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禮拜二午睡時刻(節(jié)選)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她們是這節(jié)簡陋的三等車廂里僅有的兩名乘客。機車的煤煙不停地吹進窗子來。小姑娘把她們隨身帶的東西——一個塑料食品袋和一束用報紙裹著的鮮花——放在靠窗口的座位上。她離開車窗,坐到對面的位子上,和母親正好臉對臉。母女二人都穿著襤褸的喪服。
小姑娘12歲,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那位婦女眼皮上青筋暴露,身材矮小孱弱,身上沒有一點兒線條,穿的衣服像件法袍。要說她是小姑娘的母親,她顯得太老了一些。在整個旅途中,她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著椅子,兩手按著膝蓋上的一個漆皮剝落的皮包。她臉上露出那種安貧若素的人慣有的鎮(zhèn)定安詳?shù)纳袂椤?/p>
12點,天氣熱起來了。火車慢騰騰地行駛著,又在兩個一模一樣的鎮(zhèn)上停了兩次,鎮(zhèn)上的木頭房子都涂著鮮艷的顏色。那位婦女低著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小姑娘脫掉鞋子,然后到衛(wèi)生間去,把那束枯萎的鮮花浸在水里。
吃飯的時候,火車徐徐穿過一座鐵橋,又經(jīng)過了一個鎮(zhèn)子。這個鎮(zhèn)子也和前兩個鎮(zhèn)子一模一樣,只是在鎮(zhèn)子的廣場上麇集著一群人。那位婦女停下來不吃了。
“把鞋穿上!”她對小女孩說。
小姑娘向窗外張望了一下。映入她眼簾的還是那片荒涼的曠野。從這里起,火車又開始加快速度。她把剩下的餅干塞進袋子里,連忙穿上鞋。母親遞給她一把梳子。
“梳梳頭!”母親說。
小姑娘正在梳頭的時候,火車的汽笛響了。那個女人擦干脖子上的汗水,又用手抹去臉上的油污。小姑娘剛梳完頭,火車已經(jīng)開進一個鎮(zhèn)子。這個鎮(zhèn)子比前面幾個要大一些,然而也更凄涼。
“你要是還有什么事,現(xiàn)在趕快做好!”女人說,“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p>
女孩子點點頭。窗外吹進一股又干又熱的風,夾帶著火車的汽笛聲和破舊車廂的哐當哐當聲。女人把裝著吃剩下來的食物的塑料袋卷起來,放進皮包里。這時候,從車窗里已經(jīng)可以望見這個小鎮(zhèn)的全貌。這是八月的一個禮拜二,小鎮(zhèn)上陽光燦爛。小女孩用濕漉漉的報紙把鮮花包好,稍微離開窗子遠一些,目不轉睛地瞅著母親。她母親也用慈祥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汽笛響過后,火車減慢了速度,不一會兒就停了下來。
快兩點了。在這個時候,鎮(zhèn)上的居民都困乏地睡午覺去了。從11點起,商店、公共機關、學校就關了門,要等到將近4點鐘火車返回的時候才開門。只有車站對面的旅店和旅店附設的酒館和彈子房以及廣場一邊的電話局還在營業(yè)。
母女倆沿著杏樹蔭悄悄地走進小鎮(zhèn),盡量不去驚擾別人的午睡。她們徑直朝神父家走去。母親用手指甲敲了敲紗門,等了一會兒又去叫門。屋子里電風扇嗡嗡作響,聽不見腳步聲。又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大門輕輕地吱扭一聲,在離紗門不遠的地方有人細聲慢語地問:“誰?。俊蹦赣H透過紗門朝里張望了一眼,想看看是誰。
房間深處的門開了。神父用手帕揩拭著眼鏡,從里面走出來。
“你有什么事?”他問。
“我要借用一下公墓的鑰匙?!迸苏f。
女孩子坐在那里,把那束鮮花放在膝蓋上,兩只腳交叉著伸在椅子底下。神父瞅了女孩一眼,又看了看那個女人,然后又透過紗窗望了望萬里無云的明朗的天空。
“天太熱了,”他說,“你們可以等到太陽落山嘛!”
女人默默地搖了搖頭。神父從欄桿里面走出來,從柜子里拿出一本皮面筆記本、一支蘸水鋼筆和一瓶墨水,然后坐在桌子旁邊。
“你們想去看哪一座墓?”他問道。
“卡洛斯·森特諾的墓?!迸嘶卮鹫f。
“誰?”
“卡洛斯·森特諾?!迸酥貜土艘槐?。
神父還是聽不明白。
“就是上禮拜在這兒被人打死的那個小偷,”女人不動聲色地說,“我是他母親?!?/p>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個女人忍住悲痛,兩眼直直地盯住神父。神父的臉忽地一下子紅了。他低下頭,準備填一張表。一邊填表一邊詢問那個女人的姓名、住址等情況,她毫不遲疑地、詳盡準確地做了回答,仿佛是在念一份寫好的材料。神父頭上開始冒汗了。
事情發(fā)生在上禮拜一凌晨3點鐘,距離這里幾條街的地方。寡婦雷薇卡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一所堆滿東西的房子里。那一天,在細雨的淅瀝聲中雷薇卡太太聽見有人從外邊撬臨街的門。她慌忙起來,摸著黑從衣箱里拿出一支老式手槍。這支槍自從奧雷利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那時候起就沒有人用過。雷薇卡太太沒有開燈,就朝大廳走去。她不是憑門鎖的響聲來辨認方向的。28年的獨居生活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恐懼感使她不但能夠想象出門在哪里,而且能夠準確地判斷門鎖的高度。她兩手舉起槍,閉上眼睛,猛一扣扳機。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開槍。槍響之后,周圍立刻又寂然無聲了,只有細雨落在鋅皮屋頂上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響。她隨即聽到在門廊的水泥地上響起了金屬的碰撞聲和一聲低啞的、有氣無力的、極度疲憊的呻吟:“哎喲,我的媽媽!”清晨,在雷薇卡太太家的門前倒臥著一具男尸。死者的鼻子被打得粉碎,他穿著一件花條紋的法蘭絨上衣、一條普通的褲子,腰間沒有系皮帶,而是系著一根麻繩,光著腳。鎮(zhèn)上沒有人認識他。
“這么說他叫卡洛斯·森特諾?!鄙窀柑钔瓯恚炖锕緡佌f。
“卡洛斯·森特諾,”那個女人說,“是我的獨生子?!?/p>
神父把鑰匙摘下來,放在欄桿上那本打開的筆記本上,用食指指著寫了字的那一頁上的一處地方,眼睛瞧著那個女人,說:“在這兒簽個字吧!”
女人把皮包夾在腋下,胡亂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姑娘拿起鮮花,趿拉著鞋走到欄桿前,兩眼凝視著母親。
神父吁了一口氣。
“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
女人簽完字回答說:“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p>
神父看看那個女人,又看看那個孩子,看到她們根本沒有要哭的意思,感到頗為驚異。那個女人還是神色自如地繼續(xù)說:
“我告訴過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他很聽我的話。過去他當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3天起不來床?!?/p>
“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部拔掉了?!迸⒆硬遄煺f。
“是的,”母親證實說,“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看到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時的那個樣子?!?/p>
“哎!上帝的意志是難以捉摸的。”神父說。
神父本人也覺得這句話沒有多大的說服力,一是因為人生經(jīng)驗已經(jīng)多少把他變成一個懷疑主義者了,再則是因為天氣實在太熱。神父叮囑她們把頭包好,免得中暑。他連連打著哈欠,幾乎就要睡著了。他睡意蒙眬地指點母女倆怎樣才能找到卡洛斯·森特諾的墓地。還說回來的時候不要叫門,把鑰匙從門縫下塞進來就行了。要是對教堂有什么施舍,也放在那里。那個女人注意地諦聽著神父的講話,然后向他道了謝,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
在臨街的大門打開之前,神父就覺察到有人把鼻子貼在紗門上往里瞧。那是一群孩子。大門敞開后,孩子們立刻一哄而散。這個點,大街上通常是沒有人的。可是現(xiàn)在不光是孩子們在街上,在杏樹下面還聚集著一群群的大人。神父一看大街上亂哄哄的反常樣子,心里頓時就明白了。他悄悄地把大門關上。
那個女人好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透過紗門朝大街上看了看,然后從小女孩的手里把鮮花接過去,就向大門走去。女孩子跟在她的后面。
“等到太陽落山再去吧!”神父說。
“會把你們曬壞的,”神父的妹妹在客廳深處一動也不動地說,“等一等,我借給你們一把遮陽傘?!?/p>
“謝謝!”那個婦女回答說,“我們這樣很好。”
她挽著小姑娘的手朝大街走去。
小說的關鍵人物“小偷”并沒有出場,可是通過“我每吃一口飯,都好像看到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時的那個樣子”這句話,再聯(lián)系上下文,我們可以知道,“小偷”是個赤貧狀態(tài)下還盡力供養(yǎng)親人的有擔當?shù)那嗄辍K膽K死是個悲劇。造成這個悲劇的原因是什么?也許答案可以從“臉上露出那種安貧若素的人慣有的鎮(zhèn)定安詳?shù)纳袂椤钡摹澳赣H”和“住在一所堆滿東西的房子里”卻時常充滿恐懼感的寡婦雷薇卡太太的對比中顯現(xiàn)出來?!澳赣H”是小說著力雕刻的形象,她自尊、篤定、堅毅,“我們這樣很好”一句說得輕盈、淡然,卻勢擊長空,擲地有聲。貫穿始終,她都是一個物質(zhì)上一貧如洗、精神上強大獨立的人。在“母親”形象的光輝之下,以雷薇卡太太為代表的小鎮(zhèn)群眾越發(fā)顯得無情、愚昧、頹敗。小鎮(zhèn)群眾憑著集體的慣性和無意識絞殺了一個“非常好的人”。“集體無意識”的對生命的漠然便是這個悲劇發(fā)生的根源。小說原有四千多字,入選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