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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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學的雅俗觀
——以宋詩“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為例
◎王磊
雅俗觀以雅、俗對立為中心,并在文學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雅俗互動的整體趨勢。宋代作為中古至近代的轉(zhuǎn)折點,其雅俗觀也產(chǎn)生了有別于傳統(tǒng)的新變。本文以宋詩為例,分析宋人在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審美意蘊上的雅俗觀,以期探究“雅不離俗”的整體趨勢。
宋代 雅俗觀 以俗為雅
雅俗觀作為文化的一部分,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是隨著歷史文明的推進而進行的,其發(fā)展歷程經(jīng)歷著漫長的遞嬗。宋代繼承了忌俗尚雅的傳統(tǒng),并且不同于魏晉停留在品評人品和文品上,它一方面承襲了魏晉風流,將絕妙風神的高雅內(nèi)化為自身的內(nèi)在精神和人格魅力;另一方面,將忌俗尚雅的審美追求滲入到“世俗生活的體驗和官能感受的追求,提高和豐富生活質(zhì)量和內(nèi)容”上。[1]宋代的雅俗觀集中體現(xiàn)在“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八字上。蘇軾說“詩需有所作為,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wù)新,乃詩之病?!保ā稏|坡題跋》卷二《題柳子厚詩》)。宋人提倡“以俗為雅”目的不是單純務(wù)俗,相反是要造“新雅”,讓雅在更貼近人生的層面上得到尊敬,也就是要通過文學的雅俗,連通內(nèi)在風神和外在人生。
宋代文體,無論是詩、詞、文、曲、小說,由于受到社會風氣的影響,均可看出雅俗互動的傾向,詩歌尤為明顯,其作為源起于先秦的古老文體,所反映出的雅俗關(guān)系更能體現(xiàn)出宋代雅俗觀的變異??紤]到宋詩體派鮮明,所以在論述時,以探究蘇、黃詩歌創(chuàng)作的雅俗特點為主線,穿插不同體派進行空間上的展開,以文壇主流演變?yōu)橐罁?jù),管窺宋代文學雅俗觀大俗大雅的藝術(shù)魅力。
宋詩的發(fā)展總體上經(jīng)歷了四段三變,[2]文學雅俗觀也相應地經(jīng)歷了三次轉(zhuǎn)變。宋初蹈襲晚唐;至歐、梅辭新意奇,開詩歌新路;至蘇、黃詩非本色卻絕妙非常,實為雅俗互動之大觀;至南宋繼“中興四家”后詩風矯枉過正,詩道衰靡亦不可逆。而蘇軾、黃庭堅集梅歐等新變詩人之大成,確定了宋代文學雅俗觀的內(nèi)涵,將“以俗為雅,以故為新”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法門,無論在詩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審美意蘊上還是文學革新上都呈現(xiàn)出活水涌現(xiàn)的態(tài)勢,其后的宋朝文人均不出此法度。
“以俗為雅”首先體現(xiàn)在詩歌題材和語言上。王安石認識到“世間好言語,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保ā盾嫦獫O隱叢話》),面對著強勢的唐詩,宋人要想新開風氣,必須要在唐人極少涉及的題材上下功夫,于是以前被認為“俗”的事物便開始進入詩歌這一雅的文體內(nèi)。宋朝初年,白體、西昆體、晚唐體詩人蹈襲晚唐五代文風,詩風或松散、淺俗,或浮靡、繁重,詩歌題材有失開闊,更不用提超越唐代。拿楊億為例,他在《西昆酬唱集序》中闡明作詩之旨在于“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詠史詠物不出典籍、館閣之藩籬,注重文辭雕飾,言語晦澀難懂,常為游戲之筆,卻忽視了內(nèi)容。梅堯臣、歐陽修開雅俗一變,以丑陋、惡心、日?,嵥榈氖挛锶朐?。梅堯臣詩集中俯拾即是,他寫蚊、虱、蛆、蚤,信筆而出,其反叛之大頗有一種后現(xiàn)代的解構(gòu)意味。難怪錢鍾書批評道“不過他‘平’得常常沒有勁,‘淡’得往往沒有味”,常常用一些瑣碎丑惡不大入詩的事物來矯正華而不實、大而無當?shù)牧暁?。?]但是,在“好語言都被言盡”的困境下,不破就很難立,梅堯臣也算是做了有益的嘗試。畢竟梅詩中的“俗事”過于粗糙,歐陽修則將雅趣注入俗物內(nèi),當然這種做法的典范當屬蘇軾詩。蘇軾詩材中的俗物不再是令人作嘔的東西,而是將筆端觸及日常生活環(huán)境,市井、田園、山林無不入詩,詩記錄生活,詩亦是生活。蘇軾將市井生活的生動活潑帶入詩中,其筆下的食物、菜肴大可以充實整個飯桌。有詩文為證:肉類有《野雉》《鳊魚》《鰒魚行》《豬肉頌》等,蔬菜類有《送筍芍藥與公擇二首》《擷菜》《元修菜》《惠崇春江小景》等,羹類有《東坡羹頌》《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盤游飯谷董羹》等。蘇軾這種享受生活、怡然自樂的心態(tài)是宋人的寫照,而這些過于貼近生活、過于大眾化的食物是前代文人所不恥的。山水田園本身屬于雅物,自陶淵明、謝靈運以來多受文人青睞,王維、孟浩然、常建、韋應物、柳宗元皆陶醉于山水之間。然而,蘇軾不僅鐘情山水,也親近田園,不是俯視山林,而是物我平等。他的山水田園詩不再是以山水媚道,更不是隱遁避世,而是以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以牧歌式的優(yōu)美情懷體悟世俗人生存在于山林的樂趣。蘇軾詩材上的“以俗為雅”在后代得到響應,楊萬里、范成大等都以此為向?qū)?。由于詩歌題材貼近生活,直接導致其語言的通俗化,宋詩中大量的方言、俚語、成語、行業(yè)語令人應接不暇。
詩材上“以俗為雅”的另一面是罷黜用得過濫的“高雅”題材,多則不奇,眾則不雅,一些過于常見的材料不能引起人的審美感受,讀來味同嚼蠟。宋初晚唐體招致批判的主要原因就是題材過于狹小,正如晚唐姚合一般“所用料不過花、竹、鶴、僧、琴、藥、茶、酒,于此幾物,一步不可離,而氣象小矣”(方回《瀛奎律髓》)。所以宋詩不僅以俗物入詩,更罷黜用濫而俗的雅物。
“以俗為雅”還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手法和作詩的理論上。宋人在提及“以俗為雅”的同時講究“以故為新”,王水照認為“以故為新”是“以俗為雅”的具體方面之一(《宋代文學通論》),這種說法是中肯的。“俗”蘊含著新奇的成分,而“故”則是典籍中用過的成分,兩則貌離但神合。文學家通過對“故”的點染、加工,將其化為“新”的內(nèi)容,故而也就是“雅”的事物了。黃庭堅認為作詩應具有廣博的學識,師法各類珍辭佳藻,從古代典籍中獲取作“句法”的活水源頭,故而在《答洪駒父書》中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要求“奪胎換骨”(惠洪《冷齋夜話》)、“點鐵成金”(《答洪駒父書》),將學力與才力相結(jié)合。黃庭堅實際上繼承了王安石的衣缽,是宋人習氣的發(fā)展。王安石作詩講究技法,搬弄生僻的典故,用字、平仄、用韻要求嚴格。但是王安石畢竟不同于宋初蹈襲晚唐的文人,他能做到“用事”兼生“新奇”,不能有斧鑿氣。錢鍾書在《宋詞選注》中分析《書湖陰先生壁》時一語道破,“戶田”和“排闥”是“史對史”“漢人語對漢人語”,整首詩的句法脫胎于沈彬的詩。但是倘若不知“出處”也不妨礙理解,“戶田”“排闥”是精妙的比喻,而不是用典,這是比較健康的用事。對于學識淵博的文學大家來說,“健康的用事”也不失為“雅”,但是對于中小學者來說,過多地用事便“殆同書抄”(鐘榮《詩品》)落入俗套了,正如袁枚所嘲笑的“誤把抄書當做詩”(《仿元遺山論詩》),江西后學往往犯此禁忌。至呂本中首提“活法” (《夏均父集序》),認為“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才學為詩則可以與語法法矣。改造江西詩派文風,實際上是對蘇、黃兩人創(chuàng)作理論的綜合。蘇軾作詩也常常“點鐵成金”,但是其所化用的事物不局限于典籍中,而是“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譬之銅鐵鉛錫,一經(jīng)其陶鑄,皆成精金”(葉燮《原詩》)。此外,蘇軾講究“無法之法”道技兩進,作詩為文如行云流水,不受規(guī)矩限制。他在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同時更以才情為詩,與黃庭堅一道成為追求“新雅”的巨擘。
“以俗為雅,以故為新”最終表現(xiàn)在詩歌的審美意蘊上,其集中體現(xiàn)在對陶淵明詩歌的接受中。陶淵明的詩歌在宋代,尤其是在北宋被文學家們頂禮膜拜,其原因兼含詩歌藝術(shù)和人格精神兩者。帶有晚唐余韻的晏殊詩已經(jīng)開始偏愛陶淵明、韋應物,它蕩滌了晚唐詩風的脂膩氣,追求清新淡雅的韻味。梅堯臣尚平淡,以陶淵明為宗。蘇軾是推崇陶淵明最為甚者,“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欒城后集》)。蘇軾認為陶詩不是一味的淡薄,表面上洗盡一切鉛華,實際上含義深遠、韻味無窮,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是無法之法在審美上的展現(xiàn)。蘇軾在品評詩作時也以此為旨歸,其言淵明、子厚“外枯中膏,似淡實美”(《評韓柳詩》);“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質(zhì)味于澹泊”(《書黃子思詩集后》)。蘇軾用二元對立統(tǒng)一之法,將雅、俗,枯、膏,質(zhì)、文統(tǒng)一起來,使詩歌的創(chuàng)作新奇不悖于雅,并且有一種反觀農(nóng)村、山水自然時的田園牧歌心態(tài)。
宋人的牧歌心態(tài)還表現(xiàn)在以詩為調(diào)笑。黃庭堅將戲曲的“打諢”運用到詩歌上,他說“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需打諢,方是出場”(王直方《王直方詩話》)。宋人的這種調(diào)笑、戲謔的手法正是飽含機趣的人格體現(xiàn)。歐陽修編輯《六一詩話》是為了“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壯物態(tài)”;蘇軾作詩好罵;黃庭堅“打諢出場”,無一不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這種調(diào)笑之詩為傳統(tǒng)崇雅者不恥,但是,宋詩大家往往能以高妙的精神追求調(diào)和俗氣,達到高雅的審美境界。
雅俗觀以雅俗對立為中心,貫穿于古代文學發(fā)展的始終,形成了崇雅貶俗的傳統(tǒng)。同時雅俗觀作為一種審美意識形態(tài),在文學的發(fā)展中,逐步體現(xiàn)世俗化傾向。宋朝緊承封建鼎盛期——盛唐,與中晚唐一道成為中古至近代的轉(zhuǎn)折點,其文學雅俗觀也經(jīng)歷著由“破”到“立”的變革。宋人將精英化的文學拖入世俗,改造雅文學關(guān)注已久的用字、造句、修辭、韻律、風神,并將雅文學未曾關(guān)注的世俗事物、情感志趣引入雅的范疇。前人自覺地超凡脫俗,而宋人自覺地援雅入俗。
[1] 王水照.宋代文學通論[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52.
[2] 凌郁之先生在《宋代雅俗文學觀》中認為宋代詩歌雅俗觀經(jīng)歷了四次轉(zhuǎn)變,分別是以楊億代表的西昆體、梅歐體、蘇黃體、南宋新變。筆者受其啟發(fā),但認為西昆體創(chuàng)作未能變革雅俗觀、貼近世俗,所以將宋朝詩歌雅俗觀新變分為四段三變。
[3] 錢鍾書.宋詩選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22.
(責任編輯 宋旭東)
(王磊,女,文學學士,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文學批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