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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坐騎是鯨魚

        2016-04-11 02:41/
        青年文學 2016年2期
        關鍵詞:籠子爺爺爸爸

        ⊙ 文 / 草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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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坐騎是鯨魚

        ⊙ 文 / 草 白

        草 白:一九八一年出生,浙江嘉興人。作品散見于《西湖》《江南》《北京文學》《山花》《天涯》《大家》等刊,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等雜志選載或收入年度選本。曾獲《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等獎項。出版短篇小說集《我是格格巫》。

        弟弟下去好久了。如果不是親眼看著他跳下,我絕不會相信他小小的身體此刻就在這層層疊疊的水下。我不能喊他名字,也不能讓人知道他在下面,否則,他們肯定以為我的弟弟出事了,八成是被水鬼拽住胳膊,回不來了。在我們這個水網密布的地方,很多小孩都是這樣消失的。

        我知道弟弟不會這樣,他天生就有在水里穿梭的本領,就像魚。弟弟是人魚。他身上攜帶的某些東西,讓我越來越確認了這一點。

        “姐姐,你一定要在原地等我。哪兒也別去啊?!钡艿艿穆曇粼俅卧谖叶呿懫?。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的聲音,青草一樣稚嫩、清涼的聲音,讓我聽著很想哭。我為有這樣的弟弟感到驕傲。

        幾年前,當媽媽生下弟弟卻沒有時間帶他,是我背著他到處玩。我告訴弟弟水往低處流,鳥向高處飛,而我們人類只能在陸上行走。水是深淵,也是陷阱,它會將一切淹沒。

        可我走著走著,還是會走到水邊。好像這世上所有的道路都通向那里。

        我告訴弟弟,這個世界由水組成,人體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水,然而,水又是一種無色無味無臭的液體……你不覺得這事情很奇怪嗎?

        弟弟歪著腦袋,神情專注地望著我。

        “我們家就在水下。有一天,等水干了,我們就回到那里去。”我看著水。

        弟弟卻看著我,好似在琢磨什么。

        “我們家真的在水下?”

        “可是,那么多水,它們是怎么來的啊?”

        弟弟睜著一對清澈的大眼睛,對這個世界充滿著無盡的好奇心。我心里一動,想要將弟弟摟進懷里。這個可憐的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大水淹沒故園的時候,他還在媽媽肚子里??晌?,從來沒有忘記過這一切。

        我已經像老人那樣開始回憶了。還有我的爸爸,他也在回憶。他是個木匠,每天忙得不得了,畫圖紙,備材料,造房子。他打算把所有淹沒在水底下的精美屋舍,一間間全造出來,毫厘不差地造出來。

        媽媽卻覺得這是妄想?!斑@世上再也不可能有那么美的房子了!再也沒有了!”她抹著眼淚,勸爸爸死了這份心,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可爸爸不甘心,逮人就問:“還記得那個戲樓吧?大柱子上都描著什么花?還有,那楹聯(lián)上的字呢,是哪幾個?還記得嗎?”可人的記憶那么混亂,糨糊一樣黏成一塊,根本分不清本來面目。

        “老天啊,我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太可怕了!”爸爸拿著他的木匠工具,有時候是一把鑿子,有時候是一柄榔頭,在墻壁上東敲西砸,念念叨叨。

        村里的房子都是爸爸和他的同伴們新造的。木頭墻壁上時不時地有黏稠的樹汁流淌而出,好像木頭在出汗或者流淚。這樣的房子給人仍在生長的感覺。好似只要一陣風刮來,它們就可能坍倒在地。街上很荒涼,由碎石塊鋪就的路面干干凈凈的,石縫之間連一根雜草都沒有。沒有寺廟、祠堂、曬谷場,什么都沒有。光禿禿的山上,沒有一座墳墓。

        雨水順著屋檐淌下來,滲透進深深的地底之下。在那里,一條黑色的河流正在日夜不息地流淌著。

        一條永遠也見不到陽光的河流。

        那年夏天刮臺風,棗子撲通撲通掉進河里,砸出一朵朵小水花。

        我追著棗子跑,身體摔倒在河岸上。

        如今,這一切全都沉于水底之下。一想到這些事情,我就很想哭。任何人只要想到自己睡過的床,坐過的椅凳,住過的房子還在原地好好待著,被水浸泡著,被沙石觸碰著,被游魚咬啄著,默默地等著主人歸來,大概都會哭出聲來。

        我的爺爺就經常哭哭啼啼。

        當年,他爬到樹上,像鳥那樣依附在樹杈上,對著不斷上漲的河水嘰里呱啦,大喊大叫。水勢湍急,洶涌而來。他們站在樹底下喊他,嚇唬他,最后生生地將他拽下來,綁在手推車上,拉了三天三夜。

        一路上,爺爺像只待宰的牲口,嗷嗷亂叫。

        沒有人不想回去看看。有一個自認為水性很好的,一股腦兒潛下去再也沒有回來;還有一個瘋癲者,酒后找來一根長繩子,一頭系在樹身上,一頭系在自己腰上,撲通幾下后被人強行拉上岸。

        別人問他到底看見了什么,他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也有人回來說,底下世界燈火通明,綠樹成蔭,鮮花開在人們頭頂上,月亮還有兩個呢?!鞘堑褂鞍??

        人們無法入睡的時候,就會談論這些事情,好似談論著遠古時期的神話。

        在我們家里,爺爺常年躺在床上,自從住到這里后,他便是這個樣子。一開始,他們將他綁在床柱上。后來,看他連走路的力氣都喪失了,便放松了警惕。

        只有我知道,爺爺可能在使詭計。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只是裝裝樣子。事實上,他力氣大得很,還嗜飲,將家里燒菜用的黃酒偷偷喝掉,當媽媽問起來,還狡辯,說不是他喝的。

        最后一次掃墓,我們是劃著船去的。

        爺爺坐在船頭,手里拎著酒瓶子,船體晃動,黃褐色的酒液灑在湖面上。同時灑落的,還有爺爺渾濁的淚水。

        回來的時候,爺爺四腳朝天,躺在船板上,酒瓶子掉進湖里,他醉得不成樣子了。

        “從前那個家,是什么樣子的?”

        “白云會飄到窗戶底下嗎?”

        “草叢里有螞蚱嗎?”

        “魚會飛嗎?”

        “老虎是不是都住在屋檐下?”

        ……

        弟弟躺在爺爺身邊,搖晃著他的身體,嘰嘰喳喳問個沒完。

        就是這個弟弟,有一天,他竟然說:“我要游到水底下看看?!蔽乙詾樗皇钦f著玩。他才六歲,除了在澡盆子里撲騰過幾下外,連河邊都不讓去。每次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帶他去,不讓媽媽知道。媽媽怕弟弟淹死。我前面說過,村里很多孩子都是被水鬼帶走的。

        這是個秘密,我和弟弟之間的秘密。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弟弟身上竟然長出鱗片樣的東西來,白花花,滑嘰嘰,綴在皮膚表面,準確地說是綴在肩胛骨兩側,摸上去有種奇異的硬質感。

        現(xiàn)在,我的弟弟還在這水底之下。

        他下去有一會兒了,或許很久了。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又有許多時間過去了。我沒有手表,無法對時間流逝做出精確的估計。當然,我有自己的計算方式。當我感到緊張的時候,通常是時間走得最快的時候。撲通跳動的心臟就像鐘面上不停攪動的分針與秒針,馬上就要從胸腔里蹦跳出來。那種感覺非常驚奇,當然也讓我害怕。

        此刻,我的眼睛片刻不離地盯著水面。

        過一會兒,我的弟弟就會出現(xiàn)在那里,像往常那樣活蹦亂跳地向我跑來,喊我的名字。他長長的眼睫毛撲閃著,小臉蛋又白又亮,身體微微前傾著要撲到我的懷里。他的衣服沒有濕透,只是微微地沾了些水,只需稍稍抖動幾下,那些水珠子就會紛紛墜落到地上,被空氣里的熱氣吸走。

        弟弟歸來的夜晚,我開始做夢。

        “原來,我們家有個那么大的院子,”弟弟說,“可是,很奇怪,我怎么也不能進到房子里去。”

        “房門是關著的,窗戶里透出亮光,好像里面還住著人?!?/p>

        隨著弟弟的講述,我好像看見那個家。我走過家門口的街道,走在石板路上,我感到害怕,又含著期待。我走得很慢,我東張西望,我看著那個木頭窗戶。窗臺上擺著一盆蘭花,微微綻開的花瓣,綠色中透著點淡粉紅。我很想走進去探個究竟。

        每次,我的夢都在此處戛然而止。

        有一天,我趴在爺爺耳邊:“我們水底下的那個家里,會不會還住著人哦?”我含著嗓音,不想讓這些話被爸爸媽媽聽去。

        爺爺?shù)芍劬?,長久地望著我,忽然,眼珠子一轉,“是你奶奶!肯定是她!”爺爺伸出蒼老皺縮的手,想要抓住我的手,或許只想證明我說的話是真的。

        馬上,爺爺又縮回被窩里去了。

        我含淚替他掖了掖被角。

        爺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爸爸媽媽私下里都說,等他死的時候,就把他葬在現(xiàn)在房子的后面,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掃墓也方便。

        我想弟弟了。他該回來了。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他不會是被什么事情耽擱了吧?我很著急,感到胸腔里有東西要跳出來了。

        有一天晚上,爸爸媽媽忽然發(fā)現(xiàn)爺爺不見了。他們先是將整個房子找了個遍,床底下,柜子里,谷倉內,都沒有發(fā)現(xiàn)爺爺?shù)嫩櫽?。他們又打著手電筒在村子里找?/p>

        還是一無所獲。

        最后,他們在水邊找到了爺爺。

        白天的時候,爺爺好好地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哪里也不去,給人再無多余力氣動一動的感覺??墒?,一到晚上,待家里人睡著后,他就從床上爬起來,穿戴整齊,打開房門,掩上房門,整個過程不發(fā)出一點聲響。

        也不是每個晚上都這樣,經過觀察,媽媽得出結論:“他只在滿月的時候出門?!备屓嗽尞惖氖?,村里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會在這樣的夜晚,躡手躡腳地來到河邊。夜色朦朧,月光宛如碎銀,均勻地灑在湖面上。老人們排著隊,沉默無聲,步伐一致,宛如進行著某項莊嚴的儀式。

        那天晚上,我被爸爸媽媽的爭吵聲驚醒。原來爺爺又不見了。事先,他們已經有所防備,將爺爺房門反鎖。沒想到,他竟然翻窗逃走了。我無法想象爺爺笨重的身體怎樣躍過高高的窗臺,將自己像一道閃電那樣輸送到窗外的月色之中。

        那是一列黑色的隊伍,僵硬,緩慢,像是受了控制的牽線木偶,隨時可能倒下??伤麄儧]有倒下,而是鄭重而小心翼翼地前行著。他們繞著河水行走,將影子投遞在水面之上。他們不交談,不出聲,甚至不看我們一眼。我們等在河邊。直到天光漸亮,月色消隱,他們才默默地走回家。

        每當這樣的夜晚過后,我就偷偷地觀察爺爺?shù)姆磻?。可他就像個沒事人似的,照常躺在那張杉木硬板床上,只在吃飯的時候睜開眼睛,吧唧幾下嘴巴,露出幾顆碩果僅存的黃牙,那嘴里噴出的氣息真讓人作嘔。

        他的飯量越來越小,比我們家的貓還小。有時候,會忽然莫名其妙地來一聲低吼。爸爸媽媽都不太管他,只要他不去水邊亂走,失足跌進去,就謝天謝地了??蔂敔攺牟怀姓J自己半夜去河邊漫游的事。每辯解一次,就大哭一次?!拔覜]有去過。我一直躺在床上。我明明一直躺在床上睡覺。我哪里也沒有去過。你們冤枉好人。嗚嗚嗚……”爺爺捂著臉,嘴里嘰里呱啦地叫嚷著,一副遭人欺負的凄涼面容。

        每當這時候,弟弟就會安慰他,拍拍他的手背,抓抓他的耳朵,在他毛發(fā)掉盡的頭顱上,摸幾下。

        “爺爺,你別哭啊?!?/p>

        “爺爺,你快睜開眼睛。爺爺,你笑一個啊?!?/p>

        爺爺果然睜開眼睛,笑了笑,又將身體緩緩縮進被窩里,滿足地閉上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掛在蒼老的臉頰上,慢慢干掉了。

        爺爺睡著了,打起了呼嚕。就像有人在屋子里拉響一架破風箱。

        爸爸將窗戶釘死的那個晚上,爺爺還是去了河邊。他偷偷打開爸爸的工具箱,將窗戶上的木框子鋸斷,逃走了。天亮之前,又悄無聲息地從破損的窗戶洞里溜進來,躺回床上呼呼大睡。

        當爸爸將木籠子搬回家的那個午后,爺爺驚得從床上坐起來,渾濁的淚水在皺縮的臉頰上不住地流淌著。

        “那是個籠子?。∧銈兙谷灰屛易〉交\子里去!我不住,我不要住籠子!”爺爺唾沫橫飛,罵罵咧咧,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而他們一聲不吭,在籠子里忙開了。鋪草席,墊棉絮,將爺爺?shù)男蓄^一件件往里搬。為了讓爺爺住得舒適,他們在那里面搗鼓了很久。

        “好了,看上去很不錯嘛?!卑职终垹敔斶M去試試。

        爺爺站在窗前,神情木然地望著那個木籠子,似乎沒有明白爸爸在說什么。

        媽媽用鼓勵的眼神望著他,就像母親望著一個膽怯的孩童,似乎在說,籠子很安全,也很舒服,和躺在床上一樣舒服。我們這么做全是為了你好,更為了這個家好。你就乖乖地進去躺著吧。

        籠子里堆著干凈的棉絮、被褥,看上去齊齊整整,很暖和的樣子。

        “我們家的人再也不能出什么事了?!眿寢屪叩酱扒?,意味深長地望了爺爺一眼。

        過了一會兒,爺爺已經在籠子里了。他眼睛緊閉,整個身子都縮在被窩里,只露出一個花白的腦袋??瓷先y蓬蓬,毛茸茸的。

        弟弟還小,很多事情根本說不清楚。比如,我問他,在水下,你都看見什么了?他只會朝我眨眨眼睛。一會兒說月亮,一會兒說魚。說月亮像皮球那么大,而魚的腦門上都刻著字,好像魚也有自己的名字,是魚的媽媽生出來的,會長大,會衰老,會死。

        自從這水從山腳漲到山頂,吃了莊稼和房屋之后,水里的魚越長越大,越長越鮮美。光是魚頭就有好幾斤,甚至還有人捕到幾十斤的。他們把魚的頭割下來燉湯喝,將身體切成段狀,腌制起來,慢慢吃。我們家就經常燉魚頭湯喝。

        “太鮮了。沒有比魚頭湯更鮮美的湯了。”媽媽嘖嘖贊嘆道。

        可她從來不敢殺魚,更不用說將魚頭從魚的身體上割下來,這些事情都是爸爸在做??砂职植怀贼~,從來不吃。他只喝酒,把自己灌醉,睜著迷糊的雙眼回憶從前,說一些醉話。

        “除了月亮和魚,你就沒有看到別的什么嗎?”我問弟弟。

        弟弟搖搖頭,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忽然覺得弟弟沒有以前那么機靈了。他快要去上學了,媽媽一有空就教他數(shù)數(shù)兒,認字,提前學習各種本領。自從我再也不愿去學校后,媽媽開始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弟弟下水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一旦下去,也是急匆匆地上岸。說下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見;下面還很冷,好像是沒有陽光照耀的冬天;下面還有許多帶刺的荊棘叢,踩著很痛。

        下面到底有什么?

        我站在水邊,凝神望著水面。我希望自己可以化成一柄利器,穿過層層水波,抵達故園??晌沂裁匆部床灰?。我只看見天空,浮云,還有我自己。

        我要回去,沒有誰比我更想回到過去。

        弟弟學會的第一個字是:水。他用水把“水”字寫在水邊的石頭上,然后看著它被太陽慢慢曬干,消失。

        弟弟說:“水不見了?!?/p>

        弟弟身上的鱗片也在剝落?,F(xiàn)在,他肩胛骨兩側的皮膚差不多已恢復了原先的稚嫩和光潔。媽媽喜滋滋地說:“這個醫(yī)生挺不錯的,以后,我們還去找他?!?/p>

        幾天前,當媽媽發(fā)現(xiàn)弟弟身上的異樣,馬上帶他去看醫(yī)生。他們在弟弟身上涂滿黃色軟膏,那軟膏散發(fā)出硫黃的氣味,好像鞭炮燃燒釋放出的氣味,好像弟弟的身體正在被什么東西炸裂開來。

        真難聞,我都想吐了。弟弟撇撇嘴說。

        可弟弟忍住了,沒有哭喊,反抗,并像爺爺那樣順從。自打住進爸爸親自打造的木籠子里后,爺爺再也沒有從那里踏出半步。媽媽打開籠門,讓他出去曬曬太陽,他也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媽媽允許他白天的時候去河邊散步,他也沒有反應。

        所有跡象表明,爺爺再也不會去水邊夜游了,他再也不會把自己像一截木棍那樣扔進水里,以激起一點水花,發(fā)出一點聲響。爺爺大概已經忘記了從前的事情。在低矮的籠子里,他整日昏睡,呼嚕連天,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每當被什么東西驚醒,他總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現(xiàn)在幾點了?”當?shù)弥_切的時間后,他又問:“我吃過晚飯了嗎?”或者,“我吃過早飯了嗎?大水來了嗎?我這是在哪兒???我要死了嗎?快,快去叫你奶奶!”似乎連句清楚的話都不會說。

        “爺爺!爺爺!”只有弟弟經常蹲在籠子邊上,有事沒事地喊喊他。

        爺爺偶爾伸出那只干癟瘦削的手臂,在弟弟的腦袋上摸一摸,大概是為了顯示自己還是個活物吧。

        當長久不動的時候,弟弟就會拿雞毛撣子打打爺爺?shù)氖直?,“爺爺,你疼嗎?”或者說,“爺爺你還活著嗎?”

        爺爺艱難地睜開眼睛,只睜開了一半,馬上閉上了。那些眼屎就像膠水,早已將他的眼瞼牢牢地黏合在一起。爺爺睜不開眼睛,可爺爺說話了,他的聲音那么響亮,氣息那么充沛,差點把口水噴在弟弟臉上。

        弟弟感到棉被之下爺爺?shù)纳眢w馬上就要站立起來,掙脫籠子,呼嘯而去。弟弟想到老虎。

        書上講,動物園里的老虎都關在籠子里,到了晚上,它們就會偷偷地哭。那些老虎,真可憐啊。弟弟也很想哭,可哭不出來。他想爬進那籠子里,和爺爺躺在一起,跟他說說話。

        可籠子那么小,要是自己爬進去,會不會把爺爺弄醒啊?“爺爺!爺爺!你要喝水嗎?”弟弟搖晃著爺爺?shù)母觳?,可爺爺睡得太沉了,毫無反應。

        屋子外面,弟弟坐在小板凳上。風吹過他身邊,輕輕地吹著什么。云朵在他頭頂上飄,也不知道飄了多久。弟弟忽然聽到媽媽的聲音。媽媽在搬柴火。媽媽還在和一個鄰居說話,她們說到了爺爺,“這是為了他好啊,我們可不想讓他去喂魚!”

        “籠子里也很舒服的啊。”還是媽媽的聲音,“我們都希望他平平安安,長命百歲呢?!?/p>

        “可不是嘛?!蹦鞘青従优说穆曇簟?/p>

        那一刻,弟弟有些激動,他走到屋里,站在那個籠子邊上,看著爺爺。

        “我們都希望他平平安安,長命百歲呢?!钡艿芟胫鴭寢尩脑?。

        “爺爺,一定要長命百歲啊?!钡艿茉谛睦镎f。

        爺爺忽然睜開眼睛,翻了下眼皮子,嘀咕了句什么,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三個月過去,爺爺沒有跨出籠門半步。當他稍微清醒一點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半蹲在他身邊,試著和他對話。

        “爸,您不能老待在這個破東西里啊,出來走走吧。外面太陽好大,好暖和,好舒服啊?!卑职謰寢屝ξ卣f。

        爺爺縮在臟污的棉被底下,就像一把枯樹枝,只要動一下,就可能發(fā)出某種干燥物質的碎裂聲。

        “要不,您還是躺回到床上去吧?!眿寢屨f。

        “對啊對啊,地上太潮濕了?!卑职忠舱f。

        昏暗的光線下,爺爺?shù)难劬锹德档剞D著,顯得靈活和狡黠。

        “我求求您了?!卑职职欀碱^,好像努力抑制著身體里隨時可能爆發(fā)的什么東西,“請您也為我們考慮考慮吧?!?/p>

        “您是我們家唯一的老人了,我們要好好照顧您?!眿寢屨f。

        “只要您不再去水邊?!卑职掷^續(xù)說,“答應我,永遠也不要去水邊,好嗎?”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要哭出聲來。

        爺爺就像什么也沒有聽見。

        媽媽忽然轉過身去,對著墻角抹眼淚。

        有一天,他們在爺爺?shù)恼眍^底下摸出蠟燭、火柴盒和手電筒,還有一盞臟兮兮的古董級別的煤油燈。

        他們震驚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只有我知道爺爺?shù)男乃?。他想奶奶了。水底木箱子里的奶奶,被那么多水壓著,那么重,那么黑,那么冷。我也想奶奶,非常非常想??赡棠痰臉幼右呀浤:磺?。她把自己永遠留在故園的老房子里。水漫上來的時候,她躲進某個木箱子里。那個足以容納整個身體的大箱子??隙ㄊ沁@樣。

        “那……那些……房子……都造好了嗎?”是爺爺?shù)穆曇簟?/p>

        爸爸快速看了媽媽一眼,低聲說:“還沒有呢。”事實上,他總是在翻工,造了拆,拆了造,弄得主人很不耐煩,認為他不是一個合格的木匠。

        爸爸的嘴皮子動了動,似乎很想說點什么。

        可爺爺已經閉上了眼睛。自從躲進這個籠子里后,他的眼睛從來沒有完全睜開過。

        不一會兒,爺爺已經睡著了。

        屋子里除了爺爺?shù)暮魢B暎闶堑艿艿睦首x聲。自從認識“水”字之后,弟弟對文字的興趣逐日遞增,并慢慢學會了閱讀。

        這天,弟弟在念一篇叫《猴子撈月》的文章。

        “小猴子將手伸到井水中,對著明晃晃的月亮一把抓起,可是除了抓住幾滴水珠外,怎么也抓不到月亮。小猴這樣不停地抓呀、撈呀,折騰了老半天,依然撈不著月亮?!?/p>

        弟弟的聲音就像一種流動的液體,快速占據(jù)著屋子里的各個角落。

        籠子里,爺爺忽然咿咿呀呀地叫起來。

        弟弟繼續(xù)大聲念道:“……小猴這樣不停地抓呀、撈呀,折騰了老半天,依然撈不著月亮?!?/p>

        爺爺伸出手,在棉被之上胡亂抓摸著,揮舞著,好似在模仿那只猴子的舉動。

        弟弟依然大聲念著,反復地念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念著,念得雙頰沾淚,喘不過氣來。

        弟弟躺在地上直打滾。

        “哈哈哈……那只猴子……笑死了……哈哈哈。”弟弟從地上爬起來,慢慢地走到爺爺身邊,看著他,好像在和他說話,“爺爺,你還好嗎?”

        爺爺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說:“我很好啊,我還從來沒有這么好過呢!”

        不知從何時起,弟弟身上鱗片樣的東西已經剝落干凈,脊背上的皮膚重新變得光滑,我摸著它們,感到弟弟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了。他已經認識很多字,能讀懂對我來說像天書一樣的文字,知道人類靠肺呼吸,而魚類靠的是鰓——

        “姐姐,可我沒有鰓啊。”當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忽然難受極了。他快要長大了,他馬上就要長大。可我還沒有。我只想回到故園,回到水下。我永遠也不想長大。

        弟弟最后一次下水的那天,天空碧藍,像被反復地洗過一樣干凈。而那片深闊無邊、寧靜深邃的水域,恰似天空在大地上的投影。

        “這或許是最后一次了。”弟弟看著我。

        “下面很冷,很黑……”他猶豫著,神情有些恍惚。

        他再也不會說:“我要游到水底下看看?!薄拔蚁肟纯次覀冏嫦却^的地方?!?/p>

        我的弟弟長大了。他已經十歲了??伤滤膭幼鬟€是和以往一樣嫻熟,優(yōu)美,具有魚類靈活的體態(tài)和優(yōu)游的稟賦。他天生就是一條魚,生活在水里,靠鰓來呼吸。

        我站在水邊,想著水底下的故園,想著躲在故園木箱子里的奶奶,還有那株大樟樹,它們仍在水下生長。

        弟弟游水的聲音漸漸遠去。那微弱的漣漪,也一圈圈地往遠處蕩漾開去。過不了多久,他的腦袋就會從水里冒出來,他濕漉漉的大眼睛將睜在水面之上,癡癡地望著我。我感到下水的人不是弟弟,而是我。他眼睛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他身體所觸摸的,也是我此刻的感受。我的皮膚頃刻變得冰涼,呼吸難以控制,隨時可能昏倒在岸上。

        弟弟出來了。弟弟站在岸上,他臉色蒼白,嘴唇紫烏,雙腿顫抖著,而那些細密的水珠子正不斷地從額頭上冒出來。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貪婪地呼吸著,吞咽著,好像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我迫切地看著弟弟,等著他如常告訴我水底下的一切。

        弟弟卻說:“下面什么都沒有。除了水?!?/p>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幾天前,有個同學在水里……”弟弟神色黯然,扁著嘴巴,“……老師不讓我們玩水。”他繼續(xù)往下說,“水很危險,那個人淹死了?!?/p>

        我吃了一驚。

        他終于知道了這件事:人在水里是會死的。

        我想告訴他: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有特異功能,你不會死!你從來沒有學過游泳,卻能在水里待那么久,這就是天賦!

        我激動地看著他,迫切地想要把這一切都告訴他。

        “你是魚,你不會被淹死!”當我終于這么說了,卻感到自己好傻,傻透了,誰會相信我的話呢?

        果然,弟弟沖我笑笑,那么冷淡,那么安靜。好像在說,你真傻,你就是個傻姐姐。沒有一個學校會要你,沒有一個同學會喜歡你。

        我看著弟弟,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弟弟走了。那濕漉漉的衣服上還在滴水。那水跡一路灑過去,滴成一條蜿蜒的長線,那線段被地面上的熱氣啜吸著,烘烤著,瞬間變得微弱,頃刻消失了。

        弟弟往學校的方向跑去。

        爺爺仍舊躺在籠子里。籠門敞開著,再沒有人去鎖它了。自從弟弟上學后,我再也不去水邊了。

        “看牢爺爺,哪兒也別去?!眿寢寭臓敔敃宦暡豁懙芈N辮子,死掉。

        白天,爸爸忙著造房子,而媽媽在林場里給人做飯。造房子需要很多木材,他們晝夜不息,輪流伐樹,把木材從山上背下來,用車輛運到鋸木廠,在機器的幫助下,這些長短不一、粗壯不一的樹瞬間變成板材和各種木料,成為一間房子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爺爺常常抱怨那些沒完沒了的砍樹聲打擾了他。

        “有嗎?什么也沒有啊?!蔽翌D了頓,忽然想起了什么,“哦,爺爺,你聽到的是老鼠的聲音吧?”果然,一抬頭,只見鼠群正在房梁上排起長隊,“啊!”我搖晃著爺爺?shù)母觳?,嘴里發(fā)出驚叫聲。

        爺爺不理我,仍舊呼呼大睡。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那么多老鼠出現(xiàn)在房梁上,它們排著隊出現(xiàn),一只大老鼠在前頭引路,后面成群小老鼠探頭探腦,鼠尾上翹,嘴唇相觸,發(fā)出吱吱的聲響。

        “好多老鼠啊!”我告訴媽媽。

        “大概是餓壞了吧?!眿寢屨f。

        這些天,爸爸的木匠坊里也跑出許多老鼠來,錘子掉在地上還砸死一只。“以前也有餓的時候啊,可不見這么厲害?!卑职钟X得這事兒著實蹊蹺。

        老鼠在房梁上吱吱叫了三天。

        第四天黃昏的時候,碩大的雨滴像石頭一樣砸下來,打在屋頂上、窗戶上、門把手上,好像要擊穿這些東西進到屋子里來,將我們覆沒。

        誰也不敢睡覺。我們怕睡著的時候,大水進到屋子里,將我們沖走。除了雨聲,好像這世界上再沒有別的聲音。白天黑夜連成一片,渾然分不清界線。從河邊回來的人都說水面正在不斷上漲,如果大水沖過堤岸,我們就要往高處搬,搬到山頂上去。

        那爺爺怎么辦?

        這些新置辦的家具、物什怎么辦?

        爸爸出去探聽消息了,媽媽在屋子里整理行李,爺爺仍舊躺在籠子里。弟弟告訴他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外面都是水,整個世界都是水,我們可能要搬家,搬到山頂上去。

        “爺爺,您放心,他們會抬你上去的。”弟弟說。

        “我哪兒也不去?!睜敔敭Y聲甕氣地說。

        “如果你不走,就會被水淹死。”弟弟開始嚇唬他,“然后,你的身體里會充滿水,你的衣服會崩裂,紐扣全部掉下來,好像你是一頭大肥豬?!?/p>

        哈哈哈。好久了,弟弟的笑聲回蕩在冷颼颼的屋子里。我們已經三天沒有出門了。媽媽不讓我們出去,好似只要我們一打開門,那些水就會進到屋子里來。我一直想象著這個場景:屋子外面全是水,它們隨時會進來。

        我有一種即刻沉入水底的感覺。

        我害怕這種感覺,又似乎含有期待。無疑,我的那些水底下的祖先都經歷過這一刻,大水沒過頭頂?shù)囊豢?。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我忽然想起奶奶,她在那個木頭匣子里還好嗎?

        我走到爺爺身邊蹲下,充滿同情地望著他。

        “爺爺!”他沒有吭聲。

        當我再次叫他的時候,他才睜開眼睛,微笑地望著我。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我說話。他聲音輕柔,含著倦意,隨時可能睡著。

        他的話一字不落地進入我的耳朵里,每一個聲音都落到實處。

        雨停的那個晚上,我睡得很熟。第二天早晨,媽媽的尖叫聲將我從夢中驚醒。

        爺爺不見了。

        籠門打開,里面空空的,沒有爺爺。

        外面的世界,目之所及,皆是洪水過后的荒涼景象。大樹被連根拔起,折斷的樹枝橫躺在地上,魚在淺水塘里蹦跳著、奄奄一息,牲畜的尸體擱置在岸邊,悲傷的人們在河的兩岸哭泣。

        我們沿著河岸,追了三天。黃色的泥漿水翻滾著,旋轉著,一路向前,好似要奔赴世界盡頭。忽然,一只脹鼓鼓的豬崽上下浮動著,順流而來,只一會兒,便被沖得無影無蹤。

        我們癱坐在河邊,感到再無力氣多行一步。

        “全是大魚?。 币宦飞?,媽媽一直喋喋不休,她覺得可惜,如果不是沿途尋找爺爺……那些魚,它們多么鮮美啊,可以水煮,可以蒸煎,可以燉湯,怎么燒怎么好吃??稍谶^去的三天里,我們不得不將那些鱗片滑落、鰓蓋翕動的大魚,不斷拋入翻滾的河水之中。它們體型碩大,身體濕滑,散發(fā)出一股強烈的腥澀氣。

        當大魚入水,身體與水面相擊的那一刻,河面?zhèn)鱽硪魂嚸土业幕仨?。我似乎聽到了魚的喘息聲,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被拯救的歡樂。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魚,差不多有一個人那么長,有一個人那么粗。它們的眼睛那么大,是永恒的人類的眼神做成的。好像它們根本不是魚,而是人。世上消失的人都躲到水里去,化成魚了。

        洪水過后,爺爺來到我的夢境里。

        他騎在一條鯨魚上。他的白胡子浸在洶涌的水波里,閃著模糊的光芒;他的雙腿健壯而有力,緊緊地夾在魚腹兩側;他嘴里叫喊著,身體因魚身顛簸而不住地搖晃著,翻滾著。不過,他很快就找到了最佳位置。

        “等等!等等我!”一路上,我向著鯨魚游去的方向奔跑著。

        夢里,我一直在跑。我在水面上跑,我跑在白天和黑夜里。我奔跑著,騎到鯨魚身上。它帶著我和爺爺,穿過茫茫大水,穿過故園的籬笆墻……

        這個夢,一做就是很多年。

        村里人漸漸老去,我的爸爸媽媽也老了許多。爸爸的記憶越來越壞,許多房子只造了一半,就廢棄了。人們認為他是一個糟糕的木匠,早已不愿意把活兒交給他做。我的弟弟已經長大,去了遠方。

        鯨魚老了,它孤獨地游動著,暗色的身體在水面上一沉一浮,一起一落,越來越臃腫,越來越遲緩,隨時可能沉到水底。

        而我的爺爺,大概早已變成鯨魚游走了。

        ⊙ 李云楓?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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