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陽

民國時期西部文學中的神秘主義

李興陽

民國時期西部文學中的口傳文學、民族文學和新文學，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神秘主義色彩。西部宗教神秘主義、民間神秘文化和西部自然影響下的西部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不僅是民國時期西部文學的表現(xiàn)對象，也是西部文學神秘主義的重要成因。西部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神秘主義觀念與表現(xiàn)對象的神秘意蘊的遇合或抵牾，使西部文學中的神秘主義表現(xiàn)得異常豐富和復雜。

民國時期；西部文學；神秘主義

20世紀初至40年代末的中國西部文學，可概稱為民國時期西部文學。民國時期的西部文學，是多元的，主要有三大方面：其一，西部口傳文學，在西部民間口頭流傳的文學主要有西部民族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民間歌謠等；其二，西部近現(xiàn)代過渡時期的民族文學，這個時期的一些西部民族作家，如藏族的協(xié)林巴·明久倫珠、蒙古族的賀什格巴圖、維吾爾族的賽依德·胡賽音·汗·泰杰里、哈薩克族的阿合提·烏魯木志等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歷史轉(zhuǎn)折時期既新且舊的過渡性特征；其三，西部現(xiàn)代新文學，西部本土少數(shù)民族作家和漢族作家具有現(xiàn)代色彩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東部“西行者”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如茅盾在甘肅、新疆的文學活動等。此外，還有瑞典人斯文·赫定、丹麥人亨寧·哈士綸、日本僧人河口慧海、法國人大衛(wèi)·尼爾等域外探險者、旅人、僧侶寫作的與中國西部有關(guān)的各類有文學色彩的著作。民國時期的西部文學，其部分作家作品有內(nèi)在蘊含不盡相同的神秘主義色彩。

所謂神秘主義是一個使用廣泛、所指多樣、含義模糊因而難以確切定義的概念。宗教、哲學、美學、文藝和民間文化等領(lǐng)域，都有各自的神秘主義。形形色色的神秘主義，不論是指“一種現(xiàn)象、一種文化、一種思想或精神，還是一種能力或感覺，人們之所以稱它們是‘神秘’的，是因為它們都具有一種共同的性質(zhì)，即非理性性質(zhì)，也就是通過理性無法理解、表述、把握的性質(zhì)?！雹偻趿骸蹲诮躺衩刂髁x的性質(zhì)》，《世界宗教研究》1996年第1期。民國時期西部文學中的神秘主義亦不例外。民國時期，西部口傳文學、西部近現(xiàn)代過渡時期的民族文學、西部現(xiàn)代新文學中的神秘主義，因其創(chuàng)作主體的神秘主義觀念、表現(xiàn)對象的神秘意蘊以及二者之間遇合方式的不同，其內(nèi)在質(zhì)地與外在表現(xiàn)也都不同，各具特點。

一、民國時期西部口傳文學中的神秘主義

西部民族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和民間歌謠，其中的大部分是歷史流傳下來的文化遺產(chǎn)，雖然大都不是創(chuàng)作于民國時期，但在民國時期的西部民間、傳播媒體乃至學校教育中廣為傳播，譬如，被譽為“東方的荷馬史詩”的《格薩爾》是世界上唯一的“活史詩”，至今仍有上百位民間藝人，在中國的西藏、四川、內(nèi)蒙古、青海等地區(qū)傳唱，比代表西部現(xiàn)代文學主潮的新文學有更深厚的民眾基礎(chǔ)，有更廣泛更持久的反復再創(chuàng)作與再接受的社會過程。西部口傳文學隱含的神秘主義思想觀念，不僅對民國時期的西部各族民眾有巨大的影響，而且對民國時期的西部新文學創(chuàng)作也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因此，討論西部現(xiàn)代文學的神秘主義問題，不應忽略對西部口傳文學中的神秘主義的研究。

西部口傳文學中的民族史詩，如《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等，都有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突出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民族英雄的神話化，如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中的格薩爾王出身不凡，是天神之子；其品格才能亦不凡，是神、龍、念三者合一的半人半神的英雄①念：藏族原始宗教里的一種厲神。。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中的眾位英雄，如江格爾、洪古爾、薩布爾、阿拉譚策吉、古恩拜、薩納拉、明彥、哈布圖、凱·吉拉乾等，都出身不凡，既有凡人的各種稟性特征，又有天神的上天入地、幻變易形、死而復生等非凡本領(lǐng)，都是半人半神的英雄?？聽柨俗巫逵⑿凼吩姟冬敿{斯》中的歷代英雄，都與格薩爾、江格爾一樣，是半人半神的英雄，既有凡人的各種稟性，又有天神非凡的智慧和本領(lǐng)；其二，宗教思想的滲透與浸染，如《格薩爾》的各種寫本大多是由不同歷史時期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各派僧人依據(jù)民間說唱寫定的，西藏歷史上的紅教、花教、白教、黃教以及黑教（即苯缽教，亦稱苯教、缽教）等眾多教派，紛紛在故事中滲進各自的宗教觀念，使其浸染混雜的宗教色彩?！督駹枴分械淖诮躺室矎碗s多樣，作為蒙古社會思想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的薩滿教、道教和佛教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反映?！冬敿{斯》中的宗教色彩也是復雜多樣的，薩滿教、祆教、伊斯蘭教都有遺存。其三，巫文化的影響，各式各樣的神秘的巫文化因素在《瑪納斯》等史詩中幾乎是無處不在，如《瑪納斯》中的一段詩句：“找來了一根新鮮樹枝，/把它埋進濕潤的泥土，/泥土上噴灑清水。/樹枝被取出來了，/快刀割，利斧砍，/剁成四十截，/拿到氈房處，/咒語竊竊、念念有詞，/撒向卡里瑪克人駐扎的方向?！边@是勇士出征前的宣誓儀式，儀式中的“樹條青青，勇士們年輕，這相同之點可以互相起交感作用。這種儀式的目的是，讓違背誓言者象這條樹枝一樣失去年輕的生命。”②阿散拜·瑪提利：《柯爾克孜族英雄史詩〈瑪納斯〉中的巫術(shù)和占卜》，忠錄譯，《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第2期。概言之，不論是神話化、宗教滲透還是巫文化影響，無不使西部民族史詩染上內(nèi)在質(zhì)地不同的神秘主義色彩。

西部口傳文學中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非常豐富，如在西藏廣為流傳的有關(guān)機智人物阿古登巴、聶局桑布的系列故事，在新疆及世界各地廣為流傳的機智人物納斯爾丁·阿凡提的系列故事，在回族民間廣為流傳的機智人物《阿卜杜的故事》，在內(nèi)蒙古廣為流傳的《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吉雅其》《獵人海力布》等故事，都有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突出表現(xiàn)在六個方面：其一，自然崇拜，西部民間故事中的自然萬物，都有神秘而神奇的特性，如維吾爾族的《生命之水》《神秘的泉水》等故事中的水，都是神秘而神奇的水，可以治病，可以使人返老還童，可以讓死人復活，也可以讓人變成動物或讓動物變成人；裕固族的《薩爾木拉》《古吉瑪》等故事中的山鷹、百靈鳥、狼等動物，都在裕固族人落難時神奇地出現(xiàn)，并幫助落難者脫困；蒙古族的《青公?！贰痘砝锊祭飦喬亍返裙适露紓鬟_出蒙古人對蒼狼、白鹿、熊、芒牛、天鵝、海青（鷹）以及樹木等的崇拜；其二，萬物有靈觀念，西部民間故事、神話傳說大都蘊含萬物有靈觀念，西部各民族所崇拜的日月山河、大漠戈壁、風霜雨雪、草木花鳥、狼蟲虎豹、駝馬牛羊等，在神話傳說故事中都是有靈魂的。如藏族民間故事《山大王請客》中的小白兔，是天上的玉女姑娘變成的，小白兔后來又變成一位民間美女，與救過她的獵人頓珠結(jié)為夫妻，以報答救命之恩。在西部民間故事里，不僅動植物有靈，就是石頭也是有靈的，如維吾爾族的《白石頭，綠石頭》《裂開吧，我的石頭》等故事中的石頭都是有靈的，它們都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夠給善良的人和動物帶來生命和幸福，也能夠給惡人或其它邪惡的勢力以嚴厲的懲罰。其三，靈魂不滅、靈魂轉(zhuǎn)世與靈魂外寄觀念，這些靈魂觀念在西部民間故事中的存在較為普遍，如維吾爾族的《英雄欽鐵木爾》《牧老頭與兒子》、裕固族的《白天鵝與天鵝琴》《貢爾建和央格薩》、藏族的《茶和鹽的故事》《臟姑娘的奇遇》等故事?！杜K姑娘的奇遇》講述的就是靈魂外寄的故事，故事中那棵長在山洞里的長青樹是熊頭人（實為山神之子）的魂命樹，熊頭人的魂寄托在這棵長青樹上，與這棵樹是共命的。在熊頭人與敵人戰(zhàn)斗時，姑娘遵囑不斷澆灌魂命樹，以保全熊頭人的性命?！暗搅说谌?，洞外喊殺聲更震得地動山搖，姑娘也更專心地澆著樹。但當喊殺聲又接近洞門時，樹突然枯萎下去，姑娘心急，急忙用水澆，但仍然無效。想到熊頭人說的‘樹若枯萎我將死去’的話，……她一下子滴下淚來。當眼淚一滴在樹上時，樹又突然活了過來，同時洞外的喊殺聲也一下子被壓下去，而且慢慢地靜寂無聲了。”①肖崇素搜集整理：《增布的寶鳥》（藏族民間童話故事集），重慶出版社1983年版，第114頁。姑娘的眼淚救活普通水救活不了的長青樹，因此救了洞外死戰(zhàn)的熊頭人，這是情感的力量，也是魂命樹與熊頭人魂靈相通命運與共的結(jié)果。其四，鬼神觀念，受西部各民族獨有的鬼神觀念的影響，神仙、鬼怪、妖魔等是西部民間故事里最常見的角色，如蒙古族民間故事《吉雅其》里的吉雅其愛馬，其妻愛孩子，他們死后都陰魂不散，后來分別變成牲畜保護神和孩子保護神。維吾爾族的《皇上與玉哈》中的叫玉哈的女阿勒瓦斯特、《金寶劍》中的牙力麻吾孜等都是有名的危害人間的惡鬼；其五，巫術(shù)與魔法，“科學生于經(jīng)驗，巫術(shù)成于傳統(tǒng)。”②[英]馬林諾夫斯基：《巫術(shù) 科學 宗教與神話》（影印本），李安宅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4頁。有悠久傳統(tǒng)的巫術(shù)與魔法，在西部各民族的民間故事中不僅很常見，而且變化多端，充滿神秘色彩，如蒙古族的《獵人海力布》中的海力布，為了救助鄉(xiāng)親不受洪災，觸犯了不能說出寶石秘密的禁忌，遭到神秘的懲罰，被變成了石頭。再如維吾爾族的《神奇的箱子》中的巫神有超凡的神奇力量，救出被繼母扔到戈壁荒漠的姑娘，送給她一個神奇的箱子，這個箱子能滿足姑娘的各種愿望；同時也送給繼母的親生女一個箱子，但這個箱子裝有兇龍，為被害的姑娘報了仇。其六，宗教觀念，西部各民族的民間故事，有很多有濃郁的宗教觀念。如藏族的宗教訓諭故事《阿難陀》《目蓮救母》等宣揚的是佛教觀念；回族的《爾里的奇遇》《曼蘇爾和花媳婦》傳達的是伊斯蘭教觀念。這六個方面沒有截然的界限，它們常?；旌显谝黄?，互為因果，構(gòu)成西部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口傳文學的神秘主義色彩。

西部民族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民間歌謠等口傳文學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在民國時期的再創(chuàng)作與反復傳播從來沒有停止過，是口傳的“活文學”，其蘊含的神秘主義思想觀念、思維方法，對民國時期的西部各族民眾與文學創(chuàng)作者都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二、民國初期西部民族文學中的神秘主義

民國初期，是中國西部文學從古典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過渡期。本時期，蒙古族的依?！さそ鹜?854～1907）、賀什格巴圖（1849～1915）、嘎莫拉（1871～1932）、克興額（1889～1950）、維吾爾族的賽依德·胡賽音·汗·泰杰里（1850～1930）、藏族的協(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1876～1913）、哈薩克族的阿拜·庫南巴依（1845～1904）、阿合提·烏魯木志（1867～1940）等西部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方面繼承和弘揚西部口傳文學，另一方面又有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和民族風格，表現(xiàn)出歷史轉(zhuǎn)折時期既新且舊的過渡性特征。一些作家的詩文創(chuàng)作在表現(xiàn)出一些新的思想意識的同時，有濃郁宗教神秘主義色彩和民族神秘文化色彩，如新疆詩人阿合提·烏魯木志創(chuàng)作于清末民初的《吉汗夏》《麥加旅行記》等詩歌有伊斯蘭蘇菲主義思想；再如西藏詩人協(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創(chuàng)作于清末民初的《自敘隨筆》《自敘噶協(xié)》《憶拉薩》（又譯為《想念吉祥法輪圣地拉薩之歌》）等詩作，就有世間無常、因果報應、輪回轉(zhuǎn)世等佛教觀念。

協(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的著名抒情長詩《憶拉薩》創(chuàng)作于晚清王朝與中華民國的新舊政權(quán)更迭之際，其思想內(nèi)容非常豐富，有拉薩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有民間風俗人情，有藏民的日常生活、佳節(jié)愉樂，有僧俗民眾虔誠信佛的盛況，有對佛教思想的宣揚，有離鄉(xiāng)背井、流落異國、寄人籬下之嘆，有對故鄉(xiāng)拉薩的思念和熱愛。在如此豐富復雜的思想內(nèi)容中，又以對西藏拉薩僧俗民眾宗教活動的抒寫及對佛教思想觀念的宣揚最為突出。

協(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的抒情長詩《憶拉薩》對拉薩僧俗民眾宗教活動的抒寫是多側(cè)面多角度且十分全面的，詩的第21節(jié)至35節(jié)幾乎把整個拉薩的宗教活動都寫到了：有拉薩大昭寺小昭寺的亮亮神燈、聲聲祝禱與虔誠瞻仰；有懸旗熏煙、助神之聲震撼須眉的祭祀護法神的活動；有信徒在布達拉宮里專專注目頂禮朝佛；有大德高僧法堂說法講經(jīng)如降甘霖，蕓蕓眾生合掌聽講如聽福音；有信徒不顧年高體弱不辭辛勞圍繞大昭寺與拉薩進行小轉(zhuǎn)經(jīng)和大轉(zhuǎn)經(jīng)，形成涌動的轉(zhuǎn)經(jīng)人潮；有經(jīng)懺和尚敲鐃擲花撒谷米做法事，降魔驅(qū)鬼；有僧俗信徒在寺廟殿堂外五體投地叩長頭；有蕓蕓眾生搖著刻有嘛尼經(jīng)文的轉(zhuǎn)經(jīng)筒，應召積善業(yè)；有施主四面八方千里迢迢來獻貢；有沙彌拋棄紅塵剃發(fā)出家；有喇嘛尋找深山幽谷小寺靜修；有格西在拉薩大小傳昭法會上辯經(jīng)，等等。協(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在抒寫拉薩僧俗民眾的這些宗教活動時，不僅充滿了感情，而且也充滿了一個藏傳佛教信徒的虔誠。

協(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的抒情長詩《憶拉薩》不僅全詩以佛教思想為底色，用很多的筆墨抒寫拉薩僧俗的各種宗教活動，而且還有一些直接闡揚佛教思想的詩節(jié)，如詩的第36節(jié)“囂囂塵世貪欲廣，/冷冷斜觀不留連，/悲悲厭世出離去，/憶拉薩，此念油然生?！雹賲f(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憶拉薩》，李學琴譯，《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2年第1期。這些詩句講塵世貪欲或貪欲塵世不值得留戀，油然生出厭世出離之念。出離可釋為出家、戒斷或佛家所謂涅槃，了脫生死輪回，證得不生不滅寂靜安樂的境界，也就是佛的境界。詩的第37節(jié)“惝惝幌幌妄念起，/翻翻騰騰感恩多，/思思禪悟法空性，/憶拉薩，百念自消沒?！雹趨f(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憶拉薩》，李學琴譯，《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2年第1期。這些詩句講佛教哲學的性空說，佛家有多種觀點不同的性空說，這里的性空說是認為世界萬物都是由人們自身的妄念而出現(xiàn)的，通過佛教所說的禪定后，就能覺悟世間萬事萬物是虛幻的，在本質(zhì)上是空無的，于是百念自然消失。詩的第38節(jié)“我我唯是執(zhí)二執(zhí)，/閃閃現(xiàn)有實真無，/明明顯顯色是空，/憶拉薩，空性聲應谷?！雹蹍f(xié)噶林巴·明久倫珠：《憶拉薩》，李學琴譯，《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82年第1期。這些詩句講佛教哲學的色空觀念，詩中的“二執(zhí)”有不同的釋義，這里可釋為“我執(zhí)”與“法執(zhí)”，這些“執(zhí)”都是虛妄的，閃爍現(xiàn)有的東西其實都是不真實的，而一切都是空的觀點才是明顯真實的。貪、嗔、癡都產(chǎn)生于“執(zhí)”，理解了色是空，有了性空觀念，就不會有“執(zhí)”，就諸法無我了。詩中闡揚的這些“佛教之哲學，是神秘主義的?！雹荞T友蘭：《中國哲學中的神秘主義》，《燕京學刊》1918年創(chuàng)刊號。

民國初期，給西部民族作家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以較大影響的，不僅有上述的佛教，還有伊斯蘭教。伊斯蘭蘇菲神秘主義思想對民國初期的維吾爾族、回族等民族作家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巨大。蘇菲主義是伊斯蘭教的神秘主義流派，也被稱為伊斯蘭教神秘主義（Islam Mysticism）。伊斯蘭蘇菲神秘主義認為現(xiàn)實是虛妄的，現(xiàn)實生活的苦難是安拉的恩賜，提倡守貧、苦行、禁欲、忍耐、屈從，唯有經(jīng)歷了苦難，才能認識真主、喜愛真主，最后達到與真主合而為一，亦即“人主合一”，從而使靈魂得到撼救，但不企求獲得真主給予后世的報酬。蘇菲神秘主義傳入中國后，對中國回族、維吾爾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持久而深遠的影響，如優(yōu)素甫·哈斯·哈吉甫（1019～1085）創(chuàng)作于11世紀的長詩《福樂智慧》就有了蘇菲神秘主義影響的痕跡；再如蘇菲主義詩歌在維吾爾古典文學史上作為獨特的文學流派，萌芽于12至13世紀，15至16世紀出現(xiàn)專門闡述該派思想的各類體裁的作品，到17世紀形成獨立的文學派別，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30年代①參見吾爾買提江·阿布都熱合曼著《試論維吾爾蘇菲主義詩歌的形成與發(fā)展》，《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如新疆現(xiàn)代哈薩克族文學奠基者阿合提·烏魯木志的早期詩歌中就有蘇菲主義思想，他在詩中這樣寫道：“安拉用愛創(chuàng)造了人類，/效法神性是你的天職，/去愛世界所有的人類，/應知這才是唯一的真道。”人類是安拉用愛創(chuàng)造的，愛就是安拉賦予人的屬性。人要效法神性，去愛世界所有的人，這才是達到“人主合一”的“真道”。達到“人主合一”的最高境界是不容易的，“要想成為塔胡阿，/身心純潔數(shù)為首。”而要純潔身心以此成為一個真正的蘇菲，就要完納念、禮、課等“五功”，完成懺悔、斷念、知足、節(jié)欲、畏懼、信心、確信、希望、堅韌和愛慕等“道乘”，最后“達到真道，得到安拉的靈光，/凡人才將成為圣人?！边@些詩句比較系統(tǒng)地表達了詩人的伊斯蘭蘇菲主義的宗教哲學思想。目前，中國學界對西部民族文學中的伊斯蘭蘇菲主義的研究有了一些新的進展，但還不夠充分。

民國初期，在中國西部文學從古典向現(xiàn)代過渡的歷史轉(zhuǎn)折點上，域外探險者、僧人有關(guān)中國西部的游記、日記等，作為民國初期西部文學的參照與參考，其神秘主義也值得在此一說。如丹麥人亨寧·哈士綸的探險游記《蒙古的人和神》對蒙古族的諸神之舞、薩滿、土爾扈特人的帳篷廟宇、廟篷中的神秘學等，都有生動的記述，但其觀察與記述所用的是一種“他者”的眼光。再如日本僧人河口慧海寫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西藏旅行記》《西藏秘行》等，充滿了濃郁的東方神秘主義色彩，如河口慧海記述自己忍著疼痛，用坐禪的方式驅(qū)趕寒冷，“靜心強迫自己進入坐禪的妙境”，想起了大燈國師有關(guān)坐禪的詩，“想著想著，逐漸忘卻了痛苦，忘卻了自我。又突然吟出兩句而十分愉快：忘卻自我于雪原，佛光普照解吾心。由于這些醒悟，這夜沒有感到寒冷之苦，一直坐禪到天明”②[日]河口慧海：《西藏秘行》，孫沈清譯，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8頁。。在坐禪中忘卻疼痛與寒冷，忘卻自我，在坐禪中有佛的智慧光照而醒悟，這些記游文字充滿了宗教神秘主義色彩。河口慧海與亨寧·哈士綸一樣，是中國西部大地的外來者，但與后者不一樣的是，他是一個狂熱而堅韌的到“西天取經(jīng)”的日本僧人，既有外來者的“旁觀”，更有取經(jīng)者內(nèi)在的神秘“禪悟”。

三、民國時期西部新文學中的神秘主義

民國時期，代表西部現(xiàn)代文學主潮的是具有現(xiàn)代性的新文學。西部本土少數(shù)民族作家和漢族作家具有現(xiàn)代色彩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與東部“西行者”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其大的歷史文化語境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社會政治革命和民族救亡圖存，其思想主旨主要是現(xiàn)代啟蒙思想、現(xiàn)代革命思想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這些充滿現(xiàn)代理性精神的思想觀念，與非理性的神秘主義格格不入。如阿布都哈力克·維吾爾、祖農(nóng)·哈迪爾、宋之的、楊令德、章葉頻、任其昌、徐炳昶、羅家倫、杜重遠、茅盾等作家創(chuàng)作的新文學作品，其思想主旨大都是“啟蒙”、“革命”和“救亡”等，是“祛魅”的。如新疆作家阿布都哈力克·維吾爾（1902～1933）在詩歌《憤怒與控訴》中這樣寫道：“每天早晨，我像百靈鳥一樣渴望花的芳香。/我睜開雙眼，我對科學充滿向往，/可是有人卻說，/你這個卡佩爾！③“卡佩爾”，對不信仰伊斯蘭教的人的一種蔑稱?！?這是一個多么愚昧的時代。/東方和西方都已蘇醒，/而我們卻仍舊沉浸在夢鄉(xiāng)。/別人已在天地間自由翱翔，/而我們卻還在光腳站在蒙昧的地方，/周圍沒有一點科學的聲響?！雹賉維吾爾族]阿扎提·蘇里坦等：《二十世紀維吾爾文學史》，新疆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5頁。詩歌表達了抒情主人公對現(xiàn)代科學的強烈向往，對宗教迷信的厭惡憎恨，對本族同胞因受宗教禁錮而愚昧無知的憤懣哀傷，對本民族落后于“已蘇醒”的“東方和西方”的焦慮，具有鮮明的啟蒙意識和民族自覺意識。但也有一些西部新文學作家及其部分作品，存在非理性的神秘主義思想觀念，如后來被歸屬于“九葉詩派”的西部現(xiàn)代詩人唐祈及其部分詩作。

唐祈（1920～1990）是“一個自覺的現(xiàn)代主義者”，“一個浪漫蒂克的牧歌或清俊的新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者”②唐湜：《詩人唐祈在四十年代》，《詩探索》1998年第1期。，其具有現(xiàn)代主義美學特質(zhì)的那些詩歌，大都具有迷人的神秘主義色彩，而以寫西部宗教生活和沉思生命存在的詩歌為盛。

唐祈早年接受過教會學校的教育，到甘肅后寫了不少與西部宗教生活有關(guān)的詩篇，如《回教徒》《拉伯底》《穆罕默德》等。這些詩歌里的西部人物多是宗教的虔敬者，如《回教徒》里的“白色的教堂里沒有神像，/黎明時，/向太陽祈望，/右手提壺，/流動的水，/生命永在洗滌中不斷懺悔……/回教徒呵，/每日清潔吧，/神的心靈乃在于凈化。”《拉伯底》里的拉伯底，是南疆的富裕牧人，有房屋與七千頭牛羊，為了信仰，他拋家舍業(yè)，從風雪天山、戈壁沙漠、荒涼的祁連山，一路跪拜著來到宗克巴（現(xiàn)譯宗喀巴）的神殿——魯薩爾鎮(zhèn)的塔爾寺，做完“最末一次向神的膜拜”，夜間就“死在異鄉(xiāng)寺院的門外”?！袄椎乃劳鍪巧衩氐?，可和平得多，一個死的神秘的姿態(tài)，可以超越于死亡，空洞可又有信心的充實。”③唐湜：《詩人唐祈在四十年代》，《詩探索》1998年第1期。詩人唐·的評析是精準的。唐祈抒寫宗教生活的詩歌中的“回教徒”、“拉伯底”們都有非常虔誠甚至狂熱的宗教信仰，這樣的宗教信仰給了他們在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中活下去的信心，也給他們的生命存在賦予了某種意義，是他們生活中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他們或恪守教規(guī)，在“大凈”、“小凈”中，清潔生命，凈化心靈，試圖以此達到“人主合一”；或狂熱地崇拜神、膜拜神的圣跡，在苦修、朝覲乃至殉教中，求得與神合一，其宗教神秘主義特質(zhì)是不言而喻的?！皬囊蛔堑搅硪蛔?，教書、漂泊、寫詩，……默默在生活中體驗，在體驗中反思生活”的唐祈，一如其詩中的宗教虔敬者或苦修僧。

在漂泊人生的苦旅中，唐祈對生命生存在的沉思，記錄在《在森林中》《旅行》《夜歌》《戀歌》《嚴肅的時辰》等“沉思之歌”中?！堵眯小肪陀羞@樣的詩句：“你，沙漠中的/圣者，請停留一下，/分給我孤獨的片刻?！?我要去航行阿刺伯，/遠方的風會不會停歇，/沙礫會死亡一樣靜默？……/沉思里，我觀看/星宿；生命在巴比倫天空/突然顯得短促?！薄斑@虔誠的聲音，要圣者分給孤寂的片刻的要求，正是現(xiàn)代的優(yōu)力賽斯們的深思的叫喊。……一個獨往獨來的精靈，一個與天地相往還的形象閃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是亞伯拉罕那樣的圣者，流動不居的‘光’?！雹芴茰洠骸秶烂C的星辰們》，《詩創(chuàng)造》1948年第12期。詩人唐湜用“優(yōu)力賽斯”和“亞伯拉罕”點出了唐祈詩歌所具有的神秘主義精神蘊含。不僅如此，唐祈詩歌中的生命沉思，還有濃郁的存在主義意味，如他自己所說：“生活在戰(zhàn)時后方那樣一個極不安定、黑暗而復雜的社會，大學畢業(yè)就失業(yè)是普遍現(xiàn)象，我仿佛看到存在主義者所描寫的大戰(zhàn)后人類的‘極端情境’。我開始走著一個知識分子孤獨的道路?！髞?，我在生活中遇見了各種各樣的事情，碰到了難以預測的命運，許多解釋不了的難題”⑤唐祈：《〈唐祈詩選〉跋》，《西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懊\”的“難以預測”，“難題”的“解釋不了”，其背后都有一個理性無法理解、表述、把握的巨大的神秘存在。面對這樣的神秘存在，詩人“‘中得心源’，放棄那些外在的干擾，守住自己一個內(nèi)心世界，從自己內(nèi)在的感受去透視、去反思、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詩行?！雹偬破恚骸丁刺破碓娺x〉跋》，《西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于是就有了這樣的詩行：“我漫步，/在森林中，/聽，歲月里，/悠悠的風。/我聽到了/遠處的山上的鐘，/像永久的歌聲/上升到天空……”（《在森林中》）；“我怎樣在尋找自己的/靈魂，讓他對著夜”，問“自己，是屬于誰的一部份”，“生的莊嚴，死亡最后的火焰/忽然燒在一起，象問你我/自己，什么時候降生下來/何時悄悄走入墓地”（《夜歌》）；于是就有了這樣的生命存在的沉思者：“沉思里，我觀看/星宿……”（《旅行》）；“我低頭，想著流水的一個盡處”（《流浪人》）；“和尚在陰影里/沉思，蒲團上坐著他/像一枚新鮮的菌在收縮”（《秋》）；“沉思里/他們向我走來”（《嚴肅的時辰》）。這些沉思者返回自我，返回到心靈深處，以心靈的眼睛靜觀真理，這種“依賴精神直觀或升華了的感受來作為手段，以獲取理性認識無從達到的對神秘的可能性的了解”②[英]杰弗里·帕林德爾：《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義》，舒曉煒、徐鈞堯譯，今日中國出版社1992年版，第10頁。，使其詩歌有了一種存在哲思式的神秘主義，“一些從尼采到里爾克那樣的哲理的睿智”③唐湜：《詩人唐祈在四十年代》，《詩探索》1998年第1期。，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氣質(zhì)。

民國時期，西部文學中的神秘主義的形成，其原因很多，有自然方面的原因，西部自然環(huán)境酷烈，氣候多變，亦多難解的神秘現(xiàn)象；有宗教方面的原因，西部多宗教，有佛教、苯教、薩滿教、祆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這些宗教對聚居西部的藏族、維吾爾族、蒙古族、回族及其他各少數(shù)民族產(chǎn)生了廣泛、巨大而深遠的影響；有西部民間文化方面的原因，西部民間文化豐富多彩，其中亦多神秘主義文化，如各種巫術(shù)、占卜、瑜伽等；有西部作家自身的原因，西部神秘主義文學作家有自己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有自己特定的哲學觀念、宗教觀念、美學觀念和神秘主義文藝觀念等。此外，西部文學自身獨特的神秘主義傳統(tǒng)，中亞文明之間的相互影響，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都是不可忽略的。民國時期，在這些原因影響下形成的西部神秘主義文學，是西部現(xiàn)代文學不可忽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對這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中國學界關(guān)注不夠，研究較少，學術(shù)空白點很多，是一個亟待開墾的學術(shù)荒地。本文是所做的，僅只是開墾學術(shù)荒地的初步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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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10

李興陽，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