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因自己是躲在宿舍的旮旯里悄悄看、偷偷寫,瞎折騰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才混進準文人隊伍的貨色,所以,在半公開的文學活動中,雖然也偶爾于會場里仰望過主席臺上大家們微笑著的模糊尊容,但真正朝夕相處的摯友,卻基本屬于混跡于背街陋巷的半專業(yè)人士。這幫大爺從里到外生猛海鮮、豐富多彩,持之以恒地散發(fā)著濃郁的民間文學氣味,極富感染力。久而久之,就在記憶深處勾勒出幾幀似是而非的漫畫形象,總也揮之不去。
燦
川南故鄉(xiāng)石牛鎮(zhèn),文化氛圍在方圓十數(shù)里濃郁得獨樹一幟。街頭歪歪斜斜的鋪面上,懸掛著鐵匠書法家的作品。那字是顏體的后代,肥碩得很有肉感。鋪門板上對稱著“人民公社好,光芒萬丈高”的美術(shù)字標語,站立得挺拔。場口矗立著清朝年間竣工的戲臺,逢年過節(jié)就高懸汽燈,明亮地飄揚出驚瑟瑟的川劇幫腔。茶館里間或就有仙風道骨江湖藝人表演評書、單弦之類的曲苑雜談。到了春節(jié),嗩吶嘹亮中獅舞龍飛。在這樣的熏陶下,不造就出個把文人,就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就對不起這方沃土。于是,故鄉(xiāng)的文友燦君就應運而生。在春日陽光溫暖照耀下,他舒展著驕傲的微笑,從中街的一條黑巷里,操著富有彈性的步伐邁出來,翻卷起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向我們灌輸文化,向社會展示他的不同凡響。
燦比我年長七八歲。稱文友,有冒犯之嫌,嚴格意義是啟蒙老師。就在我因能認識幾百漢字而一天生吞活剝20本小人書,不自覺地吸吮文學營養(yǎng)時,他已經(jīng)于文化大革命初期初中畢業(yè),就以180厘米的身高和一朵盛開在頭上的菊花,鶴立雞群巍峨在我們中間。我們這幫十來歲的小男孩是他的超級崇拜者,成天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狐假虎威招搖在街頭巷尾。
燦的文學活動,用筆書寫的時間少,主要依靠眼和嘴輸入與輸出,特別是口頭表達勢力雄厚。彼時圖書雖然禁忌得森嚴,但始終有一條地下通道秘密運轉(zhuǎn)。燦就抱著磚頭樣的大書在閣樓上翻滾,沒日沒夜研讀,把腹中的空間結(jié)實填滿??釤岬南囊?,我們扛著竹席去桐子嶺納涼,在鋪天蓋地的蚊子轟鳴中,津津有味聆聽燦給我們演講《濟公傳》。他光胴胴捧著大茶缸,揮舞著黑底白花紙扇,眉飛色舞抑揚頓挫。至今記得精彩一段:市民們爭相購買豆瓣醬,而濟公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跳到第一口醬缸上扒下褲子出恭。人們吼罵著這個瘋子,把醬缸倒過來,缸底躲藏一條正吐毒液的惡蛇——濟公一泡臭屎,挽救了眾多生命。聽他神侃,我們身上淌著豆汗卻不覺熱,讓蚊子咬得稀爛卻不知癢。
初中畢業(yè)后未下鄉(xiāng),燦賦閑在家,為掙飯錢就在紅火大太陽下去開山廠打片石。他率領(lǐng)一幫知識青年,蓄清一色的菊花頭,穿天藍背心白乒乓褲,腳蹬回力球鞋(這身包裝得花兩月工資),風一樣從上街沖到下街,又從下街沖回上街。在狹小而灰暗的鄉(xiāng)鎮(zhèn)上蕩漾出一道亮麗風景。開片石,他們把二錘揮舞得特別圓范,特別具有表演色彩,卻吼不出石匠的傳統(tǒng)號子,只能長聲吆吆尖唱重慶知青之歌:“我的家在嘉陵江畔,日夜思念我的親娘……”如訴如泣的歌聲,和著結(jié)實的錘音在山巖間回蕩,平凡的日子就厚重出歷史感。
180厘米的身高,在故鄉(xiāng)就跨入了大漢序列。于是,黃沙土鋪就的籃球場上,就不時飄逸著燦矯健的身影??礌N打球,是我們接受藝術(shù)熏陶的機遇。無論是帶球上籃還是原地跳投,肢體左右搖晃幅度大到不能復加。球出手后,身體要在空中定格一瞬,像極了洪常青的出場亮相。他在籃球場上瀟灑的行為藝術(shù),如他的故事一樣吸引著青年男女熱熱的目光。作為球童,我曾跟隨以燦為首的鎮(zhèn)代表隊征戰(zhàn)周邊五個煤礦。夜里,飽吃了香甜的白饅頭后,我就給燦沏上熱茶,然后,盤腿坐在床上,聽他唾沫飛濺地鼓吹《一雙繡花鞋》和《第二次握手》。那份懸念和驚險,直搗騰得天旋地轉(zhuǎn),月色無光。我的一顆幼小心靈,就伴隨著跌宕起伏越懸越高,差點兒從嗓子眼跳出來。夢里,就會朦朧看見一雙絕美的繡花鞋在飄浮,在聽到輕得沒有聲音的腳步中驚醒,把鋪蓋蹬到床下。
后來,招工去了鐵路局的燦,竟奉命到北京修改過文稿。放假歸來,很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風光。發(fā)完一圈帶濾嘴的香煙后,就不再講《濟公傳》和《繡花鞋》,而講他在單位上耍女朋友軋馬路,不知不覺軋進了深山,夜里就在山上的綠樹下紅花旁露宿,誰都沒睡踏實卻不發(fā)生任何事故。我們就感到有文化的工人階級果然不一樣,既浪漫得詩意盎然又高雅得純潔芬芳。崇拜再添幾分。
現(xiàn)在,遠在北方的燦君與我,還經(jīng)常有電話和書信交流。話題當然不是《濟公傳》和《繡花鞋》,而是與時俱進到了賈平凹和《文化苦旅》這樣的檔次。
哲
所謂機關(guān),就是由大量辦公室連接和重疊起來的處所,這是藏龍臥虎與藏污納垢雜居的片區(qū)。坐在這些辦公室的辦公桌前喝茶水兼辦公的主,大小都因為是天上下凡的“星宿”,就沒有一位敢于承認自己是等閑之輩,因歷史發(fā)展的螺旋路線而陰錯陽差混了干飯。越是擔當著難以勝任的職務,越是認為自己最懷才不遇,最浪費資源。混跡于斯的文友哲君同樣自命不凡卻并非如魚得水。大學本科畢業(yè),文學作品常在省、部獲獎,遠在上個世紀就加入了共和國的作家協(xié)會,而在機關(guān)卻是墻里開花墻外嫣紅。
坎坷與幸福伴隨其度過了半個世紀的哲,學富五車的肚皮呈橢圓形,頗具特色的面部隨日月流淌發(fā)生著由英俊向智慧、由外美向內(nèi)實的變化和發(fā)展。30年前國字輪廓勾勒出王心剛的線條,現(xiàn)如今高雅氣質(zhì)卻頗具軍旅詩人閻肅風采。難得二者皆是名氣沖天的人物,哲就驕傲地微笑然后補充說慚愧慚愧。哲蓄中長黑發(fā)傾斜掛在前額,剛好遮住半只右眼,使整個面部呈現(xiàn)極不對稱的幽默景象。每當激動得有些慷慨激昂時,奮力一揚頭,把中長黑發(fā)拋回頭頂;再激動,中長頭發(fā)又在顫抖中讓地心吸力拉回眼角。于是,時光和生命就在這一揚一落中流淌,知識和力量就在這一揚一落中積攢。
哲從事著代表先進文化前進方向的企業(yè)文聯(lián)工作,每年編輯發(fā)行四期純文學刊物,為特大型企業(yè)的十多萬職工提供藝術(shù)化的精神食糧。編輯之余,就沒日沒夜搗騰出一本又一本的報告文學和小說集,名氣就芝麻開花一樣在企業(yè)圍墻外節(jié)節(jié)拔高。于是,就加入?yún)f(xié)會,從省級到國家級;就獲得職稱,從初級到中級再到高級,并從被評晉升到評委。偶爾就要去省城去首都出席大小會議,很不自在地坐在鋪有地毯的寫字間里畫圈或打叉,用特別標準的椒鹽普通話發(fā)表自己對于社會和文學的真知灼見。
人生如戲劇充滿偶然性,作家因行萬里路更不例外且更有機遇。平常很善于埋頭工作卻特別懼怕密切聯(lián)系領(lǐng)導的哲,卻意外撞上了一次他人夢寐以求而終生不得的、具有歷史意義的重要經(jīng)歷。那年哲到鐵路工地采訪,殊不知黨的總書記與他不期而遇,也去該工地視察。佩帶記者證的哲,就史無前例地和領(lǐng)袖站到了同一經(jīng)緯度上。后來,在許多全國性報刊頭版重要位置刊登的照片中,在總書記的身后,就不可避免地閃現(xiàn)出一張不太對稱的臉譜。哲嚴肅得異常投入的表情,增添了畫面的真實性和現(xiàn)場感。單位同事們懷著敬仰的感情閱讀要聞,突然認出了離核心那么近距離的自己的同事,目瞪口呆之后,都感受到了間接的光榮和驕傲,于是奔走相告使整個機關(guān)地震一般晃蕩了幾天。而哲卻強力抑制住激動,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努力謙虛搖頭作不驚不詫狀,說哲某不勝榮幸之至??深I(lǐng)袖與我,彼此都是為了干好本職的革命工作,從五湖四海不經(jīng)意走到了一起,并非事先統(tǒng)一安排云云。
為了培育企業(yè)的文化人才,哲每年都要以文聯(lián)的名義舉辦培訓班。這便是哲除了同文字打交道以外的另一次重要展示機會。在清風雅靜的課堂上,哲從理論和實踐的不同角度給文學青年們講授,諸如文學為什么人的問題,諸如如何提煉主題和怎樣寫景寫情用好動詞等等問題。果然是眉飛色舞、唾沫飛濺,就吸引男女青年課余鉆進他混亂得完全徹底的寢室,渴望得到文學的真?zhèn)骱吞貏e的關(guān)懷。席間虔誠向他敬幾杯燒酒,哲就面紅耳熱無比感動,突然覺得天空很藍、春風很暖、生活很美、文學很有魅力、工作很有意義,覺得自己幾十年書沒有白讀、作沒有白寫、課沒有白講、懷沒有白關(guān),就咬咬牙,干脆把自己醞釀于心的寫作計劃和盤端出,既滿足學員們好奇心的需求,也鞭策自己下一步忘我創(chuàng)作。
哲工作的部門,真正的領(lǐng)導很少光顧,使用時間和空間都比較自主,按理應該清閑之至。可他卻永遠格外繁忙,總嫌自行車速度跟不上時代的步履,欲購汽車,雖不擔心跑到了時代的前列,卻似有囊中羞澀之慮。于是,就選擇中庸之道,不知在哪個收購站撿了一輛簡易摩托,使自己名正言順跨入了機動行列。在手機收到一個帶有驚嘆號的短信后,他打聲響亮唿哨,一踩油門,在城市的慢車道上揚長而去,畫出草書的“S”字系列,只把尖嘯噪音和滾滾青煙留給身后的人們?nèi)ニ伎肌?/p>
——選自成都鐵路局《通途》2016年第1期
作者簡介:曾從技,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榮獲“火車頭職工藝術(shù)家”稱號。初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種盆地的田土,中專畢業(yè)后上山修高原的火車,電大畢業(yè)后進城坐企業(yè)的機關(guān)。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八小時之外”碼點文字,膚淺記錄平凡故鄉(xiāng)和平凡小站的平凡人或平凡事。先后出版散文集《我的石牛鎮(zhèn)》《年過半百》和《擁抱平凡》《享受平凡》《仰望平凡》三部曲。其中《仰望平凡》獲中國鐵路文學獎,《擁抱平凡》獲中國鐵路文學獎和貴州省職工文學創(chuàng)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