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實秋
一位名人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幽默———一種優(yōu)美健康的品質(zhì)。想起汪曾祺先生之幽默,覺得這話確實有點道理。
1991年4月,汪曾祺到云南采風(fēng),一路上,他諧語雅謔,脫口而出,十五天的行程歡聲笑語不斷:
在潑水節(jié)上,汪老被澆成了落湯雞,他開心地說:我被祝福得淋漓盡致。
在登山時崴了腳,汪老無奈,只得拄杖跛行,先生自嘲云: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喝飲料時,汪老冷不丁地說道:我擔(dān)心喝下去以后會不會變成果脯?!
同行的女作家凌力、先燕云等打趣地說汪老是酒精、味精、字精、畫精;汪老只回敬了兩個字———妖精!
河北作家堯山壁說:“代表團(tuán)臺上的中心是馮牧(團(tuán)長),臺下的中心卻是汪老,幽默機智且妙語如珠,著實惹人擁戴。”此乃實情也。
1994年春,高郵幾名在北京讀大學(xué)的青年相約一起去拜訪汪曾祺,他們像見到了家中慈祥的爺爺那樣爭著向汪曾祺問好,充滿敬意地對汪曾祺說:“高郵除了秦少游之外,就是您了?!蓖粼饕槐菊?jīng)地說:“不對!高郵雙黃蛋比我名氣大多了,我只能居第三位。”汪先生的幽默,引得小同鄉(xiāng)們哈哈大笑,初次見面的拘謹(jǐn)隨之一掃而光。
有一次,浙江的一位文學(xué)雜志的女編輯登門去和汪老約稿,還帶上了剛九個月的寶貝兒子。汪老屬猴,汪老得知此孩子也屬猴,一見就說,“是小猴來了嗎?那今天就是小猴拜老猴啦!”中午,汪老留飯,給小猴做了蒸雞蛋羹。汪老喜歡小孩,執(zhí)意要親手喂小猴吃蛋羹。不料還沒喂上一口,小猴就唏里嘩啦尿了汪老一身,那位編輯急得忙不迭地說對不起,汪老卻哈哈大笑:“好!男子漢大丈夫,想尿就尿!”
還有一次,一位出版社的編輯在電話中向汪老組稿,想請汪老多提供新作品,于是“在電話里壯著膽子說:“汪老,出版社出您的選本很多,但收的新作不多,讀者們很有些想法。”汪老聽了幽默地說:“我這畝田,本來就低產(chǎn),但來收糧的人太多,種田的人又不太會拒絕人,弄得里外不是人。”
作家李春林曾幾次感受到汪先生的幽默。他回憶說:一次去的時候,正趕上先生的《胡同文化》一文發(fā)表并廣受好評。我對先生說起此事,先生說:“也有人說不好?!蔽覇柺钦l,心想可能是某位學(xué)者,沒想到先生回答:“是我的小孫女。她給《胡同文化》劃分段落,歸納段落大意,總結(jié)中心思想,……結(jié)果把這篇文章批得體無完膚,一文不值!”話音未落,主賓都笑了起來。另一次去的時候,先生說起××煙廠求他寫一宣傳文字,……廠家說為了酬謝先生賜文,將長期特供先生×××牌香煙,可兩個月后,×××牌香煙就“斷供”了。說到這里,主賓又是一片笑聲。
汪老的幽默隨處可見,于不經(jīng)意間隨口而出,并非那種刻意的賣萌或夸張的做作。汪老的小女兒汪朝曾說過一個段子,她說:“媽那個時候(指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給人的印象是弱不禁風(fēng)的病美人。”以至多年后一個老同學(xué)對爸說:“你原來的夫人叫施松卿。”爸笑答:“現(xiàn)在的也是!”爸和媽提起此事就不禁相對大笑。
汪曾祺的幽默也給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各國作家留下深刻印象。在美國愛荷華期間,汪先生等應(yīng)邀在一家中國餐館用餐。作為主人代表的是一對黑人夫婦,男的是詩人,在上菜的間隙,這位詩人即席朗誦了三首詩。坐在上座的汪先生聽罷起身講:感謝詩人給我們念了四首詩。大家正在詫異,汪先生把詩人年輕的夫人拉了起來說———第四首在這里!話音方落,全場笑聲掌聲響成一片。
汪先生之幽默,亦見于畫跋中,在一幅馬鈴薯的畫上,他跋云:
馬鈴薯無人畫者,我虧戴帽子下放張家口勞動,曾到壩上畫馬鈴薯譜一巨冊,今原圖已不可覓,殊可惜也。曾祺記。
其“虧”字不可不謂妙也,先生之曠達(dá)與無奈,含蓄與幽默,俱借此一字出矣。
汪先生有一跋菊花圖之文亦別有意趣:“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不是七日就是八日,汪曾祺。時女兒汪明在旁瞎出主意?!碑嬌项}有詩一首:種菊不安籬,任它恣意長,昨夜落秋霜,隨風(fēng)自俯仰。所謂“瞎出主意”亦正是“不安籬”之故也。汪老曾云:多年父子成兄弟。昔時他初戀時在家寫情書,老父亦在旁“瞎出主意”;如今女兒在他作畫時也“瞎出主意”,可見他們?nèi)说母缸?、父女之間的關(guān)系是何等平等、何等融和啊?!跋钩鲋饕狻彼淖?,情趣畢出。
有一次汪先生在大連棒槌島參加筆會,一群女記者圍著向他索畫,汪老瞥了其中一位特別苗條的女孩一眼,隨手畫了一幅梅花,梅干長而細(xì)瘦,且題款曰:“為某某寫照”,眾人會心一笑,莫不絕倒。我估計,那女孩也會怡然莞爾的。
汪先生不僅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幽默大師,有些政治話語也頗具幽默感。被補成“右派分子”了,他說:“我當(dāng)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人生就更加平淡了?!彼M(jìn)而還說:“……我覺得衛(wèi)生部應(yīng)該發(fā)一個文件,為了保障人民的健康,不要再搞突然襲擊式的政治運動?!薄驗樗惶煸缟峡吹揭慌耆栊缘拇笞謭螅獕和蝗伙j升了。這種以調(diào)侃的語言議論嚴(yán)肅的“政治斗爭”;顯示出他幽默有鋒芒、有戰(zhàn)斗性的一面。在搞“樣板戲”《沙家浜》時,毛主席曾對劇本提過一些意見,汪先生似乎正兒八經(jīng)地說:“我認(rèn)為毛主席的意見都是有些道理的,‘態(tài)度也很好,并不強加于人?!逼鋾r,紅太陽的最高指示一句頂一萬句,理解了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這還有什么‘態(tài)度不‘態(tài)度的問題嗎?還有什么‘強加于人不‘強加于人的問題呢?汪先生之幽默,可謂是幽默中之上乘也!從中亦可窺汪先生之從容、超脫與睿智,這種有品位、有蘊涵的幽默不僅令人開懷,且給人兼得回味之趣,深思之樂。
尤為令人感佩的是,在生命垂危之際,汪先生依然出語幽默:為了做醫(yī)療透視,護(hù)士要汪先生脫掉衣服拍片,老先生居然慢悠悠地說———
“怎么?拍裸體照?”
搶救時,汪老的食道嚴(yán)禁食物通過,連一滴水也不許入口。護(hù)士在向來看望他的林斤瀾解釋時,汪先生閉著眼插了二個字:
“戒嚴(yán)?!?/p>
接著,又輕輕地插了一句話:
“天安門戒嚴(yán)?!?/p>
他的幽默把在場的護(hù)士都逗笑了。
在死神叩擊門扉之時,汪先生還保持著一以貫之的幽默感,保持著平日的自我調(diào)侃與自我解嘲,足見先生的樂觀豁達(dá)和淡定平靜矣。
汪先生云:“富于幽默感的人大都存有善意,常在微笑中。右派惡人,不懂幽默?!保ㄒ姟墩動哪贰⑤d《汪曾祺全集》第五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汪先生這句話,來自生活,源于現(xiàn)實,我們這一代人是有體會的。
(責(zé)編 凌 云)