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達
近代以來的外國文學漢譯中,無論就翻譯總量還是影響力而言,英國文學無疑極為重要。從林紓到當代翻譯家,不僅提供了一大批英國文學經(jīng)典,更重要的是,遵循主流英國文學史觀,建構了統(tǒng)一的英國文學概念。這樣的漢譯歷程及其結果,與英國文學史的事實真相出入很大,其中1707年之前就有獨立的蘇格蘭文學,而“聯(lián)合法案”之后,蘇格蘭文學并未充分融入大不列顛文學,從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司各特(SirWalter Scott,1771-1832)、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1859-1930),到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都保持了頑強的蘇格蘭認同,其民族訴求通過文學作品表達出來,并以不同方式影響了英格蘭的作家。而這正是主流英國文學史家刻意屏蔽或模糊的。百余年按主流英國文學史觀漢譯,使得蘇格蘭文學的主體性難以得到正常的再現(xiàn)。
一
近代外國文學進入中國的大勢中,英國文學譯介最早,早期傳教士率先引入①關于晚清英國文學漢譯起源問題,參見牛津大學哲學博士、香港中文大學黎子鵬助理教授著作《經(jīng)典的轉(zhuǎn)生:晚清<天路歷程>漢譯研究》(香港基督教中國文化研究社,2012年版)第二章。,繼而中國人主導翻譯,規(guī)模越來越大,成為翻譯總量最大的外國文學之一。有意思的是,其中很多來自蘇格蘭。光緒二十二年(1896),《時務報》刊行張坤德所譯蘇格蘭作家柯南·道爾四篇偵探小說,總題為《歇洛克呵爾唔斯筆記》,即《英包探勘盜密約》、《記傴者復仇事》、《繼父誑女破案》、《呵爾唔斯輯案被戕》等,科舉制尚存或廢除不久之際,中國文人很快醞釀出熱衷閱讀福爾摩斯探案的“福爾摩斯熱”,幾乎與英國同步,之后長盛不衰。
而英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情形,契合中國的兩種現(xiàn)實:英國在內(nèi)的所謂發(fā)達國家,急于向中國輸送代表其現(xiàn)代文明水平的文學力作;現(xiàn)代文明之途落后的中國,也迫切希望認識世界,大量譯介外國文學作品,即梁啟超《清議報》(1899)呼吁:“甲午之前,我國士大夫言西法者,以為西人之長不過在船堅炮利,機器精奇,故學知者亦不過炮械船艦而已。此實我國致敗之由也。乙未(1895)和議成,士大夫漸知泰西之強由于學術?!雹诹簡⒊骸段煨缯冇洝吧现I恭跋”》,載《飲冰室合集·專集》第1冊,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55頁。而強調(diào)翻譯包括英國在內(nèi)的泰西人文學術重要性,以便了解包括英國在內(nèi)的歐美社會的主張,與其另一重要文章《論譯書》(1897)之論“處今日天下,則必以譯書為強國第一義”③梁啟超:《變法通義》,《飲冰室合集》(1),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66頁。相呼應,短短三年就改變了梁啟超《時務報》撰文《西學書目表序列》(1896)所說的狀況,“已譯諸書,中國官局所譯者,兵政類為最多。蓋昔人之論,以為中國一切皆勝西人,所不如者,兵而已。西人教會所譯者,醫(yī)學類為多,由教士多業(yè)醫(yī)也。制造局首重工藝,而工藝必本格致,故格致諸書,雖非大備,而崖略可見。惟西政各籍,譯者寥寥”④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頁。,即所輯錄的1855年以來西學漢譯名錄(多為傳教士所譯)中,關于政治、思想、哲學的作品不多,但很快在19-20世紀之交得到根本性改觀。
整個過程中,1877-1879年就學于皇家海軍學院(Royal Naval College)的嚴復,面對中國士大夫和政界茫然不解世界的現(xiàn)狀,翻譯亞當·斯密(Adam Smith,1723-1790)《原富》(1902)、穆勒(John S.Mill,1806-1873)《群己權界論》(1903)和《穆勒名學》(1905)等,對改觀譯介歐美先進文明大勢,功莫大焉。其意義不限于此,因為稍事認真閱讀,便可注意到,“嚴譯八大譯”中,三部出自蘇格蘭作者之手,占據(jù)無可替代的位置。嚴復把它們作為英國的還是作為蘇格蘭的思想經(jīng)典引入中國的?就譯作當時和后來所產(chǎn)生的普遍影響力而言,問題似乎無關緊要,但聯(lián)系上文論及的上海商務印書館刊行美國學者那頓撰述的漢譯本《蘇格蘭獨立史》(光緒29年/1903),以及21世紀以來越來越清楚意識到蘇格蘭思想(多指蘇格蘭啟蒙哲學)具有不同于英格蘭哲學、法國哲學之價值,那么嚴復翻譯三部蘇格蘭哲學著作及其動機和影響等問題,就需重新考慮了。
加速引進思想啟蒙類著作過程中,因甲午海戰(zhàn)失敗,中國局勢更加危急,推進維新運動風起云涌,有海外經(jīng)歷的士大夫發(fā)現(xiàn)泰西諸國發(fā)達,與其文學昌盛不無關系,所以翻譯外國文學呼聲相隨而起,即嚴復和夏曾佑《本館附印說部緣起》(1897)所說:“且聞歐、美、東瀛,其開化時,往往得小說之助”,故要“不憚辛勤,廣為采輯,或譯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徵”。⑤阿英編:《晚晴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上海: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2頁。梁啟超《譯印政治小說序》(1898)倡言:“特采外國名儒撰述,而有關切于中國時局者,次第譯之?!雹薨⒂⒕帲骸锻砬缥膶W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第14頁。于是,翻譯文學迅速蔚為壯觀:甲午海戰(zhàn)失敗到1906年的十年間,漢譯小說達516種(部)⑦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第29頁。,一掃此前士大夫自視中國文學遠勝于泰西文學之迂腐風氣。在外國文學漢譯成為大勢之時,仍有人無視泰西文學,如南社重要成員馮平(1899-1928)知道英法文學,仍主張:“概自歐風東移以來,文人學士,咸從事于左行文字,心醉白倫(拜倫)之詩、莎士比亞之歌、福祿泰爾(伏爾泰)之詞曲,以謂吾祖國莫有比倫者。嗚呼,陋矣!以言乎科學,誠相形見拙;若以文學論,未必不足以稱伯五洲,彼白倫、莎士比亞、福祿泰爾之輩,固不及我少陵、太白、稼軒、白石諸先哲遠甚也?!雹亳T平:《夢羅浮館詞集序》,載《南社叢刻》第二十一集,柳亞子編,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版,第5392頁。當然,這種論述,很快在英國文學漢譯浪潮中銷聲匿跡,出現(xiàn)福爾摩斯熱。
偵探小說在中國文人看來乃新奇文類,士大夫能接受,預示著英國其他文體也可能通行中國。果然,英國歷險小說家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 1856-1925)作品《她》(1887),由通英、法、日、德及滿文的駐英使署參贊曾廣銓(1871-1940)譯為《長生術》(1897)。該作對主人公非洲的歷險過程,描寫得栩栩如生。中國士大夫愛不釋手。之后,英國小說漢譯在中國勢不可擋:僅林紓而言,就翻譯哈葛德《迦因小傳》和《鬼山狼俠傳》等20種,還包含蘇格蘭作家柯南·道爾《歇洛克奇案開場》等7種、司各特《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十字軍英雄記》、《劍底鴛鴦》3種、斯蒂文森《新天方夜譚》等在內(nèi)的53部英國小說、故事;同一個柯南·道爾作品,就有周桂笙、林紓和魏易、陳家麟、包天笑等著名人士投入翻譯,《小說林》、《月月小說》、商務印書館等大量刊行漢譯福爾摩斯作品。
當然,英國文學漢譯興盛,有著更為深厚的基礎。1840年后,大批傳教士來華,不少人翻譯班揚(John Bunyan,1628-1688)名作《天路歷程》(ThePilgrim'sProgress,1678)。 據(jù)黎子鵬考證,僅1851-1919年間譯本至少有十種,如倫敦會傳教士慕威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譯成《行客經(jīng)歷傳》(1851),尤其是蘇格蘭福音傳教士賓威廉(William Chalmers Burns, 1815-1868),在上海與中國士大夫合作翻譯,譯名為《天路歷程》(1853),譯出基督教文學寓意,頗得中國基督徒信賴,大受歡迎(1865年重譯),再版序云:“凡閱是書,務于案頭治新舊約,以備兩相印證。依次而行,則《圣經(jīng)》之義,自能融洽于胸中?!雹诶枳御i:《經(jīng)典的轉(zhuǎn)生:晚清<天路歷程>漢譯研究》,香港:基督教中國文化研究社,2012年版,第57-85頁。譯書過程中,林樂知、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艾約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等在《萬國公報西國近事》中刊介英國文學,推崇“忒業(yè)生”(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1809-1892)、“蒲老寧”(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衰恩”(蘇格蘭詩人彭斯)等,為后來中國人迅速親近英國文學奠定了基礎。③劉樹森:《西方傳教士與中國近代之英國文學翻譯》,載《英美文學研究論叢》第二輯,汪義群編,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稍后,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輯孫毓修(1871-1922)的《歐美小說叢談》,在上海《小說月報》第4卷1-8期(1913年1-8月)、第5卷9-12期(1914年9-12月)連載,1916年12月商務印書館集結出單行本《文藝叢刻甲集》(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評價歐美小說和戲曲之作),包括《司各德迭更斯二家之批評》,聲稱:“歐美小說,浩如煙海。即就古今名作,昭然在人耳目卒業(yè)一過,已非易事。用述此篇,鉤玄提要,加以評斷,要之皆有本原,非憑臆說?!雹堋缎≌f月報》第4卷第1期,1913年1月,第2頁。司各特作為英國文學經(jīng)典介紹,意味著,至少當時司各特在中國廣為傳播,同英國相一致。
也就是說,影響力巨大的晚清英國文學漢譯,事實上含有多位蘇格蘭作家。郭沫若《我的童年》聲言:“林琴南譯的小說,在當時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所嗜好的一種讀物……林譯小說對我后來的文學傾向有決定性影響的,是 Scott的Ivanhoe,他譯成《撒克遜劫后英雄傳》?!沂躍cott的影響很深,這差不多是我的一個秘密。我的朋友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雹蓠T奇編著:《林紓:評傳,作品選》,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頁。尤其是,錢鐘書在《林琴南先生》(1984)中也說:“接觸林譯小說,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我把林譯里的蛤葛德、歐文、司各特、狄更斯的作品,津津不厭的閱讀?!雹拗袊g工作者協(xié)會《翻譯通訊》編輯部編:《翻譯研究論文集:1894-1948》,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4年版,第269頁。不過,暢銷多時的林譯小說,沒人關心司各特描寫1707年之前的英格蘭歷史和英格蘭-法蘭西關系的緣由;同樣,蘇曼殊、馬君武、胡適等都翻譯拜倫《哀希臘》,知道它出自長篇敘事詩《唐璜》,卻沒有思索《唐璜》敘事主人公成長于蘇格蘭阿伯丁市,感情上更傾向于歐洲,而不是英格蘭。也就是說,早期漢譯英國文學涉及到了蘇格蘭作家,通常用英國文學史觀泛泛而論,不關乎他們的民族身份,對中國文人從士大夫向知識分子轉(zhuǎn)型過程中,其審美觀之變,無意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深刻影響了后來譯介者,如魯迅關注被壓迫民族文學,蘇格蘭文學卻不在其中;都知道拜倫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卻不關心這位英格蘭貴族反對英國的原因。
五四新文化運動到1949年末,譯介英國文學過程幾經(jīng)變化,抗戰(zhàn)前中國同時翻譯從喬叟、莎士比亞,到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唯美主義和意識流等各方面經(jīng)典,抗戰(zhàn)之后更注重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不同時期各重要文學雜志和綜合性報刊皆有英國文學漢譯,《文學》、《現(xiàn)代》、《文藝月刊》、《譯文》、《世界文學》、《新中華》、《宇宙風》等雜志,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進程中聲名赫赫,與其刊載許多英國文學作品不無關系;同樣,現(xiàn)代出版史上,著名出版社皆熱衷編輯外國文學名著叢書,英國文學占有重要比重。商務印書館編輯出版《世界文學名著叢書》(1928年4月-1950年2月)共出版154種,英國文學名著28種,比重最大;啟明書局編輯出版《世界文學名著叢書》(1931年8月-1949年5月)計78種,英國文學名著22種;湖風書局編輯出版《世界文學名著譯叢》(1931年9月-1936年7月),不少是英國文學。1949年之后,東西方對抗大環(huán)境也未能阻擋中國對英國文學的興趣,如1950年代袁可嘉和王佐良翻譯彭斯詩歌,1970年代末超越冷戰(zhàn)格局,譯介英國文學高潮迭起。
二
英國文學漢譯過程中,譯介者基本上是以英格蘭為主體的大不列顛替代整個聯(lián)合王國,在這樣的英國文學史觀下譯介和理解英國文學經(jīng)典,莎士比亞因而成為絕對重要的文學家。且不論林則徐輯譯《四洲志》(1839)提及“沙士比阿”和彌爾頓等人“工詩文、富著述”、駐英公使郭嵩燾日記(農(nóng)歷1878年12月26日)提及欣賞莎士比亞戲劇的情形、嚴復《天演論》(1894)卷下《論五天刑》概述《哈姆萊特》內(nèi)容、梁啟超《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1902年5月號)確定了“莎士比亞”通譯名及相關論述、上海達文社翻譯出版蘭姆姐弟改寫的《莎士比亞故事集》文言譯本(1903)、林紓譯述故事集《吟邊燕語》(1903)和《雷差德紀》(《查理二世》)等五部文言譯述、包天笑翻譯《女律師》(即《威尼斯商人》)、朱東潤所寫長文《沙氏樂府談》(1917-1918)等,1902年上海圣約翰大學外語系畢業(yè)生用英文演出《威尼斯商人》、1913年上海城東女子學校演出包天笑對《威尼斯商人》所編譯的《女律師》、1922-1937年田漢翻譯《羅密歐與朱麗葉》(初《少年中國》雜志連載,后中華書局反復重版),就已經(jīng)顯示莎士比亞是中國鐘情的重要劇作家;鄭振鐸《文學大綱》(《小說月報》1924年連載)關于“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學”論及莎士比亞,梁實秋《莎士比亞傳略》(《新月》第1卷第11號,1929年1月),茅盾以方璧發(fā)表的《西洋文學通論》(上海世界書局,1930年版)和以“味茗”發(fā)表的《莎士比亞與現(xiàn)實主義》(《文史》1934年版),尤其是1935年莎劇翻譯高潮年(包括周莊萍翻譯《哈姆萊特》和《麥克白》等)、1930年代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由胡適組織聞一多和徐志摩等人,組成莎士比亞全集委員會(梁實秋開始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最終結果之一)、1935年從愛丁堡大學獲得文學碩士學位的袁昌英《莎士比亞的幽默》(《文哲季刊》)等等,更是把莎士比亞視為世界上的偉大文學家,或深刻論述,或精湛翻譯,如梁實秋之譯作《莎士比亞論金錢》(《學文》雜志第1卷第2期,1934年6月)就引用馬克思論《雅典的泰門》關于金錢的觀點,茅盾《莎士比亞與現(xiàn)實主義》就涉及“莎士比亞化”,阿垅(亦門)《作家的性格和人物的創(chuàng)作》(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3年版)論及《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哈姆雷特》中的猶太人問題,遵從戰(zhàn)前主流英國文學史觀,也認為猶太人把金錢當作祖國、人格,成了資產(chǎn)階級替罪羊。
漢譯英國文學百年歷程中,1949年之前就有20多人翻譯莎劇,如朱生豪翻譯31種、曹未風翻譯12種、梁實秋翻譯8種,各種莎劇單行本達50種之巨①陸祖耀:《莎士比亞作品的中譯本》,《文匯報》,1984年4月24日。;1950年以來譯介趨勢,除特殊年代外,從未中斷。但盛況中,沒人思考莎士比亞是被英格蘭和英格蘭王室推崇為偉大作家這一敏感卻至關重要的問題,而理所當然視其為世界上最偉大劇作家,知識上不斷強化和莎士比亞相關的英國文學史認知,培養(yǎng)漢語讀者對莎士比亞的崇敬。朱生豪“每譯一段,必先自擬為讀者,察閱譯文中有無曖昧不明之處;又必自擬為舞臺上之演員,審辨語調(diào)是否順口,音節(jié)是否調(diào)合。一字一句之未愜,往往苦思累日”②[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第一卷,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頁。,以一人之力虔誠之心翻譯莎劇全集。更重要的是,這樣“翻譯莎士比亞有兩層好處:一因它是詩,一因它是戲劇……中國新詩的成功,新戲劇的成功,新文學的成功,大可拿莎士比亞做一個起點”③余上沅:《翻譯莎士比亞》,載《新月》第3卷第5-6期合刊,1931年6月。,即中國文學發(fā)展需以英國人所確立的文學經(jīng)典為標準。也就是,伴隨英國文學漢譯歷程的,是相應強化莎士比亞的偉大性,使其獲得其他作家難以比肩的地位,則忽視莎士比亞和蘇格蘭關系的明確問題。實際上,四大悲劇之一《麥克白》(Macbeth,1606)事關蘇格蘭歷史,題材來源(主人公篡奪蘇格蘭王位后的種種暴行)、劇作結局(英格蘭軍隊懲處了這位引發(fā)蘇格蘭人民怨沸騰的暴君)、所傳達的寓意(英格蘭和蘇格蘭關系問題)等,無不需要特別考察。④K.D.Farrow. “The Historiographical Evolution of the Macbeth Narrative”,in Scottish Literary Journal21, 1994,pp.5-23.至于《麥克白》如何進入蘇格蘭,如莎士比亞時代的蘇格蘭詩人德拉蒙德(William Drummond,1585-1649),曾把四開本(quartos)莎士比亞作品贈予愛丁堡大學,以及一代代蘇格蘭讀者如何看待這部劇作,2011年12月蘇格蘭國家圖書館(National Library of Scotland)和愛丁堡大學舉辦《在<麥克白>之外》(Beyond Macbeth)展覽(提供大量實物史料),藝術和人文學科研究理事會提供經(jīng)費支持,給觀眾看到蘇格蘭對莎士比亞的復雜態(tài)度,包括第一個對開本(Folio)、他去世后七年其演員朋友們出版了36部劇作匯集,則是需要關注的專門話題。⑤R.L.C.Lorimer.Macbeth: Shakespeare's Macbeth Translated into Scots.Edinburgh: Canongate, 1992.不止《麥克白》和蘇格蘭有關,《亨利五世》更涉及蘇格蘭歷史。但事關深入理解莎士比亞劇作的重要話題和文獻,百余年莎士比亞譯介過程中,都消失得悄無聲息。
絕非莎士比亞唯此,僅次于莎士比亞,討論和漢譯得最多的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亦然。1907-1909年間林紓和魏易合作譯《滑稽外史》(《尼古拉斯·尼克爾貝》)、《孝女耐兒傳》(《老古玩店》)、《塊肉余生述》(《大衛(wèi)·科波菲爾》)、《賊史》(《奧立弗·退斯特》)、《冰雪姻緣》(《董貝父子》)等長篇小說,1910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推出薛一愕和陳家麟(1905-1932)合作翻譯的《亞媚女士別傳》(《小杜麗》),并且在當時和此后得到不同程度的再版。就在再版的1917年,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列舉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歐洲文學代表,狄更斯就占有重要位置。自此,《旅行笑史》(《匹克威克外傳》,1918)、《鬼史》(《圣誕故事集》,1919)、《窮苦世界》(《艱難時世》,1926)、《雙城故事》(《雙城記》,1928)等刊世,多次再版;到1940年代,狄更斯作品漢譯出版更為興盛,出現(xiàn)吳朗西和巴金主編《迭更司選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5年。收錄許天虹譯《雙城記》、《大衛(wèi)·高柏菲爾自述》、莫洛亞(André Maurois,1885-1967)《迭更司評傳》),韜奮主編《迭更司選集》(駱駝書店,1947年。收錄蔣天佐譯《匹克威克外傳》、《奧列佛爾》,羅稷南譯《雙城記》和董秋斯譯《大衛(wèi)·科波菲爾》),狄更斯中短篇小說也有介紹,如鄒綠芷譯《黃昏的故事》(自強出版社,1944)和《爐邊蟋蟀》(通惠印書館,1947)、方敬譯作《圣誕歡歌》(文化生活出版社,1945)和陳原譯作《人生的戰(zhàn)斗》(國際文化服務社,1945)。不否認,民國時代狄更斯譯介和討論不及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強調(diào)知識分子使命感的作家,但狄更斯因具體呈現(xiàn)英國資本主義社會治理問題,對其翻譯則近乎從未中斷,也是漢譯英國文學中討論得最多作家之一,如鄭振鐸《文學大綱》(1927)、王靖《英國文學史》(1927)、金東雷《英國文學史》(1937)等皆給予狄更斯不少篇幅,各有深刻見解;1937年,中國局勢危急,但《譯文》雜志(第3卷第1期)仍刊發(fā)“迭更司(狄更斯)特輯”,刊譯亞尼克尼斯德《迭更司論》、莫洛亞《迭更司與小說藝術》等三篇,《譯文》又連載徐天虹所譯的莫洛亞《狄更斯評傳》(譯為《迭更司的生平及其作品》);1941年,熱衷于現(xiàn)代派的《現(xiàn)代文藝》(第3卷第1期)推出“迭更司特輯”(包括許天虹譯作莫洛亞《迭更司的哲學》、狄更斯《城里的人》等)。新中國一度流行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及其一整套文學認知話語,促成期間狄更斯是漢譯最多的英國文學家,1950-1963年有16個中譯本,如米星如等譯《圣誕之夢》(1950)、吳鈞陶譯《圣誕歡歌》(1955)、汪然譯《圣誕歡歌》(1955)等。1970年代末開啟改革開放大潮,相應的,狄更斯譯介也持續(xù)深入、多元化,出現(xiàn)了趙炎秋《狄更斯長篇小說》和《狄更斯閱讀史》(2014)等重要著述。
可以說,在百余年來英國文學譯介中,狄更斯成為被譯介作品最多的英國文學家之一,中國人認識了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問題,也知道了現(xiàn)實主義小說魅力,“狄更斯的仁心與柔和性格,使人感動。平常人所不注意的細節(jié),他也捉入小說中,寫得異??蓯?。他的風格,是真切而樸素;全篇的結構,看來無序,卻能有一種力量把讀者捉住,使他不得不一直看到末尾。他還有力量,使你把種種感情,都顯露出來,在看第一頁時笑,第二頁則情不自禁要流淚,再看幾頁,卻又咬牙切齒的痛恨起來”①鄭振鐸:《文學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87-89頁。。然而,狄更斯和蘇格蘭關系這一重大問題,則從未被觸及:1835年、1836年狄更斯和愛丁堡姑娘凱瑟琳(Catherine Thomson Hogarth,1815-1879)訂婚、結婚,生育了十個孩子,是他文學事業(yè)的支持者,因精神出了意外狀況,和狄更斯分居,但仍關心丈夫的文學事業(yè)(她和狄更斯的通信現(xiàn)在仍保存在大英博物館);1842年狄更斯夫婦美國之旅時,她妹妹喬治娜(Georgina Hogarth,1827-1917)開始成為他們的管家,并逐漸成為狄更斯小說的第一位讀者、批評家,狄更斯去世后,她編輯出版兩卷本《狄更斯書信選》;狄更斯的岳父出生于蘇格蘭邊區(qū)、畢業(yè)于愛丁堡大學法律系,是蘇格蘭著名報人和音樂批評家賀加斯(George Hogarth, 1783-1870),在關于英國社會見解方面,對其幫助良多;1841年狄更斯去蘇格蘭旅行所留下的印象,和稍后美國旅行及其成果《美國札記》相比,從思想到內(nèi)容都大相徑庭。可見,不考察他和蘇格蘭之關系,以及他本人對蘇格蘭問題的思考,要深入認識他在大英帝國鼎盛時期關于英國社會治理的敘述,會有相當難度。
實際上,遠不只是莎士比亞和狄更斯創(chuàng)作中的蘇格蘭因素被忽視,經(jīng)典作家彌爾頓、菲爾?。℉enry Fielding, 1707-1754)、笛福、斯特恩、拜倫、華茲華斯、濟慈、葉芝、蕭伯納、D.H.勞倫斯、伍爾夫等作家的譯介情形皆然。因為他們的文學史地位,皆由主流英國文學史觀所確定,中國據(jù)此理所當然把他們視為英國偉大文學家。1950年之前《魯濱遜漂流記》就出現(xiàn)17種譯本(其中,到1934年6月楊錦森英漢對照本,重版達35次之多),1950年代后笛福雖被中國批判,但《魯濱遜漂流記》仍然再版,徐霞村譯本從1935年首版到1997年重版6次,但作者笛福是促成1707年蘇格蘭和英格蘭簽署《聯(lián)合法案》重要人物,對此重大問題及其意義等,中國似乎知之甚少。
三
不顧及英國文學內(nèi)部的結構性緊張,而籠統(tǒng)在英國文學框架下漢譯英國作家作品、再度強化英國人所確定的文學經(jīng)典性,是中國各大學英文系、中文系外國文學教育之常態(tài)。1919年北京大學廢門設十五個系的改革中,包括英文系,英國文學史課程就是這樣講授:1922年,哈佛大學英國文學博士張歆海(1898-1972),受聘任系主任并講英國文學史略、伊麗莎白時代文學,而1924年從劍橋大學留學(國王學院經(jīng)濟系旁聽生)歸來的徐志摩,受聘講授“17、18世紀英國文學”、“浪漫派文學”和“維多利亞時代文學”,他們又和倫敦大學英國文學博士陳源(即陳西瀅,1896-1970),共同開設“英國現(xiàn)代文學”,各自沿襲英美大學關于英國文學概念,向中國學生傳輸沒有英格蘭、愛爾蘭、蘇格蘭和威爾士區(qū)分的統(tǒng)一英國文學史理念。這樣的英國文學教育,在中央大學文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的英國文學史課程和專題課程、1930年代規(guī)模龐大的南開大學英文系(黃佐臨任系主任)、方重曾加盟的武漢大學外文系、英國文學專家薈萃的西南聯(lián)大等等,得到普遍延續(xù),即使當時中央大學文學院提出“要研究各國文學及民族思想之表現(xiàn),以激發(fā)獨立進展之精神,并培養(yǎng)中國民族宣達意志之人才”①轉(zhuǎn)引自付克:《中國外語教育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7頁。,南開大學嘗試開設“愛爾蘭文學”,但仍沿襲既有的英國文學史結構。
與英國文學教育和文學史課程相同的是,許多著名學者和翻譯家編纂或翻譯《英國文學史》。王靖所著的《英國文學史》(1920),籠統(tǒng)論述14-19世紀文學,完全沒有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之區(qū)分,不分時代統(tǒng)稱英國文學??此坪蛥清担?894-1978)之論相矛盾,后者認為“文學史之于文學,猶地圖之于地理也,必先知山川之大勢,疆域之區(qū)畫,然后一城一鎮(zhèn)之關系可得而言。必先讀文學史,而后一作者、一書、一詩、一文之旨意及其優(yōu)劣可得而言。故吾人研究西洋文學,當以讀歐洲各國文學史為入手第一步”②吳宓:《希臘文學史第一章:荷馬史詩,附識》,載《學衡》第13期,1923年1月。,卻因為主流英國文學史皆回避1707年之前英格蘭和蘇格蘭、愛爾蘭、威爾士分裂的歷史,籠統(tǒng)用“英國”代之,導致遵從既有英國文學史觀的王靖之作,實際上和當時的文學史寫作之討論,并不矛盾。著名出版人張靜廬(1898-1969)為其撰序言一,就批評道:“一國文學,多為一國民性質(zhì)表征。吾觀英人恒覺其雖介然特立,孤而無鄰”;“文人學士能發(fā)揚其純良之國民性,而錫其同類也,吾國學者騖高遠而舍實際,欺偽相尚,華而無實。故其人皆虛有彬彬之紋質(zhì),而無創(chuàng)造之能力”。③王靖:《英國文學史》,上海:泰東書局,1927年版,序一。然而,1927年該作再版,足見當時中國對英國文學認知上的茫然。
此絕非特例,1920年代與友人在北平組織薔薇社的歐陽蘭出版《英國文學史》(1927),近乎是編譯豪斯(Abby Willis Howes)《英國文學初階》(1903,1908、1909、1924) 再版本,章節(jié)完全同1924年版,盛贊“英國文學是世界文學花園里近乎最燦爛的一朵花,自莎士比亞、彌爾頓諸大家產(chǎn)生之后,英國文學在文學上的地位,便從此固定了”,但這里的英國實際上指“英格蘭”,用英格蘭替代為英國,因為回避1707年英蘇聯(lián)合法案,自然也就把各時代英格蘭文學統(tǒng)稱為英國文學,如諾曼征服后的英格蘭文學、喬叟所在的14世紀英格蘭文學、莎士比亞所在的文藝復興英格蘭文學、斯賓塞所在的伊麗莎白時代英格蘭文學,皆為“英國文學”;本來,歐洲浪漫主義思潮本質(zhì)上乃歐洲各國文化精英表達自己民族存在的合法性、正統(tǒng)性,如彭斯和司各特訴諸的是蘇格蘭認同,但在歐陽蘭看來,英國浪漫主義是法國革命引起的,最能顯示浪漫主義精神和革命思想之關系的是彭斯、華茲華斯、柯勒律治、騷塞(Southey,1774-1843)、司各特等,而說彭斯乃“漂亮聰慧的蘇格蘭人”,農(nóng)村生活影響了《佃農(nóng)的星期六之夜》(誤譯《小屋的禮拜六晚上》),把司各特的長篇敘事詩創(chuàng)作動力歸因于翻譯德國民歌,更不論述其歷史小說所傳達的蘇格蘭民族訴求問題④歐陽蘭:《英國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部,1927年版,第一三五—一三六頁。,對拜倫的評述更是不得要領。
同樣,1928年曾虛白刊行的《英國文學ABC》上下冊(ABC出版社),也如此撰述英國文學史,更了解英國文學史的梁實秋以“陳淑”筆名的同名書評而批評,認為它參考哈勒克(Reuben Post Halleck,1859-1936)《英國文學史》(Historyof EnglishLiterature,1900)的地方很多,“有些地方簡直是字字句句的直譯”,而原作并非“好的本子”,完全沿襲文學史的通常劃分,即古代(在此是初創(chuàng)期)、文藝復興初期(喬叟之死到1558年)、文藝復興時代,“作者序言說,‘中國沒有一部像樣的英國文學史,這大概大家可以承認吧?可是據(jù)我個人學識之所及,就是英國自己用20世紀新眼光做成的文學史,我還沒有見過。’根據(jù)這兩句話,至少希望曾虛白先生的《英國文學ABC》第一要像樣些,第二要用著20世紀新眼光,但我們覺得曾虛白先生正好有這兩個短處,太不像樣,沒有新眼光”⑤《新月》第1卷第10號,1928年12月10日。。但1935年仍被世界書局《西洋文學講座》收入,茅盾《西洋文學通論》(1930)和鄭振鐸《文學大綱》(1933)還推崇該作。
1930年,北新書局出版林語堂審校的林惠元(1907-1933)譯作,英籍德爾默(F.Softon Delmer,1904-1979)的《英國文學史》(1919),系中國引進的第一部英國人著述的文學史,按正統(tǒng)英國文學史觀,把“英國文學可分為古代英文或盎格魯撒克遜時期,中古英文時期,現(xiàn)代時期”,稱喬叟生活在“英國國語產(chǎn)生的時代”(標準英語的形成遠非喬叟時代,要更晚得多),主張“喬叟影響蘇格蘭文學是很明顯的。蘇格蘭沿岸北至阿伯丁都說一種Scots(北方英語northern English)的英國方言。在那里文學發(fā)達得遲”。①[英]德爾默:《英國文學史》,林惠元譯、林語堂校,上海:北新書局,1930年版,第33頁。不過,論及彭斯、司各特時,指出其詩歌題材涉及蘇格蘭歷史和生活,肯定他們對蘇格蘭民歌民謠的整理出版,卻未涉及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蘇格蘭訴求,甚至認為司各特創(chuàng)作主要是由德國民歌民謠和柯勒律治等非蘇格蘭因素所促成;談到拜倫攻擊英國君主政體時,未深究包括他蘇格蘭經(jīng)歷在內(nèi)的復雜原因。二三十年代,中國譯介和討論英國文學興盛,卻沒改善德爾默書中的矛盾,相反,更強化統(tǒng)一的英國文學,如韋叢蕪(1905-1907)翻譯英國詩人和批評家格斯(Edmund Goss,1849-1928)之作《英國文學的拜倫時代》(1930),并沒還原浪漫主義時代英格蘭文學和蘇格蘭文學的地方訴求,而是一般性描述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在英國的發(fā)展過程;周其勛譯耶魯大學教授克羅斯(Wilbur Lucius Cross,1862-1948)《英國小說發(fā)展史》(原作1925年;譯作南京國立編譯館,1936年版),因不存在蘇格蘭小說概念,自然也就沒有蘇格蘭小說發(fā)展脈絡。到金東雷《英國文學史綱》(1937),篇幅達500多頁,論述彭斯和司各特等蘇格蘭作家的文字也沒有增加,繼續(xù)用英格蘭替代英國,排除了聯(lián)合王國之前的蘇格蘭、威爾士、愛爾蘭文學,用英格蘭的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盎格魯諾曼時代、喬叟時代、“文藝復興”時期、古典主義時代、約翰遜時代等來定義期間英倫文學的發(fā)展,直到論述浪漫主義時代詩歌時才說,“詩人不再是千篇一律描寫貴族化英雄化紳士化的動作、思想和生活??駸岬乇Я瞬黄降母杏X向民間去”,寫各種農(nóng)村動物、植物和生活,“蘇格蘭、愛爾蘭、英格蘭本國的鄉(xiāng)村狀況才充分的顯出不平、熱情和浪漫的風調(diào)”,但也未賦予這些地方以更多民族身份的意義,論及彭斯時說“鄉(xiāng)村詩人里最偉大的,名聲不及莎士比亞,但偉大和莎士比亞不相上下”,認為他用蘇格蘭語寫詩《奧桑特》,是一部極有價值的敘事詩,但說他“成名后在愛丁堡周旋于貴婦人的踏歌、快樂和得意”,論及《約翰·愛迪生;約翰,我愛》等詩篇,不分析詩篇表達的蘇格蘭民族認同。②金東雷:《英國文學史綱》,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二二一—二二五頁。類似情形同樣存在于概要論述司各特敘事長詩《末代游吟詩人之歌》(譯成《古歌人詠》)、《瑪米恩》、《湖夫人》(譯成《湖上夫人》),但不談蘇格蘭情愫在其中的表現(xiàn)。后來李儒勉所譯的英國著名小說家和批評家普利斯特里(J.B.Priestley,1894-1984)《英國小說概論》(重慶商務印書館,1948年),依然觸及蘇格蘭作家,但不考慮其蘇格蘭訴求。
以英格蘭替代聯(lián)合王國的文學史觀下,胡愈之《近代英國文學概觀》(《東方雜志》第18卷2號,1921年1月25日)、化魯《最近之英國文學》(《東方雜志》第19卷2號,1922年10月25日)、韋叢蕪《近三十年來英國文學》(《現(xiàn)代文學》第1卷5期,1930年11月)、梁遇春《談英國詩歌》(《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刊號,1930)、劉大杰《現(xiàn)代英國文藝思潮概觀》(《現(xiàn)代學生》1卷1期,1930年19月)、費鑒照《現(xiàn)代英國詩人》(上海新月書店,1933年)、于佑虞《現(xiàn)代英國文學之趨勢》(《文藝月報》1卷3期,1934年元旦)、高昌南《英國文學思潮》(《讀書顧問》創(chuàng)刊號,1934年4月)、海燕《現(xiàn)代英國詩歌鳥瞰》(《益世報》1934年8月15日)、(徐志摩曾教過的)李祁(1902-1989)這位曾留學牛津大學(專習英國文學,愈大絪、錢鐘書是其牛津?qū)W弟)的職業(yè)學者為《現(xiàn)代文庫》第一輯編纂的《英國文學》(1948)等,無不是按主流英國文學史觀論述不同時期英格蘭的詩歌、文學思潮,代之以英國詩歌、文學思潮,不存在蘇格蘭文學概念。
百年譯介英國文學歷程中,中國出現(xiàn)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翻譯家和研究者,如莎士比亞的翻譯家朱生豪、梁實秋、方平等,以及翻譯英國散文的名家梁遇春(1906-1932)。其中,梁遇春《英國小品文選》(1929)、《小品文選》(1930)、《小品文續(xù)選》(1932),以及翻譯斯梯爾(Steele,1672-1729)、阿狄生(Addison,1672-1719)、蘭姆(Charles Lamb,1775-1834)和赫茲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等著名作家的散文精品,使不同時期中國讀者受惠良。然而,在諸多英國文學翻譯家和研究家中,沒有專事蘇格蘭文學的翻譯者和研究者。
四
如此譯介英國文學,給中國社會變化帶來了無可估量的影響:
1.大量漢譯英國文學和歐美其他國家文學之鋪墊,成就了中國文人從士大夫向知識分子轉(zhuǎn)化,讓中國人熟悉了現(xiàn)代的小說、散文、自由體詩歌等文體,培養(yǎng)了相應的審美觀,從而使中華民國一旦建立,現(xiàn)代文學的觀念和敘述就深入人心,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無論局勢如何變化,“英國文學”概念則不再變化。
2.確定了一大批偉大的英國文學經(jīng)典在中國的地位。因為朱生豪、梁實秋、方平等人嘔心瀝血的翻譯,再輔以《英國文學史》推波助瀾,偉大的莎士比亞形象日趨穩(wěn)固于漢語讀者心中;同樣,翻譯家及時推出漢譯英國文學名家,如伍光建、李霽野、梁實秋翻譯《簡愛》、《呼嘯山莊》之后,勃朗特姐妹在中國開始成為重要英國小說家;梁實秋和施瑛翻譯喬治·艾略特之后,這位作家在中國也就變得重要起來。從晚清到1930年代,中國雖歷經(jīng)戰(zhàn)亂,積極呼喚社會變革的文學成為知識分子熱衷讀物,而急速壯大的市民階層,卻對大眾文學愛不釋手,如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最為興盛,司各特小說也被翻譯出版七種。
3.催生了多種新文類、激勵新文體在中國生長。偵探小說完全得益于對柯南·道爾作品的翻譯,而梁遇春和其他英國文學翻譯家又成就了現(xiàn)代“散文”在中國的形成。1904年林紓和魏易合譯《吟邊燕語》(商務印書館),肇始了中國漢譯英國散文之先河。該作是蘭姆姐弟據(jù)莎士比亞劇本改寫的散文體之作。1923-1924年周作人在《語絲》上譯介斯威夫特《婢仆須知》、葛里斯《隨想錄》。期間,克士(周作人)、荒野、梁遇春等在《奔流》上翻譯懷特、史密斯、盧卡斯等人散文,造成“英國散文的影響,在我們知識階級中間,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也絕不會消滅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潛勢力”①郁達夫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七集散文二集》導言,趙家璧主編,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2頁。。此后有增無減,英國著名散文家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成為英國文學漢譯的重要人物,王韜、郭嵩燾、鐘天緯等各有觸及,嚴復《原強》、《救亡論》、《天演論》也提到,吳壽鵬譯《培根文集》(1935)內(nèi)含55篇散文,張蔭桐據(jù)哈佛文庫(1909)編譯13篇隨筆及伏爾泰《論培根》的《培根道德哲學論文集》(1944),1939年成稿、1945年由水天同譯作《培根論說文集》、李霽野譯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四季隨筆》。它們對中國影響甚巨,如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4卷第5期,1918年)提出“散文”概念并例舉培根的隨筆,1921年周作人《美文》(《晨報副刊》6月8日)專門介紹和提倡散文(essay)寫作,使得中國新文學增加了現(xiàn)代散文這一門類,深得漢語讀者喜愛。冷戰(zhàn)時代,水天同譯作《培根論說文集》仍被重版(1951、19583),王佐良《培根隨筆三則》(《世界文學》,1961年第1期)、《英美活頁文選》(1962)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1950年代徐燕謀主編《英語教程》也選擇培根的名篇。
可是,以散文筆觸書寫哲學、文學評論、歷史著作的蘇格蘭思想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卻未能扮演重要角色,雖然據(jù)方重《英國詩文研究集》(1939)說:“英國小品文的演進大致可分為四個時期,蒙旦、培根、卡萊爾可謂嘗試期,哥爾茲蜜思、蘭姆可謂全盛期”②方重:《英國詩文研究集》,長沙: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第130頁。,“早期蘇格蘭知識分子就已經(jīng)承認是‘一位天才’(man of genius)”的卡萊爾,用蘇格蘭啟蒙哲學思維,詩性地論述一些重大問題,《法國革命史》(1837)和《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歷史上英雄事跡》(1841)等著名散文篇章,“討論的社會問題是民族危機,即‘英格蘭地位’(the condition of England)問題。他常把英國人/英格蘭人(English)類比為《舊約》先知傳統(tǒng)的猶太民族,他還借用赫爾德、席勒等史學家和民族志學家所提出的概念,認為每種文化總有自己的連貫性和時效性,文化生產(chǎn)的研究能確保我們理解其基本信仰和價值”,正因有如此深刻論述,“蘇格蘭和整個英語世界一樣,卡萊爾之作得到了廣泛閱讀、承認。即使他被限定為蘇格蘭人,有的批評家強調(diào)他的書寫不同于其同胞(countrymen)”。①Ian Brown(ed.).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Scottish Literature(Vol.II).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7,p.246.中國很晚才翻譯他的作品,且譯得極少:曾虛白(1894-1994)翻譯《英雄與英雄崇拜》(1982),而大陸認識卡萊爾更晚,即張峰和呂霞翻譯《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萊爾講演集》(1988),但海峽兩岸皆視之為不關乎蘇格蘭的英國作家,更不考慮其散文所涉及的蘇格蘭問題。
其實,魯迅在《奔流》創(chuàng)刊號的“編校后記”就稱,要特別注意蘇格蘭獨立的文化。1920年,茅盾發(fā)表力作《近代文學的反流——愛爾蘭的新文學》(《東方雜志》第17卷第6-7號)說:“大家都問將來如何,都趨向世界化,不限于局部的討論和表現(xiàn),他們卻偏偏注意自己的歷史的民族特色。所以在近代文學中,愛爾蘭文學自成一派”,并介紹葉芝、格雷戈里夫人、辛格等人作品,“愛爾蘭新文學是愛爾蘭民族的特色。為欲處處顯出愛爾蘭自己的精神,不愿為英吉利的文明蓋倒,成為英吉利化”??上В苯友匾u英國的文學知識體系,無法讓英國文學譯介者去關心蘇格蘭文學及其相關的“蘇格蘭問題”。
如此情形,并未在冷戰(zhàn)中誕生和成長起來的新中國得到好轉(zhuǎn),相反,因為向蘇聯(lián)“一邊倒”的政策,波及到對英國文學的譯介、接受、研究和教學上來,使蘇格蘭文學問題產(chǎn)生變異。1955年教育部委托復旦大學編纂《英國文學史教學大綱》,后者雖征求了北大等院校意見,但“主要根據(jù)莫斯科大學外國文學史教學大綱中的英國文學部分,并參考列寧格勒師范學院英文系英國文學史教學大綱”,聲稱英國文學史(包括美國文學)研究要依據(jù)“馬列主義關于文學與社會的觀點,英美文學反映了英美歷史發(fā)展中的階級矛盾和斗爭。按列寧關于一個民族兩種文化斗爭的指示,英國文學史存在著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英美文學有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因素與趨勢,因而第一章雖提及“英國和蘇格蘭的民歌”,但強調(diào)的是民間創(chuàng)作對于藝術文學的意義,以及羅賓漢作為“被剝削人的保護者、封建主和教皇的敵人”,而不是凸顯蘇格蘭民族認同及其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問題,論及彭斯(譯成“朋斯”)也提了一句“蘇格蘭主題”,但整個論述圍繞的主題,即“代表著反映被壓迫的人民情緒的前浪漫主義。抒情詩的人民性以及民間傳說的基礎。對英國資產(chǎn)階級的批評、對勞動農(nóng)民的贊譽”,而關于拜倫則說早期反對反動浪漫主義、整體上是積極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成分在加強,但分析《唐璜》則不關乎蘇格蘭,論及司各特卻說他“相信封建主義必然崩潰,同時在保守立場上批評資產(chǎn)階級的社會制度”。②中華人民共和國高教部審訂:《英國文學史教學大綱:草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6年版,第1-4、17-22頁。原本已經(jīng)失衡的英國文學框架,現(xiàn)在愈發(fā)變形,卻成為中國的英國文學教育的指導性文獻,又得到蘇聯(lián)英國文學史家阿尼克斯特《英國文學史綱》具體化:承認統(tǒng)一的英國文學史框架下,把英國文學史納入蘇聯(lián)意識形態(tài)軌道,如認為司各特“較之所有其他浪漫主義作家,更接近現(xiàn)實主義”,用“階級分析方法”說明司各特揭示蘇格蘭宗法社會傳統(tǒng)與新興的資本主義社會之間的矛盾。但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而已,為應對冷戰(zhàn),蘇聯(lián)強調(diào)民族解放運動在第三世界的意義,同時也注意凸顯資本主義國家內(nèi)部的民族壓迫、主體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之間矛盾,強調(diào)浪漫主義詩人托馬斯·穆爾(Thomas Moore,1779-1852)的愛爾蘭身份及其表達的愛爾蘭主題,認為彭斯是最偉大的蘇格蘭詩人,卻稱彭斯的創(chuàng)作得益于其熟讀所有蘇格蘭詩人和許多英國作家的作品,又把司各特定位為蘇格蘭人的偉大兒子,他的創(chuàng)作得益于對蘇格蘭民間詩歌的興趣③[蘇]阿尼克斯特:《英國文學史綱》,戴鎦齡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347、363-364頁。,但缺乏分析。
1970年代末以來,改革開放大潮給予英國文學譯介和研究以無限的能量,包括再版晚清和民國年代的英國文學譯作、重譯那些已經(jīng)典化了英國文學作品,既包括莎士比亞、拜倫和狄更斯等不可動搖的經(jīng)典,也有勞倫斯和伍爾夫等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典,司各特歷史小說得到大量翻譯出版。與之伴隨的是重建英國文學史,包括劉炳善《英國文學簡史》(1981)、范存忠《英國文學史提綱》(1983)、蔡文顯譯的艾弗·埃文斯《英國文學簡史》(1984)、陳嘉英文版四卷本《英國文學史》(1981-1986)和三卷本《英國文學選讀》(1986)等,在論述具體作家作品方面各有進步,但文學史結構仍遵循主流英國文學史觀,不彰顯聯(lián)合王國內(nèi)部的文學分化問題,如現(xiàn)代主義文學得到相當?shù)闹匾?,卻不辨析伍爾夫或勞倫斯作品中的帝國意識形態(tài),當然也就不會論及蘇格蘭文學及其主體性地位。中蘇關系仍然緊張的1983-198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蘇聯(lián)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編纂《英國文學史》(上卷1789-1870年,下卷1870-1955年)漢譯本,特別值得稱道。這部長達1700頁文學史著作,整體上是按蘇聯(lián)的文學史模式著述英國文學史,如認為維多利亞時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關心人民疾苦和愿望的作家亦然捍衛(wèi)英國民主文化的光榮和聲譽。薩克雷創(chuàng)作出有重大意義的歷史和社會生活題材的小說。1850-60年代狄更斯英勇地舉起現(xiàn)實主義藝術旗幟。他創(chuàng)作帶有時代烙印,但絕不贊美資本主義英國‘和平的’繁榮,他敵視資產(chǎn)階級御用的和唯美觀點的文學”,未觸及現(xiàn)實主義文學家如何回避大英帝國殖民世界的問題,也沒有明確意識到大英帝國本土內(nèi)部殖民問題;因蘇聯(lián)反對西方殖民主義、支持民族解放運動的意識形態(tài),該作又突出英國文學內(nèi)部的矛盾,認為“司各特是英國文學史上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始者。其小說重要性在于反映了工業(yè)革命、資產(chǎn)階級革命和民族解放斗爭時期英國和全歐洲各族人民生活的深刻變化”,他生于蘇格蘭,對古蘇格蘭祖先有騎士般的眷戀,1707年同盟條約后蘇格蘭并入大不列顛聯(lián)合王國版圖,獨立的蘇格蘭國家徹底消亡,但愛丁堡保留了大量蘇格蘭歷史記憶,司各特的《蘇格蘭邊陲地區(qū)之歌》(1802-1803)是“真正的蘇格蘭民歌集,在序言和注釋中司各特指出,其任務是向讀者介紹文明史中不知名的那些野蠻氏族被人遺忘的封建紛爭”,為作者后來創(chuàng)作長篇敘事詩和歷史小說提供豐富的歷史和民間創(chuàng)作素材。①[蘇]蘇聯(lián)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英國文學史,1832-1870》,趙文顯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8-39、187-240 頁??上У氖?,“開放”大門是朝向歐美的,“改革”對象包括蘇聯(lián)話語,因而該作這些有見地的觀點,未能產(chǎn)生實際影響力。
所幸,1984年底開始,王佐良和周玨良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五卷本英國文學史”。最初階段性成果《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1991)序言曰:“由中國人寫給中國讀者看的,因此不同于英美同類著作。要努力做到這幾點:……詩史要對所討論的詩歌整體應有一個概觀,找出其發(fā)展軌跡……要把詩歌放在社會環(huán)境中來看,根據(jù)當時當?shù)厍闆r,實事求是的闡釋與評價作品。”②王佐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2頁。歷經(jīng)《英國詩史》(1993)、《英國散文的流變》(1994),到《英國文學史》(商務印書館 1996),蘇格蘭詩人和作家越來越得到重視,并發(fā)現(xiàn)英國學者所未見識的蘇格蘭文學奧秘,認為“蘇格蘭農(nóng)民之子彭斯身處蘇格蘭偏僻鄉(xiāng)村,卻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真正前驅(qū)。這也正是浪漫主義詩歌之幸。它不是廟堂、學院和客廳的產(chǎn)物,而是法國大革命風云激蕩的歷史時刻,由幾種從不同方面要求解放人性的思想趨勢形成的,彭斯在其中提供了土地氣息,提供了古蘇格蘭民間文學的深根,使這個新的詩歌運動不至于過分理智化、抽象化,不至于輕飄飄,而有堅實性,堅韌性,又樸素、生動、持久的美”③王佐良:《英國文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48-156頁。。最終成果中,蘇格蘭文學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彰顯,如第三卷即劉意青《英國18世紀文學史》(1999年初版、2006年增補版)第17章“蘇格蘭文學”稱,“蘇格蘭在英國18世紀出現(xiàn)了文化、科學、思想和文學各方面有史以來一次,也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一次繁榮局面,這應該是18世紀一個奇特現(xiàn)象”,介紹蘇格蘭的居民構成、內(nèi)部紛爭和英格蘭的歷史恩怨等,尤其是介紹蘇格蘭文學復興,注意到這次復興是歐洲的關系,即被稱為“北方的雅典”愛丁堡所起的巨大作用,愛丁堡大學培養(yǎng)了普遍熱愛文學的氛圍,如醫(yī)生阿肯西德(Mark Akenside, 1721-1770)、另一位醫(yī)生阿姆斯特朗(John Armstrong, 1709-1779)、牧師布萊爾(Robert Blair, 1699-1746),19 世紀出現(xiàn)卡萊爾,雖不及貝克特(Samuel B Beckett,1906-1989)、葉芝(William Yeats, 1865-1939)、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等。①劉意青:《英國18世紀文學史》,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增補版,第261-276頁。論述的內(nèi)容,很豐富。第四卷錢青《英國19世紀文學史》(2006)特別強調(diào)彭斯未離開過蘇格蘭,卻敏銳感受到外面世界風云變幻,加上民族主義情緒,寫出的詩歌不都是政治的,不少是歌唱愛情的,涉及從精神到肉體、從初戀到養(yǎng)兒育女、農(nóng)村習俗《圣集》(1785)等。
而王佐良之所以在英國文學史著述中特別強調(diào)蘇格蘭文學的貢獻力,得益于牛津大學的學術訓練,更有蘇格蘭文學體驗。其《蘇格蘭詩選》(1984)收錄了鄧巴(William Dunbar,1460-1520)《冬日沉思》和《一位貴婦》,拉姆賽(Allan Ramsay,1686-1758)《兩本書》,弗格森(Robert Fergusson,1750-1774)《絨面呢》,彭斯詩歌《蘇格蘭人》、《這一撮民族敗類》、《我的心呀在高原》和《往昔的時光》等28首,雖只是蘇格蘭詩歌很少一部分,但給漢語讀者提供了系統(tǒng)接觸蘇格蘭詩歌的機會。他主編的《英國文學史》注意到英國文學構成的復雜性,如發(fā)現(xiàn)了“愛爾蘭文藝復興”,認為愛爾蘭文學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包含著凱爾特文學和英-愛文學兩個部分。凱爾特文學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前,而英-愛文學也有三百年歷史”,注意到和凱爾特文學相關的蘇格蘭文學,認為富有想象力的凱爾特英雄傳奇、民間傳說、詩歌和歌謠有經(jīng)久不衰的生命力,為后世所矚目。凱爾特文藝復興最初起源于威爾士和蘇格蘭。蘇格蘭詩人詹姆斯·麥克菲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翻譯”的古蓋爾語詩及古代武士故事,開始了1760年代崇尚古凱爾特文化的新時期?!遁嘧髌芳罚?765)把民間傳統(tǒng)和歷史融為一體,繼承并發(fā)揚了凱爾特文學傳統(tǒng),促進了蘇格蘭民族和地方文學的發(fā)展。②王佐良、周玨良主編:《英國二十世紀文學史》,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4年版,第91-94頁。
王佐良關于蘇格蘭文學在英國文學史構成中之重要性的論述,對后世產(chǎn)生了影響。張劍沿著王佐良點亮的蘇格蘭文學微火前行,21世紀到來之際,翻譯出版包括26位詩人、150多首詩的《現(xiàn)代蘇格蘭詩選》(2001),讓漢語讀者知曉了繆爾(Edwin Muir,1887-1959)及其《迷宮》等、麥克迪爾米德(Hugh MacDiarmid,1892-1978)及其《被遺忘的可愛的孩子》、麥凱戈(Norman MacCaig,1910-1996)《夏季農(nóng)場》、麥克林(Surely MacLean,1911-1996)《出賣靈魂》等。盡管許多重要詩人沒有提到,但終究使?jié)h語讀者看到了現(xiàn)代蘇格蘭詩歌概貌,尤其是英漢并置的格式,更讓漢語讀者知道了蘇格蘭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況。
王佐良關于蘇格蘭文學的譯介,對后來英國文學史研究也有些影響。劉文榮《19世紀英國小說史》(2002)就論及蘇格蘭小說家“菜園派(the Kailyard School)”,認為名稱來自麥克萊倫的一部小說題辭“‘我們的菜園里長著一批茁壯帶刺的灌木叢’,這里的菜園指蘇格蘭環(huán)境,茁壯帶刺的灌木叢指奔放不羈的幻想”③劉文榮:《19世紀英國小說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26頁。??上У氖?,未能就菜園派是蘇格蘭文學家堅持認同蘇格蘭,成為英格蘭人不愿意接受的荊棘之問題,展開深入論述。
總之,百余年英國文學漢譯歷程,使得漢語讀者知曉了英國的許多作家作品,對中國新文學發(fā)展、中國人的審美觀念和價值觀等皆產(chǎn)生了很大的積極影響;更重要的是,建構了有機統(tǒng)一的英國文學框架,由此強化了“統(tǒng)一的大不列顛”、“完整的英國”概念。進而,蘇格蘭文學無法作為獨立的文學單位而被彰顯,彭斯和司各特雖有大量譯介和討論,但其作品中的蘇格蘭性,則未得到充分重視。后殖民批評惠及中國,21世紀中國越來越重視彭斯、司各特和現(xiàn)代蘇格蘭詩歌等,但仍留下了太多疑惑,如對彭斯、司各特、拜倫等作家的認知,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有怎樣的差別及其形成的原因何在?為何在阿伯丁長大的拜倫、出生于蘇格蘭的柯南·道爾和斯蒂文森等,他們的文學似乎被解釋得和蘇格蘭不甚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