總公司開會，我就反對攤派，反對出這錢那錢！竭澤而漁，三級單位還怎么生存、發(fā)展？這叫什么戰(zhàn)略眼光？”酒醒后的李純，眉毛、鼻子皺一塊，皺出幾分不甘，“犬儒主義！”他憤憤著，知道紅頭漲臉不招上面喜歡，知道上調(diào)總公司遙遙無期，“我就扎在這兒，與你們同甘共苦，就尿這一壺，不負初衷！”

“最有情有義、初衷不改的，數(shù)獨臂大俠楊過！相思十六年，最終還是難抵相思啊，跳下崖——”噗，小隋吐出瓜子殼，“找所愛小龍女去了！”

“喲嗬，你的人生榜樣是神雕大俠！嘖嘖嘖，沖著小龍女吧，或者李若彤？但愿人長久，千里共熒屏?。　毙?yīng)嘻嘻哈哈，抓桌上瓜子，被熱愛武俠、盤點江湖的小隋伸臂擋住：“看清楚，這是爺爺?shù)牡谄叻N武器——拳頭！你答應(yīng)還我的書，書呢？”

他追討的，正是那次胖女人上門提貨時，被小應(yīng)一掌送入鐵柜縫隙的古龍名著。負重鐵柜難移分毫，公司亦無搬山愚公，《七種武器》陷沒后，小隋念念不忘，“碧玉刀，多情環(huán)，離別鉤……”他常思精華。除了迷武俠，這小子還推崇另類英雄：《藍血人杰：美國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之父》、《“傻子瓜子”年廣久》、《經(jīng)營之神：松下幸之助》……楊婆店里的跑堂少年，也愛俠客行，為了一飽眼福、與同好切磋，他時不時送來一袋瓜子，一杯店里的熱豆?jié){。

李純頂看不起小隋這點，幾本破書，好意思占人便宜，丟面子！但書是私人的，他管不著。他管得著的是事關(guān)前途的公司生死：“我們基層單位要生存、發(fā)展，就得各顯神通、金剛百變！就得逆流而上，超常發(fā)展！就得自我循環(huán)，封閉式管理！”

“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同意！”妹夫瞇著細眼，鼓掌贊同。推銷、回款、打麻將、泡舞廳，樣樣名列前茅的他，最反感自古華山一條道，“要是樣樣盲從，鐵匠罵徒弟——不會打，何來智取華山？”

小隋慢聲應(yīng)：“曲線救國，以人為本，乃俠之大道也。我們，一線部隊，自力更生，才是壯志之魂！”

“死魂靈，狗不理，一個屁！”是小應(yīng)。

老唐拍拍說屁話的小兄弟肩頭，“那也是生存慢慢放的！就像你，是你媽放的！”

蔚小壯最終聽了李純的話，將四萬元存入小金庫。

五

大多數(shù)時候，蔚小壯聽李純的。

包括送走廣州女同學(xué)后的周末。

那個細雨紛飛的黃昏，小應(yīng)先上樓。

“給誰打的？”小應(yīng)帶來一盒磁帶。蔚小壯放下手里編織活兒，拿起帶子，“我瞎打呢，還沒學(xué)會，不成形兒！”一眼瞥見張雨生，小壯笑了，是《自由歌》，她四處尋找的偶像精選集。“怎么樣，我可找了好久的……這東西，瞎打給我吧，我當試驗品！”小應(yīng)搶過編織活兒，就往脖子上套。蔚小壯急了，“這不是毛衣領(lǐng)，是護膝，打給我爸的！”

正嬉鬧著，來了第三者，“噔噔噔”上樓，“小壯，《陽光燦爛的日子》！上海首映！”

是李純。

手握報紙的李純，瞅瞅緊抓毛線、竹針的小應(yīng)，“怎么，你想學(xué)這手藝？合適嗎？”

小應(yīng)蠕動著從不讓人的嘴，臉紅了，最終什么都沒說，退出去，帶上門。

“這次接待我同學(xué)，辛苦你了，幾天下來，累吧？和我同學(xué)接好頭，日后，我們可以順著這條線，慢慢在南方拓展業(yè)務(wù)……”“跟你說，自你來后，我省多少心?。≈拔疫€兼職要命的出納，那些賬啊什么的，我實在是頭疼……一直想找個機會，好好感謝你！你不是一直想看姜文如何做導(dǎo)演嗎？《陽光燦爛的日子》要在國內(nèi)公映了，8月下旬上海首映，正好，屆時我去上海出差，你也去，既鍛煉一下，也能放松放松，讓你一償夙愿噢！”

李純的話像窗外雨絲，一根根，斜斜細細織著，密不透風(fēng)。

窗外路燈亮了。雨霧中，碩大的霓虹酒廣告換了內(nèi)容。要不要去上?？措娪澳兀拷膶?dǎo)的，小姜文夏雨演的，什么效果？國內(nèi)尚未公映，居然就在國外獲了大獎！關(guān)于它，蔚小壯搜集了不少熱訊。

她當然想看。完成接待任務(wù)，趕上月底，蔚小壯忙著做賬，直到昨天才制完厚厚原始憑證，包括此次接待女同學(xué)票據(jù)。其中一張單據(jù)，“口杯、避孕套”幾個字系手填，模糊不清，看上去怪怪的，弄得那份憑證也怪怪的。

蔚小壯決定聽李純的，去上海。

《陽光燦爛的日子》真的很燦爛。

電影散場，在一片吳儂軟語的新鮮熙攘中，在對影片主角馬小軍和米蘭青春激蕩、生命飛揚的深深回味里，蔚小壯和李純牽手了。兩人肩并肩，逛滬上老城隍廟、著名外灘，逛“十里洋場”南京路……

1995年的東方明珠塔光彩奪目，如日中天；1995年的東方明珠塔，像個明目張膽的偷窺者，矗立在蔚小壯斑斕記憶里。

從上海返回需一天一夜，一路卿卿我我的蔚小壯和李純感覺時間飛快。火車快到站時，兩人相視一笑：保密哦！

他們打算為剛剛?cè)计鸬膽偾楸Ｃ堋?/p>

同一屋檐下工作的夫妻，得調(diào)離一方，這是約定俗成的制度。兩人很清楚。“凡事預(yù)則立！”李純豎起食指告誡?！皩W(xué)生受教！”蔚小壯調(diào)皮打躬……

出站等出租車時，嘻嘻哈哈的他們碰到楊婆。

楊婆和鼓囊囊的面粉、粉條等并排在三輪車上，跑堂少年賣力蹬車?！澳銈兂霾罨匕。∧贻p人在外闖蕩，要注意身體吶——”楊婆在三輪車上七翻八翻，掏出塊仔排，“喏，給你們補補！”她直往蔚小壯手里塞。血淋淋的，蔚小壯不接，楊婆變魔術(shù)樣變出塑料袋，往馬路護欄上一掛，再扔進見面禮，“李總放心，不記賬的，就是麻煩小朱弄哦！”

吱嘎吱嘎吱嘎，三輪車一路遠去……

小朱是楊婆介紹來的廚師，給公司做飯，最擅煲湯。蜜蜂般熱情忙碌的楊婆，簡直是公司編外人員，日常采購魚肉果蔬什么的，都包給她了。煙沒了，找楊婆；洗衣粉沒了，找楊婆；上廁所手紙沒了，也找楊婆?？偸桥芴蒙倌牝T三輪車來來往往送，楊婆月結(jié)的賬本上便有了可觀代購費。每次賬一結(jié)，楊婆就慌忙火急去“旺角”小賣部清欠賬——那是她侄兒開的。就這樣，李純、小應(yīng)們的幸福生活，被他們聯(lián)手張羅。

近來，楊婆的賬大概兩個月沒結(jié)了。

公司流動資金吃緊。

主要應(yīng)付同毛豬的業(yè)務(wù)戰(zhàn)。

1995年年初，李純動用小金庫，辦了件令同道眼紅的事。他帶兩員干將，以拜年訪友為名，三天喝完一箱52度五糧液，利用母公司全盛總公司與集團總部“你是我姥姥，我是你舅老”的復(fù)雜三角債，調(diào)回兩車貨！

那可是春雨貴如油的壯志總廠貨！

功臣里有妹夫。妹夫脖子上吊著獎品，一根金利來真絲領(lǐng)帶，“狗日的，調(diào)貨像登天啊，三陪女都用了一車！關(guān)鍵時候，酒色爭霸，還是色勝一籌哇！”

“那到底是男三陪優(yōu)，還是女三陪秀呢？”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哥很優(yōu)，你妹很秀！”……

有人討教李純：“一筐螃蟹，你夾著我，我鉗著你，這扯皮拉筋三角債，任誰都自由伸展不得，且誰也不肯先放松一下。說說，你是如何見縫插針、活動開的？”李純歪起嘴角：“想問我，如何挾泰山以超北海？都告訴你了，我混什么?。俊?/p>

“誰能空手套白狼，誰就是齊天大圣！是比唐僧還厲害的人物！那才叫梟雄！”全盛總公司領(lǐng)導(dǎo)在中層干部會上唾沫橫飛，大部分他是圍繞李純飛的，“你小子，腳大，能捏闖字訣??！”

這詞兒有出處。明星般耀眼的集團副總佘全富，在某次動員會上發(fā)表名言：“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敢于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壯志有小腳女人嗎？有嗎？有嗎？——就是有啊！”據(jù)說佘總當時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就是那些胸?zé)o大志、縮手縮腳、膽小沒出息的！……諸位，孫悟空大鬧天宮，靠什么？一根上天入地，遇魔降魔、遇神掃神的金箍棒！他能白手起家，靠什么？——闖字訣嘛！”

“闖出一片天”、“愛拼才會贏”，是20世紀末闖蕩市場經(jīng)濟的弄潮兒口號。山東好漢海爾，矢志“打造一個讓中國人驕傲，為中國人爭光的世界名牌”，從成立海爾集團到股票上市，從國內(nèi)兼并到海外征戰(zhàn)，其魔術(shù)般做大做強令業(yè)界內(nèi)外傾倒……壯志每年組織傾慕者浩浩蕩蕩北上考察，而海爾也愿與這匹內(nèi)陸黑馬切磋，因為機電起家的壯志亦是奇葩。兩三年間，壯志ISO9000質(zhì)量管理體系認證順利通過，機電產(chǎn)品在航運、電力等大型工程建設(shè)中頻頻奪標，威名四播；與此同時，主業(yè)分廠遍地開花，托管、聯(lián)營、兼并、新建，像穿上紅舞鞋的女孩，滿神州旋舞不停?！靶⌒″居?，無限壯志”、“有壯志，才有成功；有成功，必有壯志”，立志當央視“標王”的壯志廣告，憑方寸屏幕家喻戶曉。仗著優(yōu)良品牌和上市威力，壯志分廠貨至少紅火了三年。

但到底未取得海爾真經(jīng)。主業(yè)分廠貨問題此起彼伏：產(chǎn)品規(guī)格不一，關(guān)鍵部位偷工減料，化工藥劑配方混亂……壯志不生產(chǎn)質(zhì)量至上、怒砸冰箱的強人張瑞敏，但有自己的強人夢：建百家分廠，設(shè)千家公司，將嶒城打造成壯志城！讓這艘地方國企航空母艦蕩平一切，讓宏大碾過渺小——包括前進路上惱人問題。

無縫宣傳如日當空的“壯志理想”，讓致力“做大做強”的壯志人埋頭苦干，只爭朝夕……直至某天，天津老客戶一艘遠洋輪大修，因總廠貨“壯志五號”缺貨，他們接受同規(guī)格海南分廠貨進行維修；重新下水后，該輪揚帆亞丁灣，出險了，風(fēng)高浪急幾乎坐以待斃，幸虧一艘臺灣油輪經(jīng)過，兄弟援手，才避免滅頂之災(zāi)……壯志因此賠了一大筆錢。

這就是上市黑馬著名的“滑鐵盧”。它和“壯志理想”一樣，被媒體反復(fù)渲染。此后，大客戶紛紛在合同中列明：標的物專指壯志總廠貨，分廠貨免談。

從來供不應(yīng)求的總廠貨，由此更成了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備受甲乙雙方關(guān)注。

尤其每年第一季度，僧多粥少。

但更多的普通用戶，如同老農(nóng)，他們不在意腳下穿的是皮鞋還是草鞋，他們只計較花銷。價格走低的壯志分廠貨仍有市場。毛豬不知通過什么關(guān)系，也沒花多大本錢，從南昌分廠弄回一批貨，美其名曰“正廠貨”。為了提高銷量，除了大打低價牌，毛豬夸自己的貨堪比總廠貨，放言總廠貨代理商皆糊涂蛋、倒霉蛋，“說好聽點那是短期投資，說不好聽那叫目光短淺！……眼下總廠貨的供應(yīng)明擺著：茶杯蓋兒上擱雞蛋——靠不住?！?/p>

毛豬的謬論吸引周邊不少中小代理商，連李純轄區(qū)的客戶也去湊熱鬧，現(xiàn)場倒戈三個。

二季度眼看沒了，總廠貨的銷量還不到預(yù)期百分之四十，李純召集人馬商量對策。

“現(xiàn)在流行什么？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咱們搞個冠名卡拉OK擂臺賽，請客戶現(xiàn)場抽獎，中獎?wù)咦尷N售！”見大家大眼瞪小眼，妹夫繼續(xù)高論，“另外，請美女，一定要請美女！‘甜蜜蜜演藝吧，那個長得挺甜、像楊鈺瑩的女孩，唱歌雖然跑調(diào)，但往舞臺上一站，就是咱總廠貨的形象！”

“摸摸口袋，有銅板沒？有就別想楊鈺瑩了，趕緊上醫(yī)院，瞧瞧這腦袋，都燒成什么樣了！”

“紅燒豬頭！”

煙霧嗆死牛的會議室里一陣笑罵，“啊呀，別抽煙了，污染環(huán)境！再抽我扣你們工資！”蔚小壯嗆咳著抗議，沒人理會，她眼巴巴瞅向李純。李純悠悠吞云吐霧，“受不了就出去，反正你也是兩肩抬個腦袋，擺設(shè)！”蔚小壯瞪他一眼，“哐啷”甩門而去。

就是保密，要表現(xiàn)尋常同事關(guān)系，也不能這樣損人！

你腦袋好使，你能想點子，干嗎還找大家問計？

待氣平了，再進來時，蔚小壯聽見小應(yīng)發(fā)言：“我看直搗黃龍，降價，直接降！”老唐抿口茶，附和：“我同意，暫時穩(wěn)住老客戶嘛，再趁機爭取新客戶?！?/p>

李純叉開五指，罩住面前煙灰缸，沉聲道：“銷售管理要有全局觀。要看得見附近每個煙頭！我們一點降價的火，銷總廠貨的周邊兄弟為了穩(wěn)住市場，都跟著降，多米諾骨牌，大家互相傾銷、窩里斗，到頭來是滅頂之災(zāi)，由人一鍋端！”

李純的憂心不無道理。雖然一直有毛豬之流蠅營狗茍、擾亂市場，但好歹總廠貨的價格一直硬挺，沒有崩盤。一旦崩盤，不堪設(shè)想！

“壯志上市到現(xiàn)在，有正常管理么？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從一開始就是亂象，各自為政，各為其主！銷售管理更是一鍋粥，什么分廠、分公司，同室操戈、骨肉相殘，就是一粒粒老鼠屎！”小隋急急說完，直奔衛(wèi)生間，末句被吱嘎作響的破門夾斷。

“門不關(guān)嚴就拉，你個畜生！”出恭歸來的小隋被妹夫踹一腳。剛才，罵紅燒豬頭的就是這臭家伙。

“怎能怪拉屎的呢？要怪就怪這破門！不，要踢也該踢錢總——也不對，他媽的那是領(lǐng)導(dǎo)，有錯不能罵，更不能踢！——狗日的當初負責(zé)裝修的是錢總親戚，這門打裝上，就沒關(guān)嚴實過！總有一天，老子踢翻他！”

老唐要踢翻誰呢？沒名堂地罵，惹來一陣哄笑。

老唐吃過那破門苦頭。小朱剛來公司做飯時，老唐蹲廁，斑駁板門露條縫兒，小朱認為沒人，猛一下拉開，兜頭潑進殘湯……沒人不煩這門，尤其蔚小壯，每次先翻掛牌兒“有人”，然后搬張椅子，從里面小心抵住。也反復(fù)修過幾次，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依我看嘛，這問題追根溯源，該追到嶒城地稅局那里，再追，就是賈寶玉看《西廂記》——追進戲中戲啰！”小應(yīng)高深莫測地賣弄……

誰都知道，長期未露面的錢經(jīng)理是嶒城地稅局領(lǐng)導(dǎo)外甥，干了不到半年，病了，全盛總公司專門打報告給集團人事處，建議為體現(xiàn)人性管理和尊重人才，保留其職務(wù)并按長期病休處理，很快批了。于是，不在崗的錢總拿著職務(wù)工資一休數(shù)年。這事于私有好處，于公當然也好處大大的，全盛總公司應(yīng)繳的地方稅變少了，還向來習(xí)慣性地欠繳。

“少亂嚼！”李純收回話題，“建分廠、分公司沒錯，問題還是出在管理環(huán)節(jié)。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在銷售一線釜底抽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該吃飯啦，我們不自作孽哦！”蔚小壯嚷著。“確實餓了，”小應(yīng)擠眉弄眼響應(yīng)，“吃飯，吃飯！我們支持家天下，支持心有靈犀之夫唱婦隨！”

小壯臉紅了，這家伙，看出辦公室戀情，還唯恐天下不知……

民主商議的辦法務(wù)實?？倧S貨價格不變，根據(jù)銷量多少，貨款回籠時現(xiàn)場高額返款獎勵。同時，為宣傳新政，穩(wěn)住并發(fā)展胼手胝足開辟的市場，李純將重要客戶分類，再分批，邀請他們?nèi)ザ燃俅澹酝敛?、打麻將，讓他們只贏不輸；喜歡熱鬧的，則請他們?nèi)狒[處，足浴、按摩，看新來的俄羅斯女郎載歌載舞……就在“天上人間”，一位仁兄消費坐臺小姐，被抓了，罰五千。幸虧老江湖老唐出馬，很快在無數(shù)朋友中找來有用的一個，三千了事。

大熊貓一樣受保護的公司流動資金就這樣風(fēng)流云散。

最后核算，李純的總廠貨收入比預(yù)期低三成，利潤則比毛豬的分廠貨低兩成。

那兩車貨成了絕唱。

從此，李純他們再沒有饕餮吃進的機會，大多數(shù)時候，零敲碎打，弄進一噸半噸的，墊墊倉庫空腹。

進貨越來越不易了。原因簡單。

貨銷了，賬款往往不能及時收回，尤其那些天天喊改革、城頭變換大王旗的國企客戶，想找他們回款，簡直是“八年抗戰(zhàn)”。使盡手段好不容易收回部分貨款，卻被小金庫中途截留，或者被征抵發(fā)黃三角債，甚至干脆被各色人等占用，變成個人往來賬……貨款收不回，越來越多的生產(chǎn)廠資金鏈因此斷了，設(shè)備老化不能維修更新，技術(shù)人員一個個跳槽，直至終于無法采購原材料，開工嚴重不足，半停產(chǎn)、停產(chǎn)……

至少兩次，蔚小壯在地攤前討價還價口干舌燥后才鬧明白，為兩根皮筋、一塊毛巾爭得吐血的攤主是同事，是壯志生產(chǎn)廠一線工人，他們在放天荒地老的假呢！

要是我也放長假，哼，那幫哥們可就慘了！

蔚小壯踢飛石子，砸中一條土狗，狗甩甩尾巴，煥散的眼神像聽說發(fā)工資，驟然一亮，探照燈般罩住蔚小壯，蔚小壯汗毛一炸，三步兩步溜了。

工資保障越來越岌岌可危了。在討論香港回歸的熱烈氣氛里，和兄弟單位一樣，每月有一半工資到手就不錯，能發(fā)到百分之七八十得靠阿彌陀佛、上帝加真主安拉保佑?！吧俨涣四銈兊?，年底補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話，每人一個大紅包！”李純信誓旦旦。在蔚小壯的記憶中，她確實拿過春節(jié)大紅包，有泰國香米、色拉油、魚糕等，憑購物券領(lǐng)的，她千里迢迢搬回家，喜得父母逢人就講：國企好啊，就是好！他們還夸女兒常提的李家哥，滿意她談的知根知底對象，國企干部，放心！

蔚小壯和李純的親密關(guān)系成為公開的秘密不久，小應(yīng)也談了女友，是位小學(xué)老師。小應(yīng)入不敷出，常找出納蔚小壯通融，“你嫂子看中一雙鞋了，紅蜻蜓牌，坡跟，二百多……你不會見死不救吧？”“一百五十挪不動？一百，就支一百！”小應(yīng)每次打白條借錢，火燒屁股一樣急。白條無法入賬，只能擠占可憐的備用金，到月底再讓借支人以工資抵扣。所以小應(yīng)每月到手的工資最少，永遠不夠用。

事實上，其他業(yè)務(wù)員的情況大同小異。除了老唐，他們都是大中院校出來不久的年輕人，愛看好萊塢分賬大片，喜歡現(xiàn)場看球賽，習(xí)慣打完麻將去大排檔吵吵嚷嚷宵夜……隔三差五，就有人找蔚小壯打白條救急。老唐消費最少，但他有兩個兒子，老大讀高中，小的有癲癇，一犯就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老唐老婆是個瘸子，只要他開口，月工資基本借光。

那時，蔚小壯和同事們關(guān)系空前融洽。李純知道出納的小動作，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蔚小壯翻開賬本，李純瞥來的眼光，千言萬語卻欲言又止?？措娪皶r，他就是這樣的，看著看著，忽然回頭看動蕩光影里的女友。共事期間，他們同賞過不少佳片，記得看《陽光燦爛的日子》，兩人牽手了，在黃浦江邊；看悲情《泰坦尼克號》，他們已回嶒城，在爬山虎纏綿的租屋同進同出。

嘴角有粒美人痣的小學(xué)女老師最終還是和小應(yīng)吹了，在公司撤回嶒城的兩個月前。據(jù)說女老師找過算命的，人家一口咬定她的戀愛“風(fēng)吹楊花，雨打浮萍”。

六

蔚小壯比李純早回嶒城一年。

這得感謝尚未退休的工會副主席畢抗日。蔚小壯找這位遠房表叔是這樣開頭的：我和經(jīng)理談戀愛了，是認真的……我知道公司制度，所以，我想申請調(diào)離。

這是蔚小壯和李純商量好的。

公司前景堪憂，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不能齊刷刷吊死在一棵樹上，先調(diào)蔚小壯回嶒城——這是李純決定的。

心領(lǐng)神會的表叔畢抗日四處夸贊蔚小壯有上進心，助理會計師證明年才能到手，她今年就看書學(xué)習(xí)，為報考會計師作準備；非常之秋，這年輕人如此上進，還想調(diào)回嶒城為狂瀾中的總部效力！不像有的高校畢業(yè)生，進了國企，稀里糊涂懵里懵懂荒廢青春，遇到烏云壓頂各自飛，翅膀一硬即棄壯志如敝履，看看已走了多少離心離德人……搞政工出身的畢抗日很有鼓動性，沒費太多功夫，蔚小壯就如愿調(diào)回嶒城，到集團綜宣部報到。

事實上，蔚小壯評初級職稱的助會證真的要到手了，但她離中級職稱——會計師仍長路迢迢。報考會計師，得拿助會證滿四年。其實，蔚小壯可以通過考試提前取得助會證，以早日報考會計師，但在七百里外和李純共事時，蔚小壯著迷于辦公室戀情，憂心前途茫茫，苦惱工資何時發(fā)，哪有心思去管云里霧里數(shù)年后考試呢？畢抗日的話啟發(fā)她了。

待條件成熟，一定報考會計師，報考高級會計師，報考注冊會計師，就像深秋的松鼠那樣，為即將到來的寒冬儲存足夠的松果……

蔚小壯負責(zé)標語制作，她第一件工作，就是配合綜宣部的同事做好首屆仙游節(jié)期間壯志宣傳。

開幕式越來越近，大家忙得暈頭轉(zhuǎn)向?，F(xiàn)場嘉賓座位安排、橫幅彩旗制作、空飄氣球布置，還有廣告T恤、廣告太陽帽分發(fā)，還有媒體接待、攝影攝像，以及新聞通稿的寫作和發(fā)布等等，使習(xí)慣數(shù)字的蔚小壯新鮮而茫然，好在她不討厭這些，一邊虛心學(xué)習(xí)，一邊實地操作，一個多月下來，竟沒出差錯，還分得二百五十元加班費。

喜滋滋的蔚小壯向李純報告意外收獲，李純的鼻音從七百里外清晰傳來：“哼！”

“哼什么？”

“二百五！”

“你才是二百五加王老五！”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過年也只發(fā)三百元呢，那還是算好的！蔚小壯撅著嘴。

在她的記憶中，“加班費”三個字早從字典摳掉了。發(fā)工資都難，哪里還有什么加班費！這錢可是破天荒！

發(fā)加班費那晚，大家在雞鳴路小館子聚餐。酒酣耳熱，綜宣部筆桿子文科長摘下眼鏡，拍桌子：“為搞好這次仙游節(jié)宣傳，我們報計劃要十萬元經(jīng)費，結(jié)果批五萬！擱三年前，這點錢算個屁，至少會翻一倍兩倍！日落西山，日落西山??！”文科長眼珠紅了，嘴角沾的不知是啤酒沫還是唾沫，像醒目的錯別字，“我們加班熬夜一個月，就落個二百五配簡餐！他們總經(jīng)辦，干什么了？幾篇領(lǐng)導(dǎo)講話稿，都是我辛辛苦苦爬格子爬的，他們悠閑自在倒發(fā)四百！”

“隔墻有耳！小點聲！二百五就二百五，你以為還是從前？”

“就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錢都是從下面收上來的。聽說重慶分廠出了五萬，工人沒錢發(fā)工資，都鬧到總部了……當時副總們正在開會，總經(jīng)辦啟動緊急預(yù)案，才讓領(lǐng)導(dǎo)一個個乖孫樣從后門溜走！”

“我也聽說了，去年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就是分到總經(jīng)辦的，被罵助紂為虐，他還句嘴，當場挨揍，喊得像殺豬，幾層樓都聽見！我們有二百五喝小酒已經(jīng)不錯了！”

……

確實不錯，蔚小壯有點喜歡上新工作，到底是總部，還有加班費發(fā)。

綜宣部報紙多，為了跟上節(jié)奏、適應(yīng)新工作，蔚小壯開始讀報，看時事，看本地新聞，看改革政策，尤其注意與壯志有關(guān)的。偶爾，她還拿個硬皮本，摘記一二。

那天，就看到妙論：

著名企業(yè)家松下幸之助說，‘企業(yè)即人，成也在人，敗也在人。隨著我國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建立，各行各業(yè)激烈競爭，對企業(yè)人尤其管理者素質(zhì)提出了更高要求。所以，要想華山論劍、武林爭霸，管理者首先必須與時俱進，學(xué)習(xí)先進思想、經(jīng)驗，掌握十八般武藝，如全球戰(zhàn)略、計算機應(yīng)用、股票知識等等，以適應(yīng)全新挑戰(zhàn)；同時，領(lǐng)頭羊們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更能倡導(dǎo)全體職工進行自我提升，去做有準備、有活力的時代浪花，從而在百舸爭流中追濤逐潮，聲援中國艱難的‘入世談判，迎接21世紀大舞臺……

文章標題：《泛議以人為本》，署名：隋志強，作者單位：壯志集團全盛總公司。

好個小隋！真的是他！

高人大作刊登在《嶒城日報》上，這小子，那些豪俠英雄書還真沒白看！

蔚小壯是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發(fā)現(xiàn)小隋雄文的。她想記下伙伴的閃光思想，但摘抄本不在身邊。報紙也不是蔚小壯的，是鄰座的。

綜宣部有這張報，一年365日，綜宣部從不漏一張本地大報；能漏的，是車窗外匆匆而逝的風(fēng)景，是對匆逝的追念抑或漠然，是對漫漫長途的焦慮、無奈……

二十世紀末年邁力衰和未老先衰的國企們，就是在這樣的火車上，轟隆隆穿過神州風(fēng)景，拋下曾經(jīng)風(fēng)光，將一車人帶入惶恐、迷茫，不知終點何處，情歸何方。一切，像歌里唱的，“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任憑我的心跟著你翻動……”

在大變革中，國企“干部能上能下，職工能進能出，工資能升能降”，壯志前兩樣都做到了，唯工資只降不升。收入日益縮水，人人縮成刺猬，滿身針尖，你戳我扎怨氣沖天。一時間，上班打考勤成了聾子耳朵——擺設(shè)。脫崗超過上班時間的人比比皆是。偏居一隅的沈陽分廠無奈下實行輪班，職工半月上班、半月在家。在家的東北人善飲，拳頭也不吃素，于是打架滋事、酒后威脅領(lǐng)導(dǎo)的事頻發(fā)，沈陽廠出臺新規(guī)：不論在崗不在崗，不管上班下班，一律禁止聚眾縱酒、打牌賭博，廠里成立糾察隊，神出鬼沒專逮不聽話的，罰沒收入充作糾察隊鞍馬費……熱熱鬧鬧一廠人，就這樣成了壯志“二次創(chuàng)業(yè)，重鑄輝煌”典型。

材料是蔚小壯現(xiàn)在的同事文科長寫的。文科長給糾察隊起了綽號：黑風(fēng)。以三板斧聞名的黑旋風(fēng)李逵？手舞兩把大爹（斧）的李達（逵）？……那時蔚小壯尚未調(diào)回，在七百里外，她和小應(yīng)、小隋們熱烈討論，妹夫猛敲桌子：“我們也成立‘黑風(fēng)幫，我做幫主，哇呀呀，兄弟姐妹隨俺殺??！”“又沒七種武器，敢喊沖喊殺？還幫主，盲動幫！”小隋敲妹夫腦袋。

不管是力大無窮的李逵，還是致命七種武器，抑或風(fēng)起云涌“重鑄輝煌”典型，都遏制不了壯志的惡疾。壯志分廠、分公司，子公司、孫公司，包括集團總部，無一幸免患上“進行性肌無力”——權(quán)威失效，管理渙散，各行其是，職工請假方便了。仙游節(jié)前兩個月，文科長回四川老家，一待十多天；仙游節(jié)后，蔚小壯請休十年工齡職工才有的探親假，很快獲批。

母親住院了，蔚小壯要回鄉(xiāng)探母。

母親因為老毛病住院，這回是胃出血，較麻煩，須入院治。蔚小壯沒想到在那局促的鎮(zhèn)衛(wèi)生院見到熟面孔。

她和母親同病室。

乍一照面，蔚小壯張大嘴，可就是，叫不出她名字……那笑容，仿佛拾荒者誤闖寶藏，懵頭懵腦地喜悅；那目光，如同滾水沖開的黑芝麻糊，熱香陣陣——蒲紅！

是七○八號宿舍的蒲紅。

發(fā)出過變調(diào)嗓音的蒲紅。

蒲紅已嫁人了，她隨夫從廣西回婆家探親，有孕在身的小女子，吃了幾粒不該吃的藥，有反應(yīng)，就上鎮(zhèn)衛(wèi)生院觀察來了。

秋收未盡，住院病人不多，蒲紅和蔚小壯母親住一室，搭嘴做伴。

“我記得你老家是這地方，可沒你電話，一直聯(lián)系不上……”蒲紅雙腿盤坐床上，笑出一對熟悉的圓酒窩。

遠隔半個中國的大學(xué)室友會在這兒，竟成家鄉(xiāng)媳婦，蔚小壯暗暗掐自己，疼——不是假的。

“找不到我姐，你找我啊，我?guī)湍?！”蔚小實嘟囔著，手里玩石頭，是那塊蔚小壯帶回的白蟒河奇石。

“好啊，找你！”蒲紅沖小實眨眼，要她手中的玩物。小實爽快給新朋友，“你叫不叫黃醫(yī)生？”關(guān)切眼神煞有介事。這幾天她們混熟了，蒲紅一有需要，小實主動跑腿，不管二樓三樓還是后面附樓，小實總能找到黃醫(yī)生，她指指肚子，黃醫(yī)生心領(lǐng)神會，很快就過來。

“這丫頭懂事了，不僅照顧我，還會交朋友吶！”母親由衷夸小女兒，消瘦臉上皺紋層層舒展。父親天天下地做飯，蔚小實守著母親，和石頭一起。蔚小壯聽母親嘮過，小實喜歡那石頭，不玩的時候，藏起來，神仙都找不到。一次，父親想借過來，研究這玩意和河灘卵石的區(qū)別，小實不肯，許諾豬油蒸雞蛋不肯，買新衣裳也不肯……現(xiàn)在，她倒樂意和才認識的蒲紅分享。

“你妹妹，不比你差哦，有愛心、靈心……嗯，像這石頭，有鳥有巢有天地，安寧自在、我心飛翔，有首歌就叫《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精美的石頭會唱歌……”蔚小壯唱出聲，噗地笑了，“你問問我家石頭妹，要不要拿刀鑿鑿，讓她開竅，從此學(xué)唱歌？”

“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蒲紅曼聲吟罷，在床上站起來，比劃蘭花指，“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a妹妹勿隨紅塵呀！”婉轉(zhuǎn)唱畢，此君蹙眉作甩水袖。

“我差點忘了，你是我們班越劇公主！憑這絕活曾榮膺全?？ɡ璒K大賽亞軍！讓我妹妹跟你學(xué)唱吧？但她可不是林妹妹，尊駕也非曹雪芹哦！”

“曹雪芹？別忘了我姓蒲，做文豪也當學(xué)蒲松齡！寫狐寫妖，寫仙寫怪，專治惡鬼——令齷齪之流永世不得超生！”蒲紅一掃嬌美，猛踹床尾被子，仿佛踢十惡不赦的鬼。蔚小壯出手相助，被子飛落水泥地……

恍然，她們回到了七○八號宿舍，回到青春鼎沸、瘋打瘋鬧的好時光。

“一對瘋丫頭，難怪是同學(xué)，一個老師教的！”蔚小壯母親直搖頭?！翱┛┛?，咯咯咯”小實笑個不停……

蒲紅嫁人早，公婆家離衛(wèi)生院半小時車程。那家出過一對讀書用功、鯉魚跳龍門的兄弟，蔚小壯很早就聽說過，兄弟倆是鄉(xiāng)梓榜樣。算起來，那條名校畢業(yè)的鯉化龍，起碼比蒲紅大十歲，現(xiàn)在，他已是某央企骨干水電工程師了?！斑@不，他才從紅水河回來，一身泥水氣，好像是那里的三角鯉……每次出門就是一兩個月，甚至小半年，一年難得休幾天假！”

“忙才好，說明企業(yè)蒸蒸日上，有前景，有奔頭啊！”

“那你們也很忙吧，你吃得消嗎？”蒲紅注視老同學(xué)。

“我們么……現(xiàn)在……倒不太忙，但總部忙。壯志集團擁有上市公司，探索出‘壯志模式，發(fā)展迅猛，機電、農(nóng)用車、旅游、房地產(chǎn)、服裝、酒店、珠寶等各領(lǐng)域齊頭并進，百花齊放”……蔚小壯脫口而出。

這是文科長寫的詞兒。集團簡介。

蒲紅眼里熠熠生光，“還是你好啊！一畢業(yè)，狡兔入名山，在革命大熔爐百煉成鋼！哪像我啊，終年趴在一成不變的辦公室里，像只井底蛙，不知海上生明月，今夕是何年?。　?/p>

“你是百煉鋼已化繞指柔，管它今夕是何年呢！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沒事你用越劇唱它，多美！”

在南寧事業(yè)單位上班的蒲紅，收入不高，工作不累，上班能望見家里黃膩膩抽油煙機，在家能聽到單位汽車按喇叭，生活按部就班，從來波瀾不驚。久居深閨的越劇公主此時盤腿，雙手合十：“我現(xiàn)在眼觀鼻、鼻觀心，一心一意孕小人兒，美吧？”

“美！美極了！”

“咯咯咯”蔚小實笑聲又起……母親想方便，開心女孩陪母親去公廁，臨出門小實還朝逗樂者擠眉弄眼。

“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妹妹，多好！”蒲紅由衷說。

“要什么妹妹，很快你就有小寶貝陪你了！對了，你老公在山山水水跑，你在南寧，你們豈不是常常小別勝新婚，浪漫多多?。俊?/p>

蒲紅笑出一對酒窩，“每次回家，他都帶禮物，有時高山蜂蜜，有時新鮮果子，有時幾斤魚蝦，從不空手。那次，他捉回一只我從沒見過的大蝴蝶，渾身披著黑斗篷，像出征將軍，精神抖擻！尾翼還鑲?cè)μ焖{亮斑，漂亮極了！我天天喂蜂蜜水，后來放生……”蒲紅滔滔不絕。此際，秋樹在陽光下耀眼、迷離，蒲紅的聲音也在陽光下迷離，“我的生活不像你，過得波瀾壯闊、風(fēng)生水起，我每天四平八穩(wěn)的，上班收收文件、整整資料，下班買菜回家，吃飯守電視，等老公哪天回來。有時覺得時間像大塊冰淇淋，我看著它一點一滴、甜膩膩地化掉……其實，這種生活也挺適合我，想想，我可受不了動蕩……”蒲紅的臉睡在膝蓋上，像在做夢?！袄瞎任掖笫粴q，和他在一起，我很有安全感?！彼鋈粨P頭。

瞬間，蔚小壯電流過身。

安全感——發(fā)出過變調(diào)嗓音的蒲紅，曾是話題中心的蒲紅，需要這個。她需要安全感。

“很奇怪，他每次去工地，再回來，這種消失又歸來帶給我的安全感，反而比他一直待我身邊，更強烈……”

蔚小壯走神了，同窗絮語隨風(fēng)飄去。

人的需求好像有五個層次——馬斯洛說的吧，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xiàn)需求……其實，這種種需求，哪種離得開安全感呢？

尤其女人，麻雀般暫棲枝頭的女人。

比如，憂心危巢的自己，雖然成功調(diào)到集團總部了，但還是擔心大廈將傾。比如小實，笑個不停沒心沒肺的妹妹，在她漫漫生命中也有惴惴不安之時吧？

男人大概也是，或者更是。比如前途未卜、不知何去何從的李純小應(yīng)妹夫小隋們……

母親還未出院。忙得團團轉(zhuǎn)的父親告訴大女兒，地里蚜蟲發(fā)作了，新栽的油菜蔫頭耷腦，成片的卷心菜、蘿卜秧，都發(fā)黃、起皺了，它們要打藥、追肥。

兩頭都需錢，耽誤不得。蔚小壯帶回的一千二百元解了燃眉之急。

“算沒白供你讀書?！备赣H對著日光點鈔票，“你媽胃疼起來，水米不進，整夜睡不著，還想提前出院呢！這下好了，能安心診病……”他嘀咕著，數(shù)一遍，又一遍，忽然皺起眉頭，“你留路費錢沒？”

“當然留了，操那多心做什么！”蔚小壯焦躁道。就在剛才，她的呼機響了，是李純打的：“公司撤了，正式文件已到?！?/p>

七

楊婆再來要賬，“壯志集團全盛總公司××分公司”白底藍字招牌不見了，卷閘門緊閉。她走過頭了，又踅回，問隔壁左右。

“嗨，了得！早上我開門，絆一跤，低頭一看，又是紙片又是破衣爛鞋的，都堆到我門口……這幫渾小子，像逃荒！”

“昨天半夜，我接人路過這兒，一輛車停著，我還以為他們上下貨呢！”

“哎喲，撮箕！我的撮箕被他們借去了……”一個中年男人叫起來?！按榛?！我有三個月的賬沒結(jié)啊——”楊婆有氣無力，幽幽說，“我的賬怎么辦？”

“你生意那么好，這幾年也賺發(fā)了，就算了吧，當養(yǎng)一群干兒子！”

“算了？”楊婆怒目圓瞪，她的力氣、手和腳此時醒來，捏湯包般上下飛舞，“還干兒子！都是混賬東西！剁頭的吃老鼠藥的搐爆筋的！敢賴我的賬！”

……

據(jù)說，楊婆找過會計成美。已當媽的成美很不屑：“真是黑板上種花——找錯地方了。見鬼單位，發(fā)不出工資繳不起房租，一副短命相！我當然用心開我的店，都半年沒跟他們打照面了，就怕沾上霉氣打麻將都輸！要是指望壯志活命，我兒子怕連西北風(fēng)都喝不上！破國企，就是活死人嘛！”嚷完，成美才皺眉，“你那賬本，沒我名字吧？”

“沒有沒有，確實沒有！我是找您幫個忙……”楊婆好說歹說，本地人成美成全了她，透露全盛總公司的辦公地址。

楊婆捏著地址來過一次嶒城。

她摸到了混賬東西的上級單位。

“我是小本生意，撿幾個分子錢，以為國有大單位，講信譽，哪曉得吃包子、買手紙的錢都賴喲！”楊婆眼淚汪汪，帶來的賬實打?qū)?，一點沒多算。

全盛總公司接待楊婆的人很認真：“現(xiàn)在國際大環(huán)境不好，東南亞金融危機，洋鬼子到處煽陰風(fēng)點鬼火，唯恐天下不亂；國內(nèi)呢，當然也受影響，企業(yè)困難啊，尤其我們國企！您沒見報紙電視里，上至朱總理下至退休職工，天天在講國企脫困？講得唾沫發(fā)大水??！”那人牙齒很白，仿佛大水的源頭就在他嘴里，咕嚕嚕冒，“我們總公司一年搬了三次家，每次搬都沒結(jié)清房租，實在慚愧?。〔皇俏覀円患覐棻M糧絕，整個壯志都告急，有心無力??！……您瞧瞧，我們本來有三個分公司、兩家聯(lián)營實體，現(xiàn)在，就剩下總公司這個空殼了，說不定明天就摘掉！”

那人轉(zhuǎn)身在柜子里翻資料，墻角一只蜘蛛靜悄悄爬。三架木柜齊齊靠老墻，柜頭“大海航行靠舵手”字樣露出多半，雖然舊漆模糊，楊婆還是一眼認出往日標語。這破房子，值幾個房租？那人搬出一個厚本子，翻著：“您看看，在冊二十九個大中專畢業(yè)生，待崗二十二個，而今最興旺的就是壯志再就業(yè)服務(wù)中心，但那里也是癩痢頭搔癢，越搔越癢啊！沒辦法，年輕人都天涯海角，各謀生路去了！這樣好不好？誰吃的包子您找誰去，盡管找，找到人了，麻煩您通告一聲，我們幫您追賬！這幫倒霉蛋，勞動合同快到期了，還不回來續(xù)簽，找不到人，到時候吃啞巴虧噢！”

楊婆收獲一張滿是數(shù)字的紙，都是電話號碼、呼機號碼。

那些數(shù)字有一半眼熟。它們像掉進油鍋的水珠，開初個個氣勢不凡，終于無聲無息，無影無蹤了。

楊婆跺腳，一鼓作氣趕到壯志總部大樓，被攔下了。

“找誰？預(yù)約了嗎？”

楊婆盯著門衛(wèi)腰上的黑膠棒，盤算如何見大當家……

她就在對面巷子里的小旅館住下了。旅館出口，一個賣豆腐腦的，對吃客饒舌：壯志老總共有十四個，每人辦公室都有暗門，前面進去要賬的，后面人早溜了，說不定就坐我這兒了，比特務(wù)還厲害啊！“說得像模像樣，你試過？”有人不信。賣豆腐腦的“嘁”一聲，“我出攤幾年了，壯志大樓里的人，尤其總經(jīng)辦的，個個喝我的五香豆腐腦，每天七嘴八舌好玩事一籮筐，這地道戰(zhàn)我還不知道？”吃客嘎嘎笑，“壯志本就是大騙子，他們唬人，嶒城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噢，還要你說！”

“老話說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來?？炕？框_發(fā)達，能到幾時？”喝完豆腐腦的楊婆，“砰”地倒扣豁口碗，“老板，你這家什，該下崗了！”

只身討賬的楊婆在嶒城耗了兩天兩夜，一無所獲。

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哦。

肉包子打狗也有回的。

壯志巔峰期，夏季發(fā)冰箱，冬天派電暖器，那時的單身職工就像唐僧肉，頗受不怕辣、辣不怕的本地人青睞，尤其新來的高校畢業(yè)生，為之爭風(fēng)吃醋、大打出手的事，層出不窮。壯志工會、嶒城派出所，沒少為這些風(fēng)花雪月頭疼，可又無可奈何。據(jù)說，那個在總部食堂切菜的江西小伙子，就被嶒城女護士藤纏樹，最后開花結(jié)果，做了人家上門女婿。壯志衰了，如蟻穴潰堤，壯志娛樂城、內(nèi)部合作社、壯志子弟學(xué)校、職工醫(yī)院……一家家倒下。民以食為天，總部食堂撐到最后，但秋風(fēng)冷雨吃客日少，于是精兵簡政，紅案兼白案、大廚兼切菜。上門女婿是主動減員的，他奔老婆所在的醫(yī)院，洗切采打雜，偶爾客串，燴個雞雜豆腐、青椒炒黑木耳，不想頗受歡迎，于是國企酸甜苦辣被他悉數(shù)端出。一年后這小子成為醫(yī)院后勤處紅人，還安排兩個壯志老同事再就業(yè)；女護士也時來運轉(zhuǎn)榮升護士長。

蔚小壯回嶒城后，總部食堂被人承包了。

早餐不供應(yīng)。上午11：00剛過，就有中餐吃。菜品同就餐者一樣，每天幾張老面孔，稀稀拉拉?！坝謥韨€開結(jié)婚證明的，九三年畢業(yè)本科生，就地解決啦！”是工會的人，邊說邊咬白花花藕片。同伴摸出瓶腐乳，“就地解決好啊，包吃包住，現(xiàn)代包身工嘛！可惜這壯志特產(chǎn)，都便宜給本地土著！”“誰便宜誰了？就你這塊霉豆腐，臭不可聞，擱外面，看有沒有土著愿意攏身？”工會的人撇嘴，挑塊臭東西，吃得有滋有味。

蔚小壯嘗過那自制品，微甜帶咸，還含絲絲辣，有種久而回香、難以忘懷的纏綿——倒似楊婆湯包。

念及美味，蔚小壯不禁咧嘴，可又笑不出來。

“干嗎不跟楊婆結(jié)賬呢？”蔚小壯問過“敦克爾刻勝利大撤退”的李純。

“楊婆，知道嗎？她那個跛腿男人可不一般！要賬要到最后，每天公司一開門，他就歪脖樹一樣栽進來，要么一言不發(fā)，要么見人喋喋不休……鐘胖子，你接待過的那個崴腳女人，欠貨款一萬五，收回了我打算付房租、水電費還有楊婆的開支。鐘胖子答應(yīng)付款好好的，不知從哪里聽說我們要撤，突然變卦，要求再供應(yīng)十噸總廠貨，說有大客戶急要，貨到她才結(jié)清前面的賬……十噸，還總廠貨，她吃得下嗎？分明落井下石！耍賴！是敲詐！”李純越說越氣，拳頭握得鐵緊，“真是唯女子和小人為難養(yǎng)也！”

“肯定是毛豬搗鬼，鐘胖子原為他的客戶，他報一箭之仇！”蔚小壯沒計較男友末句難聽。

“公私不分，將商業(yè)機密當兒戲。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壯志不垮才怪！”李純頹然松拳。

一時無言，兩人。“大染缸，到底爬出了……雞鳴狗盜?！绷季茫敌讯Z樣道。

“雞鳴狗盜，說誰？我們？”李純“哼”一聲，語速飛快，“蔚小壯，我告訴你，現(xiàn)在是末法時代，哀聲遍野！特定情況下，如果雞鳴狗盜、偷偷摸摸能保證有情生存，我想佛菩薩都支持！”停頓片刻，李純臉上沉郁四起，如同末任港督彭定康，“撤離通知下來時，舍得舍不得，都要走！須快刀斬亂麻！你知道我們拖欠多少工資，總公司自身難保不管了，總部自顧不暇管不了！老唐的兒子，癲癇病越來越嚴重，住院了；小應(yīng)女朋友嫌小應(yīng)買不起金戒指，吹了。血拼幾年，大家兩手空空，心里沒著沒落，像滿天楊絮啊！這落荒滋味，他媽的，一輩子記得……最后我做主，賣了破雙排座，還有一堆抵貨的五金，每人發(fā)些工資，然后半夜造飯，飽餐一頓，鳥獸歸！”

毛豬的公司也作鳥獸散。

是在李純回來后的第五個月撤的。

任誰如何有手腕、耍滑頭，都不頂用。

改革到今天，我們必須增強國有經(jīng)濟的活力。什么叫“活”？就是國有資產(chǎn)的可流動性和勞動力的可流動性，是指勝利者不斷擴張和發(fā)展，失利者被兼并或退出市場……

每裝訂一份材料，蔚小壯就瞥見這些字，它們像蟑螂一樣反復(fù)出現(xiàn)。負責(zé)會議資料復(fù)印的蔚小壯忙得兩手墨，白紙黑字像落她嘴里，她嚼不動，牙床又麻又癢，這感覺真如“勝利者不斷擴張和發(fā)展”，終于，銳疼襲來，劈頭蓋腦。

——智齒發(fā)炎了。

這是蔚小壯畢業(yè)數(shù)年的新收獲。開始，她用鹽水漱口、含花椒粒，后來聽醫(yī)生的，吞拇指蓋大的甲硝唑片、阿莫西林，再后來掛點滴……自打調(diào)回嶒城，任方法用盡，此頑疾依然故我，隔三差五它就發(fā)作，疼起來讓人寢食難安，齜牙咧嘴，只能生生忍著。

就像現(xiàn)在的壯志。病發(fā)前，壯志可不是這樣。病發(fā)前的好漢，坐擁上市公司、多業(yè)并舉，一時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在嶒城確實難以找到對手比肩。當然，斯處不是沒有過巨人，就在十年前，呼風(fēng)喚雨的本地實業(yè)老大十月鋼廠，歷年上繳利稅占這個地級市財政收入半壁江山，但進入九十年代后，這位老前輩力圖“更大更強”，發(fā)展非鋼產(chǎn)業(yè)，結(jié)果發(fā)展成沉重包袱，只好搞“主輔分離”，裁員減負，大批有經(jīng)驗的老技術(shù)工人被“一刀切”下崗了，退休工人激增，包袱越來越重……終于越改越險。最終市里出面，倡議大大小小工地用十月鋼材，并給予各種扶持，以挽救懸崖老馬，但就在半年前，它還是宣布破產(chǎn)了。與此同時，傳出消息，市里有意對同樣遲暮的“老革命”紅星模具廠，施行新式回春：劃歸壯志集團，以強帶弱，再創(chuàng)新天。

大躍進時代興建的紅星廠，近千人，情況極似破產(chǎn)前的十月鋼廠。與市政府相望的嶒云大道上，時不時能撞見白發(fā)蒼蒼老紅星人，模具一樣坐得整整齊齊，要求報銷醫(yī)藥費、保證退休工資發(fā)放的橫幅，高揚在他們身后。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壯志，哪敢接手？這事被頂了一陣。

市里放話：“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據(jù)說后面還有一句：“虱多不癢，債多不愁?！?/p>

于是拉鋸著。

最近又有新消息，若接手紅星，市里答應(yīng)出面為壯志貸款五百萬。

五百萬啊！被耳目靈通的債主們一瓜分，還能保證幾個月工資？起碼，當月收入能到手吧？蔚小壯盤算著，近來，老掉發(fā)，掉得她心慌，她想試試“嶒云商廈”正做促銷的名牌洗發(fā)水。李純皮鞋斷底了，該換新的。還有指示燈不亮的電飯煲……

“嘁，只想分一杯羹！”李純不屑婦人之見。他和同儕關(guān)心的是：西方模式的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在本土如何利用才算換湯又換藥？政企該如何分開？市場經(jīng)濟下，國企將走向何方？

壯志會不會破產(chǎn)？我們救亡圖存、消耗青春，到底有沒有意義？世紀末的他們爭得面紅耳赤。

私底下，蔚小壯也向見多識廣的綜宣部同事請教過另一問題：如果壯志瀕死，能否像紅星廠那樣，有機會傍一個宿主重生？

“狐貍做夢，盡想著投機（偷雞）！”同事們笑得吱吱嘎嘎，如落滿灰塵的舊會議室里七歪八扭的椅子。

唯文科長沉默是金，笑聲一停，他開金口，“‘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千古浩嘆??！只是，不論這月宮里美人如何寂寞，萬丈紅塵，有誰個不向往永生呢？誰都想偷得靈藥！我們?nèi)粽也坏介L生藥，成不了仙，那就不妨上山進洞，入畜牲道嘛，像白娘子那樣自我修煉，修成傳說，也算一大創(chuàng)新和特色嘛！”

另一個消息也四處流竄。長袖善舞的融資專家、剛由資金部主任升任集團副總的杜常義被“雙規(guī)”了。

“經(jīng)杜總的手，送出去的回扣起碼蓋五棟總部大樓！想想，他落多少！”“他是蘿卜纓，土里還有大蘿卜呢！市里省里牽一大串！”“聽說老杜至少要判十年！可嘆他初衷是為了給壯志籌錢……”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蔚小壯由衷感嘆。李純扯她的馬尾辮：“黃毛丫頭，不發(fā)神經(jīng)就發(fā)詩經(jīng)！”

整個壯志集團蛛網(wǎng)般撒開的手腳，曝于狂風(fēng)驟雨，寸寸飄零、剝落，真的像蛇蛻皮；也像嶒城西區(qū)千瘡百孔的路面，一條條，在太陽底下破敗，呻吟。

西區(qū)姓壯志。當初，壯志總部、總一廠、總二廠、職工宿舍樓等，都落戶這兒。隨著企業(yè)滾雪球一樣擴大規(guī)模，西區(qū)捉襟見肘，壯志開疆拓土至城東、城北，上市黑馬要建“壯志城”的雄心路人皆知。于是有意無意，西區(qū)獲得的政府基建投入較少，管理也相對寬松。壯志紅火時，這兒像歡樂少年，樹上繞串彩燈，就能載歌載舞；臨街搭間早點棚，就能安居樂業(yè)。壯志沒落了，路面吃進車也沒人管，水管破裂清水長流，垃圾堆得比山還高……蒼蠅橫飛的“壯志城”，在世紀末顯出棄兒相。

千禧年將近，西區(qū)騷動起來，角角落落平添許多說不清是滄桑還是成熟的年輕臉龐。

每次有駐外人馬撤回，西區(qū)宿舍樓就騷動，總二廠后面一溜小飯館就熱鬧。“一鍋鮮”、“好吃佬”、“壯志之家”，在雞飛狗跳的黃昏生意最好。它們的小菜各有特色，香菜末拌黃瓜皮，嫩泡姜幾如少女手指，還有腥腥白白節(jié)兒根，清爽端出，讓你日久生情……不少食客留戀這開胃菜，讓店家存著自己喝剩的苞谷燒，下次來了，滿上酒，桌面已擺好最愛。壯志小伙不喝火燒火燎的土釀，他們愛喝勁酒，橙黃、小瓶，二兩裝的。

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個龜兒子！”這是從四川撤回的。

“抓大放小，抓大放小，什么叫大，誰又是?。颗卯敯妥觓，像做英雄！”這是從上?；貋淼摹?/p>

不管山里生、水邊長還是城里養(yǎng)的，他們都說一口普通話；不論中專生、大學(xué)生還是碩士，他們都有口頭禪，幾分江湖氣。在污水橫流、電線亂拉的僻地，在郁郁而惶惶的青春小路，他們使自己那樣與眾不同，仿佛雨地里孤單突兀的孔雀，仿佛孔雀身后高高束起的五彩屏。

人人喝得血在燒，個個眼珠像紅寶石，他們高聲贊美駐地女孩風(fēng)情，比較南北吃食，討論各種撲克牌玩法，互不相讓，仿佛彼此遺棄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好地方，那兒的人都是蓬萊仙人。

烤肉串、烤茄子、烤玉米、烤南瓜花，流動攤子圍著人多處你來我往，熱火朝天。有一家炸香蕉，撈出來尺長，粉裝玉砌有半斤，寒夜里捧著小口小口咬，能燙掉舌尖，那股熱甜讓人魂飛魄散，最受女孩歡迎。無論刮風(fēng)下雨，冬去春來，總有幾個小攤恪盡職守，一蹲一宿，伴著宿舍樓傳出的整夜整夜麻將聲，間或爭吵扭打聲。

沒人能說清楚，自翻天覆地上市后，壯志急急如律令，成立了多少家二級三級公司，多少個各行各業(yè)的實體，他們又各自衍生出多少子公司、孫公司、曾孫公司……

到一九九九年夏末，據(jù)壯志再就業(yè)服務(wù)中心統(tǒng)計，登記要求分流職工的單位已近百家。

被裁撤單位的負責(zé)人優(yōu)先安排再就業(yè)。

毛豬比李純先得到工作。小應(yīng)也比李純先安排活兒。

因為原三級公司負責(zé)人李純，犯了錯誤：未經(jīng)批準，擅自變賣公司財物發(fā)放工資。按規(guī)定要停職反省，聽候處理。李純已待崗，什么都不是，于是他被通報批評。

曾經(jīng)榮獲壯志精英獎、手捧“大哥大”的李純，再次躋身風(fēng)云榜，一個新名詞因他而誕生：李純賞。

事實上，一撥撥撤回嶒城的駐外者，誰沒偷偷摸摸吃過最后晚餐呢？誰沒領(lǐng)過李純賞？他們聚在“一鍋鮮”、“好吃佬”、“壯志之家”，手把勁酒，細細品咂。

“你們的李純賞，發(fā)了多少？”

“嘁，不到兩個月工資！”

“現(xiàn)錢？”

“美死你，現(xiàn)款墊個底！另外，每人發(fā)兩床毛毯，都是拉舍爾的，質(zhì)量倒不錯，我媽說蠻暖和！”

“比我們強。我們每人發(fā)一百個計算器，還是我從溫州千里迢迢押回抵貨的……上個月，我將自己的那份送商店代賣，才知道有二十幾個廢品。日他媽的溫州老板！日他媽的李純賞！日他媽的這花椒，麻得老子日他媽！”

八

年過半百的老唐，很難在杯水車薪的再就業(yè)機會中分一杯羹。飯要吃，家要養(yǎng)，老唐在城南菜市場租塊地兒，賣精品水果。

城南比西區(qū)繁華，屬中心地帶。深入熱鬧的老唐地盤原是小書店，一堆發(fā)黃書報、一乘破竹床是遺跡。每當夕陽西下，對面小學(xué)門口擠滿接孩子的家長，老唐便忙忙地在香蕉、葡萄、哈密瓜邊架好竹床，擺上印刷粗糙的《日子》《十萬個為什么》《讀者文摘》等等。進出菜場的人緩步瞄書，買老唐水果吃；等得不耐煩的家長信步而來，瞅瞅水果，順手買本《藍精靈》什么的。蔚小壯逛城南，會光顧老唐的店，有時捎兩本舊雜志給他，都是邊角翻得卷心菜似的。老唐來者不拒，“我說你們啊，該宣傳一下我，題目叫：老職工自力更生，為企業(yè)脫困減負。哦，升華一下，這也叫：滿足人民群眾日益提高的物質(zhì)……物質(zhì)、精神文化生活需要！對吧？”老唐眉飛色舞的樣子仿佛剛談下一筆業(yè)務(wù)，逗得蔚小壯直樂。

但好景不長。工商的人來了，二話不說，沒收老唐滿竹床書，屋內(nèi)那一堆也沒放過，還要罰款，理由是超出經(jīng)營范圍、銷售盜版書等等?！皫妆酒茣?，等天黑伢兒放學(xué)了，才敢拿出來，這是招徠生意，當藥引子用的……”守攤的老唐老婆瘸著腿，涕淚橫流護書，一點作用不起。她身子一歪，倒地上，指天畫地又哭又罵。老唐趕來了，呵斥女人：“你是老巫婆戴孝帽，死神了？”老唐將大蓋帽們請到一邊，敬煙，賠笑臉，一句一句遞軟話。兩根煙抽完，大蓋帽們該走了，領(lǐng)頭的拍拍老唐肩：“下崗職工，造孽！——但也不能瞎搞哦！”目送他們在街角轉(zhuǎn)彎，老唐麻利揀一袋時令水果，再從貨架下摸出兩本好書，包括自己正看的《古代房事養(yǎng)生術(shù)》，攆過去。

老唐后來不僅沒罰一分錢，還抱回了被沒收的大堆書。據(jù)說老唐老婆逮著男人問：你到底對剁頭的念了什么咒？

老唐斜著眼：你男人在壯志走南闖北半輩子，是吃閑飯的？

沒人吃閑飯。包括二十歲的蔚小實。

小實有工作了，每天在河邊養(yǎng)雞場打掃糞污，清潔雞舍。星星還在天上，她拎著母親準備的午飯出門；炊煙四起，她帶一身臭味回來……2000年元旦，蔚小壯一到家，父親就大聲宣布：“你妹妹賺錢了，每月有工資拿！”

“她每天還帶碗雞糞回，你看咱家的豬，還有院子里的菜，都沾她的光，長得愛死個人！”母親兩眼放光。見女兒鬧不明白，父親抓著嶄新電視遙控器，呵呵笑：“新鮮雞糞是寶啊，種菜蠻好，也是喂豬的精飼料，不懂吧？”

蔚小壯咧起嘴，開心打量家里變化，灶臺翻新，電視也換了一臺，“早該買這康佳彩霸，原來那臺古董，盡放變形記！小實，她用飯碗裝雞屎？”

“嗬嗬嗬……”母親笑出眼淚，掀起圍裙，仔細擦試，“你不曉得，小實那個老板是百年難逢的奸屁股蛋！總防著人摸走雞蛋，連雞屎都每天過秤稱！……我家小實聰明，先用塑料袋裝好雞糞，再塞進每天帶飯的有蓋鐵碗，不多也不少，昂昂拎出門，帶回來！”

像聞到臭味，蔚小壯不禁捂鼻子，胃里一陣反應(yīng)，“那還是，不太好吧？”她腦子里盤旋“聰明”，這詞和小實從未搭過界，從沒被如此一線牽。

“有甚不好！你妹妹又不是殺人放火，又不像電視上說的那些聰明人，會變戲法，七改革八改革，能將國家財產(chǎn)改進自己口袋里！渾人渾活，她裝點雞糞回來，喂豬種菜，不犯法！”父親不緊不慢換著頻道。

電視在放午間新聞?！扒ъ暌呀?jīng)到來，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人都對‘千年蟲的潛在威脅松了一口氣。……岡比亞是極少數(shù)幾個遭到‘千年蟲襲擊的國家……”

極少數(shù)遭襲。世界末日般的網(wǎng)絡(luò)大蟲僅留下雪泥鴻爪。被“紊亂”、“崩潰”等危言襲擊的金融系統(tǒng)，終于能放松神經(jīng)了，警報已解除。

2000年的元旦，太陽照常升起。銀行照常開門。欠債的依然欠債，罵人的還是罵人。

壯志貸款沒有被“千年蟲”吃掉，相反已越積越多，多得資不抵債——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死路一條??！

此地不可久留。心如明鏡的壯志在崗、待崗職工，都在尋找出路。

曾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勉強維持生產(chǎn)的主業(yè)廠，也在謀劃出路。

已經(jīng)傳出常務(wù)副總佘全富與人合伙，欲購下總二廠，他們都著手融資籌款了。這種改變企業(yè)所有制的方式叫MBO（Management Buy-Outs），即管理層收購。

輿論文章半年前就出籠了，《轉(zhuǎn)換思路，柳暗花明——談國企改革之MBO》，發(fā)表在《嶒城日報》上。那是文科長的手筆。

“你們文科長妙筆生花，寫誰誰是弄潮兒，誰誰是改革下山虎，瞧瞧，他自己才是！這MBO，是二三十年前流行歐美的企業(yè)收購方式，文科長審時度勢，洋為中用，這下，他算鋪好路，找對新老板了！”李純將報紙抖得嘩啦啦響。

蔚小壯在水龍頭下嘩啦啦洗菜，她干家務(wù)，從不讓李純插手，好像兩人仍在七百里外，他仍是她的李總。

心比天高的李純，如今淪陷于命運。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中流砥柱的總二廠前景同樣不樂觀，生產(chǎn)、供銷明顯萎縮，業(yè)務(wù)員李純無需太耗神，靠當一方諸侯時的老客戶就能打發(fā)長冬苦夏。先他再就業(yè)的毛豬，不甘寂寞，在新單位耍舊手腕，排擠同僚，不到半年倒被人聯(lián)手擠出門了。毛豬后來四下活動也想進總二廠，被人一句“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粥”擋了。李純回家發(fā)布消息時，笑得像抽筋，眼淚都笑出來了，接著又沉默，修剪他的指甲、腳趾……

日子熱熱涼涼，就這樣涂滿世紀之交變幻莫名色彩。北約用導(dǎo)彈轟炸我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新聞甫出，壯志總部罕見地上班全勤，那兩天食堂就餐大家萬馬齊喑，只聞一片沸然咀嚼聲；數(shù)月后，中美雙邊談判就中國入世成功達成協(xié)議，壯志男男女女又爭得不可開交：“談了十三年，黑頭發(fā)都談成了白頭發(fā)！勝利！他媽的勝利萬歲！”“白癡！真的加入WTO了，站上世界大舞臺，國企老弱病殘，有好日子過嗎？”

好日子壞日子，總歸要過，分分秒秒都躲不過。

“黃瓜涼拌還是熱炒？”洗完菜，蔚小壯沖客廳喊。

“你那涼拌、熱炒，有區(qū)別嗎？不過，你們綜宣部的人區(qū)別可真大，除了有你這碟小菜，還有上正席的麻辣火鍋！”李純將脖子伸進廚房，挑話。

“什么鍋？”

“會吹的牛、能聒噪的蛙，牛蛙火鍋！”

鍋里油冒青煙了，蔚小壯滑進武昌魚：“佘總再怎么說，也是一員大將，總部那一打副總，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有幾個能像他那樣，有大局觀、愿干實事？最重要的是，還能從銀行弄來錢！我們文科長不跟緊他、宣傳他，難道鼓吹你?。俊?/p>

“是啊，佘總大局觀念強，被討薪職工打了，還能唾面自干，談笑風(fēng)生去和銀行談判！”

“你們廠這兩個月的工資，不是佘總活動，能及時發(fā)嗎？真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蔚小壯一激動，手底下的魚鏟破相。

“那確實感謝他！穩(wěn)定生產(chǎn)，保住總二廠，之后，他們再探囊取物，MBO——一鍋端！”李純冷眼瞅蔚小壯翻魚，顧頭不顧尾，終于破破爛爛。“宿命，唉！”

蔚小壯努力保全魚身，小心鏟著：“那你也有選擇啊，可以選擇離開，不巴這口鍋，一切重新開始！”等她再抬頭，嘆息者不見了。

“雞屋，蛋很多吧？你做活時，累不累？”

蔚小壯至少問過妹妹三次。

開始蔚小實不好意思地笑，像做了錯事。“好臭！糞好多！你莫去！”冷不丁，她回答姐姐。我又沒說要去參觀，蔚小壯暗忖，這家伙，知道疼人了。

小實有愛心、靈心，她安寧自在、我心飛翔……驀地蔚小壯想起蒲紅評價。

有愛心也好，我心飛翔也罷，人長樹大的總得做點事，自己養(yǎng)活自己吧！小實這活兒來得也不易。外地人新辦的養(yǎng)雞場，離家近，只要求干活者出力、不怕臟，當然有人競爭。小實憑著老老實實、不遺余力，先是擠掉了愛藏雞蛋、討價還價的村頭嬸子，后又擠掉手腳慢、耍奸偷懶的老牯子，這才獲得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她以自食其力，為自己爭了一口氣，也為自己解了一口氣。

什么叫市場經(jīng)濟？這就是！

公平競爭，優(yōu)勝劣汰！

蔚小壯最熟悉這些。“能者為先，競爭上崗”，“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拓寬渠道，擇優(yōu)安置”等等，都是綜宣部提供的美術(shù)字，由蔚小壯送過去，端端張貼在壯志再就業(yè)服務(wù)中心的宣傳櫥窗里。

能上能下，飯碗為大。為了有活兒干，為了生存，什么樣的事都有人做，什么樣的功都有人立。

一幫兄弟中，小應(yīng)之所以最先再就業(yè)，是因為他舉報有功。他告發(fā)頂頭上司李純擅自處理公司財物，私發(fā)“李純賞”，而得到獎勵：安置到集團紀監(jiān)處、財務(wù)處聯(lián)合成立的清欠大隊，專門清理個人拖欠單位的款項。

一干人等，挾著賬本、公章，四處找尋欠款者。好不容易逮到來不及躲藏的目標，上門五六次，甚至七八次上十次，要來錢了，有提成，清欠隊先找個小館子，買幾包好煙、弄幾個好菜，自我犒勞一番；多數(shù)時候，他們要不來分文。

“工資半年不發(fā)，還催賬，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真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咦，這狗，腿真長！”

收賬的臉便綠了：“你什么意思？”

“沒意思??！你看你看，那兒是有條狗，花的！對了，你們咋不找讓國有資產(chǎn)流失的頭頭腦腦算賬？……”

無論如何，對拒不還款、死豬不怕開水燙者，須讓其寫書面原因、還款計劃等等。這差使，有保底工資，還有提成，按說，是神仙活兒，但小應(yīng)逍遙不到四個月，掛了兩次彩。

第一次，剛攀談上，對方突然搶賬本，懷揣要件的小應(yīng)東避西閃，撞倒看熱鬧的女人，立刻沖出黑臉大漢，當場捶落小應(yīng)兩顆牙，還揚言要砍斷多管閑事的手……

第二次，欠款者只寫拖欠原因，不愿寫還款計劃。小應(yīng)發(fā)動嘴功，循循善誘，不想勸落樓頂搖搖欲墜、灰塵滿身的舊童車，砸中滔滔不絕者。

有人說，小應(yīng)第一次掛彩是因為對方有黑社會背景，第二次么，純屬倒霉。

倒霉透頂?shù)男?yīng)，前后住了五天醫(yī)院。

妹夫去看過他。妹夫說，他受李純老唐小隋小壯之托，來探望苦人兒。滿腦袋繃帶的小應(yīng)，見到臉現(xiàn)菜色、仍在待崗的老伙計，一肚子委屈像被裹住，他口齒訥訥，半天才說：“謝謝兄弟們！”

出院不久，小應(yīng)辦了停薪留職，南下福建。

“知道嗎？福建女孩漂亮！你最喜歡的節(jié)目主持人孫小梅，就是典型?。　F(xiàn)在，全國的好女孩都南下，能南下創(chuàng)業(yè)的都是有本事的，就像你和我！此時不闖，更待何時！”小應(yīng)帶走了苦熬苦等的妹夫。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闯蓴∪松肋~，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當大街小巷彌漫劉歡的《從頭再來》，蔚小壯總感覺四周爬滿毛毛蟲，越聚越多、越來越近，蠕動著蠕動著，令她不知往哪兒邁步。

111個被國務(wù)院確定的企業(yè)“優(yōu)化資本結(jié)構(gòu)”試點城市，在全國各地如火如荼進行國企兼并破產(chǎn)試點，神州狼煙遍地?！皣蟾母镆训狡聘林鄣夭?，要響應(yīng)中央號召，堅持有進有退，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一仗，壯志仍打頭陣！”這是嶒城經(jīng)貿(mào)委露出的口風(fēng)，蔚小壯從已退休的表叔畢抗日那里聽說的。

曾經(jīng)的黑馬是進還是退，已不言而喻。

政府婆婆一旦撒手不管，那些小媳婦——各大銀行，肯定迫不及待與破落國企離婚，斬斷無休止要錢的手，剜出呆賬壞賬，從此分道揚鑣，最好永不相見……壯志將退出歷史舞臺。

這種預(yù)計，像一份答卷，早早放在雄心勃勃過、而今失落失重的壯志職工心里，尤其那些熱血沸騰從高校投奔而來的年輕人。無須查看青春分數(shù)，無須理會時代監(jiān)考，答完最后一題，他們合上卷子，沉默著離開這艘下沉中的國企航空母艦，離開支離破碎夢想，前往廣州、深圳、珠海、杭州、福州、上?！?/p>

“想著你還要四處去漂流，只為能被自己左右。忽然間再次忍不住淚流，干杯啊朋友！”在昏暗的卡拉OK包間，在露天歌棚嘈雜音響里，蔚小壯忘情唱著，送走一撥又一撥一起進壯志、一起自豪一起憂傷的朋友們，包括小應(yīng)和妹夫。

包括李純。

2000年的某個秋天，天空像塊不露餡的藍布，不見一絲云彩。火車站的風(fēng)有股說不清的曖昧，每吸一口，像不得不吃進車站小館子淡寡的粉蒸肉、照見人影的三鮮湯。草草打發(fā)了中餐，蔚小壯去買方便面、火腿腸、榨菜、口香糖等，還有兩條“嶒云”煙，整整齊齊，都放進李純的行李箱。

以前，蔚小壯頭一晚備這些，這次，剩一小時開車，她才想起置用品。

候車室的鐵椅硬邦邦，蔚小壯越坐越?jīng)?，那種寒意像冷水浸濕秋衣，一路濡進心房。蔚小壯干脆起身，看打瞌睡的老人，看喁喁私語的情侶，看送開水的工作人員，還有排長龍檢票進站的隊伍。李純在看報紙，從吃飯到現(xiàn)在，他一直緊盯報紙，仿佛那艘失事的俄羅斯海軍“庫爾斯克”號核潛艇，正在他眼前爆炸、下沉……

世界噸位最大又怎樣？武備最強又怎樣？航母終結(jié)者又怎樣？在陽光不會到達的北冰洋巴倫支海海底，在最黑暗陰冷處，舉世無雙的“庫爾斯克”號深深睡去，從此成為歷史、標本。

“凡事預(yù)則立。你還是早作準備吧。”

李純忽然出聲，眼睛沒離開長篇大論分析“庫爾斯克”失事原因的報紙。

蔚小壯重新坐下，兩掌墊在屁股與冷板凳間，片刻抽出來，雙手搓著，“我作什么準備？”

與你一拍兩散的準備，還是與壯志一拍兩散的準備？

李純沒有批示。他放下報紙，轉(zhuǎn)盯南來北往的人，幾分鐘沒表情，最后，他莞爾一笑，諄諄同曾經(jīng)的下屬、女友蔚小壯交心：

“十年一覺揚州夢！不是我啰唆，壯志肯定破產(chǎn)。你雖然在總部機關(guān)，意思也不大，不如趁現(xiàn)在上班無聊，多學(xué)點東西，一專多能，將來靠自己！……你知道，我不想碌碌無為，總二廠馬上就是股份制私企了，若在私企干，我何必困在這失事現(xiàn)場？令人窒息！他媽的，嶒城，就是一艘‘庫爾斯克啊，不道再見又能如何？”

真的再見嗎？蔚小壯瞥向候車室大門。

“還是那句話，等我站穩(wěn)腳跟了，你就過來吧！”李純的末句被突起的廣播聲淹沒。“旅客同志們，旅客同志們，14：10分開往廣州的K×50次開始檢票，14：10分開往廣州的K×50次開始檢票，請大家排隊檢票！”……

他坐這趟車，去投奔廣州的女同學(xué)。

九

送走李純的次日，蔚小壯給家里打電話。

母親趕到鄰居家接的。

蔚小壯說，她參加了今年的注冊會計師考試，結(jié)果還沒出來，明年她還打算報考會計師……電話那頭“噢噢”著，母親不明白女兒讀書讀出頭了，工作了，怎么還有那么多試要考？繞來繞去，她聽懂了兩個字：會計。是考算賬吶！既然專門打來電話，說明事關(guān)前途，像當年全家支持考大學(xué)，母親細細叮嚀女兒：“要注意身體，熬夜莫太晚，多吃魚、核桃，補補腦……”

蔚小壯一一應(yīng)著，她和剛放下潲水桶、寫不全自己名字的母親交流：時代滾滾向前，要緊跟腳步，以往到了什么季節(jié)，種什么菜就有收獲；如今不同了，得用大棚種反季節(jié)蔬菜，才有錢賺！就像她現(xiàn)在，邊上班邊準備應(yīng)考，隨機待變，哪天等想考的東西都到手了，就等于有了大棚，有新天地！

“社會確實一直在變，你爸說，從來不變的就是這個變！咱村當兵出去的秦結(jié)巴，退伍做了十幾年國家工人，做得好好的，單位說垮就垮了，他們一伙人邀著要去浙江吶。秦結(jié)巴會燒電焊，只要雙手在，到哪里都餓不死他……女兒，你是讀書出身，前途大，都說命由心造，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一切慢慢來！家里沒什么大事，你就安心奔前程吧！”

母親心如明鏡，她的寬慰讓蔚小壯臉上泛起小塊紅，她潮紅著臉說：“年底若補發(fā)工資，我給家里裝部電話，免得每次通話麻煩別人，想說點什么都不自由……”

“哦，你那個同學(xué)離了?！睊祀娫捛埃赣H補一句。

蒲紅離婚了。

她居然離了。

蒲紅的水電工程師老公離她很遠，出國援建，母親說不上那個國度的名字，“好像叫啥塞什么亞，說那里餓肚子，又熱！”

埃塞俄比亞。那兒盛產(chǎn)咖啡，鮮紅火烈鳥，還有饑餓。

“為什么離婚？”

“花花世界，哪說得清楚！”母親忿忿地，接著道，聽人傳，她婆婆四處投訴，說廣西兒媳如何如何不孝，屙不出個孫子，生賠錢貨有什么用？兩歲孫女兒由法院判給蒲紅了。

難道那條鯉化龍養(yǎng)了只火烈鳥？打算雜交？“彩云易散琉璃脆”，蔚小壯腦子里浮起一句話，很快遮天蔽日。

會唱越劇的蒲紅，缺乏安全感的蒲紅，還會向往婚姻和男人打造的理想國嗎？

她還能眼觀鼻、鼻觀心地擺出生命造型么？

她的冰淇淋日子，融了，一地濕印。

無論如何，她有一份旱澇保收的穩(wěn)定工作。

無論如何，她有剛剛作繭，等待日月消長、等待破繭成蝶的小小蒲紅……

蔚小壯盤算，如果老同學(xué)愿意，她可以馬上去趟邕城，散別人的心，也舒她自己的心。如此感慨，她很想與蒲紅通話，自上次不期而遇，兩人很快又天南地北，中間僅聯(lián)系過一次。在電話亭撥出了幾個號碼，蔚小壯又作罷，還是等注冊會計師的考試結(jié)果出來再說吧。

2000年的全國注冊會計師統(tǒng)考，蔚小壯通過一科。2001年，她一鼓作氣再報考兩門，卻未如愿。臨考前一周，出車禍了。一輛摩托車從側(cè)巷強盜般殺出，天黑回家的蔚小壯遭殃，當場右腿股骨頸撞骨折。

她在床上躺三個多月，母親趕來照顧。趁便，蔚小壯讓母親作體檢，還好，除了胃部老毛病，沒什么大問題。

住院期間，老唐拎著大袋水果來探望小妹妹。出院休養(yǎng)，小隋也來了。小隋其實是來告別的，他要去北京，投奔他的表姐。

小隋表姐供職于某雜志社。待崗期間，靠踩三輪車自救的小隋經(jīng)表姐之手，發(fā)表系列談國企興亡的文章，小有影響，那家雜志在要人，小隋想去闖闖。

“還是你厲害啊，‘七種武器的絕招不是拳頭，而是錦繡文章！”蔚小壯嘖嘖。

“哪能和你比，你是科班出身，根正苗紅，經(jīng)過幾年魔鬼壯志訓(xùn)練，好比那烈火鍛金鋼，已邦邦硬，你報考什么會計師，那才叫指日可待！”夸完，小隋搔搔雞窩頭，“倒是像我這樣的么，嘿嘿，只能撈撈偏門！”

“劍走偏鋒，出奇制勝！江湖從此任你行啊！”

……

北風(fēng)沿樟樹梢踅進樓里，燉一上午的湯，在寒冬散出濃香。“你不要走啊，等會兒喝熱湯！”小壯母親熱情招呼探望者。小隋舔舔干裂嘴唇，直點頭。

趁阿姨忙碌，小隋透露：有人在廣州看見李純了，他在開店，專賣健身器材，和那個女同學(xué)合伙。金童玉女強強聯(lián)手，借香港老板的力，將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有個本地同行不服氣，搞惡性競爭，想將他們擠走，嘁，螳臂當車，不自量力！不到五個月，就被我們的壯志精英后來居上，收拾得服服帖帖！……

小隋講得眉飛色舞，點到為止。

蔚小壯靜靜聽罷，端起牛奶，一氣喝完。醫(yī)囑多補鈣、補充蛋白質(zhì)，她喝了不少完達山奶粉、高鈣麥片什么的。

“前些天，老唐來看我，我問他，那次書被工商沒收了，后來是怎么拿回的，他就是不說。你知道他使的什么招嗎？”

“這老東西，他是帶著兒子去的！他告訴那幫人，我兒子若受刺激，會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你們想不想當場檢驗檢驗？”

蔚小壯大笑，頓時扯動傷處，疼得咝咝吸氣。她也告訴小隋一件事，繪聲繪色的：骨折后，要做手術(shù)，肇事摩托車跑了，當時天黑她也沒看清車牌，手術(shù)費只能自己出。這可是一大筆錢啊！她拿不出……鄉(xiāng)下勤掃雞糞的苕妹妹聽說治腿缺錢，急了：“我有錢！我賺錢給姐姐治！”

講到這兒，蔚小壯的眼淚突然一下子，奔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