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禾
在古代“到此一游”會推促文化的積淀,是因為媒體方式的缺乏。今天,人們擁有更多的形式和手段完成有限之生命與外物之長久永恒的對話;有更多的手段留住“來此、在此、見此、證此”的瞬間。在《西游記》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孫悟空在佛祖手指寫下“到此一游”。如今,有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到此一游”前幾年被刻到了埃及的神廟上,如今又刻在故宮的大缸上。為何在景點刻字留名如此盛行?“中國式旅游”的根源在哪?
無法考證“到此一游”確切的發(fā)源年代,倒是古人喜歡隨處題寫的行為卻一直存在。
據(jù)《晉書·衛(wèi)恒傳》記載,漢靈帝時,字寫得最漂亮的書法家?guī)熞斯伲拖矚g在墻上寫字。因為當(dāng)時人們喜歡看他在墻上寫字,師宜官有時去酒店消費身上沒帶錢,就采取這方式向觀者索討酒錢。酒錢夠了,就將墻上的字清除掉,即所謂“或時不持錢詣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討錢足而滅之?!?/p>
魏晉時期,類似師宜官這樣的題壁行為更為普遍,有“書圣”之稱的東晉書法家王羲之還曾弄出了父子墻上“斗字”的故事。有一次王羲之去都城,臨行前在墻上寫字,即唐孫過庭《書譜》的“臨行題壁”一說。其子王獻之等父親走后,悄悄將字擦掉,在原處寫上自己的字。王羲之回來后,覺得墻上的字寫得不好,還認為是臨走酒喝得太多了。
在墻上涂鴉曾是中國古代書法家的一大樂趣。據(jù)陸羽《僧懷素傳》記載,唐代僧人書法家懷素每次喝酒喝到興頭上時,都會“遇寺壁里墻,衣裳器皿,靡不書之”。
唐末五代書法家楊凝式世稱“楊少師”,外號“楊瘋子”,其平生惟一癖好就是題壁,只要他進院,看到光潔的墻壁手就癢癢,“書其壁盡方罷”。據(jù)《舊五代史·楊凝式傳》,楊凝式“善于筆札,洛川寺觀藍墻粉壁之上,題紀(jì)殆遍”。
到唐宋時期,在墻上涂寫的現(xiàn)象幾乎隨處可見,但這時“斗詩”更出名,成為題壁新潮,謂之“題壁詩”。這些題壁多發(fā)生在旅行之中,“到此一游”味道十足。
唐代題壁有多盛行?唐代詩人項斯《贈金為姚合使者》詩稱:“官壁詩題盡,衙庭看鶴多。”當(dāng)時詩人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介紹白居易的流行情況時亦稱:“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堠、墻壁之上無不書?!边B皇宮的墻壁都敢涂寫,可見唐代“涂鴉情結(jié)”有多么濃。
在唐宋以后,題壁熱度方有所降溫,但在旅行中仍十分常見。明朱長祚《書驛亭壁方壽州詩后》詩稱:“最是臨風(fēng)凄切處,壁間俱是斷腸詩。”
在唐代,幾乎沒有詩人未涂過鴉,《全唐詩》中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詩歌系題壁詩;題壁文化也為當(dāng)時大眾所接受,能有名人“到此一游”來涂鴉被認為是一件有臉面的事情。據(jù)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上“巫詠難”條,當(dāng)年秭歸縣令繁知一,聽說正在旅游的白居易將經(jīng)過巫山,特地把神女祠的墻壁粉刷一新,而且還特意先在墻上題詩一首:“蘇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詩。為報高唐神女道,速排云雨候清詞?!?/p>
詩人李白同樣喜歡在墻上題詩。有一次,他在洛陽同華問傳舍的墻壁看到有一首詩,驚為仙人之作。知道是安徽歙縣人許宣平所題后,東游時特去拜訪,但未能見到,離開時遂留下《題許宣平庵詩》:“我吟傳舍詩,來訪真人居……”李白死后,其位于今安徽馬鞍山市境內(nèi)長江邊采石磯附近的墓地,也成為后人涂鴉之地。明代梅之渙《題李白墓》詩云:“……來的去的寫兩行,魯班門前掉大斧?!泵黢T夢龍《古今譚概·苦海部》“采石詩”條稱:“往來詩人題詠殆遍”。
在古代文人生活中,涂鴉儼然成了其生活的一部分。北宋文學(xué)家石延年,有一次與好友和尚秘演一起到繁臺寺的閣亭喝酒,酒菜很豐盛,是土豪牛某提供的。石延年說“此行可紀(jì)”,牛某捧來筆硯,石延年在墻壁上大筆一揮,留下了“石延年曼卿同空門詩友老演登此”。牛某希望也能題上大名,石延年不好意思拒絕,遂題“牛某捧硯”4字。此事作為涂鴉佳話,被宋人文瑩記錄在《湘山野錄》一書中。
宋代文人繼承了唐代文人的風(fēng)格,對題壁興趣似乎更濃。曾任殿中侍御史的長沙人劉次莊,就極愛在墻上到處亂寫。據(jù)宋曾敏行《獨醒雜志》記載,劉次莊“自幼喜書,嘗寓于新淦,所居民屋墻壁窗戶,題寫殆遍”。
像劉次莊一樣,古代很多文人都為“題壁控”,宋代大文豪蘇軾也是其中之一,《蘇軾詩集》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詩是“涂鴉詩”。蘇東坡最有名的一首哲理詩:“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是他即興涂鴉之作,名叫《題西林壁》。
在南宋文人中,題壁詩最凄美最令人欷歔的,當(dāng)是陸游的“沈園題壁”。陸游在游位于今浙江紹興的沈園時邂逅前妻唐婉,相敘后在園壁上即興寫下了有名的《釵頭風(fēng)》:“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而據(jù)宋陳世崇《隨隱漫錄》記載,陸游后游蜀地,還曾因題壁詩與一驛卒女結(jié)下情緣。
除了題寫風(fēng)景,題寫畫卷也是中國文化中極為常見的現(xiàn)象。大凡傳世的書畫珍寶,有幾個前前后后沒有長長的題跋,或是加蓋了數(shù)不清的收藏璽印的?
比如那個喜歡四處“御覽”的乾隆。題跋文字還好,一般在書畫之外接補一段紙;收藏章就要討厭多了,往往蓋得哪哪都是,嚴(yán)重者真的會影響書畫原本的面貌。
有人認為,最早的“到此一游”4個字是出現(xiàn)在《西游記》中,孫悟空在大鬧天宮時曾在靈霄宮的柱子上寫下的“齊天大圣到此一游”。實際上,古人喜歡涂鴉不虛,但很少會寫上“到此一游”4個字,有的人甚至只題壁,不留名。但古代也不乏好賣弄文采的俗人,甚至拐彎抹角罵人,以示有水平。
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記載有不少漢魏名人涂鴉的故事,其中呂安題“鳳”說的就是用題字戲弄人。呂安與名流嵇康是好朋友,有一次他去嵇家拜訪,嵇康剛好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出門迎接。呂安沒進去,在門上寫了個“鳳”字,便回去了?!傍P”乃“鳳”的繁體字,但“鳳”字拆開,乃“凡鳥”二字。
《世說新語·捷悟》中,還記載有在曹娥碑上涂鴉的故事,涂鴉文字連曹操一時也未理解。曹娥為東漢孝女,死后人們?yōu)樗⒈?,故稱“曹娥碑”。有人在碑背題了“黃絹幼婦,外孫莨虀臼”9個字,曹操與楊惰經(jīng)過時,便問楊惰懂不懂。楊惰一看,原來這是“絕妙好辭”的意思:“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虀臼,受辛也,于字為辭。”
如此賣弄,不過是一種文字游戲。如“蟲二”,也是這類涂鴉之作,據(jù)說系當(dāng)年清乾隆皇帝下江南,經(jīng)蘇州太湖邊上東山時信手所書。當(dāng)時隨行不解,后方知是“風(fēng)(風(fēng))月無邊”之意。此外,在杭州西湖、山東泰山等景區(qū)都有“蟲二”涂鴉,均傳是清代遺跡。其實,明代已有“蟲二”題書的說法。清褚人獲《堅瓠集》“無邊風(fēng)月”條引《葵軒瑣記》,明代風(fēng)流才子唐伯虎曾給妓女湘英家題了一塊“凰月無邊”匾額,唐伯虎好友祝枝山看到后,告訴湘英:“此嘲汝輩為蟲二也?!?/p>
然而,到處題壁并不是都受古人歡迎的,有人甚至因為未經(jīng)允許在人家墻上涂鴉而吃上官司。明俞弁《逸老堂詩話》記載,宋人張表臣游南徐(今江蘇鎮(zhèn)江)甘露寺,“偶題小詞于壁間”。寺僧很不高興,稱“方泥得一堵好壁,可惜涂壞了?!备事端乱驗椴幌矚g游人“到此一游”,凡見涂鴉,即便出自名人之手,往往都要磨掉。
歷史上,還有人因為喜歡到處題壁而留下不雅之名。如明朝時,有個叫杜庠的進士便因此而遭譏笑。據(jù)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杜庠”條,杜庠因曾在赤壁題詩:“莓墻椒壁,過輒留題?!比朔Q“杜赤壁”,
有的人臉皮厚,歪詩也敢往墻上題。清王士稹《五代詩話》“杜荀鶴”條引《留青日札》記載,有位富家子弟杜四郎,比照“善題壁”的唐代詩人杜茍鶴,號稱“杜茍鴨”。因水平太差,其題壁常被親朋粉刷掉,但杜四郎并不生氣,反自嘲道:“三十年來塵指面,如今始得一枚泥?!?/p>
杜赤壁、杜茍鴨這樣胡亂涂鴉只是遭人反感,北宋劉頒《中山詩話》所記的“豁達李老”甚至因涂鴉惹上了官司?!盎磉_李老”喜歡寫詩,但“詩句鄙下”。有一次他在人家剛粉刷的墻上題詩,主人見了大怒,于是“訴官杖之,拘執(zhí)使市石灰更朽漫訖,告官乃得縱舍?!?/p>
可見,古代對涂鴉行為雖較為寬容,但也并非不論地點、不看對象就可“到此一游”。
遇到“題壁控”怎么辦?古人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在游人喜歡涂鴉題壁的地方,設(shè)一“詩板”,專供游人亂寫亂畫。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上,這些書畫題跋印鑒,記錄了書畫的流傳序列,為今人鑒定古畫真?zhèn)翁峁┝藦娪辛Φ淖C據(jù)。
從前述幾個故事來看,涂鴉似乎是中國人的特有“傳統(tǒng)”。其實不然,外國人“涂鴉”也很有歷史。
《野牛圖》,被無數(shù)部介紹西方藝術(shù)史的書籍列為西方藝術(shù)開端的“作品”,與其說是壁畫,倒不如說更像是史前人類的“涂鴉”。
這件史前壁畫發(fā)現(xiàn)于西班牙阿爾塔米拉山洞,是保存良好的史前繪畫,繪制于舊石器時代晚期。其中繪有涂成紅、黑、紫色的野牛群,以及野豬、野馬和赤鹿等。該壁畫被公認為世界美術(shù)史上原始繪畫的代表作。
而在古羅馬城市龐貝,涂鴉更是無處不見。這座城市在公元79年因火山噴發(fā)被掩埋,以至于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當(dāng)時人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
龐貝的墻壁上有6000多處涂鴉,涂鴉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所有能想到的詞語都能在墻上找到。比如,一個人詛咒另一個人:“??!杰斯,愿你潰爛的膿包再次裂開,比上次疼得還要厲害。”表示感謝的人寫道:“祝愿請我吃午飯的人身體健康!”不滿的謾罵也屢現(xiàn)其中:“薩密斯致克諾里斯:去上吊吧!”
這些涂鴉顯然沒有什么藝術(shù)性,大部分屬于我們今天所定義的“不文明行為”的產(chǎn)物,涂鴉的內(nèi)容更可以用“粗俗”這樣的詞匯形容。但這些涂鴉卻成為了今天的考古學(xué)家了解當(dāng)年龐貝人日常生活的真實佐證。
就說“到此一游”鼻祖孫悟空,最后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一壓就壓了五百年,多虧了唐僧揭去了封印的偈子,才獲得自由的新生。從此以后,孫大圣再也沒干過亂寫亂畫的事。原來孫大圣,也有學(xué)乖的時候。
再看《水滸傳》。先說武松,那一年殺了20多個人之后,在飛云樓的墻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便開始了亡命天涯的生活。
還有宋江,發(fā)配江州之后,明明日子過得不錯,戴宗、李逵、張順都圍著他,美酒鮮魚,好吃好喝。偏偏他酒后忘形,在潯陽樓提了反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quán)涤酢K麜r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還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后面。便宜了黃文炳,他靠告發(fā)宋江起家,換來了一身富貴。不但宋江,連累得戴宗差一點把命也搭進去,真應(yīng)了那句話:“不作就不會死。”這才引出了“白龍廟英雄小聚義”的大關(guān)節(jié)。
這些雖是文學(xué)作品,但是依然醒目的提示我們,凡事都是雙刃劍,如何揮舞在個人。即使古時候,“到此一游”也不可亂寫,寫不好,還是會出事。
當(dāng)然,在今天,“到此一游”的雙刃劍不僅僅是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這樣文學(xué)性的夸張,它的負面更主要地表現(xiàn)在與現(xiàn)代文明公民基本素養(yǎng)的背離。
在古代“到此一游”會推促文化的積淀,是因為媒體方式的缺乏。而且那些構(gòu)成文化積淀和拉升文化品質(zhì)的“到此一游”往往文辭優(yōu)美,本身就是一項藝術(shù)創(chuàng)造,絕非孫悟空那般沒有什么文化的表達。
其實,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大工業(yè)時代之后的思想藝術(shù)和物質(zhì)創(chuàng)造,都與先前表現(xiàn)出了質(zhì)的不同。今人的題寫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很難與千百年前的遺存融合。這種不能融合的割裂,其實是對文化遺存的破壞。我寧可認為,那些街頭無名藝術(shù)家在廢棄的民房、工廠的圍墻、商業(yè)鬧市的地面上等地創(chuàng)作的涂鴉,可以充分彰顯當(dāng)代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精神和活力,也不覺得刻寫“到此一游”與歷經(jīng)千百年的風(fēng)景或名勝能夠圓融無痕的結(jié)合。
今天,人們擁有更多的形式和手段完成有限之生命與外物之長久永恒的對話;有更多的手段留住“來此、在此、見此、證此”的瞬間;有更多的媒體手段把這個美好的瞬間攜帶在身邊,傳遞給世界。游歷的感觸、見證,微博、朋友圈,哪個都能寫。相比之下,那種粗糙、具有破壞性的“手工業(yè)”,顯然不能具備這樣的功能。
在當(dāng)代社會,文明發(fā)展的“斷裂”和全球一體化,使人們越發(fā)認識到不同文明歷史遺存多樣性的價值。“到此一游”的題寫,不再具備增加文化內(nèi)涵的作用,只剩下對歷史文化遺存脆弱的機體造成的破壞了。不是所有古來有之的事,在今天都具有合理合法性,都要不加甄別地發(fā)揚,很多事,今人使不得。
(摘自《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