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工出身的春牛,見證著農(nóng)村解放前后和改革前后的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善良和樸實正是這位長工永遠不能改變的本性。盡管作者的文筆駕馭這類題材還顯得有幾分捉襟見肘,但是,由于對生活的熟悉和把握,使真實的生活畫面掩飾了許多不適的地方,我們讀著這篇小說,仍覺得好看,經(jīng)看。尤其結尾,同前面的故事相互呼應,就收到了好的效果。作者是一位工作在一線的鐵路工人,也是第一次在本刊發(fā)表小說,能達到這樣的創(chuàng)作水準是值得稱道的。希望作者珍惜這良好的開端,寫出更多充滿生活氣息的好作品來。
春牛大爺解放前是我們家的長工,雖已近九旬高齡,依然身體硬朗,精神矍鑠。一生與黃土地為伴,辛勤勞作,從不抱怨。生于七十年代末的我,從記事起,就記得春牛大爺一家人那善良的笑容,給我了因成分高而倍受壓抑的心靈,一份份陽光般的溫暖。
聽村里的長輩們講,春牛大爺雖為長工,卻多有不同于常人之處,深得東家(我的曾祖父)喜歡。
年輕時的春牛,長得高大壯實,不僅是種田的好把式,還有強烈的讀書識字愿望。舊社會,上學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沒有財產(chǎn)的依托,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春牛自有招數(shù),請不起先生,就找免費先生,這不先生走進院子里來了,他趕緊湊上去說:“二叔,來教俺個字。”二叔便折了一根樹枝,坐在小板凳上,以大地為紙,樹枝為筆,寫下一個大大的“天”字,教春牛念:“tian”,并指著天空道:“這個天就是天空的天,無窮無盡,浩瀚無邊?!贝号R槐橐槐榈啬?,念熟了,二叔又寫下一個:“地”,邊讀邊解釋說:“di,大地的地,土地的地,我們的衣食住行都來源于大地?!兜赖陆?jīng)》講‘厚德載物,一點不假。”只幾遍,春牛就記住了,二叔又寫了一個大大的“人”字,一邊指著一邊道:“ren,天地人三才者,萬物之中人為長?!眱H是中午吃飯時間,春牛就學會了“天、地、人”三個字。他很興奮,也增強了學習的信心。他認識到,這識文斷字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難。被春牛稱為二叔的是我爺爺章學之,縣高等小學的教書先生。爺爺每個禮拜天,都騎著村里唯一的一輛東洋產(chǎn)的自行車,從縣城趕回家。每次春牛大爺都纏著爺爺教他認兩三個字。兩年下來,春牛大爺學了好幾百個字,甚至可以粗略地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四書。
冬天農(nóng)閑,春牛就在自己家的草屋子里,大聲地誦讀“之、乎、者、也”之類。鄰居們聽見,笑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生為窮命,假充斯文,不知羞恥為何物?!贝号B牭?,不以為然,悠然自得,照讀不誤。小村子里,賭場好幾處,麻將聲啪啪作響,加上其他各種玩法,真是個熱鬧去處。鄰居好伙伴三條,要拉著春牛去,春牛堅決不去,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是一種樂趣。”三條大笑了幾聲,不無諷刺地說:“春牛,就你,就你那樣,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毙αT推門而去。娘勸道:“念吧,兒子,當年你二叔就是這樣念的,別人不聽,娘聽,就當解悶吧?!?/p>
《土地法大綱》頒布實施,土地改革開始了。土地一夜之間換了主人,東家一家人抱頭痛哭,為失去的幾百畝來之不易的肥沃土地。春牛前去相勸,東家站在院子里高聲說:“你們傻啊!土地本來就是父老鄉(xiāng)親們的,而今又回到了主人手里,這是理所當然,是好事,好事??!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明年到他家。”從城里歸來的學之先生,也像沒事人一樣,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翻開一本《論語》,教春牛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對春牛說:“不管土地歸了誰,文化總是要學的,只有掌握了文化,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贝号K贫嵌攸c點頭,他知道,二叔是縣里少有的文化人,二叔講的不會錯。
春牛家一共分了三十畝地,外加一頭健壯的老黃牛,過上了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每當耕耘在屬于自己的田地里,春牛就默念:“共產(chǎn)黨好,毛主席好,給咱貧苦人帶來了好日子?!贝禾斓囊粋€上午,陽光普照大地,小草吐綠,萬物復蘇,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充滿勃勃生機。春牛精神格外爽,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用鞭子趕著牛犁地。農(nóng)會主席德林站在地頭喊:“春牛,春牛!”春牛照著牛屁股上輕輕甩了一鞭子“駕”,他才不舍得打著牲口呢,牛??!現(xiàn)在就是自己的半個家業(yè)。黃牛聽話地快走了幾步,犁鏵噌、噌、噌翻起疏松的黃土,黃土像波浪一樣向后倒去。
這鞏德林主席可是村中經(jīng)歷豐富的人,唯一去過國外開洋葷者?!捌咂呤伦儭焙笕毡敬笈e南進,很快占領順德府。作為一個小生意人的德林,跑到開元寺躲藏。本想在佛門凈土逃過一劫,可前來搜查的鬼子,當著慈悲為懷的佛祖的面,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把他趕了出來,押上了鐵路上的悶罐子車,運到了大連港,又轉運出海,到達被稱為“東瀛”的日本島。德林在京都地方充當一名勞工,受盡非人折磨。和他一塊同到日本的上百名順德鄉(xiāng)親,沒幾個能再回到故土。而德林九死一生,見證了日本法西斯投降的歷史時刻,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昂首挺胸地走在京都的大街上,而后又回到日思夜想的祖國。德林每每給鄉(xiāng)親們說起他的勞工經(jīng)歷時,最后結尾總是說:“連那小日本娘們都和咱套近乎,讓俺給弄點糧食。我是可憐她,丈夫被強征入伍,在中國戰(zhàn)場被打死了,當了法西斯的炮灰。她自己呢,又弱不禁風,上有老下有小,吃了上頓沒了下頓。就跑到糧庫,往她家里扛大米、白面?!庇腥说纱笱劬枺骸凹Z庫的糧,隨便扛,社會不亂套了嗎?”德海點點頭夸獎道:“這個問題你問得好。就是因為咱是中國人,戰(zhàn)勝國公民才有這個權利,其他人可是不行的。懂嗎?”一起長大的景明開玩笑似地問:“我說德林哥,老實交待,你和那個日本娘們是不是有一腿?”德林紅著臉說:“去、去、去,乘人之危,干壞事,咱德林不干。在她家吃過飯,一家子人坐在榻榻米上吃的。她家里也有意讓俺當上門女婿,她心里也愿意,咱就是不當,毛頭小伙子找一個二婚頭,劃不來。”引起一陣哄笑。
德林通知春牛說:“兄弟,你好賴也是村中識文斷字的人。經(jīng)農(nóng)會商議,想讓你擔任負責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副主席,你看如何?”春牛一擺手說:“德林哥,這可不行,俺春牛不是當領導的料,你還是另請高明吧?!钡铝趾掼F不成鋼地說:“春牛,我說你行,你就行。誰是當領導的料?我還不如你呢,大字不識一個,還不照樣當主席?!贝号涝~拒絕道:“我實在不愿意當領導,閑散慣了,經(jīng)常開會就把俺煩死了,你還是找別人吧?!钡铝譄o奈,只好另選他人。村民們紛紛議論,這個春牛真是不識時務。
村農(nóng)會要分地主、富農(nóng)的財產(chǎn),章勤家的高房大屋,成了關注的焦點。誰不想住進去?那是方圓幾十里內最好的房子,雕梁畫柱,冬暖夏涼。按規(guī)定,地主、富農(nóng)的房子,長工們有優(yōu)先權,因為他們受的剝削最多、最直接。三五明月之夜,各家各戶的代表聚集在南北大街中央的天方屋門前,后面就是章勤家大大小小的十個院落。人們都爭著發(fā)言,擺著自家的困難,要求分得一套。輪到春牛發(fā)言,他站起身來,語氣堅定地說:“這房子,俺不要?!绷⒖陶衼硪魂嚦靶β?。待笑聲過后,春牛提高聲音解釋道:“別人嚼過的饃不香,人家的房子來的也不容易,誰愿意要誰要,俺是不要。”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春牛居然拒絕,這家伙的大腦真是出了毛病。好在僧多粥少,不愁沒人要。事情以十幾戶人家喜洋洋搬進章家的院落結束。
村農(nóng)會挨家挨戶劃成分,定成貧下中農(nóng)的格外高興,越窮越革命。春牛家沒啥財產(chǎn),也被定成了貧下中農(nóng)。春牛吃晚飯時,喝著香噴噴的小米粥,對老婆孩子說:“貧下中農(nóng)是個寶,日子越過越滋潤。咱們貧下中農(nóng)是社會主義的主心骨,說啥就是啥?!闭虑诩业某煞挚删陀辛苏f頭。章家在鄉(xiāng)里熱心公益事業(yè),還經(jīng)常接濟缺衣少食的窮人,鄉(xiāng)親們有目共睹。在抗戰(zhàn)時,章家捐錢、捐糧、捐槍支援抗日武裝。章勤被抗日政府稱為開明人士。上級的工作隊員小袁,一位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高高的個頭,四方臉上架著一副近視鏡,走進春牛家,坐在炕頭上,就此問題征詢意見。春牛實話實說:“俺東家章勤是做了不少好事的,七七事變爆發(fā)后,東家?guī)е遄永飵装偃送髅娴奶猩教与y。逃難途中,把帶的錢財,無償分給大家,確保每個人活著出去活著回來。東家此舉,就比在府上開錢莊的金飛那老小子強,可以說是天上地下。金飛看著鄉(xiāng)親們忍饑挨餓,捂著錢包就是不動,那叫一毛不拔?!毙≡屏艘幌卵劬枺骸澳悄f,他家該定啥成分?”春牛想了想說:“俺看地主太高,中農(nóng)太低,就定富農(nóng)最合適?!毙≡c了點頭說:“春牛同志,你的意見非常中肯,我一定向上級反映?!睎|家的成分,經(jīng)上級部門與村農(nóng)會多次交換意見,最終定為富農(nóng),春牛的意見起了很大作用。春牛為此高興了好幾天。
住進章家院子的黑子,在東屋墻根底下的香椿樹下挖到了兩挺锃明掛亮的機槍,正宗的美國造。黑子立即把機槍扛到了農(nóng)會大院。主席德林感到事情重大,認為地主、富農(nóng)還想翻天帳,緊急向區(qū)里作了匯報。區(qū)里派武裝人員將章家一家所有成年男子抓了起來。章勤申辯說:“埋搶是事實,可想變天我沒想過。當年在太行山逃難途中看到共產(chǎn)黨八路軍的隊伍向著山下開拔,迎擊倭寇,就想這是一支敢于承擔民族責任的軍隊,代表著中國的未來和希望?!彼m然說得有理,可農(nóng)會認為還是有必要斗一斗,以打擊地主、富農(nóng)的囂張氣焰。于是決定,第二天對章勤這個典型游街示眾。
章勤六十歲的人了。春牛擔心東家的身體受不了,傍晚時分,走進東家的新家,原來的牲口棚。對東家悄悄地說:“咱們家沒得罪啥人,明兒我找?guī)讉€人保護你,千萬要挺住?!睎|家感激地說:“春牛,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蓜e因為我這條老命,把你再牽連進去?!贝号5溃骸敖裉扉_會,內定就是走走過場,決不會像對待漢奸那樣對待你的。”章勤清楚,抗戰(zhàn)勝利后,政府發(fā)動群眾在鎮(zhèn)上開會,對幾位罪大惡極的漢奸進行了千刀萬剮的清算,統(tǒng)統(tǒng)送他們進了十八層地獄。聽春牛一說,心里總算有了底。
次日一大早,正是農(nóng)閑的人們,集聚在村西的打麥場上,議論紛紛。有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啊人,誰會想到村中第一戶也有被斗的日子?!币灿腥苏f:“真該斗一斗,要不蔣介石和地主、富農(nóng)們里應外合,天下真要變過來了。”也有的講:“章勤辦私塾,免費教村中的窮孩子讀書,也是有功于社會的?!庇腥私又f:“那是狐貍精的招數(shù),小恩小惠,迷惑咱貧苦人的。”前排就坐的德林主席一拍桌子,大吼一聲:“把富農(nóng)分子章勤壓上來!”幾位全副武裝的民兵把章勤帶了上來,摁住腦袋讓他低頭認罪。章勤好漢不吃眼前虧,一一歷數(shù)自己的罪過。德林主席宣布:“為徹底打掉地主、富農(nóng)的反革命威風,現(xiàn)在決定對章勤游街示眾。開始!”春牛牽過一匹棗紅大馬,與幾個人一起將章勤頭朝后,綁住雙腳,拴在馬尾巴上。章勤穿著一個又臟又厚的大衣,將那毛領子往腦袋底下一墊,閉上雙眼,一副憑天由命的樣子。春牛一甩鞭子,馬向前奔去,專揀好的路面走,到村東的土地廟,拐向北,繞過后街,回到打麥場,解開繩索,批斗會到此結束。人們散去,東家八歲的小孫子流著淚伸出小手一拉爺爺?shù)囊陆?,章勤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說:“孫子,別哭,走,咱們回家去?!?/p>
村北的牛尾河畔,豎起了八尊高爐,均使用青磚壘成的,技術上由村里的小爐匠劉鐵鍋負責。這是一個秋風瑟瑟的夜晚,月亮像一把鐮刀掛在東面的天空上。以黨、團員骨干組成的煉鋼突擊隊,打著一面面紅旗,排著整齊的隊伍,佇立在高爐前。已是村支書的德林,點燃了第一把火,轉過身對著隊員們說:“太上老君的八卦爐,硬是拿孫猴子沒有辦法。咱們的高爐是社會主義的,比太上老君的要強千倍、萬倍,一定能練出好鐵、好鋼。大家有沒有信心?”上百名隊員異口同聲地回答:“有!”德林滿意地點點頭,大手一揮道:“開始行動!”火借風勢,爐火熊熊燃燒起來,照亮了半個夜空。從鄉(xiāng)親們家中收繳上來的鍋碗瓢盆和各種帶鐵的農(nóng)具,紛紛投進爐火中,為趕英超美作貢獻。
春牛和大家一起沒日沒夜地勞動著,看著流出的鐵水他感到無比自豪地說:“咱中國農(nóng)民也能煉出鋼鐵來,了不起啊!沒有中國人干不成的事?!币焉慰h高等小學校長的章學之從縣城回來了,在村北的大小路上見到春牛。春牛興奮地給二叔說著村中的新鮮事。二叔卻皺著眉頭說:“春牛,咱們土高爐煉出了鋼鐵是不假,可質量如何?是一堆堆廢物,制造不了飛機、大炮,還白白把生活用品、生產(chǎn)用品毀壞了??上О?!可惜!”春牛反駁道:“二叔,你這就多慮了,是杞人憂天。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正確領導下,大煉鋼鐵,趕英超美的日子不遠了?!闭聦W之苦笑一下說:“春牛,這是違背客觀規(guī)律的蠻干,只會倒退,不會進步。時間會證明一切的?!?/p>
村中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成立了公共食堂,很是讓村民們享受了一段“共產(chǎn)主義”時光,都夸“一大二公”的集體所有制就是好。人民公社社員同志們干活的積極性明顯下降,干多干少一個樣,誰還想多干活?生產(chǎn)隊倉庫里的糧食,一天一天在減少,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糧食不是老天爺給的,也不能讓上級送來,還得靠自己勤勞的雙手。但已經(jīng)晚了,只好吃代食品,硬得像石頭,難以下咽,漸漸地,代食品也成了稀缺之物。摸著餓癟的肚皮,春牛才相信,二叔說的話是真的,講對了。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村西口第一生產(chǎn)隊的公共食堂門口。正是中午時分,趕來吃飯的人們,把從轎車下來的一位大領導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大領導沒一點架子和和氣氣地問:“鄉(xiāng)親們,我今天來問大家一句話,這公共食堂好不好?”因事先開了會,要求統(tǒng)一口徑,只能說好,不能說壞,屬政治任務。在村干部的帶領下,大家有氣無力地說著好。大領導看著一張張蠟黃的臉,對身邊的春牛說:“年輕人,你說說,好還是不好?”春牛說:“你讓俺講真話,還是讓俺說假話?”大領導嚴肅地說:“共產(chǎn)黨的規(guī)矩,當然說真話。”春牛受了鼓勵,氣血上涌,無所顧忌地說:“不瞞你說,這樣下去,就連你老人家也要餓死?!币痪湓?,驚得眾人臉色大變。暗暗為春牛捏把汗,心想這小子今天不要命了。大領導平靜地問:“那你說一說,為什么?”春牛說:“地里打不來糧食,都在大食堂坐吃山空,現(xiàn)在我們挨餓,將來你不是也要挨餓嗎?”大領導說:“你說得很對,那就說真話,愿不愿意在公共食堂吃飯?”春牛很干脆地回答:“不想!”大領導再次征詢了大家的意見,人們見有人開了頭,便紛紛例數(shù)起這公共食堂的不好來。春牛道:“首長,你就下令把這公共食堂解散了吧,它沒啥好處,苦撐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條?!贝箢I導沉思了一下,堅定地說:“就按群眾的意見辦,爭取解散食堂?!币魂嚴坐Q般的掌聲響了起來。大領導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吃了頓飯,走了,各家各戶的灶間很快又升起了炊煙。人們都擔心春牛無組織無紀律、要接受處分的事并沒有發(fā)生。春牛敢于擔當?shù)木?,給村子里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樣的人不當干部是屈才。
章學之響應上級號召,在大鳴大放的活動中,以“舍得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的精神,在一次教育系統(tǒng)召開的會議上,將自己對形勢的看法,一吐為快。因有幾句反動言論,被扣上了右派帽子。開除公職,回家務農(nóng)。二叔從小就不事稼穡,農(nóng)活啥都不會,和大家一起勞動,總出洋相。這是一個春寒料峭的上午,風吹得天地間一片灰黃。第一生產(chǎn)隊的社員正在村南的麥田里除草,二叔遠遠地落在后面,還不時地停下來站一會兒,顯然是勞動大軍中的另類。幾位調皮搗蛋的后生小子,趁機起哄說:“孔老二進村了,認幾個字,管個屁用,不如咱大老粗,心直口快,干起活來,風風火火。這世間都是識字的,就把人餓死了。大老粗革命性最強,無才便是德。人肚子里有了墨水,就會站到反革命那邊去。學文化,還是不學為好?!闭聦W之聽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已是生產(chǎn)隊長的春牛,走過來呵斥幾個小子道:“兔崽子,懂個屁。再給俺胡咧咧,老子把你們的嘴縫上?!睅讉€家伙見狀,心里雖說不服,但懼怕隊長的威嚴,灰溜溜地躲到一邊去了。
“這樣下去不是個法子,二叔今后的日子咋過呢?”春牛心里盤算著。“駕、駕、駕”,幾頭牲口在鞭子的脆響中,向前竄去。春牛一見,臉上露出了笑意,自言自語道:“就這么辦?!钡诙煸绯浚陉牪考嫔谂锏拇箝T外點名分工時,春牛安排章學之給牲口割草。兩位副隊長冬瓜和秋粱反對說:“隊里有兩位飼養(yǎng)員,何必再添一位割草的,飼養(yǎng)員本身就有割草的義務。你這是想著法子照顧階級敵人?!贝号0蜒垡坏烧f:“你們兩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隊里有兩位飼養(yǎng)員是不假,但他們倆工作量太大,給牲口割青草太少,隊里提供的飼料又不多。牲口們吃不飽,正在一天天瘦起來。俺春牛身為隊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這才派人給牲口多尋一份草料。你們就說三道四?!倍细煽葍陕曊f:“是倒是,可為啥不安排別的社員割草,卻讓老右派割草呢?”春牛點點頭說:“冬瓜同志,這叫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老右派干啥都干不了,割草這活還能干。俺這個隊長有權力按個人能力大小分配任務?!眱蓚€副職啞口無言。
自此,章學之就脫離了勞動大軍,每天點名后,就孤零零地往野地里割草去了。當時的情況是,草長得比莊稼還茂盛,不缺割草的地方。他割草十分認真,每一把草都放得整整齊齊,橫成行,豎成列,像是在黑板上寫字一樣,就是產(chǎn)量不高,割得很慢,很慢。每次收工時,春牛喊一嗓子“收工了”,男、女社員立即收起手中的工具,一個個跑得飛快,生怕落人之后,和上工時的磨磨蹭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春牛將各個地塊巡視一番,就朝章學之割草的地塊走去,見他割的草實在太少,便說:“二叔,快把鐮刀給俺,讓俺割,你裝筐。”二叔站起來喘口氣說:“春牛,不能總麻煩你?!贝号5溃骸岸?,自家人,你還客氣個啥!”從二叔手里拿起鐮刀,俯下身子,便割起草來。只十幾分鐘時間,身后就放倒一大片青草,約么著足夠裝上一筐便住手。放下鐮刀,轉過身,收草,和二叔一起裝筐,滿滿一大筐,捆好。二叔要背,春牛不讓:“二叔,俺來,看把你累著?!贝号1持菘?,邊走邊和二叔說著話。春牛勸二叔說:“二叔??!心要放得開?!倍宓溃骸按号#叶?。回村后,鄉(xiāng)親們對我不錯?!毖劭粗咏蹇冢聦W之扯過草筐說:“春牛,給我吧!讓別人看見要連累你?!贝号O不情愿地把草筐放到二叔的背上。二叔吃力地一步一步地挪著。春牛跟在后面,像是押著一個犯人一樣,心里實在是難受。感嘆道:“這世道,真是作孽!”
村小學的小學生們,也戴上了紅小兵的袖章,一個個精神倍增,很是神氣。村里的孩子見識少,不知道該怎樣造反鬧革命。正在疑惑之際,從村北來了一支號稱“井岡山縱隊”的紅衛(wèi)兵造反隊伍。他們打著紅旗,喊著口號,直接就奔向西街的章學之家,進得門來,不顧章家人的阻攔,沖進北屋。一位高個子的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放在八仙桌上的兩本線裝書,眼睛一亮,抓起來,瞧一瞧封面,舉起來,晃一晃,順手就扔到院子里。另一位小個子紅衛(wèi)兵,則劈手奪過章學之手里拿的一本《史記》,踩在腳下。站在屋子中央被稱作劉司令的,是一位胖乎乎的小伙子,兩手叉腰,顯然是認識二叔的,發(fā)話說:“這老章要多反動有多反動,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家里決不會就只有這幾本書的,給我搜?!闭聦W之無奈地說:“孩子們,我有罪,但這書有何罪?”劉司令理直氣壯地回答:“毛主席說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四舊,要堅決破除。毛主席的話是不會錯的?!闭聦W之指著小個子踩在腳下的那本書說:“像這本《史記》,毛主席也喜歡讀?!币晃粓A臉的女紅衛(wèi)兵尖著嗓子說:“你這是胡說八道,毛主席讀的都是馬、恩、列、斯的著作,哪會讀這些破書?!倍迳晕⑻岣呱らT說:“毛主席也是中國人,毛主席不讀中國古代的文學名著,怎么能寫出氣勢磅礴的《沁園春·雪》?。 绷硪粋€個頭矮矮的紅衛(wèi)兵,仰著一張稚氣的臉,大聲訓斥道:“老右派,事到如今你還是依然反動,不思悔改。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天才,這是林副主席說的。天才就是不讀書,也能寫出好的詩詞文章來。懂嗎?”章學之搖搖頭。一位紅鼻子的紅衛(wèi)兵,“哇”的大叫一聲說:“快來看,毒草的寶藏?!彼谕量豢勘眽Φ膬蓚€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本該放衣服、被褥的所在,居然堆滿了書。小將們涌上前去,將幾百本各種各樣的書,從屋里一一扔了出去,堆在院子當中的梧桐樹下。紅鼻子的紅衛(wèi)兵,端出放在桌子上的煤油燈,將燈油嘩的一聲,倒在書上。小個子的紅衛(wèi)兵就勢掏出火柴,蹭地擦亮一根,往書上一扔,頓時火光騰起。
章學之沖過去要救那些書。幾位強悍的小將們,將他攔住,還順勢踢了他幾腳,將他踹倒在地。章學之喊道:“不能燒??!你們比秦始皇還厲害,秦始皇焚書坑儒,還不燒農(nóng)書和藥書?!毙兟犓f秦始皇,倒來了精神,哈哈大笑道:“告訴你吧!我們比秦始皇要厲害一千倍、一萬倍?!绷已嫘苄埽瑫癁榛覡a。劉司令手一招,小將們呼啦一下跑了出去。春牛走進院子,見二叔呆若木雞地坐在小板凳上,耷拉著腦袋。春牛嘆了一口氣說:“別和一幫娃娃們一般見識。當年大房子沒了,地沒了,你都不在乎,幾本書何必在意?”章學之說:“侄子,書和屋不是一回事,那是人類的精神食糧。沒有書,我們這個民族只能倒退,不可能前進?!贝号Uf:“以后想辦法再買吧,興許能補齊。”章學之擺擺手說:“有些書以后還能買到,而有些孤本就不會再見到了,它們已經(jīng)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它們比黃金還要貴重??!”
紅衛(wèi)兵的隊伍經(jīng)過村小學,紅小兵紛紛加入到他們的隊伍里,隊伍更加壯大起來。小學校北面百米處,有一尊大佛,高丈余,佛祖笑容滿面,端坐蓮花之上,不知是哪個朝代修建的。佛祖在紅衛(wèi)兵眼里分外顯眼,矛頭一指,變成了他們下一個進攻目標。春牛小時候聽奶奶講故事說:“長毛造反年月,長毛的軍隊攻到咱們村東,硬是不能前進半步,終被朝廷軍隊打敗。咱們村子因此免遭戰(zhàn)火,都是因為有大佛保佑?。 贝号6啻胃棠毯湍锏酱蠓鹎肮虬?,開始感到好玩,后來便產(chǎn)生一種敬畏,有道是佛法無邊。
半路上,春牛碰到正在公社中學上初中的大兒子福地。說是上學,其實啥都不學,成天上勞動課,課本就是一種擺設。福地很懂事,忙完學校的事情,就在家里給大人幫忙。洗衣服、做飯、掃地、打水的活兒,不用大人吩咐,搶著干。春牛問兒子:“干啥去?”福地說:“爹,我去家里拿根大繩去。”春牛道:“拿大繩干啥?”福地回答:“幫城里來的紅衛(wèi)兵哥哥、姐姐們,把大佛拉倒,是革命行動,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北京發(fā)出指令讓干的。”春牛的臉黑沉沉的,兩眼似乎要冒出來,對兒子吼道:“給老子回家呆著,敢去老子打斷你的腿。”福地不再言語,跟著爹默默地往回走。春牛繼續(xù)在家里教訓兒子道:“這伙人純粹是伙強盜,打著偉大領袖的旗號辦壞事,可恥,可恥,不得好死。佛爺即使不是神,也是咱們村的一個長壽老人,他立在那兒,不招誰,不惹誰。打倒佛爺?shù)氖?,是作惡,是要天打五雷轟的。誰愿意去誰去,咱不去。”福地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春牛去尋村革委會主任秋風,大隊部沒有,家中沒有,還是在大佛前的看客中找到了。春牛拍一下秋風的肩膀說:“秋風哥,你是村里最大的領導,這打、砸、搶的行為,你也該管管了。”秋風無奈地搖搖頭說:“小將們現(xiàn)在是橫行天下,連北京城都攪得大亂,別說咱這小小的村莊了。我能管誰去,管自己還可以,管他們管不得。兄弟,我勸你也別去,引火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f著,紅衛(wèi)兵們已把一條粗壯的大繩拴在大佛的脖子上?!耙弧⒍?、三”的口號聲里,幾十個小將們,使盡平生力氣拽了起來,那大佛卻紋絲不動?!芭椤钡囊宦?,繩子斷了,小將們全部撲通倒地。圍觀村民哄堂大笑,紛紛議論說:“佛祖顯靈了,有道是佛法無邊,連孫悟空都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何況凡人?!币幌虮憩F(xiàn)積極、要求上進的村民兵連副連長二愣走過來給小將們出主意道:“光拉不行,要先破大佛的地基,這叫動搖其根本?!敝更c迷津之語,使小將們幡然醒悟。镢頭、鐵鍬一起上,大佛身后很快現(xiàn)出一大坑。小將們重新排成隊列,形成合力。一拉大繩,那佛祖頃刻間倒下,落入坑內,摔成三截。小將們拍手稱快道:“任你舊勢力多么強大,在革命者面前都是紙老虎,不堪一擊,就像這大佛一樣?!蹦强纯彤斨?,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雙手合十,默念“罪過!罪過!”。春牛咬咬牙,對身邊的人說:“二愣這小子,凈出餿主意,將來一定不得好死。”紅衛(wèi)兵們擂起戰(zhàn)鼓,喊著口號,宣傳一番,便鳴金收兵,揚長而去。
半夜時分,一輪秋月直上中天,將這個平原小村照耀得如同白晝。村子里的狗突然間汪、汪、汪叫成一片,又出事了。只聽得,二愣他娘,一個小腳女人,將村南老中醫(yī)王桐家的門拍得啪啪作響,一改平日的低眉弄眼,高聲叫道:“桐叔,桐叔,快去救救俺家二愣吧!”住在隔壁的春牛聽到,罵了一句:“王八羔子,活該!”翻了個身,繼續(xù)睡覺。老中醫(yī)家的門吱扭一響,只聽他說:“快走!”一陣腳步聲遠去。老中醫(yī)王桐,解放前在鎮(zhèn)上開藥鋪,遠近聞名,醫(yī)術高超,治病救人。富人前去,要價合理,窮人前去,拿不出錢來,也不要緊,病照看不誤?,F(xiàn)如今,王桐因出身不好,藥鋪早已被關門停業(yè),名曰被割去了資本主義尾巴。鄉(xiāng)親們有頭疼腦熱依然來找王桐,不去新成立的公社衛(wèi)生院。幾天前,二愣還恨恨地說:“咱們村的人啊,就是落后,階級意識不強!成分高的老王,還是那么受人歡迎,不就是開個藥方子,配幾味藥嗎?有啥了不起的,我就不到他家門前湊熱鬧?!贝号3厣贤倏谕倌f:“我說二愣,大家都盼著你給開藥方呢,你會嗎?一張方子,小的說可以治病,大的說可以救命。人命關天,啥個小事,天大的事?!倍蹲尨号=o嗆得弄了個大紅臉。早晨,王桐醫(yī)生背著藥箱、紅著眼睛、一身疲憊地走出二愣的家門。村街上人們不停地問:“二愣這小子怎么了?”王桐回答:“走火入魔,加上偶感風寒,病得不輕。”走過春牛的家門,春牛問道:“那小子還有救沒有?你還給他看個啥病,他早該到閻王爺那里報到了。”王醫(yī)生笑了一笑,邊走邊說:“治病救人是醫(yī)生的天職,醫(yī)生眼里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病人。”村民再次議論紛紛,說二愣這小子,想往上爬,想當官鬼迷了心竅。大佛再一次顯靈,讓二愣得了報應。
生產(chǎn)隊開會討論推選上工農(nóng)兵大學的指標。春牛搶先發(fā)言說:“我推選俺家福地?!鄙鐔T們哄堂大笑。春牛的堂哥春田以章學之為例說:“二少爺學習好,肚子里有墨水,學來學去頂個屁用。還不如咱們大老粗有勁,啥農(nóng)活都不會干?!备标犻L冬瓜干咳了一聲說:“沒墨水還不反動呢!別學來學去,弄個右派、反革命,那才叫虧呢。咱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修理地球有勁就行了。誰愛去誰去,我是不讓俺家孩子去受那份洋罪?!痹谝黄靶β曋?,春牛毫無顧慮地給兒子福地填了表,會后就趕緊跑到大隊部將表交給革委會主任秋風。春?;氐郊?,妻子埋怨說:“你大腦進水了,一個半大小子,一天是8個工分,一個月240個工分,一年又是多少個工分?福地一上學,一年損失有多大呀!不掙錢,還要花錢,你就不會算個賬,還是個隊長哩,自稱小諸葛,俺看你連個三歲娃娃都不如。”春牛批評道:“福地他娘,俺看你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一個人留在村子里,一輩子不出門,有個啥意思。人常說,見多識廣。孩子到了城市,即使不學啥東西,也開開眼界,比在村子里當個井中之蛙強多了。俺傻,你比俺還傻?!闭率?,福地背著一床被褥,揣著一張通知書,從離村十幾里的京廣鐵路上的一小站,登上一列站站停的慢車,前往省財貿(mào)學校報到去了。
上級要來檢查工作,村大隊開會研究迎接檢查事宜,要求必須把路邊地頭的草清除干凈,給那些莊稼多施肥多澆水,名曰樣板田。春牛反駁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孩子都讓爹娘心疼。長在路邊的莊稼是莊稼,長在其他地方的莊稼就不是莊稼了?外面光鮮,里面雜草叢生,哄洋鬼子玩呢?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實事求是,如此搞面子工程,上面怎能看到真實情況?”秋風一拍桌子說:“公社就是這么要求的,縣官不如現(xiàn)管,誰和公社對著干,誰就是反對社會主義。聽清楚了嗎?”革委會主任動了怒,底下想跟春牛一樣、發(fā)幾句牢騷的干部們,眼見形勢不妙,沒一個敢吭聲,誰都怕背上反社會主義的黑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半月后,一溜吉普車夾著一輛黑色轎車開了過來。村民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車隊。從黑色轎車上下來一位長得胖胖的中年人。他站在村西的田埂上,身邊圍了一大群縣里、公社的干部們。縣革委會的吳主任,春牛在縣里的一次群眾大會上見過的,不茍言笑、面孔冷峻的一個人。此時吳主任像是換了一個人,畢恭畢敬,滿臉堆滿了笑,向領導介紹道:“今年我縣深入貫徹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大搞農(nóng)田、水利建設,取得了可喜的成果?,F(xiàn)在縣域內的冬小麥普遍長勢喜人,豐收在望?!睅孜皇帜孟鄼C的人,咔嚓、咔嚓地拍著照片。社員們圍攏而來,只聽那位領導說:“好!好!好!這才叫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是好,社會主義最有優(yōu)越性。”春牛很想上去跟領導說說實話,可嘆根本就上不了前。領導沖大家揮揮手,就上了車,揚長而去。春牛思謀:“領導太忙,沒時間到田野深處去看看。”次日,地區(qū)日報的頭版,刊登了領導視察的消息,照片上領導滿面春光,身后是一片綠油油的麥田,就是春牛他們隊的樣板田。秋風在高音喇叭里通知,生產(chǎn)隊干部到大隊部開會,傳達上級精神。春牛趕過去,秋風拿著報紙,指給春??矗骸翱匆豢?,照我說的沒錯吧!要不怎么能上了報紙?!贝号Uf:“上了報紙又有啥用,當不了吃,又當不了喝?!鼻镲L說:“你小子錯了吧!就憑這上面會獎勵咱們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闭f是開會,就是把報紙念了念。兩天后,秋風通知春牛,縣里獎給咱們村二十噸化肥,經(jīng)大隊研究,將一半分給一隊,派人去公社供銷社拉去,并將開好的介紹信遞給春牛。春牛組織了幾輛大車,趕到公社隔壁的供銷社,交上介紹信,臉色白白的女營業(yè)員打開倉庫的大門,指著成垛的化肥說:“搬吧,二百袋?!贝号Q劬σ涣?,是尿素,最養(yǎng)莊稼的。將幾輛車裝得滿滿的,照這牲口鞭子一甩,“駕,駕,駕”,出了供銷社大門。坐在車轅上,那個風光勁就別提了,真像吃了蜜一樣甜,仿佛看到了茁壯成長的莊稼,看到了一個個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中午時分,將化肥卸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春牛興奮地對幾位社員說:“今年,咱們一隊肯定是個豐收年?!?/p>
春牛在大隊的十個生產(chǎn)小隊中,是公認的最勤快的隊長。每日清晨,天還不亮,就把副隊長和會計喊起來。村西口,第一生產(chǎn)隊的鐘總是村中第一個敲響的,一隊的社員最先出工。生產(chǎn)隊里的小混混二條和三條兄弟倆,便給春牛提意見:“你這隊長當?shù)茫活櫳鐔T同志們死活,在一隊當社員太累?!倍l、三條的家,解放前原本屬小康人家,到他爹那一代,賭博成性,輸?shù)蒙蠠o片瓦,衣不遮體。二條、三條的名字就明顯帶著賭博痕跡。春牛罵道:“都像你老子爹那樣,咱們喝西北風去?!倍l不服氣地說:“俺爹咋了,要不是俺爹,俺哥倆能加入到貧下中農(nóng)的隊伍嗎?”春牛道:“你那爹確也有好處,如果你爹不賭,咱貧下中農(nóng)的隊伍里就少了兩員干將?!比龡l說:“春牛,你是看俺不順眼,嫌俺兩個礙事,有本事你把俺兩個開除。社會主義餓不死人,到哪里都有俺哥倆的飯吃,起碼還能圖個清閑。這一隊俺不想干了,你看著辦吧!”春牛忿忿地說:“把你兩個開除,送到爪洼國去,連西北風都喝不上,還是在咱們一隊混飯吃吧,比在其他生產(chǎn)隊還能多吃幾頓白面饅頭?!?/p>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這一天,從村頭涌來一幫衣衫襤褸之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鄉(xiāng)親們看他們實在是可憐,紛紛將自家的各色干糧、月餅或多或少地送給他們吃。從逃難之人口中得知,他們是安徽淮河岸邊的人。那里發(fā)了洪水,莊稼顆粒無收。在家也是餓死,被逼無奈,出走四方,逃荒要飯,尋條活命。春牛讓生產(chǎn)隊的兩位飼養(yǎng)員,將放草料的兩間屋子收拾一下,給逃荒的人一個暫時休息之所。晚間,春牛找了幾條破被子,送到飼料室。一個粗壯漢子一抱拳,連聲說“感謝”。漢子說:“俺在俺那村子也算個人物,堂堂生產(chǎn)隊長,可俺不如你。你老哥把生產(chǎn)隊治理得井井有條。兄弟俺是揣著介紹信,帶著公章,領著大家走四方?!闭f著竟流下淚來。春牛勸道:“老天爺面前,任你是誰都無法,刮風下雨誰個能管住。”
春??礉h子頗有一種志氣,將漢子讓入飼養(yǎng)員的臥室。飼養(yǎng)員老明叔泡上一壺花茶來,頓時,一縷茶香彌漫室內。三人坐在小凳子上,說說話,拉拉家常。漢子說:“俺們是安徽鳳陽縣的,俺們那塊土地,不如你們這,你們這里可以說是風水寶地,風調雨順多好。俺們那里一年到頭總要有個七災八難的,每到汛期淮河總是興風作浪?!贝号=舆^話說:“鳳陽,該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家鄉(xiāng)吧?”漢子回答:“正是,正是??苫实垡矝]給家鄉(xiāng)帶來多大好處。”春牛說:“俺們這地方也有過苦難史,先是澇,那雨下了兩個多月,老天爺硬是不開眼,村子里的街道上,水滿為患,都可以乘上船來。還多虧解放前俺東家房子蓋得結實,只有他家的房子沒倒。鄉(xiāng)親們都搬到他家里避雨去,過上了集體生活,和今天的你們沒啥兩樣,只不過是在自家村子里,沒往外跑。接下來是地震,又是房倒屋塌,生離死別。敬愛的周總理都來了,代表黨中央、毛主席看望鄉(xiāng)親們。鄉(xiāng)親們有了主心骨,在解放軍和醫(yī)護人員的幫助下,很快走上了生產(chǎn)自救的道路,重建家園,開始新生活。說起來還是共產(chǎn)黨好,社會主義好,這要是在舊社會災難會無限擴大,民不聊生,誰管呢!”那漢子說:“這倒是真的,比舊社會強多了,起碼有口飯吃,就是要也有要的地方。但過來過去還是個窮,家家都甩不掉一個窮根。你倆說說原因在哪?”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煤油燈的火焰閃爍著。
小住幾日,安徽的難民要走。春牛發(fā)動隊上的人們又捐衣物,又捐干糧,讓他們帶上。那漢子握住春牛的手道別說:“誰的日子都不好過,給鄉(xiāng)親們添麻煩了,十幾口人的飯,俺們吃了你們就少了。河北人好,厚道,雪中送炭,這輩子不會忘記?!贝号⑺麄兯偷酱逦骺?,揮手道別,看著他們漸漸遠去,默默祝愿他們一路平安。心中不時涌現(xiàn)出那漢子提出的問題:這窮根在哪里?在哪里?
大兒子福地省財貿(mào)學院畢業(yè)要留在省城工作。妻子十分不愿意,說:“回咱們公社工作多好,本鄉(xiāng)本土的,守家在地好有個照應?!贝号Uf:“孩子都成人了,哪有總守著爹娘的道理,讓他自個奔前程去吧!”妻子說:“城市里的人刁著呢,沒咱村里人厚道,孩子在那受氣咋辦?”春牛笑一笑說:“俺說孩子他娘,你就傻吧,一輩子不出門,怎知道外面的世界。城里人講究個禮貌。像二叔那樣,文明人多?!苯又终f:“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就讓兒子在省城安家落戶吧。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眱鹤痈5乇环峙涞搅耸〕堑耐侠瓩C廠財務處上班。春牛囑咐兒子說:“出門在外要當心,為人要勤快,懶家伙到哪里都踢騰不開,勤快做事才能有個好人緣。好好干,你一定比爹強?!币荒旰?,爭氣的福地就提了干。春牛站在村街上得意地說:“俺兒子當了革命干部,那俺就是革命干部他爹?!倍旱脻M街人哄堂大笑。
“五一”勞動節(jié)快要到了。晚上,在村大隊開完會,秋風遞給春牛一張十六開紙的表格說:“第一生產(chǎn)隊各項工作走在前列,大家有目共睹。把這個填一下,你就代表咱村,出席公社的勞模大會?!贝号C媛断采溃骸扒镲L哥,尊敬不如從命,俺就聽你的?!眻蟊韴蟮焦?,公社很快回復:張春牛不能當勞動模范,有人向縣革委會檢舉,此人親近地富反壞右分子,拉拉扯扯,劃不清界限。為此,秋風代表組織與春牛進行談話,告誡春牛,懸崖勒馬。春牛怒從肝膽生,心想哪個家伙敢壞老子的好事。但春牛再也不是當年的春牛,理智很快戰(zhàn)勝沖動,換上一副笑臉說:“說俺接近落后分子,不假,可他們也是公社社員??!俺身為隊長,與他們接近,好掌握他們的思想動態(tài),早采取防范措施。”秋風說:“好你個春牛,還敢狡辯,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照顧老右派的事,村里人哪個不知,誰個不曉。這是階級感情問題,豈能兒戲。”說得春牛不敢言語。如此形勢下,春牛再也不能給二叔幫忙了。好在二叔非常理解,路上碰面,也不說話。春牛與二叔互相點一下頭,目光里分明含著溫暖。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第一生產(chǎn)隊在村西、村南的幾百畝麥子,幾乎在一夜之間,黃燦燦一片。長勢雖不太好,但比其他生產(chǎn)隊要好得多。全村人都夸春牛這個隊長當?shù)煤谩4号2桓业÷?,全力以赴領著全隊人馬收割小麥。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在被窩里想著農(nóng)事安排。五月五日這一天,快到中午時分,艷陽高照,炙烤著大地。春牛一馬當先,俯著身子,鐮刀噌噌甩開,那麥子一撥一撥被撂倒。對面一個懶漢名叫馬六,站在那里拍著腰說:“累死了,累死了。咱隊上把人催的,比周扒皮都厲害。”春牛一聽頓時火起,張口罵道:“馬六,你個王八羔子,分小麥、吃白面饅頭的時候,沒聽見你胡咧咧。一干活,你小子就亂叫喚。誰個不累,誰個不腰疼?!瘪R六看著春牛瞪著血紅的眼睛,畢竟理屈,嚇得不敢言語,開始不緊不慢地割起來。春牛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就是社會主義一大二公的好處,大鍋飯,干多干少一個樣,混日子,掙工分。如此下去,誰還老老實實干活,懶家伙只會越來越多,日子只會越來越窮。”趁這一會兒工夫,副隊長冬瓜居然領著幾個人超過了他。春??匆谎鄱系谋秤?,幡然醒悟:“背后捅老子黑槍的,定是冬瓜這小子無疑。篡黨奪權的陰謀終于露出了尾巴。一隊的赫魯曉夫,走著瞧吧!俺章春牛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小麥顆粒歸倉,各家各戶喜洋洋領回應得的小麥那天晚上,大隊在第一生產(chǎn)隊位于村西的打麥場上,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社員們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靠在麥秸垛上。白熾燈燈光下,場北邊幾個長條桌組成主席臺,大隊和生產(chǎn)隊的干部們悉數(shù)參加。大隊一把手秋風,正襟危坐,拖著長聲,對著高音喇叭的話筒宣布道:“經(jīng)大隊研究決定,免去章春牛同志第一生產(chǎn)隊隊長職務,任命章冬瓜同志為第一生產(chǎn)隊隊長?!痹捯魟偮洌瑫霰銦狒[起來。社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打起了口哨,有的舉起手說:“讓春牛下臺,俺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笨粗鐔T們很不樂意接受這一事實,秋風解釋說:“春牛同志雖然在第一生產(chǎn)隊隊長的職務上做了些事,但革命立場極不堅定,讓大隊很是失望,希望春牛同志深刻吸取教訓,痛改前非?!倍虾苁桥d奮,喜形于色,表示服從組織決定,在今后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把第一生產(chǎn)隊的事情辦好,讓大隊放心,讓社員同志們放心,接著喊了幾句流行的口號。春牛見木以成舟,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想到二叔,已因反革命罪判了無期徒刑,正在勞改農(nóng)場服刑,不知要遭多大罪,自己不就下來當一名普通社員嗎,還少操點心呢。于是,大度地接過話筒說:“誠懇接受批評,一定要認真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加強思想修養(yǎng),積極支持冬瓜隊長的工作,為生產(chǎn)隊的建設添磚加瓦?!贝号5脑捴v完,贏來一片掌聲,社員們?yōu)樗拇蠖?,也為他曾讓大家吃上幾頓白面饃。
從南面?zhèn)鱽硐⒄f,某某生產(chǎn)隊私自將土地分了。這可是掉腦袋的事,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這南方人膽子也太大了。公社的郵遞員大個子老李,騎著自行車,挎著綠色的郵件包進了村子,送來一沓報紙和幾封信,其中一封是春牛的。春牛接過信,看到寄信人的地址,乃為安徽鳳陽,很是詫異,自己并沒有安徽的親戚朋友。打開信封一看才知,卻原來是幾年前逃荒的那位安徽漢子寄來的。只見他在信中寫道:“春牛老兄,幾年未見,不知近況如何?我們這地方一直沒有擺脫貧困的狀況,你窮,我窮,大家都窮。但有一個不幸中的萬幸,離我們村不遠的一地方,有個小崗村,他們私自把生產(chǎn)隊的土地分了,人們干勁可大了。上面聽到了,不僅不加以制止,還睜只眼,閉只眼,似是觀察。從這一事件看,世道要變了,也該變了?!贝号Wx罷信,陷入沉思:“土地回到個人手中,雖說叫開歷史倒車,但在集體混日子,多少年了,鄉(xiāng)親們過的啥日子,破衣爛衫,肚皮都吃不飽。安徽是這樣,河北也是如此,這確實是個好兆頭?!痹谡紊铣赃^虧的春牛,生怕生出意外來,讀罷,便把信撕了。
又一年的春天,向陽公社改成了向陽鄉(xiāng),村大隊改成了村委會。第一生產(chǎn)隊分成了三個生產(chǎn)小組。各家各戶都分了自留地,叫口糧田。每個人才分二分地。人們參加完集體的勞動,就往自留地里跑。自留地里的莊稼棵子,明顯比大田里的莊稼棵子高出一大截來。又過了兩年,村里除留了一個農(nóng)場,其他的土地全部分到了各家各戶。上級的紅頭文件上叫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鄉(xiāng)親們干脆地就叫“單干”。只用一年時間,憑著自發(fā)的勞動熱情,這個冀南平原上的小村子的鄉(xiāng)親們,就過上了白面饃隨便吃的好日子。
暑天的一個早晨,春牛起了一個大早,扛起鋤頭,出了家門,就往村西的玉米地里趕。村街上,遇上了家住村南的老八路。老八路姓馬,曾參軍于八路軍一二九師,打過小日本,打過國民黨反動派,后來負傷轉業(yè)來到了村子里。春牛與老八路邊走邊談。春牛說:“小馬哥,現(xiàn)在咱們老百姓過的日子,應該叫神仙日子。中國農(nóng)民追求了幾千年,不就是這樣的日子嗎?”老八路爽朗地笑著說:“都是鄧政委的改革開放政策好。我們的日子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年更比一年好?!痹诖逦骺冢瑑扇艘姸险驹诋斈甑谝簧a(chǎn)隊集合點名的老槐樹下,望著那口破鐘,對路過的人發(fā)牢騷說:“這世道,叫啥世道,回到了舊社會、封建社會,歷史退步了。”老八路調侃道:“我的冬瓜隊長,晚上拍一拍你的肚皮,別吃飽了沒事干,盡發(fā)牢騷。一個小小生產(chǎn)隊長有啥留戀的,干好你的活,才是正事。”他見不得冬瓜這號人,說完扭頭就往前走了。春牛拽起冬瓜說:“走吧,干活去!”冬瓜哈哈大笑著說:“其實,咱們每個人都應該滿足,都變成了小地主了。小地主啊!吃飽喝足,管他什么主義不主義的。能過上好日子,就是好主義。”春牛大聲說:“你小子,看來是不讀書、不看報,這叫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冬瓜道:“俺的春牛同志,你還不了解俺冬瓜,就識三個字‘章冬瓜,還看書看報呢!”冬瓜也是一個苦出身,村子里流傳著一個關于冬瓜的故事:年輕時的冬瓜,到鄰村去相親,拿起一本書就看,假裝斯文,結果將書拿反了,每個字都倒立著。那姑娘問:“你看書怎么倒著看?”多虧冬瓜反應快,機智地回答說:“這叫倒背如流?!苯Y果,居然相親成功了,結婚了。后來,事情很快敗露了,媳婦背地里總稱呼他“大騙子”。冬瓜就理直氣壯地說:“這說明你太好騙了,一騙就乖乖地上鉤了,你要是嫌俺識字少,沒文化,本人還把你退回去?!鄙鬃龀闪耸祜垼眿D能往哪兒去!再說冬瓜也有冬瓜的優(yōu)點,很機靈的一個人。
現(xiàn)在的冬瓜,仍不忘擺自己的本事,對春牛說:“程咬金四招,給唐王打天下。俺冬瓜識三個字,照樣談成戀愛。這叫不管白貓、黑貓,能逮住老鼠就是好貓。”春牛無不諷刺地說:“冬瓜啊冬瓜,你小子壞水真的不少。俺再問你,當年能當上隊長,是不是也使了花招?”冬瓜收住笑,嚴肅地說:“春牛哥,你把兄弟當成啥人了,那是大隊組織決定的。本人沒有做任何手腳。再者說了,誰不知道你對學之叔做的那些好事呢?”春牛拍一下冬瓜的肩膀說:“兄弟,算俺多心了,過去的事情不再提了。把咱們的地種好,才是咱莊稼人的本分?!?/p>
年關將至,大兒子福地從省城回來了。這次和以往不同的是,坐著一輛锃亮的黑色小轎車回來的。小轎車一直開到了家門口,惹得全村人都來看稀罕。春牛對進門的兒子說:“你小子擺個啥闊氣,回來就回來吧,搞得地動山搖。”福地來不及答話,又一輛轎車停在了家門口,下來一人,乃是縣政府的劉縣長。劉縣長緊緊握住福地的手說:“章廠長,我代表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祝你高升,希望你為咱們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多作貢獻?!苯又掷〈号5氖终f:“大爺,感謝你培養(yǎng)了一位好兒子。”春??匆谎鄹5卣f:“老的教育小的,天經(jīng)地義。俺這兒子還算聽話,沒給他爹丟臉?!北娙斯笮Α`従舆\河說:“爺爺,你們家里好運氣,發(fā)家致富的機會來了?!贝号_B連擺手說:“孫子,你可錯了,爺爺可不沾坐轎車的光?!庇忠齺硪魂囆β?。送走大家,春牛問兒子:“你這官有多大?”福地得意地回答:“比縣長、縣委書記大,和地區(qū)的副書記、副專員平起平坐?!贝号Q劬σ涣琳f:“那就是六品府官了,夠大了,夠大了。從俺記事起,咱村就沒有出過這樣大的官,看來咱們章家的香火夠盛的?!庇謫枺骸皟鹤?,你在廠里主管什么工作?”福地回答道:“主管行辦、財務處、后勤處的工作?!贝号3料履榿恚瑵娨黄皼鏊f:“兒啊,權力夠大的,油水也不會小。記住,油水大的地方最容易滑倒??蓜e把公家的錢裝進自己的腰包里。那就丟了祖宗八代的臉了?!备5攸c點頭,作沉思狀。福地在副廳級的位子上,干了十幾年,至到退休,以廉潔自律聞名單位上下,沒有任何說不清的問題。
章學之于春天提前釋放,回到村里。春牛去看望二叔。只見他佝僂著腰,頭發(fā)全白了。春牛流著眼淚說:“二叔,你這幾年受苦了,實在不容易。”二叔一邊給春牛讓座一邊說:“何止我一個,十年??!十年文化大革命!我們這個民族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不久后的一天中午吃飯的時間,一位公家人,頂著春天和煦的陽光,騎著自行車來到村里,在村街上問著正端著飯碗吃飯的人們:“請問章學之先生的家在哪里?”先生的稱呼就讓人吃驚,況且對于一個多少年的反動人物。隨著村民的指點,這位公家人走進了章學之家的小院。他握著章學之的手說:“章先生,這么多年您受委屈了。經(jīng)組織審查,強加給您的右派、反革命,純屬捏造。今天上午縣委召開常委會,決定對您進行平反?!庇謴暮谏奶岚铮贸銎椒赐ㄖ獣?,雙手鄭重交給章學之。章學之接過,仔細地看著,突然仰起頭,對著藍天,一陣狂笑,嘴里不停地喊著:“平反了,平反了!”他瘋了。因精神受到了嚴重的刺激,加上其他疾病,一個月后,章先生便離開了人世,再也沒有登上心愛的講臺。參加章先生追悼會的一位縣領導透露,那天縣里開完會,主持會議的領導特別交代:立即派人通知章先生,蒙冤了這么多年,這一天來得太不容易。誰知好事沒辦好,實在遺憾。春牛想起二叔的諸多好處,痛哭失聲。
最近的幾年,春牛越來越感到困惑。土家肥不用,用的全是化肥。莊稼上一遍一遍地噴灑著農(nóng)藥,害蟲是越打越多;草也不用拔和除了,全用滅草劑。種地真的不累了,農(nóng)機具樣樣齊全。小兒子福海開著拖拉機、播種機、旋耕機輕輕松松就把二十幾畝地種了。福海也要用滅草劑,春牛不讓,說:“全都機械化了,人不是一點兒都沒用了?還是爹自己鋤吧?!贝号R廊挥孟热擞昧藥浊甑蔫F鋤鋤地,成了平原大地上的一道風景。村小學人到中年的語文老師長明看到了,為此還寫了一首詩:“你從《詩經(jīng)》走來,帶著農(nóng)耕文明的芳香——”居然發(fā)表在市報的百泉副刊上。種地省事了,勞動力剩余了。正在鋤地的春牛,立起身來,看到又一撥年輕人背著鋪蓋卷向外走去,是打工哩。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春牛尋思:“將來這地誰種呢?以后人吃啥。土地啥時候都應是莊稼人的命根子,糧食比黃金都要珍貴,黃金不能當飯吃。”飯桌上,福海聽到爹的一番高論說:“爹,你這是老黃歷了,現(xiàn)如今,只要口袋里有錢,啥都可以買著吃,超市里應有盡有,對吧?”說完,撂下碗筷,就去做自己的生意去了。福海兩口子每天開著拖拉機,走村串戶收購糧食,而后,再將糧食賣給大運河畔的一家南方人開的食品加工廠。春牛問兒子收入如何,福海回答:“每天就是再不掙,也掙它一張偉人頭,比土里刨是強多了。光靠幾畝地,兒子家的幾口人就要喝西北風。”春牛很不滿意他的理論,眼睛一瞪說:“你這活動,當年在生產(chǎn)隊,大集體那會兒,叫投機倒把。不僅受批判,沒收所得,還要進行勞改?!备5匾恍φf:“現(xiàn)在叫搞活經(jīng)濟,市場流通,跟著市場轉,政府不僅不禁止,還給予鼓勵?!贝号5睦侠?,駁不過新理,心里一煩,擺擺手說:“去,去,去,去你的吧!你走你的陽光道,爹走爹的獨木橋。老子給你鋤地保你小子有糧吃?!?
暑天的一個上午,太陽像個火球一樣,炙烤著大地,知了在枝頭拼命地叫著。村外的田野上,各種各樣的農(nóng)作物爭相拔高成長。棉花是最難管理的經(jīng)濟作物,不僅要打杈,一棵棵去掉上面多余的枝葉,還要噴灑農(nóng)藥,消滅各種各樣的害蟲。因為遍使農(nóng)藥一掃光的緣故,到處散發(fā)著嗆人的味道。春牛家的棉花田不多,就一畝多地。兒子福海沒空管理,就沒多種棉花。福海打過幾次農(nóng)藥,別的害蟲基本被消滅,可棉鈴蟲殘留不少,這種胖胖的小蟲子生命力極強。春牛就一棵一棵地找,一個一個地消滅。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停在地頭,騎車人說:“大爺,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在地里干活,別給兩個哥哥丟人了?!贝号L痤^來一看,原來是在鄉(xiāng)政府任副鄉(xiāng)長的本家侄子志明,嘿嘿一笑說:“干活丟啥人啊!俺這是鍛煉身體,你看我,今年都快八十了,耳不聾,眼不花?!敝久鲉枺骸澳憷喜辉谑〕歉5馗缒抢镒≈砀#€回來干啥?”春牛擺擺手說:“俺一去,你那嫂子就給燉了一鍋骨頭吃,對老人太不恭敬,還住個啥?”志明大笑著說:“錯了,錯了,大爺。那叫排骨,城里人都喜歡吃排骨,排骨比瘦肉的價格還高。”春牛不解地問:“城里人怎這樣不知道過日子呢?”志明還給春牛帶來一個好消息:“從下半年起,咱縣作為試點縣,將取消農(nóng)業(yè)稅,種地不再納糧,還要按畝數(shù)給予種地補貼?!贝号E率锹犲e了,疑惑地說:“你小子講個啥?再給大爺講一遍?!敝久饔终J真地重復了一遍。春牛問:“這是真的?世界上有這等好事?種地納糧,天經(jīng)地義,都幾千年了?!敝久髡f:“大爺,不會錯,紅頭文件都發(fā)了,千真萬確?!?/p>
村西農(nóng)場的上百畝土地,全部圍了起來,蓋起了整齊的廠房,豎起了高高的煙筒,是鄉(xiāng)里招商引資建起的一個叫旭日升的鋼鐵廠。廠長是當年村農(nóng)會主席德林的孫子石頭。這石頭也是他們這一輩的能人,走南闖北十幾年,受盡千辛萬苦,賺了個盆滿缽滿,揣著賺來的票子說:“自己富不算富,俺要回報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建廠。一來可解決鄉(xiāng)親們的就業(yè)問題,帶領大家共同致富;二來可為縣里多交利稅。兩全其美。何不快哉!”村里人有愿意到鋼廠上班的,石頭是來者不拒。煙筒冒起了黑煙,運材料的汽車和拉成品的汽車,一輛接一輛好不熱鬧。石頭真是沒忘本,給村里的所有街道鋪上了水泥路面,安上了路燈,還給村小學蓋起了寬敞明亮的教學樓。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逢生日,石頭都送上一張百元大鈔,作為生日禮物。春牛的生日是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這一天,一大早,石頭就來了,春風滿面地說:“春牛爺爺,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春牛滿臉幸福地說:“孫子,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想著我們這些老家伙。”春牛嘆了口氣,接著說:“你爺爺走得太早了,沒趕上好時候,受了一輩子的苦,沒享過一天的福。德林哥要是還活著多好,也享享福?!笔^說:“我要讓全村人都富起來,不再受苦?!贝号枺骸皩O子,能夠日進斗金?”石頭笑著回答:“托爺爺?shù)母?,效益確實不錯?!贝号R惶舸竽粗傅溃骸翱杀葼敔斘視嶅X?!?/p>
年關到了,財大氣粗的石頭早就定好了梨園春豫劇團的戲。正月里,村子里響起了多年不見的管弦之音。小學校南面,坐西朝東的戲臺前,擺下一長溜桌子、凳子,為貴賓席,坐著從縣里和鄉(xiāng)里來的領導們。一陣喧天的鑼鼓聲之后,縣長登臺講話。白凈臉,戴副眼鏡,說話文縐縐的,鄰村人。春牛認得他爹,地頭碰地頭,見了面常在一起拉呱??h長說:“鄉(xiāng)親們,過年好!剛剛過去的一年,縣財政實現(xiàn)了翻一番的歷史性跨越,旭日升鋼鐵廠立下了汗馬功勞。衷心祝愿旭日升鋼鐵廠在新的一年里,像初升的紅日一樣,風風火火闖九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石頭帶頭鼓掌,并登臺講話道:“尊敬的各位領導、父老鄉(xiāng)親們,俺石頭是喝家鄉(xiāng)水長大的,深深地愛著這里的一草一木。村里當年窮,窮得咱們抬不起頭。俺石頭闖蕩這么多年,得出一個理,要想別人看得起,口袋里必須有錢。本人回鄉(xiāng)辦廠,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村里每一個人的口袋都鼓起來,有尊嚴地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笔^的話引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石頭不虧待員工,待遇比市里的企業(yè)要高。一撥又一撥的年輕人,從天南地北趕了回來,進了旭日升鋼鐵廠,不僅就了業(yè),還實現(xiàn)了和家人團聚。省農(nóng)民報的記者前來采訪,大發(fā)感慨,連夜奮筆疾書,寫了一篇《旭日升迎來村莊新活力》的文章。盛贊石頭這位農(nóng)民企業(yè)家,為九九、三八、六六部隊組成的鄉(xiāng)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幾年間,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家,裝上了電話,用上了手機,蓋起了二層別墅,開上了轎車,這一切的變化都要從石頭說起。有人用“吃水不忘挖井人”,來感激石頭的功德。
盛極而衰,否極泰來。一封封舉報材料,寄到了省、市、縣的環(huán)保部門,將旭日升鋼鐵廠,這家黃土地上的明星企業(yè),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狀告石頭,只顧眼前,不顧長遠,賺黑心錢,嚴重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使天空不再蔚藍,黃土地變成了黑土地,甘甜的地下水變了味道。長此下去,不僅當代人不能好好生活,子孫后代何去何從?石頭剎那間變成了千古罪人。縣環(huán)保局長得胖胖的王局長,來旭日升鋼鐵廠調查處理此事。石頭并不懼怕,企業(yè)是交足了環(huán)境保護費的,和環(huán)保局的人很熟。在旭日升鋼鐵廠,環(huán)保局一行八人,對粉塵、水樣進行了抽樣檢查。中午,在石頭的引導下,一行人前往小馬河畔的藍天大飯店就餐。村民將環(huán)保局王局團團圍住,指著天空,指著大地,讓他給個說法。王局表態(tài)說:“先說粉塵,粉塵有,但危害沒有說的那么大,老師寫粉筆字也有粉塵,你能讓老師不寫字;再說土質問題,黃土變黑土,不一定不是好事。東北就是黑土地,那叫肥沃;最后說水質,紅豆不僅讓水變成紅色,還讓水變得味美可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叫囂著說“王局長胡說八道”,弄得場面極其尷尬。
石頭想不開,酒桌上越說越氣。王局長他們幾個人一邊勸酒,一邊開導他,作為縣里的明星企業(yè),納稅大戶,上面給頂著,幾個小小刁民,翻不了天,不用怕。石頭借酒澆愁,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著,喝得酩町大醉,不省人事。晚上,石頭搖搖晃晃,走到位于村中央的村委會辦公室,打開高音喇叭開罵:“哪個王八羔子,俺石頭讓你吃飽喝足,讓你口袋里鼓鼓的,讓你住上樓,讓你開上私家車。你是閑著沒事,背后捅刀子。吃著肉,罵著娘,忘恩負義的家伙?!绷R完,從村部出來,石頭氣哼哼地走在大街上。小蚊子嗡嗡直叫,在頭上飛來飛去,冷不丁來上一口,又癢又痛。石頭碰上正在納涼的春牛,春牛遞給他一個小板凳,石頭坐下便說:“春牛爺,你給孫子評評理,這叫啥世道,黑白不分,忠奸不明。俺石頭沒覺得干啥壞事,我要是在外面干,掙錢比現(xiàn)在還要多。俺石頭到底圖個啥?”春牛沉吟片刻說:“孫子,要說你壞,村里沒幾個人相信。俺是看著你長大的,可以做個證明。這幾年,你確確實實做了不少好事,這是第一位的,但是也不能否認,經(jīng)濟是突飛猛進了,可把村里的環(huán)境搞糟了。老祖宗早就告訴我們,天、地、人要和諧相處。你呀!違背了天理。告你的人也沒啥錯?!笔^問:“那我現(xiàn)在該咋辦?”春?;卮穑骸斑€咋辦,讓煙筒不再冒黑煙,外流的不再是黑水。否則,咱這村子真的就毀在你的手里了,后世的人們將流落他鄉(xiāng)?!笔^哆嗦了一下說:“要改,就要把鋼鐵廠的家底翻個底朝天,難呀!”春牛堅決地說:“自古我燕趙大地多慷慨悲歌,壯士斷腕,這一步必須走?!币魂嚊鲲L吹來,石頭低下了頭。
石頭從省鋼鐵學院高薪聘請了一位老教授,給他的企業(yè)治污出謀劃策。老教授戴副眼鏡,白凈面皮,說話溫和,仔細檢查了鋼鐵廠的各個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一一提出了整改意見。石頭對老教授言聽計從,按其要求淘汰了落后工藝,安裝了治污設施。旭日升鋼鐵廠實現(xiàn)了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結束了濃煙滾滾、污水橫流的日子。春牛領著幾位老人來鋼鐵廠參觀,只見綠樹成蔭,鮮花遍地,儼然一個大大的花園。廠區(qū)的東南角,高懸著一塊牌子,上面用隸書寫著兩個大字“鹿苑”,幾只活蹦亂跳的梅花鹿跑來跑去。春牛指著鹿,嘿嘿笑著說:“這個石頭,點子真不少?!?/p>
進入臘月天,瑞雪飄來,集市上不時響起鞭炮的聲音。“爺爺,您好!”一聲甜甜的呼喚聲傳來,春牛抬起頭,一看是上級派來的大學生村官春燕,便放下掃雪工具,將春燕讓進屋。春燕遞給他一張宣傳單,告訴他說:“咱村的土地,要在自愿的基礎上實行流轉?!贝号枺骸伴|女,你給俺說一說,啥個叫流轉?”春燕一笑,露出兩個酒窩說:“爺爺,這個土地流轉嘛,就是把土地交給種田大戶種?!贝号5溃骸斑@個大戶不就成了解放前的地主了?真應了那句話,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道輪回,地主重新回來了,這行不通,本人不愿意流轉?!贝貉鄶[擺手解釋說:“老人家,怎么能和地主連到一塊呢?地主是剝削勞動人民,屬不勞而獲。而種田大戶承包土地,不是白種,每年按畝付流轉費,咱村初步定的是一畝一千元。大戶靠自己的勞動,憑本事吃飯,跟剝削不沾一點兒邊。”春牛點點頭說:“閨女,俺明白了。爺爺今年八十八。民諺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到。啥都經(jīng)過,啥都見過。毛主席實行耕者有其田,天翻地覆新社會。鄧大人分田到戶搞承包,讓鄉(xiāng)親們致了富。土地?。⊥恋?!是咱莊稼人的命根子。種了一輩子的地,俺對土地深情依舊。如果不干農(nóng)活,過《紅樓夢》大觀園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身體反而受不了?!贝貉嗵嶙h說:“爺爺,你要不愿歇著,也可以給大戶們打工,掙工錢?!贝号_B連搖搖頭說:“打工,打工,又變成當年的長工了。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爺爺也想當一回種田大戶。閨女,你看行不行?”春燕一拍手說:“行,當然行。不過要經(jīng)過鄉(xiāng)里的考核認證,拿上資格證書,再參加公開競標。”春牛嘆息一聲說:“爺爺俺雖也識字,但怎能競爭過如今的年輕人呢?年輕就是資本啊!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這是毛主席老人家說的。時光要是能倒流幾十年多好,俺定要爭他一回。”
晚上吃飯時,春牛把土地流轉的事說給兒子福海。福海夾了一口菜說:“爹,你的新聞太落后了,土地流轉在外地早就開始了,種糧大戶有種幾百畝的,也有種幾千畝的。咱們這地方才剛剛拉開序幕?!贝号Uf:“大勢所趨,種的地多,才能適應大機具作業(yè)。不像當年用牲口耕作,地塊小吃得開。兒子,咱家農(nóng)機也齊全,你小子不妨試一試。”福?;卮鹫f:“咱倆想到一塊了,其實我早就開始準備了?!币恢复差^放著的一本本書說:“那里面有農(nóng)業(yè)機械方面的書,也有農(nóng)業(yè)技術方面的書。我看了不少,明天就去報名,參加統(tǒng)一考試?!笨粗:3錆M自信的樣子,春牛高興地喝了一杯泥坑酒說:“好!像你爹的兒子。你要成了,爹就給你這個新興地主,當長工?!?/p>
作者簡介:張更申,鄭州鐵路局安陽車站職工。1969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內丘縣,自幼受祖父——一位教書先生影響,喜歡文學。上世紀80年代末參加鐵路工作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報《汽笛》副刊,遂成為我的良師益友,受之啟發(fā),寫作不輟,屢敗屢戰(zhàn),至今已發(fā)表散文、游記、小小說等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